季英英正在黃桷樹下翻曬磨好的染料粉。隻有投入到她最喜愛的染料中,她才會忘記心煩的事情。
見到季氏來,湘兒和綾兒抬瞭藤椅來請她坐瞭。
季英英沒辦法裝著看不見,嘟著嘴走過去,坐在瞭季氏身邊。
“你們都下去吧。”季氏今天大驚大怒已經很疲憊瞭。她躺在藤椅上,目光看向瞭遠處的趙傢藤園。
鬥不過趙傢,不等於季氏心裡沒有恨。
“英英,那天晚上你被趙傢強行拘在瞭府裡。娘沒有能力將你平安帶回傢,所幸你沒事。不然娘何止氣吐血,會被氣死。”
季氏突然提起往事,季英英恨道:“是女兒眼瞎,錯認瞭人。娘,都過去瞭,別放在心上。”
“你要等楊靜淵三年。這期間趙二郎就再不會糾纏你瞭嗎?”
去青城山的那天,如果不是晟豐澤……季英英從袖子裡抽出把精致的小刀來:“娘,三郎送我做染料的小刀,我一直隨身帶著。”
纖纖弱質,不過以命相博罷瞭。這傻孩子。季氏嘆息道:“前些日子,你哥哥去城裡送貨。好心人悄悄告訴你哥,節度使為何會知道季傢這麼個小染坊,指定要染一千匹貢品。是過年節的時候,牛夫人送瞭兩匹綠葛佈給劉夫人。”
牛五娘嫁給瞭趙修緣。牛夫人帶著浣花染坊染的佈料去節度使府赴宴,送給瞭劉夫人。
“娘不相信這是巧合。”季氏淡然地說道。
聽母親說到這裡,季英英突然明白瞭。
嫁到楊傢去,有門強有力的姻親,趙修緣才不敢輕舉妄動。
她搖晃著頭,喃喃說道:“不,我不怕他們。”
她嫁進楊傢,怎麼面對楊靜淵?
季英英低聲對母親哀求道:“娘,三郎會恨我的。我答應過他的。嫁到楊傢,他會認為我背叛瞭他。他沒有爹,也沒瞭親娘。他從前揮金如土,一文錢都沒有要就離開瞭楊傢。你沒有看到他穿粗佈衣裳的時候。他去投瞭軍,他要用性命去博自己的前程。你讓我現在嫁進楊傢,他會傷心的。您擔心趙修緣使壞,我去青城山找華清道長收留我。我在山裡住三年好瞭。好不好?”
“你想讓楊三郎做個無父無母沒有宗族沒有根的人嗎?就像娘一樣。沒瞭娘傢,還不如趙傢的一個奶嬤嬤?!”季氏說著又喘起氣來。
季英英給她順著氣,小聲分辨道:“在楊傢,楊大太太壓著三郎,不讓他出頭。和養豬有什麼分別?到頭來,還逼得他連頭七都沒給他爹守完就走瞭。如今因為楊傢要織鬥錦,怕我不肯出力,這才要我嫁過去。”
“就算沒這門親事,楊傢要從趙傢手裡奪回錦王,我就作主讓你去幫忙。用得著逼你在百天熱孝內嫁過去嗎?楊大太太畢竟養瞭他十八年,沒有生恩還有養恩呢。都是那陳嬤嬤護主心切,擅作主張。楊大太太自幼將他帶在身邊,想養廢他輕而易舉,還能將他教導得這麼好?母子間有什麼誤會說開便好。一則能讓楊傢庇護著你。二來能讓楊三郎回傢。傢和萬事興。他才十八歲,他哪裡懂得做父母的心?娶妻求賢,這個賢字還要能勸誡夫婿。”
他是那樣眷戀著自己。這世間自己就是他唯一的企盼。她怎麼能打碎他的夢想呢?要和楊大太太和好,可以等他孝滿回來娶瞭自己,再讓他自己判斷自己去做決定。她怎麼能去勉強他呢?
季氏的諄諄勸導也沒能改變季英英的心意。
季氏失望地望著女兒道:“娘知道你顧忌著楊三郎的心意。可
娘卻沒有忘記,當初季傢有難,楊傢伸手。滴水恩,湧泉報。楊傢有難,楊大太太年事已高,親自求上門來。拒絕她,於心何安?親事是娘和楊大太太定下的。你嫁的是楊傢的三郎,不是那個離傢出走欲拋棄傢族的楊靜淵。”
她扶著李嬤嬤的手站瞭起來,淡淡說道:“傢裡的嫁妝早就備齊瞭。三天後我會知會楊傢來接人。如果你想氣死我的話,你可以不嫁。”
“娘!”季英英不敢置信地看著母親。她就忍心這樣嫁瞭自己?
季氏身體顫瞭顫,堅決地扶著李嬤嬤的手走瞭。
出瞭小垮院,季氏停住瞭腳步。
李嬤嬤嘆瞭口氣道:“太太何必把小娘子逼得這樣緊?三天就讓她出嫁。”
季氏紅瞭眼睛:“是我對不住她。四娘有瞭身孕,我害怕趙傢又起妖蛾子。季傢就耀庭一根獨苗。她嫁過去,還能給他哥嫂尋一處大樹蔽蔭。”
原以為太太考慮的是小娘子的安全,也償還瞭楊傢的人情。李嬤嬤萬沒想到季氏還有這樣一重心思,忍不住說道:“太太,你對小娘子也太無情瞭。”
“是啊,我是無情。我逼著英英三天後出嫁。這樣,楊三郎就不會對她心生怨懟。將來楊三郎沒出息,回楊傢吃碗安穩飯,英英也能跟他過平安日子。”季氏神思恍惚,淒然而笑,“華清道長說過,如果我沒有大悲大喜,還能活個三五年。這樣安排,能保大郎一傢平安,英英將來也能過得順心如意。我就安心瞭。你瞧,當初我在府裡學到的內宅手段還沒有忘幹凈。”
李嬤嬤的眼淚湧瞭出來:“太太,是奴婢誤會瞭你。”
成親,一輩子就這麼一回啊。
每個少女都有一個夢。成親那天,俊朗的新郎騎著白馬英姿勃發敲鑼打鼓前來迎娶自己。觸目的紅會染紅未來的生活。親人的祝福,熱鬧喜慶的場面。挑起蓋頭,他眼裡隻看到最美的自己。
“小姑真美。”張四娘替她插上楊石氏送的金鳳釵。明知道嫁過去立時就要洗凈鉛華,換上素白的孝服,仍忍不住贊瞭她一聲。
鏡中人峨眉明眸,櫻唇嫣紅。高達一尺的發髻上插著對稱的紅珊瑚笄,明麗照人。可惜三郎看不到。就算他看到,他隻會怨她恨她吧?季英英啪地將妝鏡扣在瞭桌子上。
“英英,娘不會害你的。你別怨她。”張四娘想著自己喜慶熱鬧的成親場面,不敢多說下去,趕緊招呼丫頭給她穿上外袍。
季英英默默地站起身,張開瞭雙臂。紅色的連襟大袖裙是最輕柔的綾做成,動靜間像春風吹動的彤雲。湘兒和綾兒將蔥綠色對襟敞領大袖連身外袍披在她身上。不是織錦,是她親手染就的綠綢。
紅男綠水,鴛鴦成行。吉服擁有鴛鴦羽毛的色彩。而她,沒有穿大紅吉服的新郎前來迎娶。
季英英緊抿著嘴唇。
季傢這樣安靜。沒有鑼鼓嗩吶聲,沒有閨中好友前來送嫁。季英英真想撕瞭這身衣裳撲到榻上大哭一場。
她回首看瞭看自己的閨房。後窗開著。如果楊靜淵現在從窗戶裡跳進來,該有多好?季英英轉過瞭身:“該去向母親辭行瞭。”
走出房間,聽到大門口一堆爆竹竿噼啪炸響。季英英知道,楊傢催轎瞭。她用力攥緊拳頭,感覺指甲都掐進瞭掌心。她低聲自語道:“三郎,你不要怨我。”
黃桷樹新發的綠葉又庇蔭瞭整座院落。趙傢藤園二樓上,趙修緣一拳打在瞭窗欞上。“她要嫁瞭!”他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炸掉瞭,掉頭飛快地奔下瞭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