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平民百姓來說,錦業街趙傢織坊那晚走水,燒瞭一間織屋而己。對知情人來講,這一晚,被削去王爵不到一天時間的晟豐澤又重新成瞭尊貴的白王殿下。所獲的恩寵已超過瞭清平官杜彥。
軍方因楊靜淵的入侵,剛剛松懈的神經再一次繃緊。
蚩狂大軍將帶領著人馬加強瞭南詔通往大唐各個路口的警戒。
身處事件中心的趙傢,人仰馬翻。
晟豐澤那一腳能踹死頭牛。趙修緣覺得自己的心肺都被他踹碎瞭,融成瞭鮮血。得罪瞭重獲尊榮的白王殿下,杜彥已經偃旗息鼓,老實地沉默下來。南詔官員更無人將這個本該成為奴隸的大唐織錦匠人放在眼裡。
宣讀國主令喻的官員“客氣”地請趙修緣臥床養病,任命趙大郎擔任織錦局副使之職。官員的腳還未踏出門檻,趙修緣趴在床邊,一口鮮血噴瞭滿地。
盡管不贊同堂弟所思所想,瞧著趙修緣面如金紙,趙大郎心有不忍:“二郎,我雖然不會做官,但會盡全力護住趙氏族人發揚光大趙傢錦,你且放心吧。”
趙傢被擄到南詔上下幾百口,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返大唐。既來之則安之,醉心織錦的趙大郎也想明白瞭。且就在南詔休養生息,綿延子孫,將趙傢錦傳下去。
一口血噴出,眩暈無力地躺著喘氣。趙修緣輕咳著笑。他與大堂兄從小爭奪傢主。枉費瞭他所有心機,到頭來仍是為大堂兄做瞭嫁衣裳。
眼前的光漸漸的暗瞭。一襲錦裳飄飄,面紗遮去瞭醜容。趙修緣虛弱地開瞭口:“你就要當寡婦瞭。”
牛五娘緩步走到床前,悠閑地在床邊凳上坐瞭:“原以為你尚能與楊靜淵鬥一鬥。好歹也是趙傢傢主的繼承人。能執掌趙傢,怎麼也不該輸給一個庶子。竟是我瞎瞭眼,看錯瞭。”
激得趙修緣兩頰浮起瞭紅暈,撐著身體坐瞭起來:“婦人之仁。昨晚若非你阻攔,我早已得瞭手。咳咳……”
他抹瞭把咳出的血沫,靠著床直喘氣。沒能得到季英英的悔恨讓他忘瞭胸口火燒火燎的疼痛。都因這個醜婦!讓他死不瞑目!
“早知他已經來瞭,我何必阻你。我的悔恨不比你少。”牛五娘說著,咯咯笑瞭起來,“可惜季英英還是死瞭。死瞭也在晟豐澤懷裡。他連屍首都見不到。”
楊靜淵會有多痛苦,她就有多快樂。
“可惜他不會多看你一眼。你這得意的笑聲,他也是聽不見的。遺憾不比悔恨更讓人心痛。”趙修緣冷眼看著牛五娘,惡毒地說道。
“你以為我是你?”牛五娘拂袖起身,笑得張揚,回首間露在面紗外的眼裡閃爍著近妖的光芒,“老天爺都會幫著我。我傢七娘帶著她的夫婿來看我瞭。桑傢十四郎是楊靜淵最好的朋友。我剁瞭他執筆的右手送給楊靜淵,他會恨不得插上翅膀飛來看我呢。哈哈!”
她大笑著邁出門去,又回過頭彎腰福瞭福:“郎君,妾身盼著你早點咽氣。大郎厚道,必不肯讓您斷瞭香火供奉。妾會認養一小兒。郎君莫要擔心妾身孤苦伶仃,老無所養。”
牛五娘站直瞭身,扶著玉緣的手,輕盈地從房門口消失。
“惡婦!惡婦!來人,來人哪!”趙修緣用力地捶著床榻,想叫人送碗水來。無人應答,四周安靜得連風聲都沒有。他聽到自己喘息聲一聲比一聲急,胸口像漏風的風箱,怎樣用力都呼吸困難憋悶得難受。
他叫得嗓子都啞瞭,直至無力。
不曉得躺瞭多久,趙修緣嗅到一股桃花香。他模糊地睜開眼睛。屋頂明瓦漏下的光帶著淺綠。他又在黃桷樹下睡著瞭啊?英英呢?哦,英英趁他睡熟采染料去瞭。她的眼睛能分辨出十八種蜀紅絲。她給他配的孔雀翎眼用的藍就有十二種。她是他的珍寶,隻要有她,他就能織出這世間最美的錦畫。
恍惚中,趙修緣看到季英英背著裝滿染料的小竹簍回來。他含笑看著她,終於想起自己想對她說什麼瞭。他拿出瞭他畫的那幅畫,朝她伸出瞭雙手:“英英,祖父應瞭咱倆的親事瞭!你瞧瞧這畫,我織與你做聘禮。”
綠萌如蓋。烏瓦白墻。她穿著淺紅的衫子,靠著紅漆雕花木窗朝他望來。
她拿過畫,突然將它扔在瞭地上,用腳踩瞭又踩。黑珍珠般的眼眸突然染上瞭冷意:
“誰要嫁你?你真惡心!”
季英英哼瞭聲轉身就跑。
“英英!”趙修緣大叫一聲,人撲倒在瞭床榻上。
趙傢的仆人終於端著藥碗來瞭,見一地的鮮血,趙修緣人事不醒。嚇得扔瞭藥碗轉身就跑:“大郎君!二郎君沒氣瞭!”
趙大郎趕到後,趙修緣的氣息已經弱不可聞。他貼近瞭他的嘴,聽到喃喃兩字:“回傢……”
趙府舉喪。國主為安大唐錦戶們的心,特遣瞭官員登門吊唁。
牛五娘渾身縞素跪坐在靈前。怕趙傢人欺負她,玉緣不敢離她半步。好不容易等到去客棧抓人的仆婦回返。牛五娘拍拍裙子,折身進瞭內堂。
“人怎會不見?!為抓楊靜淵城門防守得緊。他二人如何混出城的?”牛五娘氣極敗壞地吼道,“玉緣,你去,你去把桑十四抓回來!”
“娘子。奴婢不能離開你!”桑十四重要,您更重要。玉緣跪倒在牛五娘面前,“您留著奴婢吧。趙傢人人恨不得讓您去死,奴婢哪都不去。”
牛五娘捂著胸,想將那絲惶恐無力壓回去。她要讓楊靜淵恨著她。他不愛她,她也要他恨著她。
“套車去杜府。我要見清平大人。現在!”牛五娘想起瞭杜彥。
報信的仆婦目瞪口呆,撲通跪在瞭地上:“二奶奶,您還要為二郎君守靈啊。奴婢不能聽您的瞭。”她朝牛五娘磕瞭個頭,轉身就跑。
“反瞭!反瞭天瞭!”牛五娘氣極,重重拍打著案幾。
“娘子,奴婢駕車陪您去。”玉緣扶著她,主仆二人自去駕車離瞭趙傢。
等到從杜彥府中返回,趙大奶奶帶著府中的丫頭仆婦堵在瞭門口。
玉緣跳下車,扶瞭牛五娘下來。怒視著趙大奶奶:“大奶奶這是做什麼?二郎君才過世,就要趕我傢娘子出門嗎?”
趙大奶奶輕蔑地往地上啐瞭一口,朝四周看熱鬧的錦戶們大聲說道:“我傢二弟過世不到一天,牛氏不為他守靈,擅自駕車離府。牛氏,你眼裡心裡還有我傢二弟嗎?來瞭南詔,禮義廉恥你還記得分毫?恕我趙傢沒有這等媳婦。你自去吧!”
說罷身旁兩名粗壯的仆婦拎起兩隻包袱扔到瞭牛車上。
“你敢!”玉緣暴怒,朝著趙大奶奶沖瞭過去。
早有準備的趙大奶奶退到瞭門檻後。趙傢的青壯手執棍棒攔在瞭玉緣面前。
趙大奶奶冷笑道:“各位街坊瞧清楚瞭。牛氏!你的侍婢武藝再高,縱殺瞭我趙傢滿門,我這個當傢奶奶也絕不讓這樣的婦人踏進趙傢門半步!”
“玉緣!”牛五娘叫住瞭玉緣。趙傢為瞭趕她走,召來瞭一百多號青壯。一旦打起來,玉緣拼盡全力能夠自保,卻不見得能保住自己。牛五娘高傲地坐上瞭牛車,對趙大奶奶說道:“想我走也可以。筆墨奉上,待我寫封切結書,從此兩不相幹。我也厭瞭再冠上你趙傢的姓氏。”
四周嘩然。
趙大奶奶臉色鐵青叫道:“要寫也是我趙傢寫休書與你!”
牛五娘譏道:“那就見官吧。看看官府是斷我牛五娘繼續回趙傢做二奶奶,還是讓你趕我離開!”
猛然想起她與清平官杜彥有往來。趙大奶奶喝道:“筆墨與她!”
牛五娘匆匆而就,揚手將信拋於車下。玉緣哼瞭聲,駕車與牛五娘離開。
有仆婦撿起紙遞與趙大奶奶。
“結縭僅兩載,兩看兩生厭。君今赴黃泉,久枯逢甘霖,當浮一大白。來世勿相見!”
“惡婦!”趙大奶奶氣得手足發顫,叫罵不休。
頂著整條錦業街憤恨的目光,牛五娘安之若素。
不知是誰將一把爛菜葉扔上瞭牛車,引來整條街的大唐人效仿,追打唾罵著牛五娘,讓她滾出去。
玉緣駕著車不敢回頭,飛快地奔離。不時擔憂牛五娘會否被砸中。
牛五娘將落在肩頭的爛菜葉拈起扔掉,輕聲說道:“就算死瞭,也幹幹凈凈的,不再是趙牛氏瞭。”
玉緣重重點瞭點頭道:“娘子放心,玉緣能養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