惴惴不安地往冷碧苑走去,太陽穴跳個不停,我總覺得事情有些異樣。
江朝曦說,幫他抓出幕後指使者,非我不可。到底是何用意?
花廬扶著我的手,有些詫異地道:“娘娘,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我強笑:“花廬,先別回去,陪我去一邊走走。”
這是通往禦花園的宮道,碎石小路的兩邊,栽種著青翠的灌木。眼前驀然閃過一抹月白。
那般清朗尊貴,風華無雙的,除瞭江楚賢還能是誰?
他步履匆匆,朝江朝曦的書房方向走去。我穩瞭穩心神,福道:“見過王爺。”
江楚賢詫異地回過頭,見來人是我,略微點瞭點頭:“賢貴嬪。”
我噙瞭笑,眼光有意無意地瞥向他身邊的隨從,道:“前幾日和皇上一起遊園,不巧碰到瞭一條黑蛇,多虧瞭王爺挺身相助,隻是臣妾當時嚇得昏瞭,都沒有謝過王爺呢。”
他自是聽懂瞭我話中之意,拱手道:“皇嫂客氣瞭。”接著對隨從道:“你們在前面湖邊等我。”
待隨從遠去,我也遣瞭花廬去瞭一旁,對江楚賢道:“王爺,還要多謝在皇上面前幫襯。”
他灑然一笑:“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娘娘曾執簪喝退毅軍,這般剛烈大義的女子,本王很是欣賞。”
我心念一動,思量著他定是參與瞭查處蠱蟲的事件,也就沒再繞彎子,道:“那王爺能否告知,皇上為何非要臣妾參與查處蠱蟲事件?”
他容色一僵,靜靜地看著我。
果然,他是南詔人,怎能可能會透露給我這些。我幹笑道:“本宮一時心急失言,還望王爺不要計較。”正要轉身離去,不想那個清潤的聲音響起:“娘娘,蠱主所供出的接應人,是襄吳人。”
什麼?
仿若一聲響雷在頭頂炸開,我猛然回身,盯著他:“襄吳人?!”
“是。”江楚賢面色依然平靜。
我心思電轉,隻覺得渾身冰涼。如果真的是襄吳來的細作,那麼就算我和明瑟是清白的,哪裡還逃得開幹系。
“娘娘無須憂心,之前在重華殿,娘娘獻出妙計,其實已經撇清瞭和這件事的關系。”江楚賢道。
我急道:“怎麼可能撇清?皇上若是查下去,不還是要動襄吳麼?”
江楚賢笑瞭笑:“娘娘,皇上動不動襄吳,可都在你瞭。”
我不解,挑眉看他。
“一個襄吳的細作,能在南詔藏瞭這麼久,娘娘說說,是什麼原因?”
我定住,緩緩道:“是因為這個細作勾結瞭南詔內臣而且,這個內臣來頭不小。”
江楚賢道:“娘娘聰慧。皇上的意思,不過就是要將這個私通敵國的內臣揪出來罷瞭!至於兩國的關系,這麼大的事,豈能因為細作之事而受影響?”
我緩緩點頭,忽想起一事,問道:“今日左不過是第三面,王爺為何會對我說這些?”
他恍若未聞,低垂著清亮眸光,靜立不語。我心神微動,不由得道:“謝王爺。”
江楚賢這才淡然道:“皇上召本王前去有要事商談,告辭。”
月白身影徐徐遠去,最終融入一片夏日光華中。
我久立不語。
戌時,我獨自一人緩步來到重華殿。
和上次沒什麼兩樣,依舊是一番破落景象。可誰能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宮殿,竟隱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月華如練。一人立在月光下,身影清冷。我上前一福:“臣妾見過皇上。”
眼光瞥向他的袍角,意外地發現他竟未著袞服,一副尋常人傢服飾。
江朝曦面無表情,道:“平身吧。”正說著,江楚賢從黑暗中悄然步出,看也沒看我一眼,隻拱手向江朝曦道:“皇兄,都準備好瞭。”
準備好瞭,是什麼準備好瞭?
我從餘光瞥向江楚賢,想從他臉上看出一點端倪。可惜,他也是容色淡然,絲毫沒有任何波瀾。
正思忖間,隻聽江朝曦冷聲道:“即刻出宮。”
我吃瞭一驚,猛然抬頭。身後一陣陰風拂過,四名黑衣暗衛從天而降,對江朝曦道:“皇上,都佈置好瞭。”
江朝曦略微點頭:“出宮這件事非同小可,在宮外,你們可都要盯緊瞭。”
暗衛齊齊應瞭聲“是”,便重新飛躍而起,隱入黑暗中。
江楚賢一招手,黑暗中駛出兩輛馬車。他抬手揮向其中一輛,示意我道:“娘娘,請。”
看來,江朝曦要親自去會會那個襄吳的細作瞭。
我上瞭車,剛坐穩,忽見車簾一掀,江朝曦坐瞭進來,不由眉頭一皺。偏巧他抬眸看到瞭這一細微之處,當下便道:“怎麼,這馬車貴嬪坐得,朕就坐不得?”
說話間,馬車悄然前行。我幹笑一聲,未及答話,他已將什麼物事往我手裡一塞:“換上這個。”
那物事柔軟無比,絲滑潤亮。我詫異地展開,發覺那竟是一套華貴的男子服侍,當下便驚道:“這是……”
江朝曦臉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他伸出手,將我身上的宮紗勾起一角:“宮裡頭最平常的宮服,放在宮外,也還是太惹眼瞭。”
既然是出宮,為瞭避人耳目,定是要我女扮男裝一回。我抱著衣服,抬手往車壁上一摸,發現這馬車竟沒有隔間,頓覺一股熱血湧上臉頰。
這……究竟要我在哪裡更衣?
他仿佛看出瞭我的窘迫,懶懶道:“愛妃的身子,難道朕在你沐浴時看得,更衣時便看不得?”
不用回頭看,也能料到他眸中促狹的光芒。
可恨……
所幸馬車裡早已備下瞭鏡梳等物。我無奈,隻好用最快的速度將宮服脫下,用束帶將胸裹瞭,再換上那套男子服侍。發式也要打散瞭高束。
其間,江朝曦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待我收拾妥當,忽道:“不錯。”
我僵住。
不錯?
此刻,他的目光明顯比平日軟瞭許多,帶著笑看我,從頸口處一點點往下遊移,移到腰部便停住,來回打著轉。
我察覺到他在看什麼地方,臉頰頓時灼熱無比,忙佯裝折疊那堆換下來的宮紗,抱瞭遮在身前。
他故意靠近我,瑞腦的香一點點沁瞭過來。我大腦一片空白,往後靠去。他一笑:“愛妃怎麼不問問朕,到底贊你哪裡不錯呢?”
我啞口無言,不知所措。
江朝曦卻仰頭哈哈一笑:“愛妃多想瞭!朕隻是贊你男裝打扮很是風流俊美,好一個翩翩佳公子!”
我被狠狠地噎瞭一下。
江朝曦笑意更深:“愛妃甚是伶牙俐齒,怎麼今日這般局促?”
我心裡又氣又急,可搜遍腦海,真不知眼下該如何應付過去。忽然,馬車頓瞭一頓,隻聽外面似有宮衛相攔,江楚賢的聲音隱隱響起,接著有宮衛恭恭敬敬道:“原來是洵王,放行放行。”
馬車出宮瞭,倒是恰巧為我解瞭圍。
果然,到瞭宮外,江朝曦一掃方才的調笑,平日裡那股肅然之氣頓時回到他身上。
我暗暗地松瞭一口氣。
南詔的都城安康地處江浙一帶,東臨運河,商賈往來頻繁,所以繁華無比,是西楚少有的幾個不夜城之一。各類喧囂聲,聲聲入耳,如若不是車內光線昏暗,我幾乎以為自己身處白日鬧市。
江朝曦所要查的襄吳細作,竟是在這等繁華鬧市中?
我凝瞭眉,深深思索。
不知行瞭多久,馬車穩穩一停。江楚賢的聲音在簾外響起:“洛公子,到瞭。”
我一呆,忽記起此行是微服出宮,需要隱瞞身份,自然要喚我洛公子。可江朝曦呢?
他仿若看穿瞭我的心思,道:“此次出行,你將我認作是隨從即可。”說罷,便掀簾下車。
原來如此。難怪江朝曦的服飾遠不如我的華貴。
下車時,我一個站立不穩,打瞭個趔趄。一股力道從臂上傳來,穩穩地扶住瞭我。回頭看去,隻見江楚賢站在身側,面無表情地拉住我的胳膊,淡淡道:“公子小心。”
他一身白衣楚楚,風姿磊落。如此一個風姿卓越的人兒站在參差的燈影裡,亮如曜石的眼眸中竟含著一絲慈悲,恰恰溫潤如一泓清泉,置周圍的喧囂於無物。
我看得呆瞭,就這麼一愣神,再回神時正好看到江朝曦距我僅三步之遙,眸若寒星,冷冷地盯著我。我忙避開他的探究的目光,轉身去看面前的高樓。
高樓燈火通明,笙簫不斷,有身穿華服的賓客進進出出。一群千嬌百媚的女子,穿著半露藕臂的薄衫裙,朝我們勾著白皙柔軟的手指——
“公子,來嘛,來嘛,姑娘我想公子想得緊呢。”
而她們頭頂上方,高高懸著艷緋色的招牌,上書三個字,春香館。
我如遭雷擊,喃喃道:“春香……館?”
身後的江朝曦淡淡道:“就是這裡瞭。”
我靠近他,幾乎咬牙切齒道:“這哪裡會是細作藏身之地?”
江朝曦不答,又笑得高深莫測。
春香館裡迎出一個半老徐娘,看那架勢就是老鴇。她朝江楚賢格格笑道:“江公子來瞭啊,快進去樂樂吧,姑娘們可等瞭好久瞭!”
我斜眼看江楚賢,小聲道:“敢情你還是個常客?”他面色微紅,沒有回答。
老鴇忽地扯瞭我的衣袖,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將我從頭打量到腳:“這位公子好生俊俏,是隨江公子第一次來吧?”
小時候那些陰暗的經歷撞入腦中,骯臟的手,猥瑣的笑容,還有,血……
我下意識地甩開老鴇的手:“放手!”
老鴇一怔,嗤瞭一聲:“公子來這裡不就是尋開心的嗎,這是何意?”頓時,有幾道目光夾帶著質疑飄瞭過來。那些目光打量著我們,頗有深意。
我轉身欲走。江朝曦不留痕跡地一把抓住我的衣袖,低聲道:“你是故意想暴露我們?”
我頓瞭一頓:“我是真的不想來這種地方。”
江朝曦眸光深沉地盯著我,勾瞭唇角:“容不得你說不想。”接著,他轉身對那老鴇解釋道:“我傢這位公子不好這口,他……斷袖。”
此話一出,四周的喧囂靜瞭一靜,那幾道質疑的目光便收瞭回去。可是,莫說老鴇神情古怪,馭夫極努力地憋著笑,連一向淡定的江楚賢也是神情古怪。
心臟猛然抽搐瞭一下,我怒瞪江朝曦,卻迎上他飽含威儀的眼神,分明是命令我不可造次。
老鴇對我笑道:“我懂我懂,公子請放心,咱們這裡啊,不僅僅有姑娘,還有俊俏的白臉小倌人……”
順著她指的方向,隻見一樓大廳裡站著一排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個個俊俏風流,全都朝我曖昧地笑著。
我哆嗦瞭一下。
沒想到江朝曦倒來瞭勁,抬手召來一個青衣少年,指著我對他道:“還不快見過我傢洛公子。”少年紅著臉看瞭我一眼,忸怩地搓著衣角說:“見過公子。”接著又忙亂地低下頭去。
我顧不得打量他,隻是咬牙切齒地瞅瞭一眼江朝曦:難道他真的要將一個當朝妃嬪扔給青樓小倌?
江朝曦頰邊浮笑,湊到我耳邊,警告道:“你若不配合,暴露瞭我們的行蹤,我真的要將你丟給這小倌人,讓他天天伺候你。”
尾音上揚,似是促狹地在笑。我咬牙道:“我配合便是。不過,你若是不找姑娘也不找小倌人,不一樣是惹得別人懷疑?”
“這你不需擔心。”
他這般答瞭我,轉身對老鴇嘆道:“其實——江公子,還有我傢洛公子,既不找姑娘也不找倌人……”
笑容頓時從老鴇臉上消散。
這等勾欄瓦肆,可從不歡迎潔身自好的人。
不想江朝曦話鋒一轉,道:“可憐江公子和我傢洛公子,真是一對苦命人!此情拳拳,卻不被世人所容,隻得來這裡聚上一面……”
聞言,江楚賢面露尷尬,面色一紅。
我一愣。
江朝曦,他竟然……
竟然說我和江楚賢是一對斷袖!
我怒極,剛要開口,隻見江楚賢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那老鴇便目露亮光地接瞭,眼神曖昧地看瞭我和江楚賢一眼,往樓上喊:“柳兒,快安排一間上房,留給兩位公子喝酒!”
看著兩人,我竟是隻言片語都說不出瞭。
可惡!
這般上瞭二樓廂房,房裡裝飾得還算素雅,隻是鼻翼間總繚繞著一股甜膩的脂粉香氣。三人坐下之後,我冷冷問道:“接下來如何行事?”
江朝曦若有所思道:“好戲馬上就登臺瞭。”
江楚賢肅然起身,走到窗邊,一手推開紅漆長窗。這間廂房本就臨著大廳,一時間大廳裡熙攘的場景一覽無餘。
大廳裡人頭攢動,熱鬧非常。大廳中央搭建出一個五尺高的紅毯舞臺,舞臺上間次擺著三面紅漆鼓和三面烏木盤。一名盛裝女孩立在一旁,纖足微抬,另一足踮著站在其中一面紅漆鼓上。
那個女孩不過十五六歲,腰若束素,婷婷站立,唇邊浮起一抹嫣然淡笑,已見傾城之色。她抬起一雙鳳尾眸,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瞥瞭一眼。
我心中一動,順著女孩的目光側臉看去,隻見江楚賢臨窗而坐,應著女孩的目光,微微頷首。
“春香館盡是些靡靡之音,但浮生姑娘的盤鼓舞卻是一絕,三弟,是不是?”江朝曦唇邊浮起一絲淡笑,側身斜倚,骨節分明的手指一下下敲著窗欞。
江楚賢略垂瞭眸,淡淡道:“是,常來捧場。”
我心中尚在揣測兩人的關系,忽聽江朝曦對我道:“聽聞盤鼓舞風靡襄吳一帶。”
我挑瞭挑眉,道:“不錯,襄吳地處北疆和中原之間,民風粗獷而不失直爽,直爽之中見細致,素喜這種剛柔並濟的盤鼓舞。”
說話間,樂聲奏起,是略帶昂揚的曲調。那女孩收回目光,隨著樂聲節拍翩翩起舞。
水袖清揚之間,她飛身躍起,在幾張鼓面和烏木盤上來回跳躍,玉足間次擊出低沉有力的鼓聲和輕急脆利的擊盤聲,一忽兒如大風越山嘯,一忽兒如急雨撲大地。
臺下觀舞的人,皆是如癡如醉,連聲叫好。
江朝曦忽道:“溪雲,她就是蠱主的接頭人,襄吳派來的細作。”
這麼年輕的女子,竟是細作的身份。我道:“真沒想到。”
江朝曦悠然道:“這個舞女可不簡單,和我朝第一權臣素有來往。”
南詔第一權臣?
思緒飛轉,我在心裡默默思量:第一權臣,可不就是當今太後的姨親表哥,皇後的父親——蕭華勝?
這麼說,蠱蟲事件的背後操縱者,就是蕭華勝?
我喃喃道:“她不過十五、六歲,怎麼可能是細作?蕭王那麼大的名頭,她不過是一個小丫頭!”
江朝曦瞇瞭眼睛,道:“三弟。”
站在一邊的江楚賢道:“娘娘,那舞女確是細作,因為——她也為我傳過襄吳那邊的私信。”
我想起那個女孩飄向江楚賢的眼神,恍然大悟。
“洵王早已知曉她的細作身份,不僅接近她取得瞭信任,也將此事稟告瞭皇上?”
江楚賢默認瞭。
我有些失望。原來瀟灑悠然如洵王,也有這般不光明磊落的時候。我冷笑道:“那皇上何不擒瞭她,問一問是不是和蕭王裡應外合不就得瞭?”
江朝曦不理會語中嘲諷,道:“不可,這些襄吳的死士個個視死如歸,朕要的不是細作的命,我要的是她和蕭王勾結的證據。”
我沉默瞭。
他繼續道:“這證據嘛,或許你可以幫朕取來。”
我?
我蹙眉道:“蕭王並不好對付。”
江朝曦眼睛一瞇:“朕自然懂。”
拿到證據鏟除蕭王,並非一件易事。
且不說蕭太後,蕭皇後這樣的外戚勢力,就說蕭傢久沐皇恩,無數朝中同儕趨炎附勢,每年新增的幕僚就數以萬計。即便是砍去他們的左臂右膀又如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照樣會留下無數後患。
思及此,我又有些慨嘆。蕭傢憑借軍功長盛不衰,和洛傢何其相似。可蕭傢長盛不衰,而洛傢已經大起大落。
洛傢敗就敗在隻有政治附庸,卻沒有政治聯盟,以至於被奸臣彈劾,落得一個邊防流放的下場。
我問道:“我該如何做?”
江朝曦笑道:“你以襄吳公主的身份去接近這名舞女,她自然生不得半點懷疑,你若從她身上挖出蕭王勾結襄吳的證據,朕重重有賞。”
難怪,他說此事非要我參與不可。
我搖頭苦笑,道:“將這樣的事告訴瞭我,無論多兇險,無論是否穩妥,我都得應瞭,是不是?”
“是。”江朝曦簡潔利落地吐出一字。
“不走此棋,皇上斷不會放過我。若走此棋,等於將我逼入死局。皇上說我該肯,還是不肯?”
江朝曦凝眸看瞭我一眼,道:“你怕我趁機治你的罪?”
“皇上是明白人。”我澹然而笑,緊瞭緊衣袖,道,“臣妾接近襄吳細作是受皇上指使。可旁人不知道,若有個萬一,臣妾豈不是死一百次都不夠抵‘意圖謀反’這個罪名?”
江朝曦眼睛微微一瞇,從懷中掏出一個令牌樣式的物事,用兩根指頭按在桌上,緩緩往我這邊推瞭推。
烏銅底,燙金字,令牌上書四個字,免死令牌。
江楚賢道:“皇嫂不需擔心,皇兄要你幫助謀劃,就會保你周全。”
我點點頭,拿起免死金牌,將它袖瞭。
江朝曦慢慢傾身靠近我,刻意壓低的聲音飽含蠱惑:“立功之後,妃位以待。”
我搖頭道:“臣妾不要妃位。”
他神情一頓,笑意一寸寸地冷下去,問我道:“那你要什麼?”
我盯著江朝曦,一字一句地道:“善待襄吳,善待明瑟。”
若江朝曦不追究這個細作是襄吳所派,那麼我自然願意為他所用。
“就這些?”他的薄唇抿起彎起一個笑弧。
我點點頭道:“就這些!”
“你竟是這般忠心耿耿。”江朝曦若有所思地道,“隻是有一點不懂,你要朕善待容妃,難道朕苛責過赫連明瑟?”
我靜瞭一靜,道:“我說的善待,是請皇上不要為難她,也不要寵幸她。”
江朝曦似是聽到瞭最好笑的事,犀利的目光在我臉上不輕不重地刮過:“你的意思,是覺得襄吳兒女不應因侍寢而折辱?”
他竟是字字犀利,毫不忌諱地問瞭出來,如一柄利刃,將一切偽裝生生劃開。
我之所以要為容妃求得無寵,隻是因為顧慮到她作為異國公主,沒有後臺依仗,若要獲寵隻能惹來禍端。
我起身,盈盈跪下,道:“是我和她福薄,受不起恩寵。”
江朝曦面上陰晴不定,抿緊瞭薄唇一言不發,良久才應道:“容妃之事,依你便是。”
我松瞭一口氣,目光向窗外看去。大廳裡,那名舞女已經歇瞭舞姿,脊背直挺著,靜立在臺上,仿佛沒有聽到臺下如雷的歡呼。
老鴇拎著裙裾笑瞇瞇走上臺,朝臺下道:“各位爺兒,浮生姑娘的舞棒不棒?”
臺下自然是一片叫好聲。老鴇喜笑顏開,正欲再說什麼,已經有人喊叫起來:“一百兩!”
“三百兩!”
“三百五十兩!”
……
原來是妓館裡慣有的千金來買春宵夜。江楚賢凝眉看瞭一會子,竟不做聲。浮生的眼神繼續往二樓飄來,起初還算作淡淡的一瞥,後來竟摻雜瞭些焦急。
江朝曦若有所地對我道:“此舞傳自襄吳,你生在襄吳,定是非常熟悉的瞭?”
我會意,朗聲對大廳喊道:“各位,依在下看來,浮生姑娘的舞算不上上乘。”
此話一出,頓時惹來一片噓聲。隻是,浮生的目光轉而向我,灼灼地盯著我。
我繼續道:“浮生姑娘的舞姿依法合度,身眼手法皆應著鼓聲,堪稱精妙。不過這盤鼓舞講究的是並非形,而是神,即是要表現出無垠太空,千載長想之神思。其雍容之姿,惆悵之韻,難以言講。可惜姑娘心思不在舞上,踏節而無心附和,空有舞姿而無神韻。”
脂粉客飽含不屑意味的嗤聲,此起彼伏。這等香艷風流之地,眾人講究的隻是色暖花香醉生夢死,哪裡真的是賞舞呢?
我也不計較,伸手欲要闔窗,忽聽那女孩開瞭口,脆生生地道:“浮生願陪洛公子飲茶。”
老鴇唬瞭一跳,道:“浮生,王公子已出價五百三十兩,你這是魔瘋什麼?”
我居高臨下看著,對江楚賢道:“洵王,你還不出手?”
江楚賢眸色深沉,聽我如此說,淡然一笑,喊出瞭千兩銀票來贖浮生,直把老鴇的嘴都要樂歪瞭。
須臾功夫,浮生抱著琵琶,婷婷裊裊地上瞭樓,唇齒含笑:“江公子,浮生看著這兩位眼生,不知如何稱呼。”
江楚賢按照事先約定好的說辭,分別介紹瞭我和江朝曦,之後便灑然一笑,招呼浮生落座,道:“許久沒來,也許久沒聽你的琵琶曲瞭。”
“公子許久沒來,但對浮生的福澤可是一天都不缺的。”浮生唇線上揚,白皙如玉的頰邊有赧色浮現,“有公子倚仗,浮生在這裡不曾受過委屈。公子之恩,浮生願三生為報。”
這話由她口中緩緩道出,更是添瞭三分繾綣,七分情深意重。
江楚賢向我問道:“洛兄,今兒你是客,想聽什麼曲兒?”
我淡淡道:“後庭花。”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傢。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猶唱後庭花。
《後庭花》是南朝的陳後主所作。那個荒淫的皇帝,直到宮門被鐵蹄踐踏,還在後宮中與寵妃玩樂,所以此曲也被後人稱為亡國之音。
浮生神色一滯,凝眸看我,道:“浮生技拙,不會此曲。”
我故意不去看她臉上那一抹隱現的疑惑,道:“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這樣的奢靡頹敗的詞,我也是不喜的,隻是今日聽江兄說起後庭花,便記起這首曲兒來,浮生姑娘有無興趣一聽?”
“願聞其詳。”
我悠然道:“聽聞後庭花的花朵有紅白兩種顏色,白花美如冠玉,紅花燦若煙霞,江兄於是問我,是喜白花,還是喜紅花?浮生姑娘,你若是我,會如何回答?”
浮生將細長的手指撥於弦上,發出細碎的清響。她抿唇看著我道:“紅花白花,不都是後庭花?喜歡哪一種,能有什麼區別。”
“有區別!”我慢慢道:“花有兩色,正如人有異心。一個人不可以做兩個國傢的子民,一個臣子不可以效忠於兩個朝廷,否則就是遑論廉恥,風骨盡失。浮生姑娘,是不是?”
浮生依舊是有意無意地撥著弦:“聽洛公子口音,是襄吳人士?”
“不錯。”
“襄吳國剛結束戰亂,洛公子這般義憤填膺,原來是深有體會。不過襄吳眼下和南詔結好,以後許都是好日子瞭。”浮生緩緩道。
我微嘆瞭一口氣:“明妃出塞,解憂遠嫁,哪一個能保得千秋萬代的太平?”
浮生淡淡道:“人無百歲長,何懷千歲憂。公子保得自己百年快活就行瞭。”
浮生所跳的盤鼓舞,步法身姿是襄吳人所喜。方才我一番激憤言論,她眼中明明是贊賞的神色。就連答我的那句“襄吳國將不國”的話,也是用襄吳口音說出的。
我已經最的限度地暗示她——我同樣是襄吳人。可是和浮生說瞭半天,她倒是將話說得無比圓滑,似乎並不相信我。
離開時,江朝曦早早在馬車內等候。我甫一進車,隻覺頭昏腦脹,身子一軟便靠上瞭車壁。江楚賢倒是停瞭好久才施施然步出春香館。
隻聽車外,浮生輕聲對江楚賢說:“聽聞王爺前兒又被參瞭一本。”
這露重人稀的時刻,她再不稱他為“公子”而是“王爺”,而且朝堂上的事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她果然是細作。我凝神靜氣,隻聽江楚賢答:“這個月還好,比上個月少瞭兩本呢。”
他自嘲地笑瞭一聲:“誰讓我麾下的將領不服修葺城墻這樣的差事,罷工誤期呢。”
浮生悲憤之聲傳來:“修葺城墻!這豈不是辱沒瞭王爺的絕世才華?”
她心疼他,愛惜他,可卻不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早已出賣瞭她。
我也出賣瞭她。我接近她,隻是為瞭和江朝曦完成一筆交易。我雖是襄吳人,但我一點都幫不瞭浮生。
身份暴露的細作,隻能成為廢棋一著。此刻心軟的話,隻能惹來更大的禍患。
身子突然被一雙臂膀緊緊環住,江朝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偷聽什麼?”
我忙扶住額頭,道:“昏昏沉沉的,靠著休息一會子。”
接著想瞭想,覺得還是換個話題,便道:“浮生不信我,我盡力瞭。”
江朝曦露齒一笑:“她信瞭。”
“可是我都沒機會向她證實我的身份。”
他聞言,輕笑一聲:“正因為她信瞭,才不需要你表明身份。這件事,急不得。”
一盞茶的功夫,許是江楚賢上車,馬車才緩緩而馳。
昨晚上霖霖落瞭場雨,細絲般的小水珠粘在發間,脖頸上,衣袖間,裸露在外的脖頸上有絲絲寒意,鼻翼間都是濡濕的潮氣。
江朝曦將我平放在膝上抱著,靜默半晌後,自己打起瞭盹。風燈的光搖搖晃晃,透過簾子滲瞭進來,映照在他的睫毛上,像一把濃濃密密的扇子。
我略動瞭動自己僵硬的胳膊,發覺他還是同樣的姿勢,就大著膽子想要將雙臂抽出來。不料這下他突然收緊雙臂,睜開眼睛瞅著我,道:“做什麼?”
我有些訕訕,道:“我想看看馬車行到哪裡瞭,宮規森嚴,總不能出瞭差池。”
他若有所思地撫摸我的臉頰,道:“撒謊,你隻是想避開我罷瞭。”
我一愣。在他面前,半點謊言都無處遁形。
一片靜謐中,面前的這個男人忽道:“你覺得我狠嗎?”
狠,怎麼不狠。
九年前落在他手中的慘狀,到如今想起,還是能讓我堪堪地打一個冷戰。我頓瞭一頓,道:“都說天傢最是無情的。”
這裡的氣氛到底不如宮內壓抑,這句話便輕易出口。江朝曦聽瞭,眸中光電點忽明忽暗,良久才道:“在權力的角逐中,隻有贏傢,沒有輸傢……因為輸傢後來都死瞭。”
男子的臉浸在昏暗中,如一尊隱忍的神祗,沉默,蓄勢待發,沒有人能夠忽略他尖銳的力量。
我打瞭個冷戰。
他說的對。
在權力的角逐中,隻有贏傢,沒有輸傢。
因為輸傢,後來都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