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瞭右治獄,迎面一陣潮濕腥氣,令人作嘔。
石壁燃著幾個火把,獄內昏暗無比。我跟在獄卒身後步入獄中,驀然看到鐵質欄桿後面堆放的刑具,上面沾著的臟污血跡讓人觸目驚心。地面潮濕無比,遙遙聽到有痛苦的呼號聲傳來。
一行人走到一間獄房前,隻聽獄卒恭敬道:“皇上,娘娘,到瞭。”
這間獄房還算幹凈,高墻之上有一個小風窗,照進些許黯淡天光。明瑟身著一身素衣,坐在地上癡癡地仰望著天光。
楝花飄砌,簌簌清香細。梅雨過,萍風起。情隨湘水遠,夢繞吳峰翠。
她身上的衣服質地粗糙,但很幹凈,看得出她並未受苦。我心裡松瞭一松,喊瞭一聲:明瑟!”
明瑟泠然道:“姐姐,你來瞭。”
“明瑟……”我有些局促,將手中的紅漆食盒放下,端坐在她面前,“他們沒怎樣吧?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的。”
她垂眸看著食盒,淡淡道:“出去瞭又如何,還不是讓人白白笑話。”
我心裡涼意嗖嗖,道:“明瑟……你在怪我?”
明瑟抬起一雙水潤潤得眸子:“姐姐以為我赫連明瑟心胸狹窄至此,因為姐姐得寵而嫉恨姐姐?”
我低聲對明瑟道:“明瑟,我和皇上……不過是逢場作戲罷瞭!我不能告訴你那張免死令牌的來由,但是你好好想想,會隻是外面傳聞的那般嗎?”
她遲疑道:“真的?”
我點瞭點頭。
明瑟苦笑一聲,道:“姐姐,你誤會瞭。明瑟喊的每一聲‘姐姐’,都是真心實意。我們之中無論誰受寵瞭,妹妹都不會有任何抱怨。我怪的是,你竟然瞞著、防著我。”
手中驀然溫涼一片,是她將我的手執起。
“當初宗室門閥女子對和親避之不及,是姐姐毅然挺身而出,這已經讓明瑟欽佩。彼時遠離故土,前景茫茫,明瑟心裡也是忐忑不安,也是幸得姐姐陪伴,我才覺得身邊有個依靠。這幾日避而不見,是因為明瑟不想姐姐以身涉險。”她凝眸看我,“紫砂那日暗示讓你幫我頂罪,實屬以下犯上,我已經稟明皇上,讓紫砂受罰。”
我一驚,道:“紫砂也是忠心護主……”
她溫潤一笑,搖頭道:“姐姐,你不懂,明瑟有明瑟的驕傲。”
我重重地點瞭點頭。她帶淚笑瞭,忽想起瞭什麼,抓著我的手問道:“姐姐,襄吳會不會因為巫蠱事件受到影響?”
我咬唇不語,將手慢慢一點一點抽出。她仿佛意識到什麼,猛地抱住我,目光灼人:“要打仗瞭?”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我別過臉,不想看明瑟的表情。
明瑟滕然站起往外走:“皇上不會的,不會的!我要見皇上!”
守在門口的獄卒將刀一橫,攔住獄門。我一把抱住明瑟,在她耳畔急道:“明瑟,你冷靜一點!”
明瑟的臉驀然變得慘白無比。她喘著氣,繃緊瞭身體,顫聲道:“松……松手……”
我覺察有異,忙松開她。隻見明瑟肩胛骨的位置,原本蒼灰色的素衣上漸漸透出一個血點。
我顫抖著雙手掀開素衣,隻見明瑟原本光滑的脊背上,佈滿瞭長長短短的傷痕,有的地方並未愈合,不斷地滲出血水。
我失聲道:“他們對你用刑瞭?”
明瑟瘋瞭一般裹緊衣服,聲嘶力歇地喊:“不許看!”她低下頭,泣聲道:“我,不想讓你知道,我這樣慘!”
我愣住。
“你走!你走!”
明瑟不顧一切地大喊,把我往外推去。我忙道:“明瑟,我會想辦法救襄吳的!”
她住瞭手,奇怪地看著我,道:“是,你有辦法救,而我沒有辦法。呵……我現在這副樣子,如何救得瞭襄吳……”
我沒功夫細嚼她話中深意,見她安靜下來,忙扶她靠墻坐下,安慰她道:“明瑟,對襄吳出兵是蕭王的計劃,皇上將你關在這裡隻是權宜之計,我……我會想辦法的……”
明瑟的眸光恢復瞭神采,復又黯淡下去。我知道她在擔憂什麼,便一字一句地對她道:“我保證,即使起瞭戰事,襄吳也一定會打勝仗。”
她的眼淚一點點浸入我肩膀上的紗衣,淚跡斑斑,每一滴都有千鈞重。
今晚便是和浮生聯系的日子,隻是到瞭未時也不見朱文那裡有什麼動靜,更不見江朝曦。
我有些發急,幹脆梳整瞭一下,徑直往臨華殿那邊走著。
朱文沒當值,守殿的是一個陌生的小太監。他對我點頭哈腰,卻是攔住我:“娘娘,皇上和幾位朝臣在商量國事,請去偏殿等候。”
臨華殿本就是理事的地方,我這般去實在不合禮制,其實也就是去碰朱文的面兒的。我默然點頭,轉身便去偏殿的方向。還沒走幾步,便聽殿內有茶盅摔地的淒厲聲響。細聽之下,還有刀劍出鞘的聲音。
我知道此事定是不尋常,心怦怦地跳瞭起來。正猶豫間,隻聽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見過賢貴嬪,請娘娘去偏殿說話。”
眼前的正是垂手而立的朱文。他看瞭看我身後,道:“娘娘今天出來沒帶近侍?”
我“嗯”瞭一聲,也不多言,瞅著他臉色也不大好,跟著他步入偏殿。從正殿那裡傳來的聲音漸漸遠瞭,我心裡七上八下,問朱文:“今天來的都是哪些朝臣?”
朱文沒有抬眼,隻低聲道:“蕭王和陳王為軍糧的事吵起來瞭。”
四大傢族以蕭王為首,陳王其次,兩大傢族是開國功臣,武帝親自冊封的異姓王,自然是地位顯赫。隻是我沒想到,他們竟是可以配刀覲見。
偏殿裡燃著檀香,一明一滅,香灰便一節一節掉落進香龕裡。我靜默看著,不知過瞭多久,才聽到朱文道:“娘娘,可以進去瞭。”
從偏殿出來的時候,遠遠瞧見蕭王和陳王離去的身影,風發意氣薄雲天,果然囂張又跋扈。
我跟在朱文身後,穿過層疊的帳帷,見到江朝曦正坐於案前,看不清楚面容。朱文上前恭敬道:“皇上……”
未及他話出口,江朝曦驀然站立,唰的一聲將掛在座旁的寶劍拔出,劍光一閃,青銅桌案頓時斷成兩半,案上什物滾落一地。
“以為朕不會拔劍麼,以為朕會任由你們為所欲為嗎?!”他冷哼道,面色可怖。
“皇上!”朱文額頭上都冒瞭汗,慌忙跪下,“賢貴嬪到。”
他沒有回過身來,背影對著我,那麼冰涼那麼堅硬,如一道久攻不破的城墻。我扭頭對朱文道:“你下去吧。”
朱文欲言又止,看瞭看江朝曦沒有異議,便默默地退下瞭。江朝曦忽嘲諷道:“你扮寵妃倒是入戲得很,連朱文你都差遣起來瞭。”
我沒有答話,隻是撿起飄落在地上的一張紙片。定睛一看,上面寫瞭幾個人名,一勾一點遒勁有力。
他坐瞭下來,抬眼見有宮人小心翼翼地進來,冷喝一聲:“都給朕滾出去!”
我溫聲道:“皇上息怒,事到如今,生氣也不能解決問題。”
江朝曦抬眼看我,道:“你以前對這些事從不上心,怎麼今日處處留心起來瞭?”
他是懷疑起我來瞭。我澹然而笑,道:“臣妾想得通瞭,願傾力而為,助皇上一臂之力。”
江朝曦伸手接過我手中的紙片,揉成一團道:“本想遴選一部分人到軍中任職,依現在來看,也是廢紙一張瞭。”
我心念一動,道:“皇上忌憚蕭王和陳王,他們也是同樣避忌著,又怎肯讓皇上屬意的人身兼軍中重任。”
江朝曦冷笑:“朕自然想到這一層。溪雲,你有些多言。”
我知道他生性多疑,今日也是我太過急躁,便淡淡道:“臣妾告退。”說完,斂衽一拜,便要離開。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一把拉住我,臂上一使勁,我眼前天旋地轉,便倒進他懷裡。
他抱著我,嗓子沙啞:“別讓朕失望。”
我垂下眼簾,道:“皇上應該相信臣妾,襄吳和南詔若是真能達成協議,臣妾又何樂不為。”
江朝曦靜瞭一會,道:“方才你所看到的那份名單,上面的人都是朕從各地遴選的,若要徹底消除南詔的外戚專政和結黨結派,隻能破格提拔一些富有才華,又沒有根基的寒士子弟到軍中任職,才能放心倚靠——”
他頓瞭一頓,繼續道:“隻有這樣,才能肅清朝堂污濁之氣!”
我想起在殿外聽到的刀劍出鞘聲,有些後怕,道:“若是不加以鏟除兩黨,確實是南詔一大隱患。隻是動一方而牽制全身,皇上還是要選個恰當時機才好。”
“哼,這幾年他們欺上瞞下中飽私囊的勾當也幹得夠多瞭,隻是朕還嫌他們犯的罪不夠大罷瞭。”
我有些不自然,道:“其實這些臣妾都不該知道,臣妾罪該萬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得太多,自己也就危險一分。我不是不懂這樣的道理,隻是南詔各種派系錯綜復雜,我必須看清楚自己身處的形勢。
忽聽江朝曦道:“怕什麼,朕想讓你知道,你便可以知道。”
他摟我在懷,低頭看我,鼻尖幾乎觸到我的臉頰。我莫名有些緊張,想要開口,不料他趁機吻住我的雙唇,滑溜溜的舌頭肆虐地伸入口中攻城略地。
我有些頭暈,喘瞭好一陣才定住神,抬眸看到江朝曦的目光,又是兩頰滾燙。他輕笑一聲,道:“不曉得為什麼,原本怒得很,見到你火氣就泄瞭大半。”
我胡亂應著,忙道:“臣妾……”說瞭這兩個字,卻不知該用何種理由掙脫起身。江朝曦不依,一把按住我,笑得促狹,語氣曖昧地道:“還有一小半火,也得溪雲你幫忙泄泄。”
這般說著,他的手腳便不老實起來,緩緩在脖頸、耳垂處遊走,如小蟲子蠕蠕爬過,酥麻無比。我暗自咬牙忍瞭,忽聽朱文立於紗簾外,高聲稟道:“皇上,洵王殿外求見。”
江朝曦道瞭聲“宣”,不慌不忙地將我扶起身,整瞭整衣冠,悠然坐於寶座之上,對我道:“你先退下吧,今晚戌時,等朕的指令。”
離開臨華殿的時候,和江楚賢迎面相遇。他依舊是一副輕袍緩帶的悠然姿態,一身颯颯月白錦袍,束發冠玉,豐神俊朗。見瞭我,他拱手禮讓,我忙還禮道:“洵王客氣瞭。”
他溫潤一笑:“前兩次見娘娘,一次驚心動魄,一次機緣逢會,今日一見,娘娘已經今非昔比。”
我略一收下頜,餘光瞥見恭送我出殿的朱文,對江楚賢道:“聽聞洵王今日來面聖是有要事商議,就不耽誤瞭。”說罷轉身對朱文道:“本宮要去風和苑要些花種,勞煩公公送到這裡就可以瞭。”
風和苑是一處花苑,多栽種木樨樹,因著前些年出過一些事情,花苑敗落瞭,人影寥落。八月桂花飄,桂香四溢,我靠在水榭的闌幹上,怔怔看著柳影倒映,綠楊枝畔。
忽聽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便起身向來人道:“見過王爺。王爺定是剛議完國事出來。”
水風送爽,翩然拂起他的衣袍,驀然有瞭一種謫仙的味道。江楚賢隻身一人站在亭外,淡淡道:“本王閑散幾年瞭,麾下軍隊也不受重用,能有什麼國事要議。”
我故作愕然之狀,道:“洵王既然能聽出本宮邀約之意並欣然赴約,那麼為何見瞭面隻和本宮打太極,毫無誠意?”
他眉心微蹙:“本王毫無誠意?”
“要說洵王是個閑散人兒,麾下軍隊久不重用,那可真是要大錯特錯瞭。這些王公大臣裡,皇上最倚重的是洵王你。”
“此話怎講?”
我覷著他的神色,慢慢道:“王爺在這些宗室中,論權勢地位也是個中翹楚。南詔派系復雜,若是沒有王爺的落敗,皇上怎能看得出哪些人拉攏王爺圖謀不軌,哪些人明哲保身,哪些人落井下石,哪些人忠心不二?”
去春香樓和襄吳的細作聯系,這已經是犯瞭謀逆大罪,而江朝曦反其道而行之,讓江楚賢利用這條線索去安定內政,委實是劍走偏鋒。如此重要之事,怎麼會落在江楚賢身上?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江楚賢的地位落敗不過是表象,一切都是江朝曦虛晃一招,用來揪出到底朝堂中到底哪些派系會拉攏扶植洵王。
蕭王幹預朝政,陳王是蕭王的左臂右膀,周王驕奢淫逸,齊王是江楚賢的母族一脈,這些人又有黨羽無數,都是能左右朝政的權力分支。
當年風光無限的幾位皇儲,除瞭登上皇位的江朝曦和尚且留任京中的江楚賢,其餘三個皇儲都是被委派邊遠地區的閑職。這麼一盤算,江楚賢的地位便有些有或多或少的敏感,向他或明或暗地靠攏著的權勢,都是值得推敲一下心思的。
他面上有震動之意,看瞭我許久,才道:“賢貴嬪,反正今天也是要一起見浮生的,何必急於這一時?若無要事,本王先自行告退瞭。”
我已料定他會如此反應,上前一步道:“王爺,去見浮生有皇上跟著,說什麼做什麼都逃不出他的眼底!你就這麼任皇上擺佈?”
江楚賢沒有回頭,隻道:“娘娘,你就這麼篤定我會被你策反,和你聯手?”
我愣瞭一愣,道:“本宮沒有篤定,隻是憑著一閃之念,覺得王爺興許會幫我。”
“哦?”
“王爺暗中幫我,何止一次兩次?時至今日,溪雲心中感激不盡。”我心裡七上八下,小心措辭,生怕說得過於輕浮,惹他厭煩。
誰知江楚賢轉過身來,嘆瞭一句:“第一次見你是在驛館,你執著一根銀簪抵在脖頸上,不惜刺傷自己也不肯屈服。那時本王便心嘆,世間怎會有如此剛烈的女子。隻是剛烈之人,最容易被世俗所傷。所以本王見你為皇兄做事,心有不忍,才出言提醒。”
我盈盈一拜,道:“謝王爺。”
“那你如今如何打算?”
我咬瞭咬唇,道:“王爺,作為棋子的下場無非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臣妾自身不保,王爺要想明哲保身也難。與其那樣,不如先維持原狀,讓皇上無法達成心願,這樣一直擎制下去,我們再做打算。”
“讓皇上無法達成心願?”
我點頭道:“南詔要把徐州和雍州和還回來,但青州不能給皇上。如此一來,南詔的內政之爭就是一場持久戰。”
他點點頭,道:“本王何嘗不願這樣互相擎制下去,隻是皇兄做事雷厲風行,又出其不意,若讓皇兄無法達成心願,隻怕……”
江楚賢負手而立,仰頭望天,眸中迷蒙一片:“隻怕……你會死。”
他的聲音清朗又溫柔,如春風拂過。我心頭一動,似是最柔軟的部分被烈火炙烤,痛楚無比,那一句禁忌竟脫口而出:“他日你做瞭皇帝,我便不會死……!”
江楚賢臉色一變,後退幾步,眸光中有暗湧澎湃。我咬瞭唇,半晌才定住心神,扯瞭一抹笑,道:“王爺若是肯幫溪雲,溪雲也有辦法讓王爺隨瞭當皇帝的願。”
出乎我意料的是,即使是聽到“皇上”二字,他面上依舊雲淡風輕,一甩袖子便轉身離去。
回宮之後,我便尋出一些水迷煙,照上次的方法燃瞭,以防有人察覺異樣。戌時一過,一行人和上次一樣,不聲不響地出瞭宮。
出瞭禁宮,看到滿街張燈結彩,歌舞升平,我才恍然覺察今天正是乞巧節(註:每年農歷七月初七,我國漢族的傳統節日七夕節)。
南詔國的觀念不是很開放,但乞巧這一日,傾心男女可以忘記禮教互訴衷腸。透過車簾向外望去,紫陌兩邊悠然行走著很多對男女,他們手牽著手,個個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
璀璨燈火連成一條火龍,往上面看是濃黑的天幕,又被絢爛的煙花所照亮。如斯美景讓我著瞭迷,幾乎忘記瞭自己身處何地。
浮生松挽青絲,歪著頭枕著玉臂,癡望著天幕上的煙花,眸光中有明明滅滅的光點。驀然,她回頭向我和江楚賢一笑:“貴客來瞭。”
江朝曦說浮生已經知道我是公主,果然不假。我向她溫然一笑:“今日來,是有事找浮生姑娘。”
浮生看瞭看我,轉而問江楚賢:“那王爺是為什麼來找浮生?”
我見她一臉小女兒情態,想到今日是乞巧節,忽覺浮生對江楚賢是有情的,而自己正是那礙事的人。
我不由得一陣尷尬,想要出去,不想袖口一緊,已被江楚賢拉住。他依然沒有看我,隻溫聲對浮生道:“本王來,自然是和公主一樣的目的。”
“原來也是有事。若是無事,王爺就不來瞭嗎?”浮生把玩著手裡的一隻碧玉鐲子,聲音裡有絲絲的幽怨。
我瞄瞭一眼那碧玉鐲子,玉的成色極好,通體幽明,道:“浮生姑娘,這鐲子隻有一隻?”
浮生臉頰一紅,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隻看向江楚賢道:“還有一隻在烏頭當鋪那裡,等著王爺去贖。”江楚賢撩袍坐下,道:“這個當然好辦,給你銀票便是。”
浮生垂眸,撫摸著自己皓腕:“浮生不要王爺的銀票,隻要王爺親自去贖,親自把鐲子給浮生戴上。”
江楚賢蹙眉,道:“浮生,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今日我們來,還有要事要說。”
浮生沒有說話,隻是那雙晶亮的眼睛中煙花的光影,瞬間黯淡瞭下去。
桌上溫著一壺香茶,從壺嘴溢出裊裊白霧。浮生垂首走到桌邊,拎起青花茶壺,倒瞭幾杯茶水。茶湯顏色成澄澈碧綠的一灣,靜靜躺在細白瓷杯中,晶瑩可愛。
“王爺和公主今日來,所為何事?”
我定瞭定神,對浮生道:“我要和洛鶴軒見面。”
她揚瞭揚眉,慢慢呷瞭一口茶,道:“公主為何要見洛將軍?”
我從懷裡取出一根金簪,輕輕放在桌上道:“這件事非常重要,要見面才可說得清楚。你將我的貼身之物傳回去,哥哥定會赴約。”
浮生瞄瞭一眼金簪,轉而看向江楚賢:“王爺怎麼想?”
“此事非同小可,本王也想邀洛將軍一敘,定會保證將軍安全。若浮生相信我,就按照娘娘說得辦吧。”
浮生伸出白皙的手指,將金簪小心地收起來,看向江楚賢道:“襄吳那邊暗中支持王爺,是相信若有一天王爺登位,可以善待襄吳。”她繼續道:“既然如此說,那我就如此辦。”
窗外天幕上,又綻開一朵煙花。
就在這亮如白晝的一瞬,浮生忽轉向我,俏皮地眨瞭眨眼睛。
我臉一紅,她竟是在暗示我回避!
浮生傾慕江楚賢,而自己不能那麼不識趣,在乞巧節這樣浪漫的日子,像一條銀河般橫亙在有情人中間。
我輕咳一聲,飛快地說道:“此事多謝浮生姑娘。既然要事說完,你們有什麼話快說,我先去車內等候。”說完,我一個箭步走到門前,款步而出。
誰想隻一個眨眼間,江楚賢也跟著步出廂房。我驚詫:“你……”
他穩穩地將門闔上,道:“我若獨自留在這裡,隻會引得他多疑。”
我一愣,心知他所指的是江朝曦,隻好點點頭,隨他一同離開。隻是總感覺有一道寂寞又幽怨的目光,從身後的那扇門中飄忽而出。
江朝曦早在馬車內等候,見我掀簾而入,笑道:“事情辦妥瞭?”
我應瞭聲“是”,便垂首不再說話。
回瞭宮,已是下半夜瞭。朱文早提瞭燈籠在禦道上等候,對江朝曦道:“皇上,這邊回養心殿。”
我斂袖準備告退,忽見江朝曦大手一揚,對我道:“把手伸出來。”我心裡疑惑,蹙眉道:“什麼?”
不容多說,他一把將我的手拉過來,從懷裡掏出一根紅繩,在我腕上繞瞭,道:“在宮外時從街邊買的,今天是乞巧節,時興定情男女手腕纏繞紅線,意為月老牽線,定下姻緣。”
我抬腕看著那條紅線,約有半個小指寬,是用上好的絲線所織。正細端詳時,江朝曦又拉過我的手:“該你為朕戴上瞭。”我愕然抬眸,他已將一條紅線遞到我手中,道:“還不快點?磨磨蹭蹭的。”
乞巧節時興有情男女互結紅線,寓意是月老定下的天生佳侶。隻是這紅線結在我和江朝曦身上,是不是太過滑稽瞭?
我無奈,邊為他將紅線在腕上系好,邊淡淡道:“皇上與民同樂,實屬可貴。”
話音未落,他猛然掙脫我的手。那條紅線原本還有一個結沒有挽好,這麼一掙,松垮垮地垂在他腕上。他緊緊盯著我道:“朕與民同樂?”
我不安道:“皇上……”
江朝曦卻轉身喊瞭聲“朱文”,聲音裡有瞭冷意,抬腳往前走。朱文忙應著跟在江朝曦身後,走瞭幾步又回頭向我走回幾步,搖頭嘆氣道:“娘娘,皇上喜歡聽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話該如何應,你是真不懂呢,還是假不懂呢?”
禦道上悄無一人,我依舊直直地站立。風絲很涼,夜露從天而降,讓我驀然打瞭一個冷戰。
互戴紅線,定下百年姻緣。
我苦笑著摩挲著腕上紅線,往冷碧苑那邊蹣跚而行。每走一步,我的心都抽痛一下。
江朝曦,既然早已認定彼此勢同水火,何必貪婪短暫的依偎。
月西斜,天微曉。我進瞭蘭林宮,步轉回廊,仰頭望著冷碧苑三個字,默默無言。
宮門“吱嘎”一聲開瞭。我一驚,忙起身躲避,身後已傳來花廬刻意壓低的聲音:“娘娘,是我。”
我回過身,隻見花廬著簡裝走出宮門。她神情淡然,並未對我一身男裝裝扮驚訝,輕聲對我道:“娘娘,你不該瞞著花廬。”她將身上的披風解下來,輕披上我的肩膀:“娘娘進去吧,花廬又下瞭幾顆水迷煙,就算有盯梢的,也不能妨礙娘娘。”
她過來扶我,我才覺得一宿未眠,渾身酸痛,垂眸對花廬道:“連累你瞭。”
花廬靜瞭一靜,紅瞭眼睛:“娘娘保重自個兒就成。”
入瞭寢宮,就著菱紗看物燈的昏暗燈光,我很是疲倦,片刻便睡沉過去。
從那日起,江朝曦再沒有出現在蘭林宮,我失瞭寵。五天後他終於冷著一張臉駕臨,卻因一名宮女失手打翻瞭茶水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之後便下瞭一道口諭,將我身邊所有宮女遣散。
我知道那些被遣散的宮女中有皇後的眼線,所以也任由他去瞭。朱文調配瞭幾個新宮女給我,憂心忡忡地對我道:“皇上心裡頭擔憂著國事,娘娘以後可不能惹惱皇上瞭。”
江朝曦擔憂的國事裡,有如何應對襄吳和南詔的問題,也有如何利用我鏟除異己這個問題。他不來蘭林宮,我樂得逍遙。
隻是白日寂寞,長日渺渺,心裡總像缺瞭一塊什麼。
這期間,朱文也或多或少地往冷碧苑傳瞭些消息。據說,江朝曦責令推丞審理巫蠱事件,又暗自下旨不得對明瑟嚴刑拷問。(註:推丞一詞參考宋朝官制,此官職職能是審理京師百官或皇帝特旨審問刑獄及追究百物。)
推丞百般無奈,又不敢向皇後討要當日指使的搜宮宮人求證,最後隻得將證人芊兒看管起來,進行審問。不知中間發生瞭何事,芊兒在一次審問之後咬舌自殺,於是此案死無對證。
人證既死,明瑟一時間無法定罪,隻在右治獄裡呆著。再加上襄吳和南詔的戰事已經全面提上議程,闔宮雖是一派太平,但空氣中總是隱隱帶瞭一些緊張氣氛,於是巫蠱案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
巫蠱事件也不過是兩國戰事的導火索,戰火已引,明瑟的最終如何判決,終究要看戰果如何。
不過數日,荷傘便蓋瞭一整個青池,上面盈盈舉著的白荷,隨風搖曳,陣陣送香。我置瞭繡架,將整幅的荷景一點一點地繡瞭下來。
明瑟喜歡白荷,看見一定很喜歡。
果然,她欣喜地抓著這幅白荷繡品,捧在心口笑道:“在這裡真的悶壞瞭,看見這副繡帕,就像自己坐在青池,悠閑地撫琴一般。”
我笑道:“明瑟若是喜歡,我多繡一些。”
她斂瞭笑,黯然道:“繡品再好,還是不如親眼看。可我什麼時候能回宮呢?再說回瞭宮又如何!襄吳對南詔無論是戰勝還是戰敗,我們在後宮都無法立足……”
我心裡難受,安慰她道:“明瑟,事情一定會解決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如何解決?”她反問我道,認真觀察著我的神色,“姐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我故作輕松地用肩膀輕推瞭她一下:“能怎麼解決?皇上本就有和襄吳交好之心,他自然會做安排的。”
明瑟的眼睫濃濃秘密,如一張蝶翅輕輕扇動。驀然,那蝶翅仿若受瞭驚似地劇烈顫動瞭一下。
她目光所凝之處,是纏繞於我腕間那一條紅線。紅線正是江朝曦在乞巧節那日送給我的,這幾日我竟忘記把它從腕上取下。
我忙用袖子掩瞭,笑瞭兩聲道:“那日繡這帕子剩瞭點子紅絲線,就自己捻著套在腕上玩兒,說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要不就不送妹妹一條。”
明瑟依舊有些發怔,眨瞭兩下眼睛才鎮定下來道:“姐姐真是多慮瞭,不就是一條紅線嗎?”
出瞭右治獄,日光鋪天蓋地地灑下來。我剛從昏暗獄房中步出,隻覺眼睛被晃得脹痛,忙抬起起袖子遮瞭,好一陣緩過來後,又被腕上那根紅線灼痛瞭眼睛。
我站在烈日下,怔怔地看著那根紅線,心裡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