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促改期的機票,是當晚零點的一個航班。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黑夜,直到十小時後他們到達巴黎,才能依稀迎來黎明。
她收拾瞭最簡單的行李,帶上瞭那本《關於服裝的一切》,除此,身無長物。
所以在離開的時候,以為她隻是短期旅行的宋宋看看在外面等她的顧成殊,小小心地問她:“深深,你要去哪裡玩?玩幾天回來?”
葉深深笑著擁抱她,眼淚卻漫瞭出來:“盡快。”
“那……隨時聯系。”宋宋朝她揮揮手,“店裡的事情,很多都要靠你呢。”
“放心吧,無論在哪裡,我都會打開電腦和手機,等你消息。”
知道宋宋肯定會通風報信的,但在前往機場的車上,葉深深還是給母親發瞭消息。畢竟,母親是最有權利知道女兒行蹤的人。
“媽媽,我會去法國,在一傢著名工作室中任職。不必擔心,我會回來的。”
正月初三的機場,接近凌晨的候機大廳,空蕩冷清。過安檢的時刻已經到來,她見母親一直沒有打電話來,便跟著顧成殊走向登機口。
就在走上登機通道時,顧成殊的目光瞥向後方,然後停下瞭腳步,輕輕叫她:“深深。”
葉深深轉過頭,看見站在三四層玻璃走廊之外的母親。葉深深在上方的登機口,而她在下方的大廳內,從一個三角形的小角中,她們看見瞭彼此。
母親用手拍著玻璃墻,臉上滿是眼淚,絕望而崩潰地朝她喊著,然而葉深深知道她並沒有喊出什麼實質性的話語,因為她口型一直都是重復的:深深,深深,深深……
二十多年前,她不肯舍棄的女兒,如今終究舍棄瞭她而去。
葉深深的眼淚頓時撲簌簌落下來,無法停止。她雙手按住通道口玻璃,將頭抵在面前的雙層密封玻璃上,眼淚將面前的世界模糊成一片,然後漸漸地,連母親的身影都湮沒瞭。
顧成殊沒有催促她,他靜靜站在她的身後,等瞭好久。
空乘人員開始來詢問瞭,他才接過她手中的包,將手機拿出來,撥打瞭葉母的電話,塞在她的手中,同時拉著她離開瞭玻璃墻。
已經無法挽回,葉母隻能哽咽著叮囑她:“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我知道……”
“不開心的話,不要自己撐著,一定要回來。”
“好……”
“到瞭之後,打電話給我……”
“嗯……”
沈暨在法國過的年,按照他的說法,人世間最無聊的事莫過於此。
“煙花沒有,爆竹沒有,年味也沒有。好不容易有個‘春晚’,大白天的一個人看,有什麼意思呀!”所以過來為他們接機都成瞭他的樂事,“對瞭,深深,你的年過得怎麼樣?怎麼初三就跑來瞭,是不是想我啦?”
葉深深隻能說:“沒有,在傢被迫相親呢,隻能跑瞭。”
“相親?”沈暨差點沒把車開到人行道上去,幸好現在是凌晨,路上沒人也沒車。
顧成殊瞄瞭葉深深一眼,不動聲色。
葉深深疲憊地靠在椅背上:“對啊,我到瞭該結婚的年齡瞭。”
沈暨露出八卦的笑容,追問:“什麼樣的人?相上瞭嗎?感覺怎麼樣?”
顧成殊終於忍不住,問:“要是成功的話,深深還會初三就跑過來嗎?”
“也對。”沈暨自言自語,從後視鏡中看著葉深深,“終身大事,深深你可千萬要慎重。”
葉深深將自己的臉轉向窗外,羞得一聲不吭。
“那麼深深,你想找個什麼樣的人?”沈暨瞄瞄顧成殊。他認定瞭她的夢中人就是顧成殊,所以言外有意地問,“或者說,你的那個夢中人呢?”
那是我編出來騙你的,葉深深這樣想著,一回頭,目光卻與顧成殊相接瞭。兩人都看見瞭彼此的眼睛,顧成殊眼中含著探詢的幽微的光,葉深深眼中蘊著無措的羞怯的光。
但,她當然不可能對他明說,所以隻能迅速垂下眼,避開顧成殊的眼睛,低聲說:“沒有,可能我找不到瞭。”
沈暨瞭然地笑著,在後視鏡裡對她示意瞭一下顧成殊,說:“這件事,你要是和成殊說一聲的話,他肯定可以幫你搞定。”
顧成殊終於開口,問:“什麼夢中人?”
沈暨笑瞭笑,問葉深深:“要說嗎?”
“沒什麼好說的。”葉深深這才深刻理解瞭一個謊言後就要一百個謊言來掩蓋的真理,為免顧成殊和沈暨在背後研討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她一口就把事情給定瞭性,“我中學一個男同學,畢業後就失去聯系瞭,以後估計也不可能有機會見面瞭,我也覺得再見沒意義瞭,就這樣。”
顧成殊微微瞇起眼睛看她:“初戀?”
葉深深頓時毛骨悚然,不會吧,這個人不會想到瞭鬱霏的初戀吧?簡直是一失言成千古恨啊!
再一看前面的沈暨,他臉上曖昧的神情,令她心裡翻湧起淡淡的酸澀無奈——要不是因為你,我有什麼必要扯謊呢?
所以她唯一的辦法,就是將自己的臉埋在手肘中,將一切神情與眼神,都深埋在自己的沉默中。
看來,她得找個機會,和沈暨說一說自己的那個謊言,或者至少,和他通一下氣,不要再在顧成殊面前提起這件事。
因為,她真的很擔心顧先生會因此疏遠她。
顧成殊在歐洲常駐倫敦。雖然歐洲之星從英國到法國僅兩個多小時,但畢竟隔瞭一條英吉利海峽,所以混在巴黎的沈暨直接攬下瞭所有的事情,當天便帶著葉深深去見巴斯蒂安先生。
巴斯蒂安先生近期的事務非常忙碌,手中掌控的三個牌子都要在巴黎時裝周開展示會,葉深深與他見面才說瞭兩分鐘的話,已經有四批人來找他商量事情。
“深深,感謝上帝你終於來瞭,我迫切地希望你盡快在這邊投入工作。”巴斯蒂安先生一邊飛快地審視被一批批送進來的樣衣,一邊用英語說,“可能這對你不公平,但你來得很巧,這就是我們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刻,沒辦法。年初的時裝周,接下去是安諾特集團三年一度的青年設計師大賽,我也得參與其中的一部分。”
葉深深開心地點點頭,用法語說:“沒事的,努曼先生,我已經準備好瞭。”
埋頭在檢查樣衣的巴斯蒂安先生愣瞭一下,百忙之中還是回頭朝她笑瞭笑:“法語說得不錯。”
他丟下東西,走到門口拍瞭兩下手掌,示意大傢停下手中的事情安靜一下。
“這位是來自中國的葉,剛剛加入我們。她在服裝面料及色彩方面有非常不錯的能力,皮阿諾暫時先負責替她安排工作。”
葉深深也趕緊做瞭簡短的自我介紹,讓大傢叫自己“葉”就可以。她的法語其實很蹩腳,不過巴斯蒂安先生親自發話,所以眾人都朝她點瞭點頭表示友善。
皮阿諾先生摸摸自己半禿的頭,有點煩惱地用英語對葉深深說:“我的英語可不太好,你看……”
“沒事的,您說法語就可以。”她努力用略有生硬的法語回答。
“喔,真的可以嗎?那你學得夠快的。”皮阿諾記得自己上一次見她是在兩個多月前。他對她招招手,示意她跟自己到倉庫,盡量慢地放緩自己的話語:“老實說你上次給我留下瞭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我想這個工作對你來說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他將一沓設計圖交到她的手中,指著裡面滿屋制作完成的衣服:“確定所有衣服的面料與顏色,校對無誤後送交到努曼先生那邊,如果有問題的,做好標簽放在那邊。”
這對她來說毫無難度,葉深深朝他比瞭個OK的手勢,開始查看。
她一手拿著設計圖,一手迅速地摸過每一件衣服,在打一眼之後立即判斷出衣服是否與設計圖每一寸都相符,然後將衣服掛好。不到五分鐘,已經看完瞭第一個龍門架,開始去拉下一架衣服。
從門口經過的一個男生,看見她這個樣子,頓時快瘋瞭,沖進來就按住她的手,問:“你做事是否可以認真點?”
他說得很快,口氣又很差,葉深深似懂非懂,迷惘地看著他。這是個皮膚微黑的男生,一頭栗色鬈發,棕色眼睛,長相輪廓典型倒有點近地中海的味道。
他顯然剛剛沒聽到巴斯蒂安先生的話,所以看瞭看她,又皺起眉質問:“你是誰?從哪裡來的?怎麼出現在這裡?”
“我是葉深深,今天新來的。皮阿諾先生讓我在這邊確認衣服。”葉深深用不熟練的法語慢慢地說。
“就算你是新來的,難道不懂怎麼確認衣服嗎?對比材質的話,不僅要認棉麻毛絲,而且還要看是什麼棉,長毛短毛、水磨斜紋、麻紗卡其嗶嘰橫貢……”
在他說話的期間,葉深深已經迅速翻完瞭半架衣服,朝他微微一笑:“放心吧,我很擅長這個。”
見她根本不聽話,男生真的怒瞭,直接去翻她翻過的衣服,企圖從中找出她看漏的。
然而沒有,被她翻過的衣服中,除瞭幾件被她拎出來放在旁邊的,其餘的全部沒有問題。
男生瞪大眼睛,又鬱悶又疑惑地站在旁邊看她飛快的動作,直到皮阿諾在外面看到他,問:“阿方索,你在幹嗎?”
他立即一指葉深深,惱怒地說:“你看她應付瞭事的樣子!”
“哦,交給她好瞭,不會有事的。”皮阿諾笑問,“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個拯救瞭一場大秀的女生嗎?”
男生愕然盯著葉深深,反問:“就是她?”
“是的,所以你得相信她。”皮阿諾說著,又向葉深深示意,“這位是阿方索,之前在Element.C的設計師。”
葉深深恍然想起來,朝他伸出手說道:“我記得你,你在Element.C的時候,曾經設計過一款衣服,藏藍色的T恤,我非常喜歡。”
那是用一款同底佈料調整方向作為裝飾的T恤,巧妙地利用瞭面料原有的質感和光澤,不動聲色地打破瞭原有固化的模式。沈暨穿過那件衣服,因此讓她有瞭靈感,避免瞭八塊錢的損失。
阿方索的神情略微松懈瞭一點,但隻是隨意地捏瞭一下她的指尖就甩開瞭。
“那麼,Element.C是被安諾特收購成功瞭嗎,所以你被調到這裡來瞭?”
阿方索哼瞭一聲,隻說:“是,但我之前是安諾特的青年設計師大賽亞軍,所以我是被巴斯蒂安先生親自挑選來的。”語氣中滿滿都是掩不住的驕傲之情。
葉深深驚喜地看著他,說:“你的設計很獨特,希望我能看到你更多的設計。”
阿方索顯然對別人的恭維已經習以為常,所以隻點瞭一下頭,就走開瞭,再不管那些衣服一眼。
皮阿諾笑著,悄悄對葉深深說:“不要介意,他隻是不相信我跟他說過的你的故事,之前一直都奚落我誇大其詞,現在看到你確實和我描述的一樣厲害,他有點失落而已。”
葉深深不由得笑瞭出來,說:“但他是很厲害的人。”
“我可以驕傲地告訴你,能進入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很厲害,包括我在內。”皮安諾先生挺瞭挺胸。
葉深深笑著點頭,覺得這個老是滿臉嚴肅的皮阿諾先生,其實也是個挺可愛的人。
等她把這邊的衣服都檢查完畢之後,發現下午等待自己的是一倉庫的配飾,全都是為此次大秀定制的手包鞋子和項鏈帽子。這些雖未超越服裝范疇,但對她來說難度就大好多瞭。
在看到大傢去樓下吃飯時,她覺得下午一定會是一場艱難的戰役,所以看到一大堆食物時趕緊做好準備,拿瞭三個面包、一碗雞肉沙拉,還有煎蛋。
站在她身後的阿方索冷眼旁觀,等她刷瞭卡之後才給自己手中的一個三明治和一杯水結瞭賬,在她的餐桌對面坐下,和她一起用餐。
葉深深吃著沙拉,有點疑惑地看著他,問:“這麼少,夠瞭嗎?”
“告訴你兩件事,”阿方索喝著水說,“第一,Karl Lagerfeld為瞭穿上Dior Homme,減掉瞭42公斤。身在時裝行業而不追求0碼時裝的人是可恥的。”
葉深深一邊往嘴巴裡塞著沙拉,一邊點頭:“第二呢?”
“第二,下午安諾特集團有重要人物過來查看三場秀的準備情況,皮阿諾先生因此而放棄瞭午餐,同時暗示我最好五分鐘之內回到樓上。”
葉深深愕然,抬頭看看墻上的時鐘,再看看自己還沒動過的三個面包和煎蛋,簡直呆住瞭。
阿方索把最後一口三明治塞入口中,拿起自己的水:“再見。”
“等……等等我!”葉深深扒拉掉最後一口沙拉,把煎蛋折瞭一下塞進嘴巴,然後左手一個面包右手一個嘴巴裡再叼一個,沖瞭出去。她的速度如此驚人,以至於在沖進電梯廳的時候,電梯門尚未徹底關閉。
最後一秒她擠瞭進去,並差點撞在正中間的一個男人身上。對方不動聲色地往旁邊避讓瞭一下,嫌惡地微揚起頭。
“抱……抱歉……”葉深深一說話,嘴巴裡的小面包頓時掉瞭下來。她趕緊抬手接住,狼狽不堪地抬頭一看,站在那男人身後,正擺出顏面抽筋模樣的,正是皮阿諾先生。
葉深深心中頓時閃過震驚的光,回頭再一看使勁貼著角落的幸災樂禍的阿方索,明白這個差點被她的小面包玷污的男人,必定就是安諾特集團過來巡視的重要人物瞭。
運氣要不要這麼不好……
葉深深無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她戰戰兢兢地抬頭,偷偷看看這位先生的表情。
果不其然,非常符合時尚界的審美。棕發,灰綠色眼睛,男模一樣完美的身材,男模一樣俊秀的面容,男模一樣銳利的目光,男模一樣面無表情、俾睨眾生的神情,隻是明顯地帶著一絲鄙夷。
這種可怕的氣壓……幸好安諾特下面的牌子夠多,像這種人應該一年到頭也不會來幾次才對。
要是經常面對這種人,心臟病高血壓全都不是事兒啊!
葉深深忽然想起沈暨曾經跟她說過的話。他說,不喜歡安諾特集團,因為,那裡有討厭的人。
像這種人,估計也是讓沈暨這麼好的人都會討厭的類型吧……
在電梯上升的短短時間內,葉深深拼命地縮著身子,竭力貼著墻壁遠離那個綠眼睛,然後把嘴巴裡銜著的小面包努力往裡面塞。
叮的一聲,電梯打開,綠眼睛旁若無人地大步走出瞭電梯。
緊隨其後的皮阿諾先生,在出電梯時看看兩腮鼓鼓、雙手還各攥著一個面包的葉深深,翻瞭個無奈的白眼,走掉瞭。
葉深深努力地吞下瞭口中的小面包,趕緊追著阿方索問:“那個人是誰啊?你認識嗎?”
阿方索給瞭她一個和皮阿諾先生一模一樣的白眼,走掉瞭。
好吧……反正像她這樣的小嘍囉,也不至於因為吃個小面包就得罪瞭什麼大人物吧。
葉深深在口中默念著顧成殊告訴她的話:“我隻是來鍍金的,心態放寬,態度放平……”
幾口幹掉小面包後,她擦擦手和嘴巴,投入到瞭奮鬥中。
龜縮在小房間裡幹自己的事情,一下午過得飛快,等她從堆積如山的配飾中抬起頭的時候,也快到下班時間瞭。
她揉著酸痛的眼睛抬起頭來時,剛好看見逆光的門外站著一個身影,那人走過門口,見她正在裡面忙,便靠在瞭外面的毛玻璃上。
盯瞭一下午,眼前一片模糊的昏黑逆光,葉深深瞥見那人挺拔而又頎長的身材,腿長得讓人感嘆胸部以下就分叉的比例,既有別於模特們的纖瘦,又完全迥異於街上的普通人。脫去瞭外套後稍為緊身的法式襯衫,每一分寸都契合無比地勾勒出身體的利落線條,讓她自然而然地覺得,這麼完美的身影,隻可能是沈暨才有,大約是他來接自己下班瞭。
所以她用中文說瞭一聲:“沈暨你真好,這麼早就來接我。”
他靠在外面,沒應答,也沒進來。
葉深深繼續埋頭在衣服上裝飾配件,在大腦一片混沌中忽然想起今天在車上曾經想過的事情,便低頭說:“對瞭,上次在夢裡說喜歡你的事情,我們都守口如瓶好嗎?就當作我們之間的秘密吧。”
透過昏暗的毛玻璃,她可以看見他靠在玻璃上的身影,黃昏的夕陽將他暈染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他一動不動,仿佛沒聽到她的話語。
葉深深見他不說話,便又說:“因為……要是被別人知道瞭,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他依然沒說話,葉深深有點詫異地抬頭,發現玻璃門上的他聽若不聞,隻微微偏過頭,在外面抬起手,漠然地整理自己袖子上的一點閃亮藍色。那是法式襯衫上的金綠貓眼袖扣,在陽光的反射下,隔著毛玻璃閃出奇異的光彩。
那個男人微微偏過頭後,被日光打在毛玻璃上的面容輪廓,讓葉深深終於辨認出來,那不是沈暨。是一個五官輪廓比他要深邃許多的男人,並不是東方人的模樣。
她頓時驚得放下手中的東西,向著門口走去。
然而他已經走開瞭,穿過瞭空蕩的走廊,葉深深隻看到他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那棕色微卷的頭發和高大的身材讓她倒吸一口冷氣,心臟差點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看起來,好像是那個在電梯裡對她的醜態不屑一顧的、安諾特集團下來視察的人啊!
為什麼……為什麼在一瞬間,覺得他和沈暨好像。穿衣的風格,走路的姿勢,甚至體形保持得都好像。隻是沈暨溫柔如春水,而這個人卻冷冽如寒冰。
葉深深緊張地站在門口,驚惶地回想自己剛剛所說的話。
應該沒問題吧,她說的是中文,法國人應該聽不懂。即使懂中文,她所說的那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又能代表什麼?
葉深深想著,慶幸中文被譽為最難懂的語言,拍著胸脯松瞭一口氣。
所以他一聲不吭地走瞭,估計還以為是個怪人在裡面自言自語吧。
等她回過神來,目光掠過走廊另一側時,卻發現沈暨已經站在電梯口,也不知在那裡看她多久瞭。
她不覺有些羞澀,說話也有點結巴瞭:“沈暨,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叫我?”
“舍不得叫醒你,發呆又拍胸脯的樣子,像一隻迷路的小貓咪,覺得好可愛。”他笑著走過來,低頭看著神情略帶惶惑的她,問,“第一天上班,還適應嗎?”
“嗯,挺好的。”就是可能給上頭檢查的人留下瞭壞印象。
皮阿諾先生在辦公室聽到說話聲,探頭見沈暨過來接她,便說:“Flynn,葉第一天來,就不需要加班瞭。你可以帶她去公寓先把東西整理好。”
沈暨答應瞭,又問:“她見過巴斯蒂安先生瞭嗎?”
皮阿諾先生說道:“見過瞭,但這樣忙碌的時刻,巴斯蒂安先生目前暫時還無法劃分她的工作范圍,隻能先安排一些零碎工作,以求讓她盡快融入團隊。”
葉深深點頭:“早上巴斯蒂安先生簡單向大傢介紹過我瞭。”
“好,我帶深深去公寓看看,那邊我熟。”沈暨說著,和皮阿諾先生告別,帶著她到兩條街之外。
巴斯蒂安工作室的人都居住在附近的幾棟公寓中,這樣工作室臨時有事時,過去也比較方便。
葉深深來得比較倉促,公寓隻剩瞭一套房間,與一個叫伊蓮娜的女生合住,共用起居室和廚房,但有各自的臥室與盥洗室,甚至還因為她們的職業,各自附帶瞭一個衣帽間。
葉深深的東西很少,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要重新購置,沈暨自然義不容辭地帶她東奔西走買日常用品。葉深深的法語還得繼續學習,他還貼心地給她畫去語言學校坐車的路線,買東西的路上順便帶她走瞭一遍。
葉深深簡直感動得淚流滿面:“沈暨,沒有你我可怎麼辦?”
“是啊,我也在想,要是沒有你的話,我最近這麼無聊的日子可怎麼辦?”沈暨笑著,幫她拎著東西上樓。
兩人順著旋轉的樓梯往上走,葉深深看著他在燈光下含笑的眼睛,這讓即將開始全新生活的葉深深覺得,其實一個人在這陌生的國度也並沒有多麼害怕。
不過想想今天遇見的那個人,她心裡還是有點小小的心虛,她猶豫著問沈暨:“那個,安諾特集團的人,會經常來工作室嗎?”
沈暨愣瞭一下,回頭看她:“怎麼忽然問這個?”
看著他的神情,葉深深有點遲疑地說:“因為,今天有人到工作室視察瞭嘛,我就隨便問問。”
沈暨垂下眼睫,遮住自己的目光,回過頭繼續往上走,輕聲說:“巴斯蒂安先生手中的三個牌子,兩個是安諾特集團收購的,委任他為設計總監。還有一個是他自創的品牌,這個他反倒用的心最少,而且很可能在他退休之後,安諾特也會接手的。”
“那就是說……安諾特集團就是我老板的老板?”
“這個說法很正確。”沈暨終於又笑瞭。
“所以他們對於巴斯蒂安先生的工作,幹涉得多嗎?”
“幾乎從不幹涉,工作室擁有很大的自由度。”
不幹涉就好瞭,葉深深松瞭一口氣,覺得就算集團那個人再討厭自己,應該也沒啥問題。
沈暨見她神情輕松起來,便轉移瞭話題:“再說瞭,安諾特集團三年一度的青年設計師大賽又要開始瞭,他們哪有時間老在這邊閑晃悠?”
“青年設計師大賽?”葉深深有點好奇。
“對,就是由安諾特集團舉辦的設計大賽,三年一度,隻面向三十歲以下的青年設計師。”
葉深深問:“報名的人多嗎?”
“多到你無法想象。這個比賽三年一次,有許多默默無聞的新銳設計師都是從中脫穎而出的,自此進入各個品牌開始工作,可以說,通過比賽能迅速踏上一條快速走向成功的道路。不過你肯定是不參加瞭,就是不知道會不會被抽去幹會務。”
“沒聽說呀,我們現在主要都在忙秀場的事情。不過我今天遇見阿方索瞭,他好像是那個大賽出來的。”
“對,那個大賽還挺好玩的,每一屆都能收幾千份應征稿,從津巴佈韋到伊拉克,全世界都有作品過來。初審的好多慘不忍睹,但也有非常精彩的,阿方索這樣通過大賽進入集團的也有好幾位。有一次大傢收過一張美國幼兒園小朋友的設計,哈哈哈,居然也得正經審查,挺好玩的……”沈暨笑著,又說,“不過我是來勸你不要接這個活兒的,聽說今年的應征稿已經超過三千人瞭,審初選稿會累死人。不過當然瞭,一般來說初選評委都是下屬集團的設計師,你可能還輪不到。”
葉深深笑著說:“反正派到我頭上我就去做,我是個任勞任怨的好員工。”
“工作中要有點脾氣呀,深深,不然會被人欺負的。”沈暨說著,想想又問,“對瞭,你們這邊的三場秀,你主要參與哪一場?”
“我打零工,每一場都要去。”
“好吧,那也行的,雖然辛苦,但認識的人多,可以混個臉熟。”
葉深深啞然失笑:“混這個臉熟有什麼用啊?”
沈暨笑道:“相信我,有用的。”
沈暨果然料事如神。
前來看秀的明星,有的是品牌邀請的,有的是媒體帶去的,還有的是混進去的。《one》雜志的主編宋瑜就帶瞭當紅明星沐小雪過來看秀,宋瑜在場下一看見葉深深,頓時驚喜不已:“深深,你真的來法國瞭?!小雪,這就是之前在方聖傑工作室的葉深深,之前轟動瞭國內時尚界的那位。”
“啊,你現在在巴斯蒂安先生的工作室,對嗎?我記得我穿過一件方聖傑工作室替我定制的禮服,就是滿釘珠子的那件。”沐小雪興奮地和她擁抱,她身材高挑又穿瞭“恨天高”,為瞭抱她還特地彎下瞭腰,葉深深簡直有點感動瞭。
怎麼會不記得那件衣服呢?那可是她拉著顧先生一起在平安夜趕工做出來的。
“深深,現在你在巴斯蒂安先生那邊加入瞭哪個品牌?”
“還不知道呢,畢竟我剛進工作室。”
“但你是巴斯蒂安先生親自向方聖傑挖走的,他還曾經凌晨三點打越洋電話誇贊你的作品,你肯定會在這邊大展身手的。”宋瑜朝她眨眨眼,“加油啊,以後我們雜志借衣服拉贊助就全靠你瞭哦!”
葉深深笑著點頭,而沐小雪也很給面子地邀約說:“深深,你之前給季鈴設計的衣服太出色瞭,我蠻喜歡的,有機會能否給我設計一件呢?”
宋瑜在旁邊說:“好啊好啊,穿著上我們雜志,咱們拍一組特別好看的硬照!”
“這個保證效果很好,別的不敢說,深深的禮服總有令人驚嘆的創意。”身後有人笑道,在葉深深身邊坐下,正是沈暨。
沐小雪俯身過去,即使隔著一個葉深深,也要艱難地和他擁抱:“好久不見哦,沈暨,你熟悉深深的作品不?趕緊給我介紹幾件!”
“絕對要相信深深在高級定制方面的能力,每一件都堪稱完美。對瞭,上次巴斯蒂安先生贊賞的作品,就是她的一件禮服,我看過那份設計圖,太適合你瞭。”
“絕對要給我看!說真的,千萬別忘記!”
“讓深深回去給你們工作室發一份設計圖吧,要是你喜歡的話,我親自給你打版。”沈暨笑著看看葉深深,然後問,“你會給我這個機會吧?”
葉深深看著他這熟稔的拉皮條姿勢,除瞭敬佩,真是沒有別的想法瞭。
看看後面的情況,忙中偷閑的葉深深趕緊對面前幾個人點頭示意,然後跑回去。一眾模特都在準備中,化妝的做頭發的翻雜志的打盹兒的。巴斯蒂安先生照例隻來看瞭看,皮阿諾跟崩潰瞭似的到處催促:“還有十五分鐘,十五分鐘!造型對嗎?配飾對嗎?排序對嗎?你趕緊再對一遍!”
站在他身後的葉深深剛好被他抓住,於是她拿著紙張立即去清點正在穿衣服的模特們。走開場的是Olivia,如今炙手可熱的錢榜第一,眾多藍血代言在身,這樣一場走秀當然不在話下。她正將長得驚人的雙腿架在對面的椅背上,蜷縮在化妝椅上翻看著雜志,身上的衣服已經換好,腳卻還是光著的。
葉深深立即走過去,因為周圍實在太過嘈雜,她隻能俯身在Olivia耳邊說:“抱歉,恐怕您得先穿好鞋子瞭。”
Olivia看瞭她一眼,抬起腳,在她面前示意。
時裝周的走秀太過頻繁,她幾天不知道已經走瞭多少場,穿著太高又不太合腳的超高跟鞋,導致腳上已經全部都是青紫斑點,看起來無比駭人。
見葉深深看著她的腿怔瞭怔,Olivia挑起那雙細長嫵媚的眼睛瞥著她:“再讓我的腳休息十分鐘,可以嗎?”
葉深深微微皺眉,然後蹲下來伸手幫她揉搓著雙腿,說:“恐怕不行,您的裙子會露出小腿,而且是裸色的紗裙,我想我們要在您的腿上塗遮瑕膏和粉底,以免您的膚色影響到裙子的完美。”
Olivia一臉委屈,充分讓葉深深體會到她才十九歲這個殘酷的事實:“好吧,我坐著讓你們塗可以嗎?”
旁邊化妝師拿著遮瑕膏和粉底過來,說:“為瞭膚色光澤自然,可能您還是站著比較好,最好還得穿上鞋子。”
“好吧。”Olivia那雙漂亮的眼睛翻瞭個白眼,乖乖地穿好鞋子站起來,將自己的裙擺撩起來。
化妝師選好瞭色號,示意Olivia站到臺子上去。
“這麼高的跟,站臺子上是有危險的。”Olivia拒絕,“而且,我非常喜歡你,這位可愛的女士,希望你親自幫我可憐的腳上妝,可以嗎?”
化妝師戲謔又同情地看向葉深深,葉深深明白自己這回估計是得罪瞭對方,於是一聲不吭,接過化妝師手中的身體遮瑕膏,在她的腿上先來瞭一層。十二厘米細高跟的鞋子迫使Olivia的腿部每一寸肌肉都收緊,繃緊的線條完美得簡直如同藝術品。
好吧,這也算拜倒在石榴裙下瞭,葉深深在心裡暗自嘲弄著自己,又蹲在她面前,擠出一大坨粉底液,向化妝師詢問之後,輕拍她的小腿部每一寸肌膚,然後又將她的鞋子收緊,免得在走動時泄露腳背上的痕跡。
Olivia垂眼看著她,見她站起來瞭,才抬起自己的腳看瞭看,又斜睨著葉深深說:“這會是一場完美的秀。”
葉深深抓過一張濕巾擦幹凈自己的手,十分認真地點頭:“是的。”
等到Olivia走到模特前頭,狀態穩定地準備上臺,葉深深才松瞭一口氣。時間已經差不多瞭,最後檢查一遍配飾,後臺排好隊伍,燈光聚焦,音樂響起。
混亂不堪的後臺轉變為飄逸華美的前臺,高度緊張的工作人員們依然在為後面的模特做整理,前面的模特已經下來。Olivia這樣走開場的不算,穿非重點服裝的模特得去換第二身衣服,可華服與模特太多,巴黎大皇宮的後臺卻不夠辟這麼多的單獨換衣間,很多模特隨便一拉簾子就得立即換上下一身。
這一季的輕紗薄紗是重點,極小的碼子,一不小心就會撕裂。臨時充當穿衣工的葉深深幫助模特收緊腰部最後一寸,對方簡直氣都透不過來瞭。
“我的天啊,我感覺我要失業瞭……”那個瘦成一道閃電的黑人女生喃喃地說。
葉深深笑著安慰她:“沒事的,就連Gemma Ward都曾經因為發胖,到瞭現場穿不下準備好的衣服呢。”
“對啊,她對著設計師喊:‘怪我嗎?為什麼你不把褲子弄大點!’至今還被人嘲笑。”那個模特用力深吸最後一口氣,把僅剩的一點骨頭縮進衣服去,“這可是我第一次接到高定的秀,我的生涯剛開始,看來中午的沙拉不能再加蛋白瞭。”
葉深深想起自己在電梯裡啃著三個面包的畫面,頓時產生瞭一種罪惡感——估計時尚界的人會覺得她簡直是個魔鬼吧。
葉深深陪著黑人模特走出簾子,Olivia正坐在椅子上踢著腳,她一看見葉深深就把自己的腳抬瞭起來:“嗨,我的遮瑕膏被蹭掉瞭一塊。”
葉深深在心裡暗暗嘆瞭口氣,取過旁邊的瓶子給她補妝。
她踢著自己漂亮的腳,歪著頭看著葉深深,露出神秘的笑容:“色號不對哦,認真負責的女孩。”
葉深深換瞭一瓶,又蹲在她腳下,給她拍瞭一層粉底。
Olivia又把腳翹起來,說:“鞋帶好像松瞭,不緊的話不知道會不會露出裡面的痕跡。”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葉深深蹲在她面前,一邊慢慢地幫她松開涼鞋的帶子,在她漂亮的腳踝上繞著,一邊用她那不太嫻熟卻緩慢而清楚的法語說,“Lily Donaldson在為D&G拍攝廣告時,弄花瞭自己的指甲油。化妝師要幫她重新上色,然而她心情不好也懶得逗留,所以她對D&G的人說,你們可以用Photoshop。”
Olivia托著下巴,低頭凝視著她。
葉深深給她綁好瞭鞋帶,抬頭看她:“你知道後來發生瞭什麼嗎?”
Lily Donaldson的廣告被換瞭頭,D&G的人用Photoshop把Gemma ward的臉移到瞭她的身上。
Olivia抿住自己薄薄的雙唇,有點不自在地看著她。
而葉深深認真地看著她,說:“彼此體諒一下,好嗎?”
Olivia默不作聲地縮回自己的腳,坐在那兒刷手機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