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你要參加青年設計師大賽?”
沈暨的消息十分靈通,當天下午就過來,在公寓找到瞭正在埋頭畫畫的她。
葉深深點頭,將零散的設計圖收瞭收,讓他坐在沙發上。
“現在又開始用紙質手繪瞭?”沈暨拿著她的圖看瞭看問。
“有時候手繪的感覺和電腦上的不一樣。”葉深深回答,看著他帶來的文件盒。
沈暨點頭,說:“對,紙質的感覺和電子版是不一樣的。但今年的比賽,隻收電子版的,就算是紙質手繪的,也都掃描錄入之後再投稿瞭。”
“你是評委嗎?”葉深深問。
“怎麼可能?艾戈討厭我討厭到死,對於安諾特集團這麼重要的事情,他怎麼可能讓我介入?”沈暨將手邊的文件盒交給她,“不過我有熟人,所以給你復印瞭一些往年的獲獎作品。比賽有冠、亞、季軍,都隻取一名,從未有並列情況出現,此外有若幹優勝獎,視情況定數量。每次的獲獎作品都會被安諾特集團直接買走,獲獎選手也會被各大品牌聘請為設計師。比如去年的亞軍阿方索,先是去瞭Element.C,現在來到瞭巴斯蒂安工作室。”
他說著,將文件盒打開,取出幾份設計圖給她:“這就是阿方索上一屆比賽的設計。初賽是一組或者一系列設計,復賽是按照組委會的要求進行一組命題設計,決賽每一次都是固定的要求——高定禮服。”
葉深深接過阿方索的設計,仔細看著。
阿方索初賽的作品名為《貝爾蒂耶大道》,各種街頭風格在他的手下調和,條紋、波點、拼接等各種元素都被他操縱自如,幾乎可以透過他的設計看到各種色彩與風格被他玩於股掌之間,揉捏成屬於他自己的產物。
他抽到的復賽題目是《熱帶雨林》,采用的是闊葉常綠植物的理念。他的廓形倒比較簡單,但在印染上下瞭大工夫,將植物的脈絡與圖像通過深深淺淺的變色印染在面料上,對於佈料色彩的使用和表現力令人驚嘆。
葉深深抬起頭看著沈暨,認真地說:“他真的非常出色。”
“是的,但他隻擅長男裝,所以在最後的決賽中失手瞭,隻拿瞭亞軍。”沈暨將冠軍的作品翻出來給她看,說,“冠軍現在也進瞭安諾特集團,為一個著名女裝品牌設計。所以,深深,這個比賽,每一屆都是天才在爭奪。全世界夢想出頭的年輕設計師層出不窮,而這是能讓他們一步登天的時機,所以大傢都擠破瞭頭往裡面前進,今年收到的候選稿,是三千四百多份。”
是的,葉深深知道這個驚人的數字。因為艾戈嘲諷地對她說,去吧,在三千四百人中,爭取你自己的榮耀。
三千四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能進入初賽的,一共一百人。作品征集在前幾天其實已經截止瞭,不過艾戈既然答應你瞭,我會去跟組委會的人提一下,現在送過去應該沒問題。為瞭趕時間,你可以選用你上次那組設計,就是金線獵豹的那一套,我覺得非常出色,進入復賽應該沒有任何問題。而且,雖然巴斯蒂安先生見過這幅作品,但他是不參加初審的,也不會有幹涉評委的嫌疑。”
葉深深點點頭,開始去整理自己那組設計。
“起個好聽的題目吧。”沈暨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將六幅作品組合在一起,按照參賽規則標註面料輔料等各種參數。
葉深深看著上面黑色的裙子與金色的紋飾,緩緩地說:“就叫《雨夜》吧。”
因為,這組作品的誕生,起於那個雨夜,她抬頭看見瞭被閃電照亮的,顧成殊的側面。
沈暨點點頭,打電話聯系組委會的人,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讓葉深深給他們的郵箱發送作品,並提醒對方,參賽作品是《雨夜》。
對方接收文件之後,將隱藏所有的設計者信息,然後將三千多份作品打亂次序,分發給五十位專業設計師,邀請他們為作品評判,每位設計師將評審三百份作品。這樣每份作品都將被五位設計師看到,給予1-5分的評審,然後根據平均分數,取前一百名進入復賽。
講解瞭評分規則之後,沈暨朝葉深深攤開手:“所以,徹底堵死瞭動手腳的可能性,我們並不知道你的作品會被送到哪個設計師手中。復賽和決賽也都是匿名評審,除非你的設計外泄,否則艾戈就算想壓你的分數也沒有辦法,他也不會知道你的設計。”
葉深深松瞭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望著桌上那些開得艷烈的香根鳶尾,說:“他這麼討厭我,如果知道是我的設計圖的話,一定會故意打壓我的。”
沈暨的目光也落在那束香根鳶尾上。葉深深沒有花瓶,所以鳶尾花插在一個玻璃水杯中,滿滿的水漫過長長的葉子,花朵開在玻璃水面上,帶著一種波光瀲灩的涼意。
沈暨抬起手,輕輕撫摸著鳶尾花嬌嫩易損的藍紫色花瓣,輕聲說:“對不起,深深……”
葉深深抬頭看著他,目光平靜而清澈。
他的臉上露出艱難而遲疑的神情,但終究還是說:“是我連累瞭你。”
“我知道,艾戈這麼討厭我,可能有一部分是因為你。”葉深深頓瞭頓,說,“可是沈暨,如果沒有你,我走不到這裡。”
沈暨一時說不出話。
仿佛為瞭寬慰他,葉深深又笑瞭出來,說道:“而且,結局怎麼樣還不知道呢,難道你對我的設計沒信心嗎?”
沈暨看著她微笑的神情,一瞬間心裡閃過一陣詫異,那個遇見事情之後,會緊張慌亂地仰望自己的葉深深,到哪裡去瞭呢?那個記憶中迷迷糊糊呢喃著“沈暨,我喜歡你”的葉深深,又去瞭哪裡?
如今在他面前的,是遇到瞭這麼大的挫折後依然用平靜微笑看著自己的葉深深。
那個曾經在他面前慌亂緊張、臉紅惶惑的葉深深,不見瞭。
就像心裡某一個地方,被剜去瞭一塊,突兀而清楚,令他茫然若失之際,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失去的是什麼。
葉深深坐在沙發上望著他,給他塞瞭一個靠枕,說:“沈暨,跟我說一下你當初欠瞭艾戈什麼吧。知己知彼才能打一場勝仗,你得先讓我知道我面對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敵人。”
沈暨默然靠在沙發上,一言不發。
許久,他終於站起來,帶著倉皇逃避的神情,說:“我該走瞭……對不起。”
“我說真的,無論有沒有你,這些高高在上的品牌都不會輕易接納我的。”既然他不肯說,葉深深也隻能搖搖頭,輕撫他的後背安慰他說。
沈暨看著她,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那,加油。”
“嗯,我會連你的份兒一起努力,讓那個艾戈嘗嘗我們的厲害!”葉深深握緊拳頭說。
沈暨低頭望著她的面容,在他最無力也最彷徨的時候,她站在他的面前,用明亮的眼睛望著他,告訴他,自己與他站在一起。
因為心口顫抖的悸動,他俯下身,用力地抱緊瞭她。
葉深深詫異地睜大眼睛,想告訴他他抱得太緊瞭,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來。可是他的身體微微顫抖,那凌亂而沉重的呼吸就回響在她的耳畔,她在一瞬間隻覺得全身無力。她用唯一的一絲清醒,支撐著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就像他的依靠一樣。
因為如果她都不能站定自己,她真的怕失控的沈暨,會無法站立在她的面前而摔在地上。
她猶豫著,輕輕抬手抱住瞭沈暨的背。
她的手落在他的脊背上,帶著安撫的意味。就像受到鼓勵的孩童,沈暨越發收緊瞭雙臂,他俯下頭,將自己的面容深埋在她的發間,竭力地汲取她身上的氣息,仿佛這樣能讓自己重獲平靜,忘卻一切該有的與不該有的東西。
他囈語般喃喃說:“我不會讓你跟我一樣的,深深,決不會……”
葉深深閉上眼睛,因為窒息而感覺到身體的下墜,仿佛沉沒在沈暨的懷抱中。杉木與安息香的隱約氣息,甚至帶一點電石的奇異氣質,和顧成殊截然不同的味道。
好奇怪,在自己曾夢寐以求的懷抱中,她卻想起瞭顧成殊。
此時擁抱著她的人,是她在迷醉中囈語著“我喜歡你”的人,也是曾經親口說出她“並不特殊”的人。
於是,那些還來不及開始的情感,就這樣轟然崩塌。時間過去瞭,感情錯過瞭,那一瞬間閃出的火光落在瞭冰冷的海面上,微妙的火星就此熄滅,再也不可能燃起火焰。
葉深深的手,慢慢地垂瞭下去。
沈暨隱約感覺到她身體的僵硬。他終於回過神來,雙臂緩緩松開,直起瞭身軀,眼神也漸漸有瞭焦點,仿佛終於認出瞭她是誰。
他有點茫然地說:“深深,對不起,我可能有點失態瞭……”
她微微笑瞭笑,神情平靜而溫柔,輕輕地說:“再見,沈暨。”
送走沈暨之後,葉深深靠在門上,恍惚地沉默瞭一會兒,然後回頭看樓梯上的人,問:“顧先生……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看見你和沈暨正在告別,覺得不應該打擾。”
葉深深轉頭看著顧成殊,垂下眼睫:“嗯,他在責怪自己,覺得艾戈為難我都是他的錯。”
顧成殊沒有回答,兩人一起順著旋轉樓梯慢慢走上去。
葉深深回頭看見他面容一片沉靜,在昏暗的樓梯燈光下籠罩著朦朧而溫暖的暈黃光芒,一片安寧恬淡。
她感覺他應該沒有誤會自己與沈暨,但心口還是有點茫然的緊張,不知道他看見剛剛自己與沈暨的擁抱之後,是不是有什麼想法,有點心虛,於是她解釋說:“沈暨他特別傷心,所以我……安慰瞭一下他。”
顧成殊端詳著她急切解釋的神情,唇角露出瞭淡淡一絲笑意,說:“我知道。”
葉深深低下頭,避開他頗有深意的笑容,腳步的節奏也亂瞭一拍。
幸好已經來到門口,她推開門,室內一片安靜,香根鳶尾還在門廳的花瓶中盛放。
她去打開廚房的櫃子:“喝茶還是咖啡?”
“水就可以瞭。”他握著她遞過來的水杯,又問,“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我覺得我應該為民除害,狠狠地給艾戈一頓反擊。”葉深深在他對面坐下,有點鬱悶地說,“像沈暨這樣個性溫和的人,究竟當初會做錯什麼事情,讓艾戈到現在還記恨在心,念念不忘?”
“不,不是記恨,其實是遷怒。”顧成殊搖瞭搖頭,說,“對不起艾戈的,是沈暨的母親。”
葉深深更不敢置信:“就因為沈暨母親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所以沈暨就得背上這個道德枷鎖嗎?都什麼年代瞭,還講究父債子償這一套?”
顧成殊微微皺眉,說:“是啊,這借口確實難以服眾。但作為私下仇恨沈暨的理由,艾戈自己信服就足夠瞭,我們並非他們的傢人,有什麼辦法勸解?”
“可是沈暨是我們的好朋友啊,他難道真的無法再實現自己的理想瞭嗎?”
“所以沈暨才會回國,他想嘗試在國內尋找到擺脫艾戈的方法,或許自己能重獲自由。”顧成殊說。
葉深深回想著沈暨在國內的行蹤,問:“那他找到瞭嗎?”
“這個,得看你。”顧成殊倚在櫃子上,抬手隨意地輕撫香根鳶尾的葉子,那尖尖的葉子向上延伸,如同劍刃,在他的指尖微動,“你們如今是同一陣線的戰友,都是被艾戈盯上的人。可以說你的未來就是沈暨的未來,若你能在艾戈手下殺出一條血路來,那麼,沈暨也能看見自己人生的另一條路,找到屬於自己的未來。”
葉深深蜷縮在沙發上,抱著沈暨之前抱過的靠枕,低聲問:“沈暨對於艾戈,不僅僅隻是恨吧?”
“當然不是。你以為艾戈找沈暨做自己的助理是為瞭什麼?他先毀掉沈暨所有的一切,再輕而易舉給他建立一切,在這樣的人身邊兩年多,時時刻刻都被影響著,對於沈暨來說,艾戈已經是無法反抗的絕對存在,從潛意識到骨子裡都像被他改造瞭一樣,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能做出任何背離他的事情。”顧成殊微微皺眉,說,“這種心理上的潛移默化最為可怕,能直接改造對方的人生觀。沈暨心裡已經有個固定的認識,認為他人生中所有的幸福與不幸,都是艾戈帶來的,所以他就是無法抗拒的力量,自己沒有任何辦法對抗他。”
葉深深點頭,輕聲卻堅定地說:“那麼,如果我這回贏瞭,或許沈暨就能振作希望,認識到艾戈並不是萬能的主宰,他或許也能走出陰影,重拾自己的夢想,繼續走那條被中斷瞭的設計師之路。”
顧成殊凝視著她,說:“對,所以,你面臨的這個比賽,非常重要,它不僅關系著你的未來,也可能影響著沈暨的人生。”
“無論如何,我都要擊敗艾戈,讓他收回對我的不屑與詆毀,乖乖承認我有留在巴斯蒂安先生身邊的資格。”葉深深倔強地說著,用力抿著嘴唇,一臉要向人類暴政宣戰的表情。
顧成殊反而笑瞭,說:“好啊,努力吧,你會達成目標的。”
葉深深抬頭看著他,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還沒有問。
“顧先生今天……怎麼忽然到這裡來瞭?”
他隨口說:“我已經把倫敦那邊的事情基本處理瞭一下,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會待在這邊。”
葉深深眼睛亮瞭起來,忙問:“是為瞭幫我嗎?”
顧成殊若無其事地將頭轉向一邊,看窗外的風景去瞭:“不,是來度假的。”
“哦……”
顧先生,你就直接說你是來這邊幫我度過最艱難的時刻怎麼樣?承認你關心我會怎麼樣?泄露一點關懷會怎麼樣?
葉深深在心裡想著,但也不打算戳穿這個口是心非的男人。她笑著瞥他一眼,坐下來打開自己的電腦,繼續繪圖去瞭。
顧成殊看著她一點點精心描繪裙子上的細節,設置詳細參數,便問:“這件裙子要制作瞭嗎?”
她一邊輸入數據,一邊說:“是的,我與沐小雪的造型師已經商議過很多次瞭,敲定瞭所有細節。”
顧成殊雙手支在椅背上看著,說:“所以,就算你比賽失敗瞭,也沒有關系,回國依然有大好前程等著你。我們可以幫你做好宣傳工作,沒有人會知道你在這邊遭受的待遇,你能獲得媒體與明星的追捧,儼然成為鍍金回國的著名設計師。”
“或許吧,或許你們確實能把我打造成這樣的明星設計師,或許我確實能因此成為國內頂尖的設計師之一,就像鬱霏一樣。”葉深深仰起頭看他,長長地出瞭一口氣,說,“可是顧先生,你曾對我說過,我擁有長成世界上最高的巨杉的潛力。所以我的野心就變大瞭,我不想成為一棵60米、70米,或者八九十米的樹,哪怕隻差一厘米,那也離我的理想,差瞭太多。”
顧成殊低頭看著她,四目相望間,他忍不住抬起手,將糾纏在她眼角的一綹頭發給撥開,輕聲說:“是,我相信你一定會長成百米巨杉。”
雖然得罪瞭艾戈,雖然要參加比賽,但工作還是要繼續。
“我才沒那麼傻呢,能在國際頂尖的工作室學習,我為什麼不去?不但要去,而且還要每一秒都過得有意義才行。”葉深深一邊穿衣服,一邊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自言自語,握拳做瞭個加油的手勢。
她照常過去上班,皮阿諾先生也照常給她分派任務。雖然都是整理配飾、縫制加工等普通的雜活兒,但葉深深依然幹得津津有味,覺得自己大有收獲。
顧成殊現在常在巴黎,晚上有時候他會過來,偶爾沈暨這個夜店咖有空,也會跑過來,帶著葉深深喜歡的甜點給她當夜宵,看一看她的設計。但大部分時間,都是顧成殊和她兩個人一起吃飯,然後他盡量拉著葉深深這個熱愛工作的人在街上散個步。有時候葉深深把衣服帶回傢加班,專心致志地縫綴配飾不肯出門,顧成殊這樣的人也會有點無奈。
“為什麼你對縫貝殼片這種機械工作,都能做得這麼興致勃勃呢?”
葉深深抬頭,不管顧成殊微皺的眉頭,笑著舉起自己手中兩件幾乎一模一樣的衣服:“你看,我得同時弄兩件,一件是走秀用的,一件是某位好萊塢明星搶先定制的。”
顧成殊眉頭皺得更緊瞭:“所以就會更無聊,是不是?”
“不啊,一點都不會。”葉深深將兩件初步弄好的衣服擺在他面前,“來,猜一猜哪件是走秀用的,哪件是定制的。”
顧成殊無可奈何看瞭兩件衣服一眼。一樣的面料,一樣的線條,一樣的大小,甚至連上面縫綴的貝殼片都是同樣規格的東西,幾乎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他將目光轉到葉深深臉上,問:“區別在哪兒?隨便哪件,不是都一樣?”
葉深深將衣服拎起來展示在他面前:“現在呢?”
他看瞭一眼,指向左邊的一件:“這件應該是走秀的。”
葉深深笑著點頭:“答對瞭。”
顧成殊端詳著兩件衣服,也有瞭點興趣:“為什麼同樣的衣服,感覺上卻是左邊這件更適合走秀呢?”
“區別在於,左邊這件衣服的貝殼,是逆釘的,也就是說,是從下往上釘,而右邊這件,則是從上往下順著釘的,這樣造成的效果是——”葉深深將手中的衣服拿起來,在自己身上比瞭比,“逆釘的貝殼片,會在走動時倒下張開,呈現出一種微妙的俯仰角度,在秀場看來,貝殼在燈光下光澤立體而引人註目。但定制的話是要生活中實際接觸的,所以順著釘有一種垂順的、層層疊疊的感覺,顯得柔美華貴又妥帖。”
他微微揚眉,目光中流露出贊賞的神情:“所以,完全一樣的面料與輔料,完全一樣的設計,就因為這一點貝殼片的釘法,就呈現出瞭完全不一樣的氣質。”
葉深深笑著點頭,臉上寫滿成就感。
他又問:“你自己摸索出來的?”
“是呀。巴斯蒂安先生和我商量,他認為走秀的效果應該要追求奪目,而日常的效果要符合著裝者氣質。我就試著在配飾上做瞭這樣的技巧,這樣不會改變任何設計,但是能有所區別,是不是?”
他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樣子,不由得唇角微彎:“難怪你打雜都能做得興味盎然。”
“是啊,我覺得隻要用心的話,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可以學到東西的。”葉深深將弄好的兩件衣服小心翼翼地用特殊處理過的亞麻佈罩套好,掛在衣帽間內,“但我也不想一直這樣打雜,我的理想還是做設計師。”
“說到設計,工作室中三個牌子,這一季的服裝設計據說都要出瞭,你有參與嗎?”
葉深深點頭:“我設計瞭幾套,也交上去瞭,但會不會被采用就不知道瞭。”
“是嗎?我看看。”顧成殊示意她。
葉深深趕緊打開電腦,調出來給他看:“是一組日常的女式冬裝,靈感來自上次我們一起去看的印象派畫展。”
這一組冬裝簡直大膽又華麗,令人贊嘆。用印染的皮革為主要面料,絢麗的皮草為輔料。皮革上印染莫奈畫中的花園和睡蓮池,並以激光凹凸印花的形式做出油畫的質感,而絮亂的筆觸則由皮草來構建,染色的柔軟毛皮精細剪裁,手工縫制在最能體現畫傢塗抹痕跡的地方,營造出無與倫比的立體感。
在冬日中,這一組包括瞭內衫、外套、裙裝、褲裝的作品,在基本由黑白灰及棕米褐等冷色或中性色調的衣服中,絕對令人眼前一亮。而且,衣服本身的質感又使得鮮艷斑斕的顏色與季節並不違和,反而強調出瞭油畫般厚重細膩的感覺,既特立獨行又實用易穿,簡直是一組令人驚艷的設計。
“非常不錯。”顧成殊掃瞭幾眼,頗為贊賞,“很適合巴斯蒂安先生自己的品牌,你給他用以冬裝或者早春系列都可以。而且這獨特又具備記憶點的衣服,相信一經推出,你這個設計師便會引起關註的。”
“顧先生也這樣覺得嗎?”葉深深望著屏幕上自己的這組作品,也有些興奮,“我就是投給老師自己的個人品牌的。他手中其他兩個品牌都是創立六七十年的老牌子瞭,風格比較固定,而且今年冬裝與明年早春的創意也早已定好,與我的創意並不符合。”
顧成殊點頭,說:“與其為瞭大品牌削足適履,修改自己完美的設計,還不如先從巴斯蒂安這個品牌開始吧,畢竟這個牌子不算頂尖的,但也是廣受一批名流歡迎的。”
葉深深見他對自己的決定持以肯定態度,心中欣喜之餘,也不由得泛起一絲忐忑:“顧先生覺得,我這設計……真的能被采用,沒問題嗎?”
“放心吧,努曼先生近年不怎麼出設計瞭,他自己的牌子有時候寧可空缺一季,也不願意拿工作室中其他牌子淘汰下來的作品替補。他缺設計,而你這組又這麼出色,我不覺得他有什麼理由不將你這組優秀的作品推出來,這對於他的品牌,實在是一件難得的好事。”他端詳衣服許久,轉頭朝她微笑,“其實你早就知道這套衣服是無人可拒絕的,還需要我給你信心嗎?”
葉深深也不由得笑瞭出來,捂住自己的臉不好意思地說:“顧先生,別這樣輕易拆穿別人嘛,我喜歡聽你贊揚我。”
“還需要贊揚嗎?”他望著她,微微上揚的唇角泄露瞭他心裡的愉悅,“深深,你是我這輩子來,帶給過我最多驚喜的人。”
然而顧成殊第一次猜錯瞭。
他本以為沒有人能拒絕葉深深的這套設計,可巴斯蒂安這個品牌,已經在努曼先生萌生退意的時候,賣給瞭安諾特集團。所以,在他定下瞭那套設計之後,這組設計連同其他品牌的幾組設計一起,送到瞭艾戈的面前,接受他最後的審查。
以往一年都不來巴斯蒂安工作室一次的艾戈,一個月內第三次到訪,親自過來探討他們拿出的當季服裝。這罕見的行動讓整個工作室的人既激動又忐忑,也令所有人都在心底暗暗詫異,集團是不是準備對工作室進行什麼大動作。
巴斯蒂安先生通知本季服裝的幾個主要設計師過來開會,葉深深的室友伊蓮娜端著茶水點心送進去之後,帶著錯愕的神情跑到倉庫找葉深深,小聲地說:“努曼先生讓你過去。”
葉深深放下手中的衣服,說:“好的。”
她想瞭想,艾戈既然是為瞭本季服裝來的,那麼他肯定也看到瞭自己給巴斯蒂安品牌設計的那一組冬裝,她身為設計師,當然要過去解說一下自己的設計理念。
會議室內一片沉悶,艾戈一邊翻看著阿方索的設計圖,一邊聽取他對面向顧客人群的分析。
皮阿諾先生看見她進來瞭,默不作聲地指指身旁的位置,繼續煩悶地摸著自己都快退到後腦勺的發際線。葉深深仿佛可以感覺得到,艾戈要是多來幾次,皮阿諾先生的地中海可能要徹底變成汪洋瞭。
阿方索說完之後,目光投向艾戈,期待著他的意見,然而他什麼也沒說,翻過瞭這一組,示意下一組。
跟在巴斯蒂安先生身邊已經有十來年的助手莫妮卡,詳細論述自己的設計理念。
葉深深仔細傾聽著,聽到自己覺得有啟發的內容,還趕緊記在帶來的本子上。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在行業內打滾瞭很久,許多經驗與習慣都讓她覺得珍貴無比,深有啟發。她甚至在心裡想,要是經常能有這樣的會議,那麼艾戈就算一天來一次,她也可以忍瞭……
兩個大牌的設計探討完畢,艾戈沒有發表任何意見,議程推進到Bastien。
“這個品牌,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出冬裝瞭,而且還是皮草與皮革結合的奢華形制。”巴斯蒂安先生示意葉深深,“設計者是新來到工作室的葉。這一組設計新穎而充滿生機,在冬日中又不會顯得膚淺,相信若推出之後,不但會受到市場歡迎,而且還會因為其開創性設計,吸引不小的關註。”
會議開始以來,巴斯蒂安先生一直都隻作為傾聽者,而在葉深深介紹自己這組設計之前,卻難得開口稱贊瞭她的作品,令眾人詫異。唯有艾戈與葉深深知道,他是唯一知道兩人之間有芥蒂的人,這是幫葉深深先攔下艾戈可能會有的偏見。
葉深深感激地向他點頭致謝,然後開始詳細地講解自己的設計理念。
她的法語不好,所以講得比較慢,言辭也簡單,但從靈感來源、面料,到配飾,都盡量一一講解瞭一遍,然後看向艾戈。
艾戈緩緩抬起眼皮,將目光從設計圖轉移到她的身上,然後將那一組設計圖抽出,薄薄的十來頁內容,被他全部拋回到葉深深的面前:“這種垃圾,以後不必拿給我看。”
散落的設計圖,散落在她的面前,飄飛的紙張之後,是他倨傲、鄙夷的神情,就像看著卑微的螻蟻一般。
會議室內所有人都錯愕不已,艾戈雖然出名的難應付,但像這樣不由分說地面斥一個女生,他們還是第一次看見。而且,這組設計非常出色,連巴斯蒂安先生都親口稱贊,他為什麼會如此強烈厭棄?
一盆冷水從頭潑落,心口卻有灼熱的火焰猛地沖上來。葉深深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胸口的氣息松懈。她將桌上散落的設計圖整理好,仰起下巴直視著艾戈:“請您給我一個確切的指示,告訴我為什麼我的設計是垃圾?”
“因為你根本就不瞭解整個行業的情況。在還沒有弄清楚自己所處位置的時候,就妄自揣測你將要面對的這個世界,以致產生瞭巨大的偏差。”艾戈神情冷漠地示意她看看自己設置的參數,“拿你那件外套舉例,面料幅數、皮草損耗、單開印染線、新研發皮革凹凸面工藝、實驗測試、特殊縫紉,你計算過一件衣服的成本是多少嗎?”
如此一針見血的回答,幾乎不可反抗的因素,完全不是葉深深引以為傲的設計,卻真實而致命。她那準備與他奮戰的倔強神情,在一瞬間黯淡瞭下來。
“如果這是名傢的高定設計,那麼所有都可以接受,高定本來就可以不計成本,然而你做的是成衣,即使是高級成衣,也是商品,拿來賺錢的東西。而你這組設計本身獨創性較大,面向人群的限制很大,銷量絕對不會太多,不可能抵消我們的投入。所以你告訴我,一組不但不能為我們帶來利潤,反而會賠本的東西,那不是垃圾,又是什麼?”
在場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葉深深默然捏緊自己手中的設計圖,巨大的打擊與對自己考慮不周的羞愧,讓她怔怔地坐下來,幾乎連呼吸都停滯在胸口,無法再繼續下去。
艾戈將目光從她的身上收回,冷冷地下瞭結論:“成本測評通不過。打回修改,或者,放棄。”
然而誰都知道,這組設計是沒有修改可能性的。所有一切工藝與主輔料,都圍繞著設計中心進行,隻要改動瞭一個地方,這組設計都將黯然失色,設計的初衷將就此蕩然無存,不復存在。
葉深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到下班的。
接連的打擊,在她剛踏上這個孤單的異國便到來,而且,幾乎無一不是致命的重擊。
辦公室離住宿的公寓很近,她下班後走出大樓,卻茫然走向瞭另一個方向。
下班的人潮之中,她看見金色的夕陽在高聳的大樓後面透出來。這讓她想起自己知道巴斯蒂安先生要帶她來法國時的那個黃昏。
那時她幸福得快要飛起來,她在人群之中笑著流淚,覺得自己的人生即將迎來圓滿的結局。
然而,並不是結局,這是一段新旅程的開端。荊棘密佈的道路,四周懸崖的處境,黑暗而未知的終點,還有狂風呼嘯在身邊,一個不留神就要將她卷入深淵。
在這樣的處境之下,她不但希望能到達自己的目的地,還妄想著拯救沈暨,真的可能嗎?
她真的有辦法對抗艾戈的重壓,真的能實現自己的誓言嗎?
誓言,從她在機場對著路微吼出的那些話,到她與顧成殊承諾的一輩子,再到她攔住艾戈宣戰時所說的一切,她真的能實現嗎?
在這個繁華而擁擠、熱鬧而孤獨的城市,她跋涉千裡而來,真的能觸摸到自己的夢想嗎?
不知不覺,被巨大的力量擊潰的葉深深,坐在路邊長椅上,呆呆地不知坐瞭多久。
天色漸暗,路燈亮起,濃稠的夜色淹沒瞭她的周身。
在黑暗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來到她身邊,清脆稚氣的聲音傳來:“你好!”
葉深深抬頭看著面前這個抱著一大束香根鳶尾的小女孩,有點詫異:“和我說嗎?”
“對,這個給你,希望你能開心振作一點。”小女孩將懷中開得絢爛的花束遞到她的懷中,露出燦爛的笑容望著她。
葉深深沒想到在自己這麼低落的時候,竟會在這樣的街頭措手不及地面臨著這可愛的關懷。
她眼中抑制瞭許久的淚一下子湧瞭上來,哽咽著接過她手中的花,低聲說:“謝謝你……你是天使嗎?”
“我是呀。”小女孩笑得甜甜的,看著她感動落淚的模樣,又爬上長椅親瞭一下她的臉頰,然後指指街口,“不過那位先生說,如果我幫他送花的話,就可以拿走裡面最漂亮的一朵作為郵費。我現在可以挑瞭嗎?”
葉深深遲疑瞭一下,轉頭看向前方。
顧成殊站在路燈下,身影被昏黃的燈光拉長。他的面容在她的淚眼中略有模糊,卻依稀帶著笑意。
葉深深從懷中的花束裡抽出開得最好的一枝遞給那個小女孩,她開心地拿著花跑回父母的身邊炫耀去瞭。
葉深深抱著花束慢慢站起,看著顧成殊向自己走來。
他的目光落在她懷中的花朵上,似乎有點不自然:“我不太知道怎麼安慰人,所以讓那個可愛的孩子幫我一下。”
葉深深將臉埋在花束中,聲音有些喑啞:“謝謝你,顧先生……”
顧成殊凝視著她低垂的面容,說:“回去吧。”
“嗯。”她跟在他的身後,沿著來時的路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在走到街心公園時,顧成殊見她腳步放慢,便停下來回頭看她:“聽說艾戈今天去你們那邊瞭?”
葉深深點點頭。
顧成殊一眼就看穿瞭問題的所在,又問:“你上交的設計,被他駁回瞭?”
葉深深又點點頭,她將手中的花束放在身後噴泉的池沿上,然後從包裡取出那十來頁設計。
多日的心血,殫精竭慮拿出的作品,最終在艾戈的評判下,隻是一堆垃圾。
葉深深垂眼盯著上面的內容,明亮的顏色,流動的線條,密密麻麻的參數,細致到位的標註,她以為每個人都會肯定自己的努力,誰知到最後,卻變得毫無意義。
她拿著設計圖朝垃圾桶走去,想要將它們丟進去。
顧成殊攔住她,將差點被她丟進垃圾桶的設計圖奪瞭過來,低頭將一張張看過,皺眉說:“我不信艾戈會挑得出你這份設計的毛病。”
“他沒有挑,他直接否定瞭全部。”葉深深咬緊下唇,聲音顫抖。
顧成殊抬頭看她:“理由呢?”
“通不過成本測評。”葉深深垂下頭,擠出這幾個字。
顧成殊又翻瞭翻參數,微微皺眉:“合情合理。”
“所以,就算我想反抗他,駁斥他,也毫無還擊的辦法。”葉深深說著,隻覺得一陣絕望從心口湧出,本來已經告誡自己再也不要流下來的眼淚,在此時又讓眼睛變得濕熱,“我沒有辦法待下去瞭,顧先生……我已經成為工作室的笑柄,我會受到所有人的排擠,即使努曼先生站在我這邊也無濟於事,因為我沒有任何辦法對抗他!”
巨大的絕望仿佛擊垮瞭她,讓她在瘋狂的悲慟中,掄起手臂將手中那些設計圖全都拋瞭出去。
夜風呼嘯,迅疾地自他們身邊刮過,將那些散落的設計圖全都卷走,拋撒在他們身後的噴泉之中。
繁急的水珠,迅速擊打在圖紙上面,讓它們半沉半浮,浸沒在水中。
葉深深的胸口急促起伏,咬緊下唇,看著那些圖紙,一動不動,竭力不讓自己倒下。
而顧成殊隻沉默地看瞭她一眼,就脫下鞋子,走進噴泉之中,將那些浸在水中的設計圖一張一張撈瞭起來。
初春的夜間,寒意料峭,冰涼的水珠濺在他的頭發、臉頰和脖子上,從他的衣服上滲進去,就像極細的針在刺著他。寒氣從濕透的腳上透進來,膝蓋有點發麻。
但他還是在噴泉之中跋涉著,最後全身濕透,才將設計圖全都撈瞭出來。
葉深深呆呆地望著他,直到他全身濕漉漉地從池中出來,她才如夢初醒,將自己包中的紙巾拆開遞給他。
顧成殊稍微擦瞭擦滴水的眼睫毛,便用紙巾去吸手中的設計圖。
打印的效果不錯,紙張也足夠厚重,在水中浸泡的時間不長,吸走表面的水之後,下面的內容還是清晰的。
葉深深囁嚅著,輕聲說:“對不起,顧先生……”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顧成殊頭也不抬,隻查看著手中的圖紙,“我知道你電腦裡還有存檔,這份設計圖,沒瞭就沒瞭,其實並沒有非拿回來不可的必要。”
葉深深的雙唇動瞭一下,卻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我隻是想告訴你,不要放棄自己。你的設計,你的才華,你的努力,全都在你的作品之中,每一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沒有人能夠忽視它,拋棄它——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行。”
他的聲音如此堅決,望著她的眼神如此深邃,讓葉深深的喉嚨仿佛被人緊緊扼住,無法出聲。
而他將稍微幹瞭一點的設計圖拿在手中,抬頭看著面前的葉深深,說:“艾戈是強人所難。你畢竟是一個設計師,在設計師的職責中,從來沒有成本測評這一條。”
葉深深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設計圖上,咬住下唇沒說話。
“別擔心,這個事情,可以解決。你好好吃點東西,洗個熱水澡,睡一覺,什麼都不要想。”他拿起旁邊的花遞給她,“所有的事情,交給我。”
高懸在半空的心,轟然落地。茫然的前路,也不再那麼令人畏懼。
葉深深點點頭,緊緊地抱住他遞給自己的那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