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rtensen最新季男裝的拍攝現場,攝影棚內被上百盞熾熱的燈照耀著,亮得簡直刺目。
葉深深透過虛掩的門看向裡面,難免對他傢新一季的設計有點好奇,更對他傢新拍的大片好奇。
莫滕森全無形象地靠在門上,還是頭發蓬松、一臉睡不醒的樣子,笑嘻嘻地問:“葉,過來找我嗎?”
“是的,知道我要來倫敦,努曼先生托我把新一季的掛件送一份給您,他說您喜歡收集這些。”葉深深將手中的掛件盒子遞給他。
“唔……辛苦你瞭。”他接過來看瞭看,就掛在自己包上瞭,也不嫌色彩斑斕的獨眼怪物掛在自己包上是不是太少女,興奮地端詳瞭許久,他才看著她笑嘻嘻地說,“對瞭,還沒有恭喜你呢,青年設計師大賽有史以來第一個奪得冠軍的女設計師,也是第一個亞洲人。”
“多謝。”她抿嘴對他笑一笑,目光還是忍不住往裡面看。
他挑眉問:“有考慮過我上次的提議嗎?”
她委婉地說:“有啊……但還是想先在努曼先生手下學習幾年再說呢。”
“嗤,鬼話,口不對心。”莫滕森說著,又抬起下巴示意裡面,“要進去看嗎?我終於把沈暨拖過來拍這季大片瞭,對付艾戈都費瞭好一番工夫。”
“可以看嗎?”葉深深頓時露出幸福的笑容。
“隨便看,如果你感興趣的話。”莫滕森嘴角一扯,露出個邪惡的笑容。
葉深深覺得有點不對勁,但還是推開門一腳邁進去瞭。
一秒鐘後,還沒看清面前的情景,她已經像被踩瞭尾巴的貓一樣,跳著就逃瞭出來,臉紅得跟番茄似的:“這就是你們新一季的大片?”
她真沒見過哪傢的服裝大片是找裸男坐在那裡拍照的——而且不是一個兩個,是一大堆。
“是呀,我原來的創意,是拍一組虛化重要部位的集體硬照,宣傳語是‘比不穿更性感’。”莫滕森心有不甘地說,“但是艾戈不允許自己有一個裸體出鏡的助理,我又舍不得放棄沈暨,所以隻好修改瞭創意,違背初衷給他穿瞭件衣服,好痛苦。”
葉深深不想再聽下去瞭,她捂住自己的額頭,狼狽不堪地說:“我……我先走瞭。”
“再坐一會兒嘛,你不想看看出來的效果嗎?”莫滕森拖過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順便,我能打聽一個人嗎?”
葉深深忐忑地坐下,抬頭看他。
“因為挖你沒成功,所以我最近有點沮喪。我的助理向我推薦瞭一個人,他說這個設計師的背景和風格和你都有相似之處,相信我一定會滿意的。”他親自給她斟茶,把點心碟子遞到她面前,並端詳著她的表情,“她的名字,叫鬱霏。”
葉深深捧著茶抬頭看他,目光詫異。
“和你一樣來自中國,和你一樣是漂亮的女設計師,甚至……曾經和你一樣,男友是顧成殊。”莫滕森笑道,“雖然我與那個傳說中的顧成殊不認識,但看過鬱霏的資料之後,覺得他真的很有眼光——至少,在找女友上。”
葉深深默然握緊瞭手中的茶杯,許久,才說:“看來,莫滕森先生已經向鬱霏發起邀約瞭?”
“是啊,希望她能與你一樣,令我滿意。”
一想到鬱霏之前挑撥自己的媽媽來打壓的手段,再想想顧成殊和她之前的那段感情,葉深深就覺得自己胸臆升起一陣煩悶,但既然鬱霏進入Mortensen已經是定局,所以她也隻能說:“鬱霏在設計上還是不錯的,她走柔美風格,線條簡潔的作品也有,與你們會相處得不錯的。”
莫滕森笑嘻嘻地看著她,喝著咖啡若有所思。裡面傳來喧嘩聲,他便站起身,說:“看來已經完成瞭,我們看看初稿吧。”
粗略打印出來的照片已經送瞭過來,沈暨也很快出來瞭,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把自己的外套脫掉,襯衫的扣子扯掉兩個,恨不得把長褲都脫瞭摜到莫滕森面前:“太不公平瞭!這麼熱的天氣,這麼熱的燈照著,裡面溫度四十多度,結果別人都可以光著,就我一個人穿三件套!莫滕森,你是不是伺機報復?”
莫滕森盯著初成品看著,頭也不抬:“找艾戈去,是他逼你穿著衣服上廣告的。”
說著,他又開心地笑瞭笑,將畫面轉給葉深深看:“葉,難道你不喜歡這個創意嗎?”
葉深深艱難地抬眼端詳著,四五十個男模或立或坐或臥,重點部位雖然都“恰巧”被別人的手臂或者腿遮住,但個個都沒穿衣服這點絕對沒錯。在強光之下,年輕鮮活的肉體之內,隻有沈暨一絲不茍,穿著無比端莊正式的黑色三件套,坐在右側三分之一處,與平時迥異的冷峻面貌,微微瞇起的眼睛盯著鏡頭前的人,全身上下扣得一絲不茍、嚴嚴實實,充滿禁欲感,讓葉深深簡直覺得他比其他沒穿衣服的人還要令她難以自制,心跳都紊亂瞭片刻。
沈暨一見葉深深在,擺出更加委屈的神情,直接趴在桌上望著她:“深深,我這麼可憐,擺個同情的面容給我看看?”
葉深深無動於衷地將初稿交回莫滕森手中:“很好看,很有味道,很有感染力。”
“聽到沒有?完美詮釋瞭‘比不穿更性感’這個理念,是不是?”莫滕森得意地和攝影師商討細節去瞭,對沈暨揮揮手,“有任何不滿請找艾戈,我這邊事情忙著呢。”
“卑鄙,無恥,太可怕瞭……”
莫滕森走後,沈暨趴在葉深深面前,用無比幽怨的眼神盯著她,一臉“快點聽我傾訴”的表情。
葉深深看看時間,對滿臉哀怨的沈暨說:“我和顧先生約好十一點半吃飯……”
沈暨托著下巴,可憐兮兮地說:“我都這麼可憐瞭,你和我同仇敵愾罵幾句boss會怎麼樣?”
“會很慘。”葉深深掰著手指給他數,“我現在才知道,在正式成為工作室員工之後,艾戈依舊有無數種辦法可以打壓我,從扣工資,到給我加工作量,我敢保證他有一萬種我們不曾預料的‘驚喜’。”
“別跟我提驚喜,我恨他。”沈暨咬牙切齒道。
葉深深瞭然地微笑。
她真的十分理解沈暨的心情。在他豁出一切接受瞭艾戈的條件之後,青年設計師大賽落幕的當天晚上,開慶祝酒會時,艾戈將那個紙袋子丟還到他們的面前,說:“告訴你一個事實,其實我根本沒看過裡面的設計圖。”
沈暨當時手中的杯子都落地瞭,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沈暨這麼錯愕的表情。
“比賽現場的禮服,是我第一次看見葉深深的這件設計。”艾戈以極其惹人恨的居高臨下的態度說,“我從沒打算要幹涉比賽,何況還是別人偷取的設計圖,我連看一眼都嫌骯臟。”
沈暨失控地吼瞭出來:“那你還騙我約定交換條件?!”
“不,非要跑來與我談條件的人是你,我從未主動提起。隻是既然你這麼迫切,我就順水推舟滿足瞭你的願望。”艾戈從旁邊經過的侍者托盤中又取瞭一杯酒給沈暨,並泰然自若地舉起手中香檳與他輕碰,口吻中還帶著一絲遺憾,“對於你的誤會我很遺憾,我從不知道自己在你心中是這樣的形象。”
葉深深看著痛苦不堪的沈暨,輕輕碰瞭碰身邊的顧成殊,示意他幫幫沈暨。
然而艾戈止住顧成殊,又說:“你應該慶幸,沈暨。要不是你仗著自己是我的助理,將葉深深出場的次序從第一個硬生生挪到瞭最後一個,她怎麼可能趕得上比賽,在性命攸關的最後一分鐘沖到後臺簽到確認禮服,避免瞭自己棄賽的命運呢?”
沈暨看看葉深深,將自己的臉悲哀地轉向一邊。
誰能體會他的痛?
顧成殊愉快地說:“放心吧,把你簽的入職合同給我看看,我保證能幫你早日脫離苦海。”
艾戈轉頭對著他,目光卻落在葉深深的身上:“還有,別以為獲得瞭大賽的冠軍,就能保證她在安諾特集團安安穩穩地待下去。”
顧成殊隻能給沈暨一個同情的目光,然後悄悄附耳對他說:“我敢保證,像艾戈這樣的人絕對不可能以條款束縛自己,所以合同上隻會有你的聘任年限,規定你不能提前離職,但是,絕不會有他不得做的事情,比如——解雇你的條款。”
沈暨眼睛頓時一亮,憋著胸中一口惡氣,說:“好的,我會折騰死他。”
如果艾戈受不瞭他的折騰,會絕望地解雇他的。
然而,最終快被折騰死的人,是沈暨。
葉深深同情地望著面前的沈暨,心想,你這樣溫柔純良的人,拿什麼跟他鬥啊,簡直是太高估自己瞭。
畢竟朋友一場,葉深深安慰他說:“不過看起來,也沒有你自己說得這麼慘嘛,工作時間還能被莫滕森借到這邊晃蕩呢。”
“當然沒你這麼忙瞭,我真沒見過像你這麼瘋狂的人,法語稍微熟練瞭一點,居然就開始看這麼厚的專業書瞭!”沈暨的目光落在她手邊那本《關於服裝的一切》上,嘖嘖稱奇,“你隨身帶著這麼厚的書幹嗎?不會想看完吧?”
“我打算背下來。”她平淡地說,“特別好,特別有用,而且努曼先生當年也是差不多背下來的。你知道我以前在學校裡的基礎不紮實,沒汲取過這麼專業的知識。”
沈暨簡直被她嚇傻瞭,目光在這厚厚的一大本法文原版典籍上盯瞭足有五秒鐘才回過神:“深深,你太可怕瞭,難怪十幾年不收弟子的努曼先生肯收你。”
葉深深笑道:“因為我真覺得很有用,讓我看見瞭一個之前從未接觸過的時裝世界。”
“好吧……”沈暨還在震撼之中沒回過神。
“我要走瞭哦,顧先生在等我。”她抱起自己的書站起身,“助理先生今天要回巴黎嗎?”
“當然回去,還有正事等著我。”沈暨神秘兮兮地說,“你等我一下,我送你去成殊那兒,順便賣你一個八卦。”
葉深深簡直無語瞭:“我對八卦沒興趣……”
“不,這個八卦你絕對有興趣!”沈暨帶著她上車,然後將手邊一個檔案袋丟給她,得意地說,“我一看就覺得,你絕對不可錯過這個消息。”
葉深深半信半疑地打開檔案袋,把裡面的資料抽出來一看,頓時怔瞭一下。
路微。
她的資料清楚明白地出現在Element.C的新任設計師名單上。
“Element.C的亞洲區負責人盧思佚推薦的。一開始有爭議,但最終還是通過瞭,是編外的,即實習性質,考察期一年。因為Element.C並不是安諾特集團獨資的,自主性較大,所以一個實習設計師的就任,並未獲得太大關註。不出意外的話,她很快就要來巴黎,擔任設計師瞭。”
葉深深的目光落在路微那張春風得意的證件照上,想到進入莫滕森的鬱霏,慢慢將資料袋又重新封好:“哦,恭喜她。”
“不擔心嗎?”沈暨反問。
“擔心什麼?”
沈暨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如果沒出意外的話,成殊和她已經結婚瞭。”
“那還有一個求婚當天拋棄瞭他的鬱霏呢。”葉深深咬咬牙說,“渣男。”
“就是啊,這麼渣。”沈暨端詳著她的神情,用盡量輕快的口吻說,“不過還有一個讓你安心的消息,你知道路微在鬧瞭那麼大的一樁醜聞之後,為什麼還能東山再起,成為Element.C的設計師——雖然是編外的嗎?”
葉深深眨眨眼,求解地看著他。
“因為,她即將結婚瞭,而她的未婚夫,是意大利華裔,傢中從制革業開始,近年來收購瞭兩傢瀕臨倒閉的意大利服裝牌子連同工廠,現在在歐洲市場做得還不錯,和Element.C也有親密合作。”
葉深深詫異地問:“她要結婚瞭?”
沈暨點頭:“對,馬上,越快越好,對方傢裡等著抱孫子呢。”
葉深深簡直無語瞭:“那也太快瞭吧,有沒有三個月?”
“因為,青鳥也等不瞭瞭。”沈暨嘆瞭口氣,微微皺眉說,“青鳥之前簽瞭對賭協議,企圖上市,如今上市失敗瞭,存亡都是問題。而男方在關鍵時刻拉瞭她傢一把,從感恩的角度來說,路微也得嫁過去。”
葉深深默然無語,許久,才遲疑地問:“路傢簽的那個對賭協議……跟顧先生有關系嗎?”
“誰知道呢?我隻知道之前成殊在弄青鳥上市的事情,和婚禮一起中斷之後,他好像就沒再管瞭。但聯想到當初鬱霏和他分手後也很慘的樣子,又讓人覺得怕怕的。”他朝她笑一笑,眨眨眼,“後悔瞭吧?不知道顧先生是怎麼可怕的人吧?”
是挺可怕的,總感覺接下來要面臨的,會是很復雜的局面。
但葉深深撐著頭想瞭想,說:“可又能怎麼辦?我是個守信用的人,許過瞭承諾,就隻能遵守瞭。”
“切,你說話最不算數瞭,轉頭就把自己說過的話丟到一邊去瞭。”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又讓他似乎有點懊悔,局面陷入尷尬沉默之中,他抿唇專心開車,再不說話。
葉深深默然用餘光看著他的側面,心想,你又怎麼知道,當我丟開曾經說過的話,把心上那些東西一點一點剝離,讓記憶一點一點被磨滅時,忍受著多麼巨大的痛苦呢?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已平息,他們也隻能用沉默埋葬瞭過往。
人生就是這麼陰差陽錯,擦肩而過。
這就是命運之手,無法抗拒,無可避免。
沈暨將葉深深送到金融城後,三個人就近吃瞭飯,他就離開瞭。
“沒時間跟你們出去玩啦,我現在不是當初那個閑人瞭。”沈暨表情真摯字字血淚,但葉深深與顧成殊卻都知道他的用意。沈暨永遠都是那個善解人意並且不願給任何人帶來麻煩難堪的沈暨。
兩人牽著手走過高樓林立的街道,難得午後陽光燦爛,照在他們身上,一派春日氣息。
顧成殊帶她去郊區,在蒼鬱的山林之間,教堂旁邊有大片墓區。
“我母親的墓地在附近,我想帶你去見見她。”顧成殊緩緩地說,“她見到你,一定會欣慰的。”
葉深深鄭重點頭,去買瞭大捧的百合花,跟著他前往。
山坡之上,綠樹之間的平坦空地上,豎立著容虞的墓碑。墓旁栽種著石竹花,打理得非常茂盛,在這樣的初夏季節之中,盛開得密密匝匝,幾乎看不見底下的綠葉。
她蹲下來,將百合花放在墓碑前,抬頭看見墓碑上的照片。他的母親在照片上年輕漂亮,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的模樣,有一種沉靜幽遠的美。她是自殺的,照片上也反映出,她長久抑鬱,精神一直不太好,唇角雖然在對著鏡頭時微微上揚,但眉目間卻始終含著憂鬱。
葉深深心中的憐惜還未退去,在看清她面容時腦海中久遠的一點火花迸射出來。她愕然睜大眼睛,轉頭看顧成殊:“她……她是你的母親?”
顧成殊點瞭一下頭,說:“你認識她的。”
“是……我簽名的那片葉子,是她為我設計的。”葉深深茫然地望著他,“她對我說,我能成為一個很好的設計師,所以我後來一直在努力,也一直想要再見到她,雖然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從小就在母親身邊,陪伴著縫紉機長大,所以,熟知服裝工藝,也喜歡畫一些服裝設計圖。有一次暑假去美術館看展覽時,正趕上一個服裝設計師的特展。喜歡這個的人並不多,偌大的場館內冷氣森森,隻有她和另一個女子隔瞭不遠不近的距離在看著。
葉深深的目光偶爾落在女子的身上,便再也移不開瞭。雖然對方看起來年紀已有四十來歲,但那種幽遠而寧靜的氣質,讓她的美簡直如水墨一般漸漸滲透到周身的空氣之中,讓旁邊的人都會在無聲中感知到她的魅力。
而她回頭朝葉深深微微一笑,問:“為什麼要皺眉呢?你覺得這些設計不好嗎?”
葉深深那時候單純無知,更因為她迷人的模樣,而想多與她說說話,所以她跑到女子的身邊,與她討論起那些設計來。
“都很好呀,隻是我覺得,有些地方還缺瞭些什麼。”她指著女子對面的那幅設計圖,說,“比如這件裙子,極簡的剪裁走簡潔風就很完美瞭,為什麼腰間還要弄一個蝴蝶結呢?反倒顯得累贅瞭。”
“可是不用的話,整件衣服會顯得缺乏亮點。”她微微笑道。
“嗯……這倒也是,不過如果是我的話……”葉深深盯著衣服看,自言自語。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設計呢?”她問。
葉深深掏出包中常帶的小本子,唰唰幾下就畫出瞭整件衣服基本的輪廓,然後展示在她的面前:“如果非要蝴蝶結的話,我會將它盡量弄到最大,作為整件衣服的亮點,以同色佈料定型在腰身左側,俏皮誇張又不再這樣挑剔身材,你覺得呢?”
女子將她的設計圖接過來,端詳瞭許久之後,然後又把她的本子翻過來,將她之前畫的一些凌亂的圖都翻瞭一遍。
葉深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因為那上面有她隨手畫的宋宋、孔雀,也有她臆想的童話,更多的當然是她不成熟的服裝設計圖。
“你是設計學院的學生嗎?”她仔細把葉深深的設計圖都挑出來看瞭一遍,抬頭問她。
她聲音輕輕的,溫柔得在空蕩的場館內隱約回響,如同水波漣漪般迷人。
葉深深搖搖頭,坐在她旁邊托著下巴,說:“我在讀高中……而且,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要學服裝設計,因為我媽媽覺得,這個行業不好,她希望我不要像她一樣入這行。”
“不要浪費才華。不要讓這個世界,失去可能會出現的天才。”她輕輕地勸解她,語氣哀婉如懇求。她指著墻上那幅設計圖說:“那是我的作品,我傢人不允許我將心思放在這個上面,所以我是偷偷瞞著他們到國內來,偷偷與幾個設計師一起開這個展覽的。雖然沒有多少人來看,但我覺得,也算是償瞭我的夙願——而最大的收獲,是遇見瞭你。”
葉深深頓時驚愕地跳瞭起來:“您是設計師!”
“不,並不是,我隻是一直堅持不懈地愛著這一行,愛瞭四十年。”她說著,含笑的唇角變得哀傷,“如今我已經知道,自己是癡心妄想。我四十年的追尋,也抵不過你一瞬間的靈感。”
葉深深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能結結巴巴說:“其實我……我是隨便說說的……我不知道那是您的作品……”
“沒事,今天展覽就要結束,我也要回去瞭。”她疲倦無比地靠在走廊長椅上,閉瞭一會兒眼,那濃長睫毛微微顫抖,掩住瞭她的眼睛,卻無法掩住她哀戚茫然的神情。
告別的時候,她對葉深深說:“希望以後還能看到你的作品,要是你真的當瞭設計師,你可得有自己的標志性簽名,這樣,我無論在哪裡,都能認出你來。”
葉深深想瞭想,說:“我準備簽一片葉子,在我所有的作品上面。”
女子隨手拿過筆,在葉深深的本子上一筆畫成一片葉子的形狀,問:“類似這樣嗎?”
葉深深驚喜地點點頭:“就是這樣,我可以用這個標記嗎?”
她微微而笑,將本子鄭重地遞給她,說:“我會認出你的。”
那一筆畫的葉子,從此出現在她所有的作品之上,與她所有的設計融為一體,難以察覺卻永遠都在。
她說服瞭母親,考瞭服裝設計系,終於還是走上瞭這條路。
或許是因為她一貫以來的夢想,或許是因為那一刻那個女子眼中的希冀,讓她不願意自己在四十歲的時候,也那麼遺憾。
顧成殊與她一起在石竹花叢邊坐下,他們望著遙遠的地平線相接處,沉默瞭許久。
葉深深終於艱難地開口問:“你母親的死,與我有關,對嗎?”
顧成殊錯愕地轉頭看她,聲音帶上明顯的波動:“誰說的?”
她避而不答,隻問:“是嗎?”
“不關你的事。”顧成殊毫不猶豫地答,“你隻是一個與她有一面之緣的女生,怎麼可能承擔這麼大的責任。”
她默然垂下頭,咬住自己的下唇,不知如何是好。
而顧成殊嘆瞭一口氣,輕輕拉住她的手,柔聲說:“深深,若我母親的死需要你承擔責任的話,她又怎麼會在臨去之時留下遺言,希望我能與你結婚呢?”
葉深深猛然聽他提起這件事,頓時錯愕不已,惶惑地抬頭看他。
“你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的,路微冒名頂替我媽媽遺言的事情嗎?她當時,拿著你的設計獲得瞭獎項,我媽媽看到瞭她設計圖上的標記,於是認為她就是你。她彌留之際讓我去找她,我找到瞭,才發現路微認識我,甚至對於我和鬱霏的過往都清楚。我請她在我母親痊愈之後與我母親見面,她答應瞭,我也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我媽媽瞭……誰知道,我母親還是器官衰竭去世瞭,隻對臨終護士留下瞭遺言,讓我和葉子的主人結婚……”
“所以……”葉深深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恍惚不已。
顧成殊執起她的手,低頭輕吻她的手背,說:“所以在發現你才是我媽媽遺言中真正的人時,路微曾經質問我,是否要和你結婚。那時候你就在她傢屋外,不知道有沒有聽到。”
“沒有……”其實她當時疲憊不堪地蹲在路傢別墅外,被太陽曬得昏瞭頭,真的什麼都沒聽到。
而顧成殊看著她的面容,笑瞭出來:“那個時候,知道你才是我母親想讓我娶的女孩子,又看到你受傷後鼻青臉腫、不堪入目的樣子,我還真有點絕望……”
在他的凝望下,葉深深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瞭臉,羞愧地笑出來。
而他拉下她的雙手,目光溫柔而緩慢地掃過她每一寸面容,輕聲說:“其實,就算你真的是長成那樣也沒關系。命運既然推動我們一步步走到瞭這裡,我會遵守母親的遺願,以後,與你並肩攜手,一起開創我們的世紀。”
在石竹花前,遠處的風溫柔地舔舐著雲朵,天地之間顏色明亮,暮春初夏的完美天氣。
然而就在這樣溫馨的時刻,卻有一聲冷笑從他們身邊傳來。
抱著白玫瑰出現的人,竟然是路微。
顧成殊微微皺眉:“你來幹什麼?”
路微的目光瞟過他們緊握的雙手,將手中的花輕輕放在墓碑之前,說:“看看差點改變瞭我一輩子的人,不可以嗎?”
顧成殊不再說話,隻退瞭兩步,說:“我想,我母親並不歡迎冒名頂替自己遺言的人出現。”
路微站起身,回頭朝他笑瞭笑,那笑容中竟滿是嘲諷:“不,你錯瞭,我才沒有冒名頂替。”
顧成殊冷冷看著她,懶得再駁斥她。
“反正事到如今,我已經快要結婚瞭,也不在乎被你知道瞭。”路微抬起下巴,向葉深深示意,“你以為,你媽媽真的會留下遺言,讓你娶一個自己隻見過一面的女生嗎?”
顧成殊臉色略變,目光轉向葉深深。
葉深深也是愕然,不知她為什麼忽然這樣說。
“那個臨終護士,名叫Elena,今年二十七歲,未婚。在你母親去世後她發瞭一筆小財,買瞭一輛不錯的車。”路微慢悠悠地轉過身,向著他們揮瞭一下手,“為什麼我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呢?因為買車那筆錢是我出的。”
顧成殊的臉色,頓時蒼白。
那個遺言。
由臨終護士傳過來的遺言。
遺言是假的。
Elena隻是個貪財的護士,被三兩下逼問就趕緊把一切從實招來。早就關註著顧成殊的路微,在顧成殊找上她之後,明白自己完全有可能走上鬱霏那樣輝煌的道路。她去醫院打聽顧母的消息,卻發現她剛剛離世。眼看自己的未來無法著落在顧成殊的身上,她試著尋找瞭臨終護士,讓她幫自己虛構一句遺言,轉達死者最後的希望。
剛剛在鬱霏那裡受到巨大背叛的顧成殊,決定完成母親的遺願。婚禮很快被提上日程,一切都飛速推進向前,如果,沒有那個突然冒出來的意外——葉深深。
顧成殊將報告丟在桌上,那一刻忽然覺得疲憊至極。
他原本,一直是深信不疑的。
在母親對好友說出希望自己的孩子不是他後,他曾經對母親口中的女孩子,充滿瞭妒恨的同時,也充滿瞭期待。
他幫母親找到瞭將葉深深作品據為己有的路微,卻發現她離自己的想象並不接近。但他賭氣地想,就這樣吧,反正我隻是一粒微塵,就如你所願好瞭。
於是他拋開傢族的反對,執意來到中國結婚;於是路微讓葉深深幫她修補扯破的婚紗絹花;於是婚禮那一天,急著送絹花的葉深深被他的婚車不偏不倚地撞上……
這世間種種,偶然與巧合之中,仿佛有一隻手在背後推動著。無論多少坎坷,無論多少差錯,無論多少磕磕絆絆、陰差陽錯、紛爭分歧,最終,讓他們走到這裡,緊緊牽住對方的手。
他原本真的很開心,母親吩咐自己的和自己喜歡的,是同一個女孩子。
然而,這一切的基石,如今轟然倒塌瞭。
葉深深,隻是母親欣賞的一個設計師,並不是她托付給自己的女孩子。
他們之間的牽絆,全都是虛假的。
顧成殊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對真相。他隻是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盯著面前Elena所說的真相記錄。
他的母親臨終的時候,留下的隻是兩聲倉促的“成殊”,再無其他。
他的人生,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麼殘破不堪。
這是他人生中最好的真相之一,但相應地,他也得接受另一件無法對抗的真相。
手機輕微響瞭一聲,是葉深深的消息,她說,顧先生,我回巴黎瞭。
她沒有說其他的任何話,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復。
呆瞭很久,他慢慢拿起手機,想要回復一個“一路順風”,或者至少讓她知道一下自己已經收到訊息,他不想讓她對他說的話落空。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按在鍵盤上時,來電打斷瞭他的動作。
是很久未曾聯系的,向來都能對局勢掌控得無比精確的,他的父親。
父親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加勒比海艷陽下,帶著一種輕微上揚的語調,顯然心情非常好。
“沒想到我兒子也有折在女人手中的一天,而且還是這麼隨隨便便臆造的一個謊言。”他笑著,隨口問,“準備如何處置?”
顧成殊淡淡說:“我自己知道。”
“喔。”他不以為意地換瞭話題,“我看瞭一些你找到的那個設計師的資料。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能獲得國際設計大賽冠軍,又能在巴斯蒂安工作室任職,被巴斯蒂安先生承認為弟子,看來確實是個人才,你眼光很不錯。”
顧成殊遲疑著,低聲說:“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或許您回來的時候,可以一起見面吃個飯?”
然而他的父親毫不猶豫地說:“沒有這個必要,一個設計師而已,你自己知道怎麼定位。”
他的話幾乎已經等於拒絕,但顧成殊還是試探著低聲發問:“或許,可以不隻是我們找的設計師?”
“當初你要與路微結婚的時候,即使她有那個偽造的遺言,傢族裡也沒一個人願意過去。現在這個女孩,又有什麼?憑什麼能讓我們接納她?”他的聲音變得冷淡,“世上有才華的設計師成千上萬,一個一個地見,我忙得過來嗎?”
顧成殊的聲音也不由得稍微冷硬起來:“可她不一樣。”
“確實不一樣,因為她還要對你母親的死負責任。她的抑鬱癥本來在慢慢好轉中,若不是看到葉深深的作品獲獎而刺激瞭她,她會吃下那兩瓶安眠藥?”
顧成殊默然抬頭,一言不發。
窗外的暮春初夏之中,陽光成瞭明亮斑點,在各種顏色上跳躍。深綠淺綠,濃綠淡綠,嫩綠棕綠,蔥綠豆綠,這些斑斕繁雜的顏色讓他想起葉深深設計的那組深冬服飾,莫奈的油畫筆觸在上面延展鋪設,直到他目光難及之處,與天空融為一體。
雜亂而令人迷醉的,斑斕而令人著迷的,屬於葉深深的顏色。
“你在感情方面,一直跌跌撞撞,令人擔憂。看看你之前的兩個女友就知道。所以這一次你得慎重,至少,我不想再看到間接害死瞭你母親的人,出現在你的身邊。”發覺他的沉默,父親也放軟瞭口氣,說,“我的建議,你可以給她錢,幫助她事業,甚至扶持她獲得成功,這些都沒有問題。但最終,她是無法陪伴你到最後的,她缺乏這個可能性。”
顧成殊向來神情淡漠,聽到他這樣的話,唇角反倒出現瞭一絲笑意。他含著笑冷淡地反問:“如果有這個可能性呢?”
“或許有,但我敢肯定,葉深深也絕對會後悔的。”
談話終究進展到無法挽回的地步,電話被雙方掛斷。明明是彼此心平氣和的話語,卻讓顧成殊呆坐瞭片刻,臉上也露出無法抑制的傷感與微懼。
他拿起手機,看著上面葉深深的話,想試著給她發一個確定的回復。
然而,他的手指忽然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起來。
從手臂,到肩膀,胸口透出的涼意讓他無法控制自己,連一個字母也拼不出來。
滑落在腳邊地毯上的手機,發出輕微的聲響。
葉深深終究沒有等到他的回應。
(光芒紀 第二部 斑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