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開始的那天早上,毫無預兆。
證交所內的交易員們上一秒還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日常交易,下一秒卻發現,有幾支股票紅綠線的波動,陡峰突起,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其中降幅最大的是Pulitzer,法國南部最大的服裝原料制造商兼面料加工廠,24分鐘內跌去10%,暫停交易15分鐘。
Pulitzer方還沒有反應過來,交易員們也沒引起重視,上報到監管之後便討論打聽,是不是棉花或者其他纖維原料期貨那邊出瞭什麼波動。
15分鐘保護時間已到,Pulitzer恢復交易,再度跌去8.75%,今日停止交易。
沈暨靠在柔軟的椅背上,吹著冷氣刷著手機,看上面跳崖一樣的走線,露出輕微的牙痛表情,自言自語:“渾蛋,居然真的動手瞭,我都還沒來得及找借口逃出安諾特集團呢……”
沈暨看看周圍,平常的夏日上午,少有人來的這一層,鴉雀無聲、制冷過度,蒙著一片隱約的寒氣,令玻璃內室的艾戈看起來更加冰冷,難以接近。
沈暨心虛地整理瞭東西,醞釀瞭許久,然後一咬牙走到門口,抬手準備敲門。
手剛剛抬起,他看見透明的玻璃門內,艾戈正巧走到門口,手按在把手上準備開門。
沈暨立即像被鷹隼盯上的小鳥一樣,迅速縮到瞭門邊,抄起一本雜志架上的書,一邊翻著一邊轉身往自己的位置走去。
“Flynn。”艾戈開瞭門,大步走出來,示意他跟自己出去,“去一趟HDI,五分鐘後我在樓下等你。”
沈暨淚流滿面:“我……我傢裡有點事,正想向你請假。”
“你今年所有的假期已經全部預支完畢瞭。”艾戈壓根兒不理會,徑直走到電梯口。
正在電梯口的Emma趕緊幫他按下電梯鍵。
沈暨看見徐徐關上的電梯門縫中,艾戈盯著他的目光,頓時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他抬手按住額頭,懷著未能及時逃離暴風眼的懊喪,無奈收拾東西。
HDI距離安諾特總部並不遠,沈暨跟著艾戈到瞭那裡之後,參加瞭一個聚集瞭幾乎所有高層的會議。
十個大股東到瞭八個,還有兩個開視頻,這陣勢,讓沈暨頓時感覺到瞭巨大的壓力。
“一股不明勢力在股市狙擊HDI,從Pulitzer開始,今日開盤後,我方控股的多傢集團公司股票跌停,其中包括……”
映在大屏幕上的是幾隻受損最嚴重的股票。
沈暨坐在艾戈的身邊,望著其中血紅色的“Element.c”,不知自己該用什麼神情來面對。
“對方此次恐怕是有備而來,據我們查知,前幾日陸續有大筆資金在證券市場拋售我方的股票,大多是空頭,仿佛早已預知我們會遭受這場風暴一樣,下屬的多傢公司被做空……”
沈暨無聊地轉頭四下看著,身旁艾戈帶著事不關己又要避免河邊濕鞋的疏離,雙眼微垂,不知道是在認真傾聽還是在凝神思索。
“所以目前我們最緊迫的任務,是立即找出幕後針對我們的那股勢力,看是否有辦法避免,甚至回擊。”主持會議的集團主席苦惱得已經顧不上自己的風度瞭,無意識地揪著斑白的頭發,“可幕後操控的人實在太厲害,各種代理、分身、隱匿用得出神入化,我們目前還尚未追蹤到對方的任何蛛絲馬跡。不過一旦有瞭收獲,我們將會立即提起訴訟,不把對方打入牢獄誓不罷休!”
先揪住影跡再說吧,大叔,沈暨在心裡這樣想,但看著屋內一群人同仇敵愾的模樣,他打瞭個冷戰,趕緊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
“深深,你明白這種感受嗎?”沈暨一進門就重重地趴倒在葉深深的沙發上,痛苦地抬手捂住自己的額頭:“就好像,打入敵人內部的間諜,竊聽對方計劃時的那種忐忑與興奮、心虛與惶恐。HDI那群人還在重點討論如何保住Element.c呢,要是他們知道下面開會的人中有一個列席者——就是我,早已知曉瞭這次風暴卻並未示警,還企圖在這場風暴中趁機謀奪Element.c,肯定會把我五馬分屍吧!”
葉深深也有點心虛地安慰著他:“應該不會吧,我們……也算是在幫助安諾特托市嘛,對不對?”
“總感覺這是成殊的鬼話啊……”沈暨無力地將頭埋入抱枕中,“HDI的人還以為預先大肆做空股票的人就是這次的主謀呢,還在那裡憤怒譴責追查。我們要是被逮到肯定完蛋瞭,這可是在發人傢的災難財啊!”
“但……我們也有風險啊,我們一開始並不確切知道對方下手的對象,靠的隻是成殊的判斷。如果這一次他預判出錯的話,我們在股市投下去的錢就會血本無歸的。”葉深深抱著另一個抱枕,縮在沈暨旁邊,心有餘悸地辯解,“而且,我們也沒有確切證據,根本無法去警告HDI和安諾特嘛,對不對?”
沈暨點點頭,依然煩惱:“可是,看著HDI如今的模樣,我們明知罪魁禍首卻不去提醒,心裡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葉深深把下巴抵在抱枕上,遲疑地說:“可問題是,現在成殊就在證券交易所直接操控這次的風浪呢,萬一事情泄露,幕後黑手肯定會知道是成殊泄密,到時候報復到成殊頭上可怎麼辦?”
兩人呆滯地互望一眼,都感覺心裡湧起恐慌來。
葉深深默默掏出手機:“我給成殊發個消息,確認一下是否安……那個,晚上要吃什麼,我們給他做好等他回傢。”
她按著手機屏幕,想瞭想又問沈暨:“你說……等我們真的收購成功之後,HDI和安諾特會不會察覺到我們的行動,將來報復我們啊?”
沈暨面露遲疑:“這個……應該沒事吧,成殊弄的那些做空的賬戶應該都很安全,反正就是等最後見底的時候把錢一收,然後用別人無法查實的手法將錢轉到深葉的戶頭去,吸納Element.c的股票就行瞭。就算別人質疑我們錢的來源,但成殊明面上有雲杉抵押呀,這不是很順理成章嗎?”
葉深深點點頭,依舊有點忐忑。
手機輕響,顧成殊回復瞭。
“成殊怎麼說?”沈暨艱難地爬起來,“什麼時候回來?”
葉深深看瞭看手機,神情有點沮喪:“他說不回來瞭,資料和需要控制的變故比較多,這幾天他沒有任何餘力管別的。”
“哦,對,數以百萬計的數據需要他立即分析呢,祈禱他千萬要做得滴水不漏啊,不然被HDI的人發現就慘瞭。”沈暨說著,嚷著“那我們自己做飯吃吧”跑去打開冰箱看瞭看,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隻能取出兩個番茄洗瞭洗,遞給葉深深一個。
葉深深吃著番茄,蜷縮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出神地想著什麼。
沈暨便問:“怎麼啦,深深?”
“成殊和我說過的……”一樁生意的成敗有兩個要點,一是錢,二是技術。所以他去賭一場關系成敗的局,負責籌措資金,而她,需要成為超越所有人的偉大設計師,讓他們擁有別人無法企及的技術。
然而……她真的能擁有嗎?
她的手中緊緊捏著那個番茄,眼前仿佛又出現瞭薇拉設計的那幅裹挾強大力量的作品。
被擊潰的信心,在一瞬間又讓她的心臟收緊,開始瑟縮茫然。
胸口忽然一涼,葉深深低頭一看,自己捏得太緊,鮮紅的番茄汁滴到瞭衣襟上。
沈暨詫異地看著她,問:“成殊說什麼瞭?”
“沒什麼……我想起還有些事情沒做。”葉深深說著,將番茄塞入口中,站起身走到室內,連自己手上和衣服上的番茄汁都不管瞭。
沈暨疑惑地走到門口看著,隻見葉深深撲在自己那汪洋大海般的設計圖中,以幾近瘋狂的速度搜尋著裡面的設計。
無數的設計圖被她迅速過目,有些被她擱置到一邊,有些被她直接丟進垃圾桶,更有些被她撕扯下一部分,凌亂不堪地疊在一起保留……
沈暨愕然看著,目光從葉深深的身上移到她的面容上。
她的動作這麼瘋狂,可臉上卻是從未有過的凝重,那目光審視的不是自己過往凝聚的靈感,而是極度渴望穿透一切,看見自己那條道路。
然而,那似乎近在咫尺的東西,她卻怎麼都抓不住,所有雜亂的靈感、煩擾的閃光全都攤開在她的面前,卻是散亂的,龐雜的,不成系統的零散東西。她根本無法抓住其中的氣韻,就像她無法抓住一線微風、一陣琴聲、一縷煙霧一樣,虛無縹緲,無從追尋。
她的眼前不斷出現薇拉的設計,那一看便屬於她的氣質,與本人一樣極簡而充滿力度的風格,能在第一秒就凌厲地貫穿觀者的思維,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
而她呢?
葉深深望著自己面前散亂的設計圖,茫然無措地陷入絕望的境地。
沈暨大步走進來,將她拉起問:“深深,你怎麼瞭?”
葉深深惶惑地抬頭看他,手指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面容蒼白。她的眼神軟弱虛妄,避開他直視自己的目光,低聲說:“我忽然想到瞭一些設計上的事情,你……先走吧,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沈暨擔憂地看著她:“真的沒事嗎?”
葉深深趔趄著站起身,將他推到門外,說:“我隻是想整理一下自己的靈感,沒事。”
沈暨看著她關上的門,有點擔憂地靠在門上,聽著裡面的響動。
裡面卻再無任何聲息,連翻動紙張的輕微響動都沒有瞭。
沈暨又聽瞭一會兒,還是無聲無息,隻能說瞭一聲:“深深,早點睡吧。”
葉深深仿佛沒有聽見,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地板上,周圍是凌亂散落的設計圖。
她的手中茫然地抓住一張被自己撕破的圖紙,放到眼前看。
流暢的線條,完美的配色,多一分則過、少一分則不足的精準細節,這是一份把握得十分到位的設計。
可也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這是任何一個不錯的設計師都能擁有的東西,誰能從上面看到葉深深的特質?
而薇拉的設計,卻是不可替代的,獨一無二的。輕易就擊潰瞭她對於設計的觀念。
即使早已下定決心,還對著沉睡中的顧成殊偷偷發誓自己要超越所有人,成為站在巔峰的偉大設計師,可望著自己的設計圖,葉深深目光渙散,還是感覺到瞭襲上心頭的絕望。
心有餘而力不足。就像設計珍珠的時候,那種被困在玻璃瓶頸中無法突破的焦灼與絕望。那時候是顧成殊帶著她找到瞭靈感,可設計這條路,真的能隻靠著捕捉偶然的靈感而一路走下去嗎?
努曼先生近年來已進入半退隱狀態,如今葉深深加入巴斯蒂安工作室之後,他更將大部分專業性事務交給瞭她,日常事務也有皮阿諾,就更少露面瞭。
葉深深對照著地址,駕車來到巴黎遠郊鄉間,去探訪努曼先生。因為日常忙碌,所以她學車也是磕磕絆絆的,正式開車更費勁。幸好路況還不錯,讓她順利到達。
正坐在花園池塘邊釣魚的努曼先生一看見她,趕緊先抬手制止她過來。葉深深站在橋上靜候著,努曼先生一揮魚竿,釣上一條小指頭大小的小魚,才興奮地招手讓葉深深過去。
葉深深一邊走,一邊眼睜睜看著努曼先生又把小魚放回瞭池塘。
“池塘裡的魚死得差不多瞭,皮阿諾天天向我抗議,說我在虐待小魚,已經禁止我釣魚瞭。”努曼先生心虛地收起魚竿,看瞭看四周,然後帶她到花園邊的屋子裡坐下,給她磨咖啡。
“跑這麼遠的路過來,有什麼要緊事找我?”
葉深深一邊幫努曼先生料理著咖啡機,一邊應答:“最近我有幾組設計,我自己和沈暨都很喜歡,卻不太符合Bastian的風格。”
“哦,是嗎?”努曼先生點點頭問,“那麼你準備如何處理?”
“我和沈暨他們商量瞭一下,準備創建一個自己的品牌,先試試看能否推出自己的一些設計,在復合店裡銷售看看。”
“可以,很多設計師會在擔任大牌設計的同時,將另外一些與大牌風格不合的精彩設計歸於自己名下,創建屬於自己的品牌。你能這麼快就有這樣的覺悟,比我當年可強多瞭。”努曼先生嘉許道。
葉深深松瞭一口氣,說:“太好瞭,我還擔心老師會不贊成。”
“為什麼不贊成?擔心你會分心在自己的品牌上,而不專註於我的品牌嗎?”努曼先生按下按鈕,咖啡機輕輕振動,開始啟動。
葉深深尷尬地笑瞭笑,說:“我擔心老師覺得我太心急瞭。”
努曼先生靠在桌上,目光望著窗外的池塘,似乎想起瞭很多往事,神情也顯得悠遠起來:“當年我也曾被幾個大牌招攬擔任總監,當然現在也依然在擔任著——老安諾特知道我要創立自己的品牌時,他並不反對,但給我在大品牌上的待遇一再加碼,而我也當然沒受住那些迷人的誘惑,把自己的全部心力都投入到瞭那些聲名顯赫的老品牌之上。我自己的牌子,最終隻能走到如今的地步,雖然還算不錯,但,如果人們喜歡我的風格,自然會選擇傾註瞭我更大心血的大牌,而我現在雖已認識到這一點,可一步步走到現在,卻已經無力再改變這個局面瞭。”
他緩緩說著,沉吟片刻,又抬頭看葉深深:“所以,你能這麼早就有覺悟,我很欣慰。你擔心我會怪你太心急嗎?不,現在是個非常不錯的時機。你的才華屬於你自己,屬於時尚圈,屬於這個世界,而不應該被Bastian這個品牌禁錮住你最好的年華。”
葉深深隻覺得眼睛一熱,淚水差點湧出來:“多謝您,老師……”
“來,為你的決定。”努曼先生將咖啡遞給她,又給她加瞭幾塊方糖,舉杯致意。
濃醇香滑又帶著苦澀的味道,久久彌漫在舌尖。
葉深深捧著杯子,也不知是激動還是興奮,讓她眼眶微紅,心緒難以平靜。
努曼先生看著她的樣子,笑問:“那麼,你自己的品牌,準備走什麼風格?是否可以讓你自由隨性而行瞭?”
“我正在梳理自己的風格,隻是目前還沒有特別大的把握……”葉深深說著,從自己的包中取出那組新的設計圖,遞到努曼先生手中,“上次曾給您看過的水中花系列,我後來全部推翻重新設計瞭,請老師看看。”
努曼先生接過來,一張張認真地查看著,速度十分緩慢,每一個細節都要琢磨許久。
最終他將設計圖放下,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說:“真是很棒的作品,深深,充滿瞭美麗和閃光的設計,每一根線條都凝聚著溫柔的情愫。雖然我這些年來,見過很多的設計圖,但你這個系列的設計,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它們正式誕生的那一刻。”
“是的,我自己也很滿意這個系列的設計。”葉深深說著,臉上卻絲毫未見欣喜,“可是老師,我覺得,這隻是我的又一次閃光而已,您曾經批評過我,認為我的風格未曾形成系統,隻有零星閃光的亮點,我成為您的弟子之後,也努力想要形成支撐自己整體設計的骨架,可現在看來……我沒有達到您的預期。”
努曼先生微瞇起眼睛看著她,打量著她臉上的惶惑與茫然,仿佛看到瞭一隻困在玻璃瓶中四下亂撞,卻始終找不到出口的小蟲。
他嘆息著拍拍她的肩,目光又落在手中的設計圖上:“看得出來,你已經著力於在自己的設計中貫穿一脈相承的風格,但努力尚無成效。”
葉深深默然點頭,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他,似乎在期待他指引自己以後的道路。
“其實,我後來想瞭想,我當時對你所說的,可能是不正確的。”接著,努曼先生指著窗外的池塘,說,“你看,一片兩片的睡蓮葉,聚集成瞭一池睡蓮,變成瞭莫奈筆下的景致。每一片葉子和每一朵花,在水面上看起來是毫不相幹、各自獨立的,每一朵花、每一片葉子雖然都各不相同,但它們其實都紮根於同一片水域之中,從同樣的根基上生長繁衍而出。而你,就是隱藏在水下創造這些花與葉子的偉大造物主。”
葉深深若有所思,喃喃重復著努曼先生的話:“隱藏在水下的……造物主?”
努曼先生點頭:“對,不曾露面,卻始終自如地掌控著你手中誕生的每一件作品的氣韻與風格,隻要你沒有變,那麼,你所創造的所有東西,都將屬於你一個人,帶著你的痕跡烙印,永不磨滅,無人可侵犯。”
葉深深若有所思,目光中似有靈光閃過,可想瞭半天,卻終究無法抓住。
“深深,你已經是頂尖的設計師瞭,隻是還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內藏的一切。隻要你能將它挖掘出來,並掌控自如,你將來所能到達的境界,將令我都為你仰望贊嘆。”
七月的法國鄉村郊道,葉深深開車從小山坡邊經過。
天空藍得高不可攀,大團的雲朵蒸騰在灼熱空氣之中;遠遠近近的丘陵上,偶爾伶仃地站立著幾棵孤樹;雜草荒蕪的山坡上,星星點點的艷麗花朵反射著日光;路邊的樹上,細碎的葉子遮不住臃腫的枝條,一棵棵自由的樹無姿無態散漫生長著。
葉深深默然停下瞭車,打開車門站在路邊,慢慢走到瞭道旁的雜草之中。
這是莫奈、塞尚與雷諾阿的世界。夏日悠長的風正從高低起伏的平原盡頭緩緩卷來,濃厚雜亂的花草在風中波浪一般高低起伏,花葉的摩擦聲在耳邊仿佛永不止息。
葉深深的裙角被風高高揚起,雜亂的草葉刺痛瞭她赤裸的小腿。然而她仿佛並未察覺,依然一步步向草叢走去。
她抬頭望著面前這個色彩過分鮮明繁雜的世界,定定地看著,直到眼睛刺痛流下眼淚,才緊緊閉上。
這是她眼中的世界,這是她的人生。
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人和她走過同樣的路,也沒有任何人在此刻和她看到同樣的風景,更沒有人的心裡,掀起和她一樣的波瀾。
她的心裡,一次又一次地回響著努曼先生的話。
掌控你手中誕生的每一件作品的氣韻與風格……
你所創造的所有東西,都將屬於你一個人……
永不磨滅,無人可侵犯……
“我的風格……這一路走來,我變成瞭什麼樣的人,我創造瞭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我最終貫穿瞭自己作品的氣韻與風格,究竟是什麼呢?”
這是努曼先生無法教給她的,也是顧成殊無法幫助她的。
這是她的世界,沒有任何人能入侵,同樣,也沒有任何人能影響。
唯有她孤獨跋涉,不顧一切地前進,不計一切地成長。
唯一能幫她堅持下去的,隻有強大的心。
而漫山遍野的風,凌亂充斥於她的心中,轟鳴不已,久久回蕩。
葉深深在煎熬之中掙紮著企圖前進,卻並未得到進展。
而顧成殊的工作則卓有成效得多。短短幾日過去,在服裝業根基龐大的HDI損失慘重。
從紡織原料開始,進而波及下屬基礎生產商,連鎖反應迅速侵襲到上遊產業。擁有自己產業鏈的品牌還好,但像Element.c這樣沒有自己的工廠而嚴重依賴HDI下屬其他生產商的公司,幾乎是日復一日狂跌不止,從第三天開始便取代瞭Pulitzer成為本次股災的最大受害者。
即使與HDI有投資交集的安諾特集團,一開始為瞭自身利益而有意願與他們同進退,但在不日發現很可能會引火燒身之後,立即明哲保身退出瞭這場戰役。
沈暨大松瞭一口氣,沒有瞭艾戈緊盯的目光,他感覺心裡最大的負擔終於卸載瞭。他抽瞭個空檔,趕緊跑去找葉深深會面,見面的時候,卻被葉深深的模樣嚇得差點不敢進門。
“你你你……你怎麼變成這樣瞭!”沈暨望著臉色如同死灰、臉頰和雙眼凹陷得不成人樣的葉深深,大吸冷氣。
在傢裡窩瞭好幾天萎靡不振的葉深深,連他的面容都看不太清,隻能眩暈般地靠在門框上,說:“我……昨晚通宵畫圖來著。”
“你這哪是昨晚?你這明明是好幾天不眠不休瞭吧!”沈暨不敢置信,“深深,明明我們現在大獲成功瞭,為什麼你看起來比Element.c的那些股東還要難看?”
葉深深感覺全身無力,跌跌撞撞回到沙發旁,虛弱地趴在上面,低聲說:“我不知道……”
“你還在糾結自己設計的事情嗎?”沈暨擔憂又無奈,在她身邊坐下,揉瞭揉她的頭發,說,“這種事情急不來,這是天分和才華碰撞後發生化學反應的事情,哪有你憋著著急,就能上升到你目標的道理呢?”
葉深深趴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目光木然地盯著墻壁:“天生的……所以我天生沒有薇拉那樣的才華嗎?”
“每個人擁有的才華不一樣嘛,表現方式也不一樣。比如說,她的設計有沖擊力,可你的設計更受歡迎啊。我要是個女孩子,肯定願意穿上你設計的衣服美美地出去展示自己。”沈暨聲音溫柔地安慰著她,卻並沒有收到什麼成效。看著她還是一動不動,沈暨隻能嘆瞭口氣,俯身凝視著她說:“出去走走吧,吃點好吃的,別老待在傢裡瞭。”
葉深深將臉埋入自己的臂彎,聲音悶悶的,沉沉的:“嗯……我要回傢。”
“咦?”沈暨愕然看她。
“我想回國,回到屬於我自己的地方去……”葉深深喃喃地說。
沈暨瞠目結舌,趕緊按住她的肩膀問:“回國?為什麼啊,你在這裡不是很好嗎?”
葉深深抬手搭住他的手,還沒回答,門口傳來開鎖的聲音。
顧成殊打開門,站在門口看著他們。
顧成殊的狀態,完美詮釋瞭什麼叫作殘血狀態。
其實看起來也還好,眼睛隻是微有通紅,胡楂兒隻是稍微有點青色,臉色隻是略有憔悴,連衣服都隻是有些許褶皺而已。
但他這樣的人,居然可以容忍自己的身上出現這麼多瑕疵,本身就比世界末日還可怕瞭。
更何況,他看著他們兩人的目光,竟在發呆。
葉深深愣瞭愣,然後才醒悟,沈暨居然就壓在自己的身上,甚至有一隻手還壓著自己的肩膀。
她立即看瞭沈暨一眼,沈暨也火速跳瞭起來,向著門口的顧成殊奔去,隻是話語結結巴巴:“成殊,你終於回來瞭!你看深深等你等得幾天都不睡覺,剛剛差點暈瞭,所以我扶她休息一下!”
不知道顧成殊相不相信沈暨的話,但他神情並沒有什麼變化,隻是關瞭門,扶墻走到桌邊坐下,皺眉說:“我有點餓。”
沈暨立即鉆進廚房,開始翻找食物。
葉深深看著顧成殊的面容,不太清楚他的情緒,有點畏怯地慢慢走到他身邊坐下。
他肯定不愉快吧,他為瞭他們共同的事業在外奮鬥,一回來卻看見他們在打打鬧鬧。
葉深深略帶緊張地叫他:“成殊……”
顧成殊點點頭,神情依然有點呆滯,開瞭桌上的水喝瞭足有大半瓶,才像是清醒瞭一點,轉頭看她,目光也終於開始聚焦:“為什麼要回國?”
葉深深才知道他已經聽到瞭自己剛剛說的,想要回去的事情。
她遲疑著,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
他抬手揉揉自己的太陽穴,皺起眉頭,那雙疲憊的眼睛緊盯著她:“不是說好瞭,你再也不會畏懼面前所遇到的事情,再也不會動搖,要一起將深葉打造成世界頂尖的品牌嗎?”
葉深深輕吸瞭一口氣,低聲說:“成殊……”
“你不是要超越所有的設計師、掃除所有擋在面前的障礙,要站在巔峰王座,做那顆最明亮的永恒之星嗎?”
顧成殊的聲音,已經略帶怒氣,甚至隱隱有質問的意味。
廚房裡煮意大利面的沈暨轉頭望見他風雨欲來的臉色,不自覺縮瞭縮頭,緊張地看著葉深深。
葉深深一動不動地望著顧成殊,許久,然後忽然微抿嘴角,朝著他露出一個清淺而溫柔的笑容。她在他身邊坐下,挽住他的手臂,輕輕地將自己的臉靠在他的肩上。
她問:“所以,在你的心中,我依然是那個遇見瞭什麼事情就隻想逃避的葉深深?”
顧成殊的身體略微一僵,還沒回答她,卻覺得手背微癢,低頭一看,原來是她散落的發絲拂過瞭自己的手背。
他不自覺地抬起手,輕輕握住瞭她滑到自己手邊的發絲,一時沒有說話。
“我……沒有達到你的期望。我努力瞭,但更上一層樓的契機可遇而不可求,我陷入瞭絕境。”葉深深的聲音輕輕的,卻清晰無比,她望著他的目光澄澈堅定,並未有任何動搖的情緒,“成殊,我羨慕薇拉的天分才華,我也想有那種肆意揮灑的力量。我去找瞭努曼先生,渴望掙脫目前的困境,進入新的境界……然而我並沒有突破。”
她說著,貼在他肩上的臉頰微微側瞭側,抬起眼睛看他。
顧成殊看見她的眼中,有疲憊,也有困擾,但更多的是堅毅與決絕。她說:“努曼先生告訴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根,那上面長出來的花與葉,全都是屬於獨一無二的那個人。法國雖然好,可我的根不在這裡,我的文化植根之處在中國,我的思維方式最初的起點,就是中國。我想,或許我回到國內,能離我想要的境界更近一點,或許也更能挖掘自己的潛能,你覺得呢?”
顧成殊凝望著她近在咫尺的憔悴面容,點瞭點頭,抬手按住她的後腦勺,使她更靠近自己一點。他在她的額頭輕吻,低聲在她耳邊說:“等這邊的事情塵埃落定,我們一起回去。”
葉深深點點頭,抬手正要回抱住顧成殊,沈暨那邊卻很沒有眼色地從廚房端出瞭意大利面,放在桌子上:“來來,嘗嘗我的獨傢秘制番茄肉醬意大利面,來,深深,雙份雞肉是你的,雙份雞蛋是成殊的,雙份生菜是我的。”
沈暨的意面做得確實不錯,何況顧成殊和葉深深都又餓又累,三個人吃得連湯都沒剩下。
見他們精神好一點瞭,沈暨便問顧成殊:“那邊局勢怎麼樣?你都回來瞭,應該已經基本結束瞭吧?”
“嗯,HDI如今焦頭爛額,雖然企圖力挽狂瀾,也隻能救得Pulitzer這樣的基礎行業一二,對於Element.c的失控根本無法把握。”顧成殊捏著叉子,沉吟說,“已經回天無力瞭,各機構和散戶大肆拋售Element.c的股票,因此又引發恐慌性拋售,這種情況下,除瞭我們,不可能有奇跡瞭。”
沈暨開心又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跟你們八個卦,今天上午,Element.c總裁前往HDI要求增持股票救市,但自身難保的HDI擱置瞭這項提案,將優先權放在瞭更為重要的Pulitzer上。”
葉深深若有所思地問:“這麼說,Element.c等於已經被放棄瞭?”
“對,安諾特內部也在考慮,是否要拋售掉手中必死無疑的Element.c股權。所以現在,它真的是無主之地瞭,一塊價格不到原價五分之一的無主之地!”沈暨興奮地說,“我們深葉掌控的那幾個賬戶,簡直是活雷鋒般默默吸納他傢股票,讓他們絕處逢生,不至於立即崩盤,估計佈爾勒瓦要感激死我們幾位救世主瞭!”
顧成殊冷笑道:“不,他絕對不會感謝我們的,深深進入Element.c的時候,就會是戰鬥開始的時刻。”
葉深深抿唇想瞭想,說:“沒事,我已經做好瞭準備。”
“不需要準備,有我們在,你又有第一大股東的身份加持,誰有辦法對你下手?”顧成殊左手托腮,望著坐在自己右邊的葉深深,不容置疑地說道,“目前深葉和其他幾個賬戶在這段時間吸納的Element.c股權,已經超過瞭37%,HDI和安諾特即使不拋售股份,在股東中也已經居於第二、第三位。我近日會讓他們召集股東大會,到時候你代表第一大股東深葉到Element.c任職。”
沈暨忽然想到一件事,暗暗吸瞭一口冷氣。
他想起來瞭,路微現在正在Element.c擔任實習設計師。葉深深這一去,必定會與她正面相遇。
不過,他看看顧成殊和葉深深,見兩人都沒有任何提及路微的跡象,在心裡又放下瞭一塊石頭,心想,深深是去當領導的,路微一個實習設計師能對她做什麼才怪呢。
顧成殊站起身走進浴室,準備洗澡睡覺,想想又回頭對沈暨說:“既然佈爾勒瓦會去HDI,這麼說市場上應該還有剩餘的Element.c股票,你關註一下,看我們現在賬戶上的情況,掃掃尾,不然這一波時機過去,很快就要恢復正常瞭。”
沈暨立即應瞭,葉深深雖然不管賬目,但還是問:“買瞭這麼多,從伊文姐那裡借的錢還夠嗎?”
“你說抵押雲杉的那一筆?”顧成殊一邊去櫃子中拿浴巾,一邊隨口說,“那筆錢是拿來操作的,在這場風暴開始之前,我們就以多個戶頭借瞭HDI下屬各產業共計幾百萬股各類股票賣掉瞭。”
葉深深不太明白,有點緊張:“可按HDI現在股票每天跌10%左右的架勢,跌這麼狠,那我們不是虧瞭很多錢?”
“不是這樣算的。”顧成殊見葉深深一臉茫然,便重新坐回她身邊,解釋道,“雖然我們沒有HDI下屬各傢的股票,但料定它會跌,所以以昨天的市場價拋售瞭幾百萬股,先把賣股票的這個錢拿到手,但因此我們也欠瞭券商幾百萬股票,並約定在半月內償還。然後我在股票價格基本見底時,以最低價再重新買進瞭預先拋售的那些股票,將欠券商的數額還上。可這個時候,股票比我們當初賣出的時候要便宜很多,所以中間的差價就被我們賺到瞭,這也就是我們現在拿來買Element.c的錢。”
葉深深感覺大開眼界:“原來股票不是漲瞭就賺錢,跌瞭也可以啊?”
“對,理論上是這樣,實際操作中還有些小細節。”
“金融太可怕瞭,這簡直就是空手套白狼……”葉深深呆瞭片刻,心有餘悸地問,“那……如果之前你預估錯誤,對方要下手的對象並不是HDI的話……”
“那我們就完蛋瞭。”顧成殊笑瞭笑,抬手拍瞭拍她的頭,說,“連雲杉也沒有瞭,我隻能靠你養一輩子。”
葉深深看著他的笑容,在心裡想,雖然知道大概不可能有這一天,可心裡莫名有點想入非非,怎麼辦啊,顧先生……
艾戈在股市那一波狂瀾平息後,才知道最後大肆吸納Element.c股權的幾個賬戶,最終都賣給瞭一傢名叫深葉的新公司。而這個深葉,是屬於葉深深、顧成殊、沈暨三人的。
他的目光穿透三層防彈玻璃,看向坐在外面的,自己的特別助理沈暨,一言不發地盯瞭好久。
原本坐在外面有一下沒一下地翻文件的沈暨,忽然之間覺得後脊背一種異樣的寒氣漸漸冒瞭上來,空氣不對勁,全身的肌肉和神經也不對勁,仿佛……
他戰戰兢兢地抬起頭,鼓起最大的勇氣,看向艾戈。
兩人的目光,隔著三層玻璃相接。
此時此刻,沈暨特別恨這些玻璃,為什麼要這樣明凈,以至於明明有東西阻隔著他們,卻又空若無物,讓他直面沖擊,毫無躲避之力。
沈暨借口去工廠督察進展,逃也似的出瞭辦公室。
他穿過街道,撫摸著身上密密匝匝的雞皮疙瘩,感受著後背的冷汗和胸口的抽搐,依然心有餘悸。
沈暨哀怨地打開手機,電話一接通,就誇張地捂住自己的胸口,一副快要窒息的樣子:“深深,不行瞭,我受到瞭一萬點傷害,目前已經是殘血狀態……”
葉深深那邊聲音飄忽,顯然正在開車:“怎麼啦?早上你不是沒和顧成殊一起去Element.c開股東會嗎?”
“艾戈發現深葉成為Element.c的第一大股東瞭。”
“這個……反正他遲早會發現的,也沒辦法啊。”
“他還發現瞭我們三人就是深葉的三大股東。”
葉深深覺得牙齒有點酸:“隨便啦……我和努曼先生也提過自己創業的事情瞭,他很贊成,答應會減輕我在Bastian的工作,你那邊呢……能不能和艾戈商量一下?”
沈暨淚流滿面:“恐怕沒有折騰死我之前,艾戈不會放過我的。”
“別擔心,你要是太忙的話,我們會幫你分擔一點的。”葉深深說著,覺得沈暨的血淚控訴裡面似乎有什麼東西不對勁,折騰死什麼的,聽起來總覺得好像有點……
還沒等葉深深琢磨出什麼來,沈暨已經問:“深深,你在外面?要去哪兒?”
葉深深嘆瞭一口氣:“老哈利的廠子要倒閉瞭,做完這一單就關門,讓我立即去把最近那一批樣品弄出來,所以我得立即趕過去。”
沈暨立即說:“帶我帶我,我剛好也要去廠區。”
幸好葉深深開出去不遠,很快就返回街口把他接上瞭。
沈暨坐在副駕駛座上,滿意地把自己那雙長腿伸瞭伸,說:“幸好你買瞭SUV,我最怕小車子瞭,腿都放不開。”
葉深深說:“對呀,這個空間很棒,我上次塞進瞭七匹佈外加四個木頭模特,還有兩箱輔料呢。”
“難怪你當時想買卡車,幸好被我攔住瞭。”沈暨隨口說,“下次買輛悍馬也行,亮橙色或者粉紅色……”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薇拉開的就是亮橙色悍馬,愣瞭一下,立即岔開瞭話題:“對瞭,上個月老哈利那裡出樣的時候,我還去看過呢,他還興奮地跟我說兒子要從服裝學院畢業瞭,以後就有人能幫助自己,可以不用再這麼辛苦瞭,怎麼現在忽然說要關門瞭?”
葉深深默然說:“他傢今年的單子主要靠Pulitzer那邊,如今這場風波中,Pulitzer受損嚴重,已經宣佈要裁員超過三分之一,而對外訂單也會大大減少。老哈利這邊今年若是少瞭主要支柱,隻靠零星單子,肯定撐不下去,隻會虧損,所以他隻能關閉廠子,等行情好轉再說。”
沈暨微微皺眉,問:“影響這麼大嗎?”
葉深深嘆瞭一口氣:“不知道,去看瞭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