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的第二把火,下馬威。
葉深深跑過很多工廠,甚至她從小就在工廠中長大,但她卻從來沒有帶著一群人在工廠視察過。
不過世事萬變不離其宗,她對工廠的事務這麼熟悉,來到工廠之後,自然也很快就與廠裡的幾個負責人聊開瞭。談瞭過去的愉快合作和將來的預期之後,工廠的老板知道他們不但不會減少在這邊委托下單的工作,反倒很有可能會增加訂單後,立即樂顛顛地帶著葉深深在工廠中視察起瞭最近的幾版衣服。
“葉小姐,這批衣服是馬上就要交的Element.c冬季款,拿到之後我們也很重視,廠裡一直在出這批貨,我敢保證可以提前一周左右交貨。”老板樂呵呵地說著,指給葉深深看繁忙的工廠情景。
葉深深拉起一件衣服看瞭看,目光飛快地從走線和佈料上滑過,用手捻瞭捻衣料,問:“這是Trista設計的DF739款?”
老板趕緊點頭,說:“是DF739款,不過設計師我們就……”
葉深深的目光轉向設計總監。
設計總監赫德是個光頭,此時趕緊從人群中探出頭來,點頭說:“是的,就是Trista設計的,不過還並沒有宣佈……原來葉小姐已經知道瞭啊?”
葉深深隻笑瞭笑,又將衣服抖開看瞭看,說:“不,我猜測的。來之前我看過瞭公司幾位設計師以前的作品,盡量熟悉瞭一下他們各自的風格,這件衣服我覺得看起來屬於Trista。”
赫德立即贊嘆:“葉小姐真是用心,也真是厲害啊!有您這樣對設計無比敏銳洞悉的人主導生產運營,公司肯定馬上就能大力發展,成為頂級品牌指日可待啊!”
眾人心中暗罵這個馬屁精,但也個個都賠著笑,爭先恐後地贊頌這個新來的副總裁。
葉深深隻能保持微笑,察看著廠裡的情況。
這傢工廠的工人確實十分細致,產品質量管控得很好,從剪裁到走線全都是一流水準,配得上Element.c的品質。
葉深深看瞭他們的流水線和程序控制,表示滿意。不過這一步驟的安排是下馬威,從公司同事到合作方,她都要讓對方知道自己並不是個好糊弄的人才行。
別說是這麼大的一個工廠,在做這麼多的樣衣,就算雞蛋裡都要挑點骨頭出來,這才是正事。
所以她隨意一瞥旁邊女工正在縫制的一件藏青色衣服,便微微皺起眉頭,將它拿瞭起來。
這是件藏青色亞麻外套,略偏墨藍色調。葉深深問身邊人:“這件衣服當時是誰負責的?怎麼通過打樣試驗的?”
生產部的一個老員工頓時一愣,趕緊說:“當時是我過來看樣的,感覺……沒什麼問題。”
“哦,是Abner先生。”葉深深認得他,“您在生產部已經有四年多瞭,應該仔細一些,尤其是樣衣,關系著我們所有成衣的效果,千萬不能馬馬虎虎放過。”
Abner和工廠老板對望一眼,趕緊拿過這件衣服仔細檢查。
這件衣服理應沒有任何問題——領口一絲不茍,袖口收得完美,走線工整,版型筆挺,是一件完全可以順利通過驗收的合格品。
Abner有點遲疑地看著葉深深:“葉小姐,您的意思是……”
“據我所知,這批衣服是你們工廠首尾負責的,也就是說,從佈料到打樣到加工,全都交給你們操辦,我們隻負責監督。”葉深深提起衣服,展示在工廠老板的面前,“然而我對你們這批佈料不滿意,確切地說,是對你們的染色有意見。”
老板趕緊說:“佈料是在我侄子的廠子裡染的,而且出來後也經過瞭檢驗,沒有脫色的情況……”
“普通的檢驗當然沒問題,我說的是隱藏的質量因素。”葉深深看著衣料,說,“這顏色質感,應該用的是佈魯塞爾德塔公司出品的鈷藍-42號染料,調和花青-7號染料,並加上5%以下的煤黑-139號染料配成的。”
老板目瞪口呆,眾人面面相覷,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後面一個小個子男人鉆瞭出來,一臉崇敬地向葉深深點頭哈腰:“是的,沒錯!70%的鈷藍-42加上26%花青-7,再加上4%的煤黑-139,我們的技工在電腦上調試瞭上百次,又在實際工作中調整瞭十幾次才定下來的配比,卻被您一眼看出來瞭,您這是、是神技啊!”
老板趕緊拉住那個小個子年輕人,介紹說:“這就是我侄子,開染制廠的。這位是Element.c的副總裁葉小姐,如今負責這邊的事務。”
“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對方看看葉深深的年紀和模樣,震驚得目瞪口呆。
葉深深笑著和他握手,說:“我隻是對顏色稍微敏感一點而已,而且之前也專門負責這方面的事務,所以對於印染和制作工藝多關註瞭一些。”
在眾人佩服的眼光中,老板又想起來,趕緊問:“對瞭葉小姐,您覺得這件衣服染色上的問題是?”
“德塔公司的鈷藍-42號染料,之前曾經因為褪色問題而重新改制瞭配方,大大改善瞭在其他材質上的著色穩定程度,但在亞麻上的表現還是不佳,其實應該改用其他顏色比較好。”葉深深將外套鋪在白佈熨燙臺上,示意工人,“來,用蒸氣熨燙試試看。”
工人趕緊插電操作,將衣服熨燙平整,然後拿起來展示給大傢看。
一件相當完美的衣服,可惜白色的熨燙臺上,染上瞭淺淺的幾塊藍色水漬。
眾人頓時都看著那幾塊痕跡沉默不語。對於服裝業來說,這是個不大不小的質量事故。說不大,但衣服褪色若被有心人渲染,到時候難免遭到同行和消費者譏笑;說不小,輕微的褪色確實無關痛癢,尤其深色衣服並不會因此而改變基本性狀。
所以,這件事情如何解決倒成瞭麻煩。已經制作到這一階段的衣服,難道為瞭這點問題,要將所有衣服廢棄,重新從染制佈料開始?
雖然責任並不在Element.c,負責損失的是染制廠,但Element.c新品發貨的時間迫在眉睫,也是等不起。
可若不加理會,任由有問題的衣服上市,到時候若有麻煩,恐怕整個品牌都會被弄得很難看。
老板侄子臉色鐵青,硬著頭皮問:“那……那我們把所有佈料和成衣重新過水,上一遍著色穩定劑?”
老板給他一個難看的表情:“大部分衣服都做出來瞭,到時候帶著主輔料一起去上穩定劑?你那機器的設計隻是針對整匹佈!”
老板侄子都快哭瞭,喃喃咒罵:“該死的德塔公司!不是說配方改進瞭嗎?我要去索賠!”
Element.c的一幹人則都看著葉深深,等著她發話——畢竟,這問題究竟是拿是放,除瞭這個副總裁,在場的人誰也不敢表態。
葉深深的臉上卻依然帶著笑意,對老板和他侄子說:“別擔心,你們難道忘瞭,之前這件衣服看樣時,是通過質檢的嗎?”
Abner趕緊點頭:“是,當時沒有發現褪色問題。”
“德塔的鈷藍-42隻有在高溫時才會性狀不穩,蒸汽熨燙因為有水分,所以更容易導致脫色。其實隻要買傢註意,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Abner結結巴巴:“那……如果他們不註意呢?”
“我們可以劃清責任啊!”葉深深將衣服拿起,指著上面的水洗標,說,“在水洗標上註明不得熨燙,洗滌方式三十度以下就可以瞭。若有人粗心大意,那也是他自己沒有按照標準操作,至少無法追究我們的責任。”
換一下水洗標,至少比所有的補救措施都要簡單方便多瞭,眾人都松瞭一口氣。有眼光有辦法,還精通如何輕松合理地規避責任,老板侄子敬畏地看著葉深深,欣喜若狂地點頭:“太好瞭,太好瞭……”
“當然,你叔叔這邊更換水洗標的成本,請你負責。”葉深深開玩笑道。
“應該的,應該的!”他點頭如啄米。
老板也是大松瞭一口氣,趕緊笑道:“其實,之前聽說要有一個管生產運營的副總裁過來,我們都很緊張,擔心外行人對內行人發號施令,我們這些人就遭殃瞭!可今天見到葉小姐,我們真是感到慶幸!您以後可得經常過來看看,相信我們的完成度會更高!”
“會的,以後我可能會因為工作上的事情而經常來到這裡,希望與兩位始終都能合作愉快!”葉深深與他們握手告辭,笑道,“我這人有點較真,對於自己想要做好的事情一定要做到盡善盡美,甚至會過於苛求,以後各位肯定也會看到我個性的這一面。但其實除瞭工作,我對於其他事情並不在意,而且隻要對工作有利,我會從任何方面和有需要的人一起努力,隻要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是為瞭最好的Element.c。”
她這話是對合作的兩個工廠老板說的,當然也是對身邊所有人說的。
被剛剛那一幕震驚瞭的眾人,看著這個神情淡定的女孩,一時之間隻能齊刷刷點頭,竟無一人有任何異議。
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聯絡感情。
在工廠一陣忙碌後,葉深深回到公司,已經快到下班時間瞭。
葉深深先吩咐切莉亞去征詢佈爾勒瓦和韋弗威的意見,希望能找個機會共進晚餐。如果是在國內的話,自然應該是佈爾勒瓦代表董事會請第一天上班的她吃飯,然而這裡是法國,並沒有這樣的習慣,所以還得她去詢問。
切莉亞很快就回來瞭,以平板臉和平板腔回復葉深深:“佈爾勒瓦先生今晚已經有約,和一傢重要的復合店經理商談合作,這是公事,不宜推辭,讓我代他向您道歉。韋弗威先生表示這是他的榮幸,今晚八點將準時赴約。”
葉深深點點頭,等切莉亞出去之後,才長出瞭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揉瞭揉自己的肩膀。
戰鬥的一天終於要結束瞭,她才感覺到疲憊襲來,令她全身都隱隱感覺到瞭酸痛。
她站起身,走到寬大的老虎窗前,將窗戶推開,望著窗外的天空。
昏黃的天邊有淡淡幾抹珠灰紫的雲彩,籠罩著面前已經略顯暗淡的巴黎街區。路燈尚未亮起,街上的七葉樹在風中搖動,葉面偶爾翻轉,反射著隱約凌亂的光線。
街上行人匆匆,無數人正在回傢。
葉深深也開始想傢瞭。想有母親的傢,也想有顧成殊的傢。
葉深深開車向著新住處而去,這邊街區容積率不高,所以路上行人也少。
葉深深在等紅燈時,呆瞭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給宋宋發瞭條消息:我媽最近還好嗎?
還好嗎?
身體好嗎?還遭受不幸嗎?她是否後悔瞭,是否願意來到女兒身邊瞭?
她知道女兒現在過得怎麼樣嗎?知道女兒如今走到瞭什麼樣的地方嗎?
綠燈亮起,葉深深的車向前平滑地開去。
消息提示音響起,葉深深點開瞭語音。
國內已是凌晨一點瞭,宋宋這個晝夜顛倒的夜貓子卻顯然還在活躍著,她的聲音十分正常,甚至還帶著些小得意,說:“放心吧,阿姨有我在旁邊看著呢!我和程成去警告過申啟民瞭,和他好好談瞭談,然後給瞭點好處,他現在可小心瞭,不說畢恭畢敬吧,反正應該絕對不敢傢暴瞭!”
葉深深輕輕嘆瞭口氣,感覺自己的眼睛熱熱的,有點灼痛,裡面的液體要奪眶而出。
她把車子靠邊停下,想瞭一會兒,然後清清嗓子,勉強用正常的語氣說:“那就好,全靠你啦,宋宋。對瞭,有空兒勸勸我媽,好歹讓她來我身邊住一段時間。”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隻要她一松口,我和程成直接護送她過來,然後我們在法國就把婚禮辦瞭度蜜月!”
她甜蜜的口氣讓葉深深也被帶動,坐在車內不自覺地笑瞭出來:“好呀!看來我要抓緊設計你的婚紗瞭!”
“趕緊的,趕緊的!千萬記得要夢幻、要浪漫、要小仙女、要十二米拖地白紗!”
宋宋就是這麼可愛的人,嘰裡咕嚕和她天南地北亂扯一通後,葉深深心口的積鬱也漸漸掃平瞭。
關掉瞭手機,葉深深看看時間,趕緊啟動車子盡快回傢。
因為她如今要在Element.c任職,所以顧成殊在Element.c和巴斯蒂安工作室之間找到瞭一個新住處。
忙碌的葉深深當然沒辦法管搬傢的事情,隻能由顧成殊負責將那邊的東西運過來,一一歸置好。
葉深深在新傢門口停車,然後下意識地抬頭看樓上,不由得愣住瞭。
新的一步陽臺上,一支支淺紅深紅紫紅粉紅的花球探出來,被陽臺的燈光籠罩上一團溫暖的顏色,顯得格外亮眼。
葉深深趕緊跑上樓,打開房門,看向裡面。
好吧……依然是顧成殊的風格,黑白灰棕褐,仿佛顏色的飽和度稍微高一點就會灼傷他的眼睛似的。
葉深深環視室內一圈,走到自己的房間看,顧成殊正在拆箱子,幫她將衣服掛在櫃子中,端詳著手中的一件裙子。
藍色的禮服裙,完美模擬海洋星空,硨磲一樣的大波浪裙擺,誇張得恰到好處。葉深深一眼就看出是顧成殊當初送給她的那件Bastian高定。
顧成殊聽到聲音,轉頭看她,舉起手中的裙子,問:“你一直把它帶在身邊?”
葉深深點點頭,走過來輕撫著裙子外面罩著的薄紗,輕聲說:“對啊,因為它對我而言,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有意義。”
這是她一路走來,最為重要的激勵,這是她前進的路上,不會熄滅的燈火。
在她以為自己再也無法面對風雨交加崎嶇坎坷,破滅瞭心中幾乎所有的希望,痛苦得想要放棄一切的時候,是顧成殊拿著它丟在她的面前,告訴她,她在這個世界上,可以達到的高度。
那之後,她再也沒有動搖過,再也沒有遲疑過,再也沒有偏離航向過。
不顧一切地成長,不惜代價地前進。
為瞭成為顧成殊所說的,亙古閃耀的恒星。
不知道他是否知曉她心裡的感受,是否懂得她說的意義。顧成殊隻是對著她微微而笑,然後抬手撫瞭撫她的發絲,幫她將這件裙子掛到衣櫃裡面去。
葉深深不好意思再麻煩他,便將自己的衣服抱出來,然後又想起什麼,忙問:“陽臺上的花……是從那邊拿來的嗎?”
“不是。”顧成殊隨意看瞭那些花一眼,“房東不肯讓我帶走她的花,不過我開車經過一條街道時,剛好看見瞭差不多的天竺葵,所以就下去買瞭幾盆。因為我記得你還挺喜歡那些花的。”
“嗯,因為那時候天天一個人待著,有點孤單,但每次回住所的時候,抬頭看它們在陽臺上等我回傢,就覺得不寂寞瞭。”
顧成殊說:“這麼說的話,其實你也不需要它們瞭,因為現在有我等你回傢。”
明明是這麼隨意的一句話,葉深深卻覺得自己的臉微微地紅瞭起來。
好奇怪,仿佛覺得……顧成殊這口吻是在和花朵爭寵似的。
念頭剛剛浮起來,她趕緊又使勁把它按下去。淡定從容睿智沉靜的顧先生才不可能這樣呢!
葉深深埋頭整理衣服,完全不知道她在臉紅什麼的顧成殊則靠在門上,問:“今天第一天去Element.c,感覺如何?”
葉深深趕緊回過神來,說:“還不錯,基本上完成瞭我想要做的事情。不過佈爾勒瓦拒絕瞭我今晚的邀請,我隻約瞭韋弗威吃飯。”
“韋弗威當然不會拒絕你,安諾特在Element.c的股份比HDI少,他手中也並無實權,隻要混日子等到退休就可以,實在不行也可以回到安諾特去。畢竟,安諾特能管住Element.c的財務,便是最大的成功瞭。”顧成殊平淡地說,“而佈爾勒瓦則不同,他目前的地位在你到來之後便岌岌可危,董事長兼總裁的位置很有可能不保,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和你劍拔弩張已經算冷靜,坐在一起吃飯談事又有什麼必要呢?”
葉深深想瞭想,微帶愕然:“難道你的意思是……我得取而代之?”
“現在來說還為時尚早,你先一步步將目前的事情穩妥地處理好。”顧成殊也不多談,隻說,“去吧,和新同事好好吃頓飯。”
秉承顧成殊的精神,葉深深和韋弗威吃飯的時候,隻談些公司基本情況,兩個人都很默契地對佈爾勒瓦以及董事會三人之間的事情一概不提,反而圍繞公司上午的停車難、中午的工作餐、下午的點心進行瞭饒有興致的探討。
最後韋弗威聊到興起,還教給葉深深一個秘訣,雖然樓下停車場很擁擠,但其實街道後面公園旁邊,還有個小停車場,這可是他前段時間湊巧發現的秘密,從未和別人分享過。
兩個人愉快地道別回傢,葉深深一看時間才晚上十點多,趁著精神好,便興致勃勃地開車去公司附近轉瞭一圈,果然找到瞭韋弗威說的那個小公園,以及那個小停車場。
看看周邊還算熱鬧,葉深深下車從停車場走到公司,計算著不過四五分鐘時間,然後一抬頭卻發現公司的燈開著。
葉深深便走進公司,到裡面那個亮燈的房間去看瞭看。
單獨在裡面加班的,居然是路微。
葉深深站在門外,看著路微在屏幕上修改著一件上衣,褶皺的絲質上衣設計圖,她一板一眼畫得很認真,可惜就是一件普通的看起來不錯的上衣,並沒有任何自己的特質。
和當年一樣,路微依然沒有才華,隻是如今,她連青鳥大小姐的身份都已經失去。
葉深深也不知懷著什麼心情,站在門口看瞭她片刻。
路微終於察覺到有人在門口看她,她轉頭看瞭看葉深深,呆瞭片刻,然後臉色鐵青地將屏幕關掉,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現在也是Element.c的一員,為什麼不能在這裡?”葉深深說著,慢慢踱步走瞭進來,“法國公司並不鼓勵別人加班,你怎麼在下班後又轉回來瞭?”
如果葉深深沒記錯的話,她之前離開這座辦公樓的時候,裡面已經沒有其他人瞭。
路微咬住下唇,悻悻地將頭轉向窗外,看著外面的樹影,僵硬地說:“葉深深,別裝腔作勢瞭,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在這邊待下去的!”
葉深深笑瞭笑,問:“你為什麼這麼覺得?”
“廢話,因為當初在青鳥,我把你趕瞭出去,現在……輪到你報仇雪恨瞭吧?”路微咬著牙,看也不看她一眼,憤恨道,“我會盡快把手頭的事情搞定,離開Element.c的,幫你省點力氣!”
路微的側面在窗外燈光的映照下,倔強又怨恨,輪廓清晰。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路大小姐的脾氣,真是什麼時候都改不瞭——即使,現在我們的身份與立場已經完全反轉,可你卻依然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葉深深拉過旁邊一把椅子坐下,笑著支起下巴望著她,“其實你誤會我瞭,真的。”
路微一怔,狐疑地轉頭看著葉深深。
“我不是路大小姐你,或許你覺得,自己看著礙眼的人,就非要驅逐出自己的視線,永遠也不見到為好,可我卻覺得,在初來乍到之時便對當年舊怨下手,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小人得志,猖狂失態,那他們會怎麼看待我呢?像我這麼膽小怕事不敢招惹是非的人,又怎麼會假公濟私尋仇生釁,給別人留下話柄呢?”
路微神情陰晴不定地看著葉深深,語帶遲疑:“你……你真的會容忍我留下?”
“其實,雖然你曾經打壓過我,也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情,但正是因為你的所作所為,才讓我走到瞭現在,說起來,也算是另一種成全吧。”葉深深不願再多說什麼,站起身若無其事地對她揮瞭揮手,“如今你不再是當年的路大小姐,而我也不再是那個實習生葉深深,我們的過往一筆勾銷。你我現在就是Element.c兩個普通的同事,我不會為難你,但你若不勝任工作,或者工作出瞭什麼岔子,我一定遵照公司規章制度,不折不扣,執行到底。”
路微一揚下巴,說:“好,那我恭祝你能在Element.c堅持下去,千萬別幾天就被掃地出門瞭,讓我和大傢都好好看看你遵守規章制度的模樣!”
葉深深回到傢中時,驚訝地發現沈暨居然也在等她。
葉深深不由自主地看瞭看時間,發現已經快要十一點瞭。
“別看瞭,那是我的房間。”沈暨一指旁邊的工作間,“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強烈要求把那張沙發床運過來放在那裡。”
葉深深看看顧成殊,見他無語地抬頭看著天花板,當作沒聽見。
葉深深隻能說:“可我們這邊沒有四個衣帽間給你放衣服。”
“不會多打擾你們的,偶爾給我當個避難所就好。”沈暨像在自己傢一樣舒展地靠在沙發上,“第一天就加班?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避難所”都出來瞭,虧欠瞭他的葉深深也隻能無奈地說:“哦,我今天晚上遇見瞭路微,她居然在公司加班。”
顧成殊端來一杯可可和兩杯咖啡。
沈暨下意識就伸手去拿可可。顧成殊的目光落在他的小腹上,沈暨苦著臉默默將手換瞭個方向,轉向黑咖啡。
葉深深喝著可可瞥著沈暨的身材:“身材很棒啊。”
“是很棒,可惜我一開始吃甜食就會長小肚腩,真要命……”沈暨仇恨地說著,又迅速換瞭個方式攻擊顧成殊,“成殊,你現在這副居傢主夫的樣子,真是令我感動,不得不說,深深真是厲害,居然能把隻會和數字打交道的顧先生調教成這樣。”
葉深深看瞭顧成殊一眼,趕緊說:“那是因為……”
“因為愛。”顧成殊平靜地打斷葉深深的話,有恃無恐地坐在她身邊,正視沈暨。
沈暨頓時覺得身下的沙發長出瞭千萬根針在刺著他的背,讓他下意識地爬起來,把身體艱難地蜷縮成一團,幾乎要蹲到沙發扶手上去:“哈哈,原來如此……”
明知道顧成殊是在不滿自己打擾瞭他們的二人世界,但沈暨依然不屈不撓,努力將話題引向瞭別處:“對瞭,深深,你說遇見路微在加班?這裡面有個八卦你聽不聽?”
葉深深立即點頭:“聽!”
顧成殊喝著黑咖啡,已經選瞭超市裡看起來最靠譜的一種,可味道依然讓他暗自皺起眉頭,不過他什麼也沒說。
“據我所知,路微現在的處境很不妙。”沈暨有點同情地說,“她傢裡出瞭問題,仰仗著孫健的幫助才勉強渡過瞭難關,所以她和孫健倉促結婚,其實相當於是一場交易而已。婚後婆傢要求她最好立即生娃三年抱倆,可她心裡似乎還希望自己能在設計方面取得成績吧,所以她寧可與孫健分居,也要到這邊來擔任實習設計師。不過命運就是這麼令人驚喜,你居然出現在Element.c,還成瞭副總裁,真是個措手不及的surprise!”
葉深深捧著手中的可可,沉吟不語。
沈暨又問:“那,你準備把她從Element.c清除出去嗎?”
葉深深低著頭,假裝不經意地瞥瞭顧成殊一眼。
顧成殊仿佛完全沒聽到他們的對話,微皺著眉頭打量手中的咖啡。
葉深深搖頭說:“不,我已經和她說過瞭,隻要她安分地待著,我絕不會公報私仇,開除掉一個對公司有用的人。”
“我想深深不是這樣的人,她不會為難路董您的。”
孔雀捧著手機,誠惶誠恐地說道。
路微一點都不介意接電話的孔雀正待在凌晨五點的中國,冷哼一聲,問:“你怎麼知道?她真的能說到做到?”
孔雀猶豫瞭一下,說:“我和深深在一起好幾年,她的個性我最瞭解瞭,她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你瞭解?你要是瞭解的話,當初我們怎麼會被她設計陷害,把方聖傑的設計當成她的抄襲過來,害得我出那麼大的醜?”路微厲聲反問。
孔雀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總之她現在春風得意,我不能不提防。”路微咬牙說道,“你替我去找葉深深的媽媽葉芝雲,跟她說說她女兒的事情,看能不能……能不能讓她出面,給葉深深施加點壓力吧。”
孔雀有點不太明白路微所謂的施加壓力是什麼意思,遲疑地問:“路董的意思是……”
“別叫我路董瞭,我現在是嫁到孫傢的人瞭,已經不是青鳥的董事。”路微說著,呆瞭片刻,又說,“真沒想到,我居然也會有今天,要有求於那個葉芝雲。”
孔雀這才明白瞭路微的意思,是讓她去葉深深母親面前說說好話,爭取能留在Element.c。
她的心裡泛起一股微微的酸楚,輕聲說:“好的,路……路小姐,我今天就去找葉芝雲。”
路微默然停瞭一陣,又像是掩飾自己的狼狽,說:“對瞭,你哥哥那邊情況怎麼樣?需要錢的話跟我說吧,我給你打過去。”
“多謝路小姐,我現在不是特別需要,我哥他多虧您幫忙,現在應該會在那傢公司好好工作瞭。”
“嗯,那就好。”路微說著,覺得心煩意亂,也沒心情再說下去,直接掛掉瞭手機。
路微站在辦公室中,抬頭看著頭頂的白熾燈,呆瞭片刻,然後把桌上的設計圖一股腦兒掃到自己的大包內。
她推開大門出去時,卻發現設計總監赫德正從外面進來。
路微趕緊和他打招呼,他向她揮瞭揮手,然後想起什麼,問:“對瞭,聽說,你和新來的副總裁葉小姐……是熟人?”
路微遲疑著點頭,說:“對,以前她在中國的時候,在我傢公司實習過。”
“唔……來,我們聊一聊關於她的事情。”赫德去自己辦公室拿瞭東西,示意路微跟著他出門。
路微猶豫地走到他的車前,赫德殷勤地幫她拉開車門,車上已經坐瞭一個人。
路微一看見那人的面容,頓時悚然一驚。
坐在車內的人,赫然正是佈爾勒瓦。
葉深深的母親,終於主動給女兒打瞭一個越洋電話。
自從上一次在電話中不歡而散之後,母女倆已經許久沒有通話。所以接到母親的電話,葉深深立即捧著手機跳瞭起來,連手中正在翻看的設計圖也不管瞭。
她拿著手機走到陽臺上,望著遠處高低錯落的建築,強自壓抑心中的欣喜,以至於聲音都有點喑澀:“媽媽……”
葉母的聲音也略顯低沉,躊躇著說:“深深,我這邊天氣冷瞭,你那邊怎麼樣,是不是也入秋瞭?”
葉深深點點頭,應道:“是啊,十幾度瞭,我穿上外套瞭。媽,上次給你寄的包裹收到瞭嗎?維生素片和鈣片我都貼好標簽瞭,衣服應該也正合適,趕緊穿,不要舍不得穿,積壓在櫃子中就過時瞭……”
“好,我知道……”
她們是這世上最親的兩個人,可有些話,兩人都不敢說。明知道那些事說出來必定傷人傷己,即使是母女倆,也無法提起,隻能拉拉雜雜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仿佛是在為上次的爭執做補償,兩人都努力說著些開心的事情,絕口不提申啟民。一直講瞭有半個多小時,顧成殊過來看葉深深,敲瞭敲陽臺的門,詢問地舉起手中的小盤子,裡面是幾塊剛烤好的曲奇。
葉深深朝他點瞭點頭,一邊驚訝於顧成殊居然已經學會瞭烤餅幹,一邊對著母親說:“媽,先這樣哦,我有空兒再打給你。”
葉母遲疑瞭一下,說:“行,下次再說吧。”
葉深深敏銳地問:“還有什麼事嗎?你說吧,我這邊不急。”
葉母猶豫地問:“我聽說……你在國外買瞭個大公司?”
葉深深一時不太明白,想瞭想才說:“哦,我和別人一起,參股瞭一個服裝品牌,所以現在在那邊擔任瞭一個副職。”
“那……聽說路大小姐現在也在那個公司裡?”母親試探著問。
葉深深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隻“嗯”瞭一聲。
“路大小姐……以前畢竟是咱們的老東傢,我在她傢廠裡也做瞭十幾年,要不是有這份工作,我也沒法把你拉扯大。”母親嘆氣說著,絮絮叨叨的,“雖然她以前把你開除瞭,還曾經陷害我,但我們應該秉持正道,行得端做得正。無論如何,深深,別去故意報復,別成為當初的路微。”
葉深深隻能說:“好,我會的。”
“她曾經對不起你的事情,現在也都過去瞭,你盡量放下吧。”母親說著,又嘆瞭口氣,說,“深深,你說你去這麼遠的地方幹什麼呢?那些外國人會接納你嗎?你和他們怎麼交流?唉,深深,能回來的話,就早點回來吧……”
話題進行到這兒,又開始瞭重復無數次的舊話,葉深深沮喪地垮下肩膀,口中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終於掛掉瞭電話。
她呆坐在陽臺上,盯著遠處灰白色的建築群,目光茫然。
顧成殊走到她的身後,遞給她一塊曲奇。
葉深深下意識地接過,咬瞭一口,呆呆地吃著,舌尖麻痹,什麼味道都嘗不出來。
顧成殊也沒說什麼,隻伸手隨意去撥弄身邊的花朵。
“成殊……”葉深深忽然輕聲叫他。
顧成殊“嗯”瞭一聲,抬頭看她。
“你為什麼不去Element.c呢?我覺得……如果是你的話,對付那些人肯定不費吹灰之力吧,為什麼要……要把我這樣膽小怯弱又完全不懂職場鬥爭的人推出來呢?”
“我會給Element.c和深葉帶來麻煩。”顧成殊簡短地說,“我離開顧傢的時候,借口是厭倦瞭看數字報表,要是我這麼快就在另外的公司擔任高管,我父親第一個不會放過我,更不會放過Element.c。”
“哦……”葉深深無精打采地垂著頭。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因為,我認為你應該在商場中歷練一番。”顧成殊抬手,輕撫葉深深散落的長發,“深深,設計師並不隻是悶頭設計就夠瞭,你還需要和人打交道,還需要瞭解這個世界的紛爭。我固然可以把你保護得好好的,讓你隻要埋頭畫畫就可以,但我覺得,不懂這個世界,不懂人生的設計師,永遠不可能真正瞭解人生的內涵與真諦。”
葉深深默然點頭,認真思索著。
“除此之外,我也要為你準備好後路,萬一……我是說萬一,有一天我若不在你的身邊,你是否足以面對一路上的暴風驟雨,是否還能擁有勇往直前的力量,是否依然能不顧一切地向前,永不偏離航向?”
“你怎麼會不在我身邊呢?”葉深深愕然望著他,心裡湧起隱約的恐慌,“上一回你說過,我們的承諾有效期是一輩子;這一回你和我約定,隻要我不開口,你永遠都會在我身邊的!”
“說瞭是萬一,你怎麼單單揪住這個不放?”顧成殊無奈地揉揉她的頭發,說道,“註意後面的內容好嗎?我希望你能成長為即使沒有我也可以天下無敵的時尚女王,成為不會熄滅的永恒之星,你可以做到嗎?”
葉深深望著顧成殊,目光堅定地點瞭點頭:“可以的——至少,我會努力學著讓自己可以。”
“我也相信,你會的。”顧成殊的手輕輕下滑,然後無比自然地摟著她的肩,將她抱在瞭懷中。
葉深深埋頭在他的懷中,感覺自己的心猛然劇跳起來。
在這一刻,什麼Element.c啊,什麼鬥爭啊,仿佛都不見瞭,隻剩下她緊張得快要出汗,身體微微顫抖地靠在顧成殊懷裡,心想,好緊張啊,好緊張啊,顧成殊會幹什麼呢?他這個時候是不是想要……
顧成殊果然俯下瞭頭,他收緊摟住她腰身的那隻手,將她更加貼近自己一些,而摟著肩膀的那隻手則順著她的脖頸上移,慢慢地探入她的發絲間,將她的頭微微托起。
她看見自己的身影印在瞭他的眼中,清晰無比地在那深黑的瞳仁中呈現,就像一朵雲彩在暗夜海洋上的倒影……
她緊張極瞭,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來迎接他即將到來的侵略。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一縷世間最纖細的絲線,正在拂過她的面容。
心跳得越來越劇烈,她不由自主地收緊瞭自己的手指,緊握著顧成殊的手臂……
“深深,成殊,你們在不在?”
陽臺下面,忽然傳來瞭沈暨的聲音,將他們這個夢幻的世界驟然打碎。
葉深深頓時睜開眼睛,看見瞭面前顧成殊懊惱的神情,一閃即逝。
他默然放開葉深深,無奈地抿唇,探頭看向陽臺下面。
正在下面的沈暨看見他,立即揮手:“太好瞭,成殊你在啊,我就說陽臺上好像有人影——我忘帶鑰匙瞭,幫我扔下來一把。”
顧成殊隻能對葉深深說:“我給他拿鑰匙。”
葉深深點點頭,顧成殊微皺眉頭,轉身向著門櫃走去,準備去拿掛在門口的鑰匙。
葉深深忽然在後面輕聲叫他:“成殊……”
顧成殊下意識地回頭,看向葉深深:“嗯?”
葉深深看見他英挺硬朗的側面輪廓,眼角一點明亮的光線,正閃爍向她的方向,與她視線相交。
也不知心裡哪一塊地方忽然悸動,讓她難以抑制自己,忍不住快步追到他面前。
她踮起腳尖,抬手摟住顧成殊的脖子,拉下他的臉頰,在他的唇上倉促地吻瞭一下。
唇瓣與唇瓣的相觸,就像被微風吹得偏轉的蜻蜓翅翼,在花朵上輕柔地碰觸,隨即分開。
顧成殊微覺愣怔,眼睛不由自主地睜大瞭一點,凝望著葉深深。
葉深深不敢看他,臉騰的一下就紅瞭。她低下頭,趕緊往回跑,想要掩飾自己的窘迫。
然而她的手卻被回過神來的顧成殊一把拉住。
他將她拉回自己的懷中,抵在墻上,低頭強硬地吻住瞭她。
葉深深隻覺得氣都喘不過來,茫然眩暈之中,唯有收緊自己的雙臂,緊緊抱住顧成殊。
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她覺得自己肯定會腳軟得癱倒在地。
幾乎纏綿至死的深吻,也不知道花瞭多少時間。
直到壓在唇上的力道終於輕瞭一點,顧成殊略微松開她一些,終於暫停瞭肆意入侵的力道。
葉深深緩過一口氣,羞怯地睜開眼睛看瞭看,發現顧成殊依然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仿佛隨時要再親上來。
葉深深緊張極瞭,逃避地轉頭去看陽臺外,結結巴巴地說:“那個……沈暨在等我們的鑰匙……”
“別理他……”顧成殊聲音略帶沙啞,在她的耳邊低低響著,讓葉深深的皮膚不自覺地起瞭一層細粒,連腳趾都緊張起來,不由自主地收緊,身體緊貼著後面的墻壁。
這生澀又緊張的反應,落在顧成殊的眼中,讓他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真的把沈暨拋到瞭一邊,再度狠狠吻住瞭她。
葉深深失措的低呼被他堵在口中,再也發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