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欺負

這一聲賠禮,一時間倒是把蕭禹給說蒙瞭——他是萬萬沒想到,一向古靈精怪,私下比自傢幾個姐妹還要刁鉆的宋粵娘,居然會主動對自己道歉,而且語氣還是這般的誠懇……

一般的女兒傢在宋粵娘這個年紀,當然多少還有點稚氣未脫,不過和宋粵娘這樣,對外對內兩張臉的卻是少見,宋竹在外人跟前穩重柔和、舉止有度,一派大傢風范,在自己人跟前卻是一副被寵慣瞭的小女兒模樣,那麼在蕭禹心底,當然就把後者當作她的本性,前者看作是傢人教出來的一張面具,隻是用來搪塞外人的。現在她突然這麼鄭重地對自己道歉,完全是‘穩重知禮’那一邊的表現,一時間他還真有點調整不過來,左顧右盼瞭好一番,還以為這是宋粵娘又給他下套瞭,又或是附近有人在看,她特地淑女一些。

“你這是——”一邊說,他一邊就伸手去虛虛地扶宋粵娘。

可宋粵娘卻並不起身,反而是又加深瞭福身行禮的幅度,深深地蹲瞭一蹲,方才站起身來,低頭說道,“上回在山裡,是粵娘不對,我自己學藝不精不敢作詩,怨不得旁人,三十四哥問我,我該如實說明才對。可非但沒有說實話,反而生瞭三十四哥的氣,後來三十四哥好心在外守著我,怕我被外人擾瞭,我卻不識好意,反而對三十四哥發火,說瞭許多混帳話,說來說去都是我的不對,我沒以誠待人,這非儒門中人行事,三十四哥你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

雖說聲音不大,腳尖還一直在地上劃來劃去的,但畢竟是把這番話給結結實實地說完瞭,那天她犯的幾個‘錯誤’,也都如實承認,並且說完瞭又福身淺蹲,再道瞭個歉。

這女孩子就是好,刁蠻不講理仿佛是她們的特權,蕭禹那天被她那樣一嫌棄,心裡自然是有幾分生氣,過瞭幾天以後被宋栗敲打一番,氣早平瞭,現在宋粵娘反過來對他這麼低聲下氣的賠禮道歉,他反而大為不忍,又有點心虛——這宋粵娘果然不愧是宋傢女兒,自己到底還是小看瞭她。就那番話,雖然無禮,可當時她在氣頭上倒也能理解,畢竟自己也有不對,又有多少女兒傢反省過自己以後,還能有勇氣主動過來賠禮道歉的?單隻是這一點,她就和那些嬌縱不講理的大傢娘子有本質區別瞭。

再想到自己那天接連的行為不謹,還有身為兄長心胸狹窄,幾次作弄宋竹的事,蕭禹有些臉熱瞭,“你可別——那天的事,終究我也有不好——”

宋粵娘瞥瞭他一眼,果然她雙頰榴紅似火,顯然是極不好意思,她先是鼓起腮幫子,有些不高興地說,“人傢還沒說完呢……”

聲調甜軟,倒是有點撒嬌的意思瞭,蕭禹聽她說得,倒是耳朵都有點酥麻麻的,他舉手道,“那你說,你說。”

“還有……還有就是不該胡說八道,把三十二哥的婚事錯安到三十四哥頭上,是我自己沒聽清楚就胡亂想來的,這是一重不對,還有一重是說三十四哥配不上我二姐……三十四哥你人品俊秀,連公主都配得,可別聽我胡說八道。”宋粵娘越到後來聲音越小,顯然對自己說過的話也很是不好意思。

她要是刁鉆,蕭禹總也有辦法治她,現在她軟下來瞭,蕭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看著她好一會,這才回過神來,咳嗽瞭一聲,問,“都說完瞭?”

“還有頭次見面對三十四哥扮鬼臉……”宋粵娘居然還要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道歉,蕭禹一聽,頭就疼瞭起來:那要這麼說,他戲耍她那幾次還沒算呢。

“得瞭得瞭,我知道你的意思瞭。”他特意有些粗率地一揮手,大包大攬地道,“你意思就是對不住我,你做錯瞭是吧?”

宋粵娘抽瞭抽鼻子,看著可憐巴巴的,好像一頭不大高興的小貓兒,抬起頭來看瞭他一會,方才不做聲地點瞭點頭。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說白瞭,我也有不對,”蕭禹說的是實話,當時氣憤是一回事,過後會不會放在心裡又是另一回事瞭,宋粵娘無非就是和他小小地言語沖突瞭幾次,他難道還真的記恨她?“你都賠瞭罪那就算完瞭唄,咱倆以後就沒事瞭,你也別往心裡去——你放心吧,這些事我也不會和旁人說的,保證一個字都不吐露。”

他果然猜對瞭,宋粵娘深心裡是十分擔憂他四處亂說的,如今得瞭他的允諾,她眼睛一亮,驚喜地望著他,“三十四哥此言當真?”

蕭禹笑道,“那當然瞭,就是咱倆不和好,我也不會亂說的,你是白擔心瞭。”

宋粵娘面上一紅,“三十四哥果然是個好人,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說著便沒瞭話,隻是站在那裡,紅著臉望著一旁的臺階。

按說,現在兩人都和好瞭,此事也揭瞭過去,宋傢人更是走出瞭老遠,蕭禹現在該帶著宋竹趕上去瞭。可不知如何,這會兒他居然邁不出腳步——總覺得現在沒法走開,仿佛話還沒說完,又好像是眼下這柔柔順順,對他低聲下氣,不斷自貶的宋粵娘讓他有些不習慣。

“那……咱倆沒事瞭?”他搜羅瞭半天,搜羅瞭這一句話出來。

宋竹點瞭點頭,就那麼感激而崇慕地望著他,“多虧三十四哥大度。”

好瞭,又沒話說瞭。

沉默瞭一會,兩人都沒提走的事,偶爾對視一眼,又都飛快地別開眼去。宋竹好似在等他發號施令,而蕭禹就更覺尷尬,他望著宋竹的頭頂,不知為什麼,忽然有股沖動……想要在她頭上鑿一下。

他也真的這麼做瞭——真的伸出手在宋粵娘頭上鑿瞭一下。

宋粵娘顯然猝不及防,她差點沒被他鑿到地上去,猛地趔趄瞭一下才維持住瞭平衡,雙手抱頭,一臉愕然地望著蕭禹。“你——你做什麼?”

本來麼,鑿瞭她以後,蕭禹立刻就想到瞭自己當時對宋栗的允諾,還有此舉不合禮法之處,本是有些後悔的,可看著她臉上重新浮現的隱隱怒色,忽然十分舒坦快意,再也不在乎那些亂七八糟的顧慮,他出手如電,又鑿瞭宋粵娘一下,方才笑道,“你不是說對不住我麼,這兩下就算是我收的賠禮瞭。”

“哎——你這——剛才不都說——”宋粵娘頓時又氣成瞭個跳豆兒,“剛才不都說沒事兒——你——”

一樣是漲紅瞭臉,可她這回就要精神多瞭,再不像是剛才那樣蔫蔫的像是霜打的菜葉,方才的尷尬已是一掃而空,蕭禹心中一片敞亮,哈哈笑道,“我什麼我?難不成粵娘妹妹你還想鑿回來?對兄長沒大沒小,這也不是儒門中人行事哦。”

也不等宋粵娘回話,他一背手,裝模作樣地往山下張望瞭一番,“日頭都快落啦,咱們還是快回去吧。”

說著,便一馬當先,快步下瞭臺階——暮風細細,吹在蕭禹身上,還真使他有瞭種‘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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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幫蕭大哥兒過生日,那麼自然沒有分開吃飯的道理,既然是通傢之好,大傢也就不忌諱瞭,因宋先生和蕭傳中師徒,一個在書院還有事,一個又出門去鄉治瞭,因此便是蕭明氏帶瞭兩個孩子,連蕭禹一道,和宋傢一大傢子分瞭兩桌,團坐瞭吃長壽面同煮雞蛋——這都是過生日題中應有之義。

宋傢簡樸,蕭禹是早知道的,還當今日吃飯水準也就和書院的食房差不多,不料隻是長壽面、煮雞蛋,便十分美味,接著上瞭七八道菜也都是有葷有素,手藝上佳。他久在食房吃飯,並且因為蕭傳中沒帶廚師的關系,在縣衙其實也吃不到什麼好的,今日的宴席,說來也就是在傢便飯的水準,可他卻吃得比往日在傢要更得趣瞭好幾倍,明老安人看瞭,都不禁笑道,“書院食堂的飯菜,不大好吃吧?”

蕭禹先把口中食物咽盡瞭,方才答道,“確實,不過飲食一道,豐儉隨緣,遇有美食便多吃些,傢常飯菜也不嫌棄。我們讀書人以治學為先,生活小節就不講究瞭。”

他是拾人牙慧來裝點門面,不料明老安人卻聽出來瞭,她呵呵笑道,“這是你先生常說的吧?你倒是都記牢瞭,隨口都能帶出來。”

蕭明氏不失時機地對明老安人恭維宋先生,“當時還在洛陽,聽說小魚兒住進瞭書院裡,我心底還是咯噔一聲——怕他吃不得這個苦,也是奇怪先生為什麼特意如此安排。可等到瞭宜陽一見小魚兒的面,我就明白瞭,先生的智慧,真不是我等可以管窺蠡測的,在傢裡最是嬌慣的小魚兒,不過一個月功夫,什麼事都能自己做瞭,言行舉止不知穩重瞭多少,現在更是隨口都是這樣有道理的話,整個人境界全上來瞭……”

她還在滔滔不絕地誇獎宋先生的這個決定,蕭禹卻已是沒在聽瞭。——蕭傢人是客,和明老安人一桌,大夫人、四夫人站在一邊服侍老安人用飯,還有宋栗、宋檗陪客。而另外一桌就坐瞭宋傢四姐妹和小宋枈,宋傢用飯的廳堂不大,兩桌距離不遠,宋粵娘其實就坐在蕭禹斜後方不遠處,蕭明氏說到‘穩重’這兩個字時,明明白白從宋粵娘方向傳來瞭一聲輕哼,惹得他不禁暗笑起來,一時倒是無心吃飯,隻想著剛才鑿宋粵娘兩下的得意事。

美滋滋地出瞭一會神,回來的時候正巧聽見明老安人和蕭明氏說過端午的事,“……粵娘又要上洛陽去,給她那同學顏娘子過生日,這倒是幾年來頭一回……”

顏娘子?

這一個顏字,登時觸動瞭蕭禹的心弦,許多事從他心中一閃而過:宋粵娘說知道他的婚事,宋栗說她和顏娘子要好,顏安邦在沒有回過傢的情況下忽然間有意帶他回傢給傢裡人相看,那日的誤會,顏安邦的狹窄心胸,姨父說的‘顏月公睚眥必報’,顏娘子幾年來頭一回邀宋粵娘去洛陽給她過生日,宋竹樸素的穿著,還有洛陽乃至開封一貫誇豪鬥富的風氣……

電光火石之間,他似乎已經看透瞭這些零散事件背後的脈絡,意識到瞭宋粵娘此次去洛陽背後的陰謀,心中不禁大為著急,暗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粵娘這般看重臉面的性子,若是去瞭洛陽真的受辱,豈不都是因為我的過錯?”

可話雖如此,他卻也無力阻止,“我又該如何讓她別去?又沒證據,怎麼說服她信我?再說,都已經答應下來,不去也晚瞭,就是要和她說,也隻能是點明洛陽風俗,讓粵娘和傢裡人說瞭,盡速置辦些行頭。”

旋又想到,“他們傢隻怕又無錢為粵娘措辦衣裳,這可如何是好?我雖然有錢,但她也不可能收我的錢呀。”

那李文叔離間他和顏衙內,他雖然心中不快,卻也懶得和他當真計較,隻是記在心裡,等著日後弄清緣故再行處置。可此時再思及李文叔當日的小人行徑,便是有瞭幾分咬牙切齒,暗道,“你隻等著瞧,若是這回鬧得不好,我叫你這輩子仕途都壞在我手上1

雖然如此發狠,但那終究是日後的事,此時對於宋粵娘的洛陽之行,他是根本無計可施,甚至連插話都不能。蕭禹回頭偷偷地看瞭宋粵娘一眼,見她一無所覺,還坐在那裡喝湯,臉頰被熱湯煨得淡紅一片隱隱有汗,十分可愛,心中更是發急,真恨不得站起來把她拖出去面授一番機宜。

思來想去瞭好一番,終究是被他想出瞭個辦法,當晚他也不多說什麼,隻是和蕭明氏一道回瞭縣衙,在自己屋裡睡瞭。第二日早上起來,進去給蕭明氏問好時,便對她道,“嫂子,說來你也知道,洛陽那邊的風氣和開封一樣,越是大傢大族,越是暗地裡誇豪炫富,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他知道蕭明氏在開封時隻是和蕭傢人來往,因為蕭傳中官位尚低的緣故,沒怎麼和高官顯宦人傢的女眷打過交道,俗話說就是層次沒到那一步,因此是仔仔細細地把開封洛陽的上層風俗說瞭一遍,蕭明氏聽瞭,也是恍然,“倒是和我們老傢不同,更看重這些,如此說來,宋三娘去洛陽,豈不是還得置辦幾身行頭?”

蕭禹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臉色一正,“小弟就是這般想的,又不知宋傢是否知道此事,又是否有錢,嫂子,有句說句,宋先生是二十七哥的授業恩師,咱們兩傢又是通傢之好……”

他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把蕭明氏說得暈頭轉向,半推半就地同意瞭過問此事,若是宋傢無錢就資助一把——又從懷中掏出瞭他隨行帶瞭應急的三十兩白銀,道,“我知道嫂嫂行裝輕便,手頭未必有活錢,說來先生也是我的恩師,對我授業解惑恩同再造,這樣的事我不能不出力幫一把,嫂子你收著這銀子,要是宋傢果然無錢,便把這些銀子去錢鋪換瞭,為三娘買些尺頭裝點裝點……”

這時候運錢是十分不方便的,都得用箱子裝著走,所以富貴人傢出門行囊都特別沉重,行走速度也慢,前一陣洛陽到宜陽的路被沖瞭,過不得大車,蕭明氏又不耐等候,所以是人來瞭錢沒來,蕭禹也知道此點,昨夜特地出去找胡三叔要瞭錢,此時果然派上用場,蕭明氏猶豫瞭一下,便把銀子拿瞭,道,“也好,總不能問瞭無錢,我們這裡又拿不出錢來資助,倒是不好瞭,這算是嫂子向你借的。”

蕭禹哪裡在乎這個,聞言笑道,“若真是需要幫助,少不得嫂子也借些首飾過去,總要讓三娘體體面面的,才能全瞭書院的名聲。”

把一切都盡力打點妥當,再無可交代之處瞭,他這才告辭而去,心底卻始終還有些隱隱的憂心,隻怕宋三娘在洛陽被人有心陷害,丟瞭臉面,一時甚至是恨不得男扮女裝,陪在宋三娘身邊,和她一道去瞭。

《古代小清新(陌上人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