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瑯略一沉吟,便豎起長簫,吹瞭一套《小重山》。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玉箸不通樂理,隻覺簫調清冷哀婉,曲折動人。靜夜裡聽來,如泣如訴,那簫聲百折千迥,縈繞不絕,如回風流月,清麗難言。一套簫曲吹完,帳中依舊鴉靜無聲。
玉箸半晌方笑道:“我是說不上來好在哪裡,不過到瞭這半晌,依舊覺著那聲音好像還在耳邊繞著似的。”琳瑯微笑道:“姑姑太誇獎瞭,我不過是學著玩罷瞭。”一語未瞭,忽聽遠處那鐵簧之聲又響起來,玉箸道:“那鐵簧又吹起來啦,倒似有意跟咱們唱和似的。”此番吹的卻是一套《月出》。此樂常見於琴曲,琳瑯從未曾聽人以鐵簧來吹奏,簧聲本就激越,吹奏這樣的古曲,卻是劍走偏鋒,令人耳目一新。
隻是那簧樂中霸氣猶存,並無辭曲中的淒楚悲嘆之意,反倒有著三分從容。隻聽那鐵簧將一套《月出》吹畢,久久不聞再奏,又從頭吹遍。琳瑯終忍不住豎簫相和,一簫一簧,遙相奏和,居然絲絲入扣,一曲方罷,簧聲收音幹脆清峻,簫聲收音低迥綿長。那些宮人雖不懂得,但聽得好聽,又要猜度是何人在吹簧,自是笑著嚷起來,正七嘴八舌不可開交的熱鬧時節,忽見氈簾掀起,數人簇擁著一人進來。
帳中人皆向來者望去,隻見當先那人氣宇軒昂,摸約二十六七歲,頭上隻是一頂黑緞繡萬壽字紅絨結頂暖帽,穿一身絳色貢緞團福缺襟行袍,外罩一件袖隻到肘的額倫代。顧盼之間頗有英氣,目光如電,向眾人面上一掃。眾人想不到闖入一個不速之客,見他這一身打扮,非官非卒,萬萬不知禦駕隨扈大營之中為何會有此等人物,都不由錯愕在當地。唯琳瑯隻略一怔仲,便行禮如儀:“奴才叩見裕王爺,王爺萬福金安。”帳中諸人這才如夢初醒,呼啦啦跪下去磕頭請安。
福全卻隻舉一舉手,示意眾人起來,問:“適才吹簫的人是誰?”琳瑯低聲答:“是奴才。”福全哦瞭一聲,問:“你從前認識我?”因他雖常常出入宮闈,但因宮規,自是等閑不會見到後宮宮人,他身著便服,故而帳中眾人皆被瞞過,不想這女子依舊道破自己身份。
琳瑯道:“奴才從前並沒有福氣識得王爺金面。”福全微有訝色:“那你怎麼知道——”琳瑯輕聲答:“王爺身上這件馬褂,定是禦賜之物。”福全低首一看,隻見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絨滑的毛尖,向例禦衣行袍才能用紫貂,即便顯貴如親王閣部大臣亦不能僭越。他不想是在這上頭露瞭破綻,不由微笑道:“不錯,這是皇上賞賜的。”心中激賞這女子的玲瓏細密,見她不卑不亢垂手而立,目光微垂,眉目間並不讓人覺得出奇美艷,但燈下映得面色瑩白如玉,隱隱似有寶光流轉。福全卻輕輕嗽瞭一聲,說:“你適才的簫吹得極好。”
琳瑯道:“奴才不過小時侯學過幾日,一時膽大貿然,有辱王爺清聽,請王爺恕罪。”福全道:“不用過謙,今晚這樣的好月,正宜聽簫,你再吹一套曲來。”琳瑯隻得想瞭一想,細細吹瞭一套《九域》(註:“域”字本為上四下或,字庫無此字,以同音域代之),這《九域》原是贊頌周公之辭,周公乃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幼以孝仁而異於群子;武王即位,則以忠誠輔翼武王。她以此曲來應王命,卻是極為妥切,不僅頌德福全,且將先帝及當今皇帝比做文武二賢帝。福全聽瞭,卻禁不住面露微笑,待得聽完,方問:“你念過書麼?”
琳瑯答:“隻是識得幾個字罷瞭。”福全點一點頭,環顧左右,忽問:“你們都是當什麼差事的?”玉箸這才恭聲答:“回王爺的話,奴才們都是浣衣房的。”福全“哦”瞭一聲,忽聽帳簾響動,一個小太監進來,見著福全,喜出望外的請個安:“王爺原來在這裡,叫奴才好找——萬歲爺那裡正尋王爺呢。”
福全聽瞭,忙帶人去瞭。待他走後,帳中這才炸瞭鍋似的。玉箸先拍拍胸口,籲瞭口氣方道:“真真唬瞭我一跳,沒想到竟是裕王爺。琳瑯,虧得你機靈。”琳瑯道:“姑姑什麼沒經歷過,隻不過咱們在內廷,從來不見外面的人,所以姑姑才一時沒想到罷瞭。”玉箸到帳門畔往外瞧瞭瞧天色,說:“這就打開鋪蓋吧,明兒還要早起當差呢。”眾人答應著,七手八腳去鋪瞭氈子,收拾瞭睡下。
琳瑯的鋪蓋正在玉箸之側,她輾轉半晌,難以入眠,隻靜靜聽著帳外的坼聲,遠遠像是打過三更瞭。帳中安靜下來,聽得熟睡各人此起彼伏的微鼾之聲。人人都睡得酣然沉香瞭,她不由自主便輕輕嘆瞭口氣。玉箸卻低低問:“還沒睡著麼?”琳瑯忙輕聲歉然:“我有擇席的毛病,定是吵著姑姑瞭。”玉箸說:“我也是換瞭地頭,睡不踏實。”頓瞭頓,依舊聲如蠅語:“今兒瞧那情形,裕王爺倒像是有所觸動,隻怕你可望有所倚靠瞭。”雖在暗夜裡,琳瑯隻覺得雙頰滾燙,隔瞭良久方聲如蚊蚋:“姑姑,連你也來打趣我?”玉箸輕聲道:“你知道我不是打趣你,裕王爺是皇上的兄長,敕封的親王。他若開口向皇上或太後說一聲,你也算是出脫瞭。”琳瑯隻是不作聲,久久方道:“姑姑,我沒有那樣天大的福氣。”玉箸也靜默下來,隔瞭許久卻輕輕嘆瞭一聲,道:“老實說,假若裕王爺真開口問皇上討瞭你去,我還替你委屈,你的福份應當還遠不止這個才是。”她聲音極低,隻在琳瑯耳畔輕輕道出,琳瑯隱約聽得真切,駭異之下,終究隻低低說:“姑姑你竟這樣講,琳瑯做夢都不敢想。”玉箸這些日子所思終於脫口而出,心中略慰,依舊隻是耳語道:“其實我在宮裡頭這些年,獨獨遇上你,叫人覺著是個有福的。姑姑倚老賣個老,假若真有那麼一日,也算是姑姑沒有看走眼。”琳瑯從被下握瞭她的手:“姑姑說得人怕起來,我哪會有那樣的福份。姑姑別說這些折煞人的話瞭。”玉箸輕輕在她手上拍瞭一拍,隻說:“睡罷。”
第二日卻是極晴朗的好天氣,因行圍在外諸事從簡,人手便顯得吃緊。琳瑯見衣裳沒有洗出來,便自告奮勇去幫忙洗浣。春三月裡,芳草如茵,夾雜野花紛亂,一路行去驚起彩蝶飛鳥,四五個宮人抬瞭大筐的衣物,在水聲濺濺的河畔浣洗。
琳瑯方洗瞭幾槌,忽然“哎呀”瞭一聲,她本不慣在河畔浣衣,不留神卻叫那水濡濕瞭鞋,腳下涼絲絲全濕得透瞭。見幾個同伴都赤著足踩在淺水之中,不由笑道:“雖說是春上,踏在水裡不涼麼?”一位宮女便道:“這會子也慣瞭,倒也有趣,你也下來試試。”琳瑯見那河水碧綠,清徹見底,自己到底有幾分怯意,笑道:“我倒有些怕——水流得這樣急呢。”旁邊宮女便說笑:“這淺的水,哪裡就能沖走你?”琳瑯隻是搖頭笑道:“不成,我不敢呢。”正在笑語晏晏間。忽見一個小宮女從林子那頭尋來,老遠便喘籲籲的喊:“琳瑯姐姐,快,快……玉姑姑叫你回去呢。”
琳瑯不由一怔,手裡的一件江綢衫子便順水漂去瞭,連忙伸手去撈住。將衣筐衣槌交給瞭同伴,跟著小宮女回營帳去。玉箸正坐在那裡發愁,見她進來忙叫瞭她過去,給她瞧一件石青夾衣,琳瑯見那織錦是妝花龍紋,知道是禦衣,那衣肩上卻撕瞭寸許來長的一道口子。玉箸道:“萬歲爺今天上午行圍時,這衣裳叫樹枝掛瞭這麼一道口子,偏生這回織補上的人都留在宮裡,你瞧瞧能不能拾掇?”
琳瑯道:“姑姑吩咐,本該勉力試一試,可是這是禦用之物,我怕弄不好,反倒連累瞭姑姑。”玉箸道:“這回想不到天氣這樣暖和,隻帶瞭三件夾衣出來,晚上萬歲爺指不定就要換,回京裡去取又來不及,四執庫那些人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也是急病亂投醫,拿到咱們這邊來。我知道你的手藝,你不妨試試。”
琳瑯細細看瞭,取瞭繃子來繃上,先排緯識經,再細細看一回,方道:“這會子上哪裡去找這真金線來。”玉箸說:“我瞧你那裡有絲線。”琳瑯說:“隻怕補上不十分像,這雲錦妝花沒有真金線,可充不過去。”
玉箸臉上略有焦灼之色,琳瑯想瞭一想,說道:“我先織補上瞭,再瞧瞧有沒有旁的法子。”
那雲錦本是一根絲也錯不得的,琳瑯劈瞭絲來慢慢生腳,而後通經續緯。足足補瞭兩個多時辰,方將那道口子織瞭起來,但見細灰一線淡痕,無論如何掩不過去。玉箸嘆瞭口氣,說:“也隻得這樣瞭。”
琳瑯想瞭一想,卻拈瞭線來,在那補痕上繡出一朵四合如意雲紋。玉箸見她繡到一半,已經撫掌稱妙,待得繡完,正好將那補痕掩蓋住。琳瑯微笑道:“這邊肩上也隻得繡一朵,方才掩得過去。”
待得另一朵雲紋繡完,將衣裳掛起來看,果然天衣無縫,宛若生成。玉箸握瞭琳瑯的手,喜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