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貴妃因操持過年的諸項雜事,未免失之調養。掙紮過瞭元宵節,終究是不支。六宮裡的事隻得委瞭安嬪與德嬪。那德嬪是位最省心省力的主子,後宮之中,竟有一大半的事是安嬪在拿著主意。
這日安嬪與德嬪俱在承乾宮聽各處總管回奏,說完瞭正事,安嬪便叫宮女:“去將榮主子送的茶葉取來,請德主子嘗嘗。”德嬪笑道:“你這裡的茶點倒精致。”安嬪道:“這些個都是佟貴妃打發人送來的,我專留著給妹妹也嘗嘗呢。”
當下大傢喝茶吃點心,說些六宮中的閑話,德嬪忽想起一事來,道:“昨兒我去給太後請安,遇上個生面孔,說是新冊的答應,倒是好齊整的模樣,不知為何惹惱瞭太後,罰她在廊下跪著呢。大正月裡,天寒地凍,又是老北風頭上,待我請瞭安出來,瞧著她還跪在那裡。”安嬪不由將嘴一撇,說:“還能有誰,就是原先鬧得翻天覆地的那個琳瑯。萬歲爺為瞭她,發過好大的脾氣,聽說連牌子都掀瞭。如今好歹是撂下瞭。”
德嬪聽著糊塗,道:“我可鬧不懂瞭,既然給瞭她位份,怎麼反說是撂下瞭。”安嬪卻是想起來便覺得心裡痛快,隻哧哧的一笑,道:“說是給瞭答應位份,這些日子來,一次也沒翻過她的牌子,可不是撂下瞭?”又道:“也怪她原先行事輕狂,太後總瞧她不入眼,不甚喜歡她。”
德嬪嘆道:“聽著也是怪可憐的。”安嬪道:“妹妹總是一味心太軟,所以才覺得她可憐。叫我說,她是活該,早先想著方兒狐魅惑主,現在有這下場,還算便宜瞭她。”德嬪是個厚道人,聽她說的刻薄,心中不以為然,便講些旁的閑話來。又坐瞭片刻,方起身回自己宮裡去。
安嬪送瞭她出去,回來方對自己的貼身宮女笑道:“這真是個老實人,你別說,萬歲爺還一直誇她淳厚,當得起一個‘德’字。”那宮女陪笑道:“這宮裡,憑誰再伶俐,也伶俐不過主子您。先前您就說瞭,這琳瑯是時辰未到,等到瞭時辰,自然有人收拾,果然不錯。”安嬪道:“萬歲爺隻不聲不響將那蕓初開釋瞭,就算揭過不提。依我看這招棋行得雖險,倒是有驚無險。這背後的人,才真正是厲害。”
那宮女笑道:“就不知是誰替主子出瞭這口惡氣。”安嬪笑道:“憑她是誰,反正這會子大傢都痛快,且又牽涉不到咱們,不像上次扳指的事,叫咱們無端端替人背黑鍋,今兒提起來我還覺得憋屈,都是那丫頭害的!”又慢慢一笑:“如今可好瞭,總算叫那丫頭落下瞭,等過幾日萬歲爺出宮去瞭鞏華,那才叫好戲在後頭。”
壬子日鑾駕出京,駐蹕鞏華城行宮,遣內大臣賜奠昭勛公圖賴墓。這日天氣晴好,皇帝在行宮中用過晚膳,帶瞭近侍的太監,信步踱出殿外。方至南墻根下,隻聽一片喧嘩呼喝之聲,皇帝不由止住腳步,問:“那是在做什麼?”李德全忙叫人去問瞭,回奏道:“回萬歲爺的話,是禦前侍衛們在校射。”皇帝聽瞭,便徑直往校場上走去,禦前侍衛們遠遠瞧見前呼後擁的禦駕,早呼啦啦跪瞭一地。皇帝見當先跪著的一人,著二品侍衛服色,盔甲之下一張臉龐甚是俊秀,正是納蘭容若。皇帝嘴角不由自主微微往下一沉,卻淡然道:“都起來吧。”
眾人謝恩起身,皇帝望瞭一眼數十步開外的鵠子,道:“容若,你射給朕瞧瞧。”容若應瞭聲“是”,拈箭搭弓,屏息靜氣,一箭正中紅心,一眾同袍都不由自主叫瞭聲好。皇帝臉上卻瞧不出是什麼神色,隻吩咐:“取朕的弓箭來。”
皇帝的禦弓,弓身以朱漆纏金線,以白犀為角,弦施上用明膠,彈韌柔緊。此弓有十五引力,比尋常弓箭要略重,皇帝接過李德全遞上的白翎羽箭,搭在弓上,將弓開滿如一輪圓月,緩緩瞄準鵠心。眾人屏住呼吸,隻見皇帝唇角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冷凝獰笑,卻是轉瞬即逝,眾人目光皆望在箭簇之上,亦無人曾留意。弓弦“嘣”的一聲,皇帝一箭已經脫弦射出。
隻聽羽箭破空之勢凌利,竟發出尖嘯之音,隻聽“啪”一聲,卻緊接著又是嗒嗒兩聲輕微爆響,卻原來皇帝這一箭竟是生生劈破納蘭的箭尾,貫穿箭身而入,將納蘭的箭劈爆成三簇,仍舊透入鵠子極深,正正釘在紅心中央,箭尾白翎兀自顫抖不停。
眾人目瞪口呆,半晌才轟然一聲喝采如雷。
納蘭亦脫口叫瞭聲好,正巧皇帝的目光掃過來,隻覺如冰雪寒徹,心下頓時一激靈。抬頭再瞧時,幾疑適才隻是自己眼花,皇帝神色如常,道:“這幾日沒動過弓箭,倒還沒撂下。”緩緩說道:“咱們大清乃是馬背上打下的江山萬裡,素重騎射。”淡然望瞭他一眼,道:“容若,你去替朕掌管上駟院。”納蘭一怔,隻得磕頭應瞭一聲“是”。以侍衛司上駟院之職,名義雖是升遷,但自此卻要往郊外牧馬,遠離禁中禦前。皇帝待他素來親厚,納蘭此時亦未作他想。
便在此時,忽遠遠見著一騎,自側門直入,遙遙望見禦駕的九曲黃柄大傘,馬上的人連忙勒馬滾下鞍韉,一口氣奔過來,數丈開外方跪下行見駕的大禮,氣籲籲的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皇帝方認出是太皇太後跟前的總管太監崔邦吉,時值正月,天氣寒冷,竟然是滿頭大汗,想是從京城一騎狂奔至此,皇帝心下不由一沉,問:“太皇太後萬福金安?”崔邦吉答:“太皇太後聖躬安。”皇帝這才不覺松瞭口氣,卻聽那崔邦吉道:“太皇太後打發奴才來稟報萬歲爺,衛主子出事瞭。”
皇帝不由微微一怔,這才反應過來是琳瑯。口氣不由淡淡的:“她能出什麼事?小小一個答應,竟驚動瞭太皇太後打發你趕來。”
崔邦吉重重磕瞭個頭,道:“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小產瞭。”言猶未落,隻聽“啪”的一聲,卻是皇帝手中的禦弓落在瞭地上,猶若未聞,隻問:“你說什麼?”崔邦吉隻得又說瞭一遍,見皇帝臉上的神色漸漸變瞭,蒼白的沒一絲血色,驀得回過頭去:“朕的馬呢?”李德全見他連眼裡都透出血絲來,心下也亂瞭方寸,忙著人去牽出馬來,待見皇帝認蹬上馬,方嚇得抱住皇帝的腿:“萬歲爺,萬萬使不得,總得知會瞭扈駕的大營沿途關防,方才好起駕。”皇帝隻淡然低喝一聲:“滾開。”見他死命的不肯松手,回手就是重重一鞭抽在他手上,他手上巨痛難當,本能的一松手,皇帝已經縱馬馳出。
李德全又驚又怕,大聲呼喝命人去稟報扈駕的領侍衛內大臣,禦前侍衛總管聞得有變,正巧趕到,忙領著人快馬加鞭,先自追上去,諫阻不瞭皇帝,數十騎人馬隻得緊緊相隨,一路向京中狂奔而去。
至京城城外九門已閉,禦前侍衛總管出示關防,命啟匙開瞭城門,扈駕的驍騎營、前鋒營大隊人馬此時方才趕到,簇擁瞭禦駕快馬馳入九城,隻聞蹄聲隆隆,響動雷動,皇帝心下卻是一片空白,眼際萬傢燈火如直天上群星,撲面而至,街市間正在匆忙的關防宵禁,隻聞沿街商肆皆是“撲撲”關門上鋪板的聲音,那馬馳騁甚疾,一晃而過,遠遠望見禁城的紅墻高聳,已經可以見著神武門城樓上明亮的燈火。
大駕由神武門返回禁中,雖不合規矩,領侍衛內大臣亦隻得從權。待禦駕進瞭內城,懸著的一顆心方才放下。外臣不能入內宮,在順貞門外便跪安辭出,皇帝隻帶瞭近侍返回內宮,換乘輿轎,前往慈寧宮去。
太皇太後聽到皇帝回宮,略略一愕,隻怔仲瞭半晌,方才長長嘆瞭口氣,對身側的人道:“蘇茉爾,沒想到太平無事瞭這麼些年,咱們擔心的事終究還是來瞭。”
蘇茉爾默然無語,太皇太後聲音裡卻不由透出幾分微涼之意:“順治十四年,董鄂氏所出皇四子,世祖竟稱‘朕之第一子也’,未己夭折,竟追封和碩榮親王。”
蘇茉爾道:“太皇太後望安,皇上英明果毅,必不至如斯。”
太皇太後沉默半晌,嘿瞭一聲,道:“但願如此罷。”隻聽門外輕輕的擊掌聲,太監進來回話:“啟稟太皇太後,萬歲爺回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