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復去去,淒惻門前路。行行重行行,輾轉猶含情。含情一回首,見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為墻外人,紅淚沾羅巾。墻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雲何咫尺間,如隔千重山?悲哉兩決絕,從此終天別。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徘徊日欲絕,決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書。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終勝生棄捐。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傢土。儻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傢。”
她的字雖是閨閣之風,可是素臨名傢,自然帶瞭三分臺閣體的雍容遒麗,而這一幅字,卻寫得柔弱軟沓,數處筆力不繼,皇帝思忖她寫時不知是何等悲戚無奈,竟然以致下筆如斯無力。隻覺心底洶湧如潮,猛然卻幡然醒悟,原來竟是冤瞭她,原來她亦是這樣待我,原來她亦是——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抑不住,就像突然松瞭一口氣。她理應如此,她並不曾負他。倒是他明知蹊蹺,卻不肯去解那心結,隻為怕答案太難堪。如今,如今她終究是表露瞭心跡,她待他亦如他待她。
心底最軟處本是一片黯然,突然裡卻似燃起明炬來,仿佛那年在西苑行圍突遇暴雪,隻近侍的禦前侍衛扈從著,廖廖數十騎,深黑雪夜在密林走瞭許久許久,終於望見行宮的燈火。又像是那年擒下鰲拜之後,自己去向太皇太後請安,遙遙見著慈寧宮廡下,蘇嬤嬤熟悉慈和的笑臉。隻覺得萬事皆不願去想瞭,萬事皆是安逸瞭,萬事皆放下來瞭。
琳瑯本來每日去慈寧宮向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正命蘇茉爾在檢點莊子的春貢,見她來瞭,太皇太後便微笑道:“我正嘴饞呢,方傳瞭這些點心。你替我嘗嘗,哪些好。”琳瑯聽她如是說,便先謝瞭賞,隻得將那些點心每樣吃瞭一塊。太皇太後又賜瞭茶,方命她坐下,替自己抄貢單。
琳瑯方執筆抄瞭幾行,忽聽宮女進來稟報:“太皇太後,萬歲爺來瞭。”她手微微一抖,筆下那一捺拖得過軟,便擱下瞭筆,依規矩站瞭起來。近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因天氣暖和,隻穿著寶藍寧綢袍子,頭上亦隻是紅絨結頂的寶藍緞帽,先給太皇太後請下安去,方站起來,琳瑯曲膝請瞭個雙安,輕聲道:“琳瑯見過皇上。”聽他嗯瞭一聲,便從容起立,抬起頭來,她本已經數月未見過皇帝,此時倉促遇上,隻覺得他似是清減瞭幾分,或許是時氣暖和,衣裳單薄之故,越發顯得長身玉立。
太皇太後笑道:“可見外頭太陽好,瞧你這額上的汗。”叫琳瑯:“替你們萬歲爺擰個熱手巾把子來。”琳瑯答應去瞭,太皇太後便問皇帝:“今兒怎麼過來的這麼早?”皇帝答:“今兒的進講散得早些,就先過來給皇祖母請安。”太皇太後笑道:“你可真會挑時辰。”頓瞭一頓,道:“可巧剛傳瞭點心,有你最喜歡的鵝油松瓤卷。”皇帝便道:“謝太皇太後賞。”方揀瞭一塊松瓤卷在手中,太皇太後抿嘴笑道:“上回你不是嫌吃膩瞭麼?”皇帝若無其事的答:“這會子孫兒又想著它瞭。”太皇太後笑道:“我就知道你撂不下。”
琳瑯擰瞭熱手巾進來,侍候皇帝擦過臉,皇帝這才倉促瞧瞭她一眼,隻覺得她比病中更瘦瞭幾分,臉色卻依舊瑩白如玉,唯纖腰楚楚,不盈一握,心中憶起前事種種,隻覺得五味陳雜,心思起伏。
皇帝陪太皇太後說瞭半晌話,這才起身告退。琳瑯依舊上前來抄貢單,太皇太後卻似是忽想起一事來,對琳瑯道:“去告訴皇帝,後兒就是萬壽節,那一天的大典、賜宴,必然忙碌,叫他早上不必過來請安瞭。”琳瑯答應瞭一聲,太皇太後又道:“這會子禦駕定然還未走遠,你快去。”
琳瑯便行禮退出,果然見著太監簇擁著的禦駕方出瞭垂華門,她步態輕盈上前去,傳瞭太皇太後的懿旨,皇帝轉臉對李德全道:“你去向太皇太後復旨,就說朕謝皇祖母體恤。”李德全答應著去瞭,皇帝便依舊漫步向前,那些禦前侍候的宮女太監,捧著巾櫛、麈尾、提爐諸物逶邐相隨,不過片刻,李德全已經復旨回來。皇帝似是信步走著,從夾道折向東,本是回乾清宮的正途,方至養心殿前,忽然停下來,說:“朕乏瞭,進去歇一歇。”
養心殿本是一處閑置宮殿,並無妃嬪居住,日常隻作放置禦用之物,正殿中灑掃得極幹凈,皇帝跨過門檻,回頭望瞭李德全一眼,李德全便輕輕將手一拍,命人皆退出院門外侍候,自己就在那臺階下坐著。
琳瑯遲疑瞭一下,默默跨過門檻,殿中深遠,窗子皆是關著,光線晦暗,走得近瞭,才瞧見皇帝緩緩伸出手來。她輕輕將手交到他手裡,忽然一緊,已經讓他攥住瞭。隻聽他低聲問:“那如意……”
“那如意是端主子送給我的。”她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線裡似隱有淚光閃爍,極快的轉過臉去,皇帝低聲道:“你不要哭,隻要你說,我就信你。”
他這樣一說,她的眼淚卻漱漱的落下來,他默默無聲將她攬入懷中,隻覺得她微微抽泣,那眼淚一點一點,浸潤自己的衣襟。滿心裡卻陡然通暢,仿佛窒息已久的人陡然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心中歡喜之外翻出一縷悲愴,漫漫的透出來,隻不願再去想。
萬壽節禮儀縟繁,皇帝賜宴朝臣,至戌初時分方返回內廷。內廷有傢宴,佟貴妃操辦的極是熱鬧,不用禦膳房的例宴,卻教各宮小廚房做瞭各自的拿手菜,羹肴精致,酒饌豐盛。皇帝雖累瞭一天,心情卻是極好,飲瞭各宮主位進的酒,二公主卻又率著諸位格格來敬酒,方跪瞭下來,皇帝笑道:“朕隻飲這一杯罷,算是你們幾人同敬。”二公主雖隻有八歲,人卻是極有志氣,秀眉一揚,朗聲道:“請問皇阿瑪,適才在外朝,諸皇子進酒,皇阿瑪是否亦隻飲一杯?”侍候二公主的精奇嬤嬤急得臉刷一下白瞭,皇帝卻絲毫不以為忤,贊道:“好孩子,真是皇阿瑪的女兒,小小年紀就懂得不讓須眉。”接過瞭酒一飲而盡,幾位格格盡皆歡喜,每人皆進上酒來。
皇帝素不擅飲,耐著至終席,回到乾清宮吃瞭醒酒湯,方覺得好些。敬事房的總管顧問行送進大銀盤來,皇帝卻隨手翻瞭畫珠的牌子。李德全心裡納悶,悄聲道:“萬歲爺……”皇帝雖有幾分醉意,低聲道:“你在這裡守著,朕去儲秀宮。”這句話一說,直嚇得李德全撲得就跪下來,苦著臉道:“萬歲爺,今兒是萬壽節,天下同慶的大好日子,您不能要奴才的腦袋。”皇帝又氣又好笑,道:“瞧你這窩囊樣子,真是給朕丟臉。”李德全道:“萬歲爺,這事真的使不得,教人知道瞭,奴才可真的擔當不起。”皇帝道:“怎麼會有人知道,敬事房的記檔,是宣召寧貴人,過會子她來瞭,你命人讓她去圍房裡睡一宿,料她不敢聲張,就算明兒她真聲張出去,又有誰會信她的話?”
李德全沒有法子,皇帝駕幸妃嬪所居的宮殿,規矩上亦無不可,隻是要中宮鈐印記檔。如今中宮之位空懸,倒也不必顧及。他仍是不死心,又勸道:“萬歲爺的心思奴才明白,可是教人知道瞭,難免會指摘衛主子的不是。”皇帝哦瞭一聲,語氣輕松:“萬一真讓人知道,朕就說是去見榮嬪。”榮嬪是儲秀宮主位,入宮多年,資歷最深,李德全一思忖,皇帝如若說是去見榮嬪,諒六宮之人亦不敢再多嘴。心下雖仍是惴惴不安,可是皇帝一意孤行,自己亦沒有法子,好在這件事可以遮掩,眼下之計,隻有盡力去遮掩瞭。
琳瑯自宴散後返回,換下瞭吉服,又卸瞭大妝,臉上脂粉洗得幹凈,面如瑩玉般潔白光潤。因吃瞭酒,兩頰卻是滾燙發熱,錦秋笑道:“主子不用胭脂水粉,也是最好看的。”琳瑯摸一摸臉,口中問:“我的臉真紅得厲害麼?”推開瞭窗子,但見月色極美,十八的月亮,雖隻剩瞭大半,高高的懸在那黑藍絨底般的夜空上,明亮皎潔。月華如水,映在她披著的長發上,那濃密的長發便泛出微潤的光澤,像是一匹黑緞子。忽聽見腳步聲,以為是碧落,便驀然回過頭來,微風拂起長發,像紛飛的蝶觸,口中說:“將門關瞭咱們就睡……”話猶未盡,便怔在瞭那裡。
皇帝微微一笑,對錦秋道:“沒聽見你們主子吩咐?下去吧。”
她臉上滾燙,也不知是酒意湧上來,還是旁的緣故,站起來默不作聲請瞭個安,低聲道:“萬歲爺還是回去吧,琳瑯不敢。”
皇帝聲音極低,幾近呢喃:“你不要怕,宮門皆下瞭鑰,梁九功在外面守著,不會有人知道我來瞭。”隨手關上窗子,將那天地間的無限清輝月色,皆掩在瞭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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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蠻》
為春憔悴留春住,那禁半霎催歸雨。深巷賣櫻桃,雨餘紅更嬌。
黃昏清淚閣,忍便花飄泊。消得一聲鶯,東風三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