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在黑暗中看著他的臉,很奇怪,倒比平常要不討厭些,或者因為她在來時的路上想瞭一路,這關總得要過。她看瞭他一會兒,他倒似更生氣瞭:“你看什麼?”
秦桑不說話,隻是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易連愷本來想甩開她的手,手一撫上去,卻反倒按住瞭她的手。她的眼睛在黑暗裡像星星一樣,有細碎的光,微微的,反映到湖面的倒影,是瀲灩。氣息卻是甜的,一縷縷冷幽幽的香氣,仿佛無處不在。易連愷把她手撥開瞭,轉身跳下床去,低頭找自己的拖鞋。秦桑也不動,就躺在那裡,看他四處找。越是氣急越是找不到,好容易找著一隻,另一隻不知道是不是甩到床底下去瞭。他想到這裡,忽然又覺得,找不著就找不著,為什麼非得要走?
這個念頭一起,便賭氣似的重新上床,把她拉到自己懷裡,劈頭蓋臉的親下去。秦桑一面拿手推著他的肩膀,一面躲閃,他的下巴上已經冒出瞭胡渣,他偏要紮她,越躲越是要紮,最柔嫩的臉頰像剝瞭殼的雞蛋,又滑又膩,秦桑掙紮起來,仿佛忍不住吃痛似的。
他心裡一蕩,從前就算是疼,她也隻是不作聲忍著。而此時細微的嬌嗔,卻讓他生出不可理喻的蠻力,仿佛狂熱。
她像是條魚,又像是隻小鳥,不安份的在他手心掙紮,不過是掙不脫他手心的,秦桑心裡雖然別扭,但聽著他的呼吸就噴在自己耳畔,推瞭幾下推不動,也就由他去瞭,倒是易連愷,仿佛滿足般嘆瞭口氣。
那宋副官是易連愷整天都離不得的人,一應大小事務,都少不瞭他在旁邊侍候。這天早上宋副官起來,照例到二樓來,沒想到正巧遇上個聽差從易連愷房中出來,手中還拿著雪白的抹佈,顯然是剛剛打掃過房間。宋副官少不得詫異:“這麼早就起來瞭?”
那聽差笑瞭笑:“早著呢,哪天不是下午晌才起床?”
“那你這是……”宋副官努瞭努嘴,那聽差瞧瞭瞧自己手裡的抹佈,於是笑著指瞭指走廊那頭,說:“都還沒起來呢。”
宋副官聽瞭這句話,自然詫異的不得瞭。好在他是個見慣各種場面的人,所以也就在心裡暗暗琢磨瞭一會兒,轉身就下樓去瞭。他在樓下吸煙室裡轉瞭一會兒,看聽差們收拾雪茄,然後又到門房去,跟一幫人吹瞭吹牛皮。正講得熱鬧的時候,忽然看見侍候秦桑的韓媽來瞭,韓媽不過二十多歲年紀,平常都在上房裡,甚少和外邊這些聽差打交道。她站在門口還沒說話,宋副官和幾個聽差瞧見瞭她,宋副官就先開瞭句玩笑:“今兒是什麼風,把你給吹到這裡來瞭。”
韓媽跟旁人一樣,穿著藍佈衫,隻是她頭發沒有綰成纂兒,倒辮瞭一條大辮子。這也是江左一帶的規矩,出瞭嫁的婦人也是可以梳辮子的。一個聽差趁著她和宋副官說話,就悄悄的走到她身後去,猛的把她大辮子一扯。韓媽沒提防,差點被拽瞭個跟鬥。她把辮梢抄在手裡,忍不住就罵:“沒上沒下的猴崽子,看回頭我不告訴上邊,揭瞭你們的皮。”
她一罵幾個聽差倒哄堂大笑,宋副官說:“你們別欺負她啦,人傢說不定是有正經事。”
聽差們都說:“上邊都沒起來呢,能有什麼正經事。”
韓媽說:“少爺是沒起來,少奶奶可早就起來瞭,叫我安排車子呢,說是馬上要到山上去。”
幾個聽差都不信,說:“大清早的,哪有這時候出門上山的。再說少奶奶就算要到峰頂涼亭去,也必然是吃瞭午飯以後。”正說著忽然聽到鈴響,看到牌子掉下來,果然是秦桑那邊房間裡。秦桑倒是難得按一回鈴,聽差便對韓媽說:“你快上去吧,想必你們少奶奶找你呢。”
韓媽也怕讓秦桑等得久瞭,於是掉頭就走瞭。她剛剛一走,宋副官忽然一激靈,拍瞭一下大腿,說:“壞瞭!”
聽差們都摸不著頭腦,宋副官到處找帽子,急著要上去。一個聽差便笑他:“少奶奶房裡按鈴,你著急獻什麼殷勤?”
宋副官隻顧著戴帽子,拉開門頭也沒回,說:“你們曉得什麼,那位爺昨天歇在那兒呢,指不定是他叫人。”
他匆匆忙忙上樓,看到上房裡幾個女仆,拿著毛巾衣物之類的進進出出。於是站在門口咳嗽瞭一聲。果然聽到易連愷的聲音說:“進來。”
宋副官很少進這間屋子,所以越發的小心翼翼,走在地毯上更是悄無聲息。隻見裡間的門虛掩著,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仿佛是穿著寢衣的秦桑,正坐在妝臺前梳頭發。他垂下眼皮,不敢多看。易連愷本來坐在外間沙發上抽煙,宋副官便畢恭畢敬垂手站定瞭。易連愷已經換瞭西式的襯衣,卻將腳擱在繡暾上,一邊抖著腿一邊哼著昆曲,隻聽不清他哼的唱詞。過瞭片刻,卻又忽然提高瞭聲音叫:“好瞭沒有?每次出門就教人等。”
宋副官被嚇瞭一跳,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和秦桑在說話。裡間卻悄沒人聲,易連愷卻難得沒不耐煩,坐在那裡卻自顧自又哼瞭兩句。這時候門扇一動,隻見秦桑走出來,原來她已經梳妝完畢,換瞭一件春水碧海棠葉旗袍,配著一對翡翠秋葉的耳墜,當真是裊裊婷婷。卻說:“自己半晌不肯起來,一起來又火急火燎的催。”
易連愷並沒有答腔,卻轉頭問宋副官:“車子準備好瞭沒有?”
宋副官不由自主並腳立正,說道:“準備好瞭。”
“那便走吧。”易連愷這才站起來,他雖然不學無術,卻在西洋的學校裡頭混瞭好幾年才回國,平常最講究紳士作派。所以一站起來,倒是先替秦桑拿包。宋副官向秦桑微微鞠瞭一躬,就先行下樓去安排車子。
等易連愷和秦桑下樓的時候,汽車已經等在瞭雨廊下。韓媽拎著一個日式的餐籃,跟著宋副官坐瞭另一臺汽車。
秦桑坐在車上看著車窗外,這天倒是難得的晴好,山間空氣極佳,天藍如洗,白雲似練,遠近青峰如黛,這一路到山頂皆是柏油馬路。說是爬山,其實來避暑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坐汽車去山頂。而且這芝山雖高,山頂處地勢卻極是平緩,遠遠一大片開闊地,鋪瞭碎石,充作停車場。下瞭車之後再往上走百來步,便是芝山的最高處掇翠亭。
山間風大,秦桑本來披瞭一件嗶嘰的鬥蓬,被風吹得翻飛起來,露出裡面蓮青色的裡子,倒有些嬌怯不勝之態。易連愷難得心情好,叫人打掃瞭亭子,聽差忙著在石椅上鋪瞭褥墊,又在石桌上排開瞭酒菜,易連愷這才對秦桑說:“怎麼樣?這個地方野餐,是不是有點像北歐的風景呢?”
秦桑初嫁過來的時候,易連愷曾一力主張要去北歐度蜜月,其實不過是找個籍口出國遊玩。偏偏秦桑病瞭一場,方才作罷。今天秦桑也格外的隨和,坐下來陪他喝瞭半杯白葡萄酒,吃瞭一些蛋糕之類的點心。她本來就不會飲酒,此時已經雙頰微紅。易連愷便不由笑話她:“簡直和小孩子一樣,吃點米酒都會醉瞭。”
秦桑側過臉去看風景,這裡是芝山最高處,俯瞰望去,一大片碧綠如綢的暢湖盡收眼底。而遠處一道白銀似的曲水,正是順江。江水蜿蜒流進暢湖,復又曲折向南瀉出。極目處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城廓,那便是江左重鎮昌鄴。她心中思緒萬千,到瞭此時,禁不住微微嘆瞭口氣。
她嘆氣的聲音本來微不可聞,隻覺得臉上一涼,卻是易連愷捏住瞭她的耳墜子,輕輕拉瞭拉,問:“作什麼要唉聲嘆氣的?”
那些聽差本來都避到瞭亭外,亭子裡面隻有他們兩個人。但秦桑仍舊把他手擋開瞭,說道:“叫人看見。”
易連愷心情好的時候,並不甚計較。隻管在她臉上一擰,說道:“那麼,把你的心思說出來我聽聽。”
秦桑說:“我能有什麼心思呢?你若肯對我和氣一點,叫我少在父親面前替你遮掩,也就罷瞭。”
易連愷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卻是有點兒怕易繼培,但這時候山高皇帝遠,老父遠在符遠,卻是不用憂心仲仲。便隻對她笑瞭笑:“一年到頭也不過回老宅子裡應個卯,看把你愁成那樣!”
秦桑說:“我正要和你商量呢,這次回去,總得給大哥大嫂,還有二哥二嫂買點兒東西,才算是節禮。”
易連愷卻甚是不以為然,說道:“老大倒也罷瞭,老二那裡,要什麼沒有?憑這天下有的,他都已經有瞭,咱們還操那份閑心作什麼?”
秦桑道:“我們別居在外,總不能空手回去呀。”
易連愷笑道:“我知道瞭,原來你是在愁錢。放心吧,這點款子我替你想法子,你就別愁瞭。”
秦桑知道他一個差事都沒有,不過易繼培偏疼小兒子,私下裡每年總會撥一筆款子給他。而高佩德又刻意巴結,所以易連愷倒在好幾間銀號洋行都有幹股,花起錢來自然是大手大腳。秦桑手裡拿著那裝酒的高腳水晶杯子,指甲無意識劃著剔亮照人的杯壁,口中卻說:“你以為我是和你要錢來瞭?”
易連愷道:“我知道你不是和我要錢來瞭。”湊近瞭卻在她耳畔低笑:“你是想我瞭對不對?”
秦桑本來就雙頰暈紅,此時掃瞭他一眼,說道:“你有點正經樣子行不行?”
易連愷說道:“我現在都很正經啊,是你自己心裡不正經,才會覺得我不正經。”
秦桑知道他素來說話就是這種腔調,若是計較下去,又會沒完沒瞭。於是道:“那我跟你說正經事吧,我舅舅傢的一個遠房侄子,不曉得得罪瞭什麼人,被人誣陷是革命黨。這位表哥我雖然沒有見過,但我知道這罪名是子虛烏有。麻煩你給找人關說關說,若能確定是誤捕,就放瞭吧。”
易連愷卻搖瞭搖頭,說道:“這種事情我可不幹,上次為瞭老王的外甥,我作保把人給弄出來瞭。結果不知道怎麼讓老二曉得瞭,在父親面前告瞭我一狀,說我幹涉軍務,這樣的事我再不做瞭,沒得讓人忌憚。”
秦桑知道他們兄弟貌和神離,尤其易連愷是庶出,跟嫡出的老大老二素來有點格格不入。好在易連愷除瞭花天酒地,其它一概不感興趣。易繼培見他著實不成材,隻得給他操辦完婚事,就打發避居昌鄴,省得留在眼前生氣。而易連愷自然也巴不得,離瞭父親跟前,更好胡作非為。
秦桑擱下酒杯,卻向著他慢慢笑瞭笑:“你既然覺得為難,那麼我跟大嫂說去,也是一樣。”
易傢長媳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是自幼定的老親。自從易連怡癱臥在床之後,易傢還曾經提過退聘,結果被這位大少奶奶一口回絕。就這麼一位舊式的女子,隻會背《女誡》《女訓》,謹守著女子無才便是德,過門後十餘年,直到如今每日仍舊是大襟裙子,連洋裝都不曾穿過,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偏偏越是這樣,越是為易繼培器重,一再對人言道,敬重這位長媳守約下嫁。易繼培的原配去世之後,傢裡內宅倒都是這位大少奶奶當傢。易連愷一想到那位小腳伶仃的大嫂就忍俊不禁,說道:“虧你想得出來,她難道會有辦法?”
“長嫂如母,這樣的事你又不管,叫我指望誰去?隻好跟大嫂說說,煩她想想法子。”
易連愷的臉色果然陰沉下來,把酒杯往桌上一擱,似乎“哼”瞭一聲。秦桑見他神色不豫,便笑道:“算瞭,隻當我沒提過。”
易連愷卻冷笑瞭一聲,說道:“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想把誰撈出大牢,連這樣的激將法都使出來。”
秦桑聽他如是說,便默然不再作聲。時值正午,山底暢湖反映日色,便如一面碩大無匹的巨鏡,波光粼粼。又如萬千金蛇,細飛狂舞。那些細碎的金色光影,映在易連愷所戴墨鏡鏡片之上,便如兩簇莫測的光影,跳躍閃爍。隻看不清鏡片底下,他到底是何臉色。過瞭半晌,才聽到他冷笑瞭一聲,說道:“你巴巴的上山,也是為瞭這件事,對不對?”
秦桑將臉轉開去,卻不防他一伸胳膊,將石桌上杯盤碗盞諸物,統統都掃在瞭地上,嘩啦啦跌得粉碎。亭外的聽差本來見他們倆說話,都已經退出瞭老遠。此時聽到聲音方才趕過來,一看易連愷正在大發雷霆,個個都屏息靜氣,站在那裡不敢動彈。秦桑本來坐在桌前,碗盤的碎片四處飛濺,有好些碎瓷屑濺到瞭她的旗袍下擺上,她卻眉頭微皺,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易連愷再不與她說話,掉頭就走。宋副官連忙跟上去,隱約聽到他似乎在勸說什麼,易連愷卻一言不發,氣沖沖就走掉瞭。
餘下幾個聽差,這才發現秦桑手上被碎片劃拉瞭一個口子,韓媽“哎喲”瞭一聲,上前來連忙用幹凈手絹,將傷口壓住瞭。又說道:“好好的,怎麼突然又鬧起來瞭?”秦桑卻倒索性不在意似的,懶懶的站起來,說道:“回去吧。”
她既割破瞭手,回去別墅之後,韓媽又用紗佈替她重新包瞭傷口,秦桑也不理會易連愷去瞭何處。到瞭晚間,廚房問開飯,也隻她一個人下樓來吃。韓媽擔心她為瞭此事生氣,秦桑卻總是一幅泰然自若的樣子。一連幾日,易連愷連個照面都不打,不知道帶著一幫跟班,又到哪裡胡混去瞭。這日秦桑起來,韓媽便勸她出去散步,說道:“少奶奶總悶在傢裡也不好,到底來山上一趟,俗話說六月潭七月瀑,不到芝山不顯福。您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秦桑也是可有可無的樣子,禁不住韓媽再三的勸說,於是換瞭身方便走路的素凈衣裳,去看六月潭。
她的本意,原本是想去潭邊走走,因為六月潭與七月瀑都是芝山的勝景,而易連愷每次上山來避暑,總免不瞭要有一份閑情逸致,去六月潭釣芝山特產的黑骨魚。他素來一生氣就不見蹤影,秦桑想著那件事情,還是得見著他才能慢慢見機行事。此時她一個人都沒有帶,自己沿著山路迤邐而去。好在這一路直到六月潭,都是極平闊的青石砌,路上偶爾遇見抬滑桿的轎夫,打量一眼她的衣著打扮,也並不上來兜攬生意。所以秦桑獨自慢慢走上山去,倒是十分清靜。
山中薄霧漸散,風吹來倒是略有初秋的涼意。秦桑本來穿著一雙平底軟緞鞋,走得並不吃力。她本心不在風景,所以隻顧著低頭走路,過瞭一會兒就走到瞭六月潭邊。這時分潭邊隻歇著一頂滑桿,兩個轎夫坐在山石上抽煙袋,操著一口鄉音,一問一答,不知道在議論著什麼。還有一個賣山中野果的老嫗,把竹籃擱在石上,自顧自在潭中汲水。六月潭雖名為潭,其實是個小湖,隻是水極深,清澈幾能見底。潭水隱隱似泛著湛藍,映出天上靜靜的流雲,倒仿佛琉璃一般。秦桑立在潭邊看瞭一會兒水,忽然聽見林中陣陣喧嘩,原來是幾個富商模樣的人,前呼後擁的來垂釣,聽差隨從拿著釣鉤魚桿方凳之屬,池畔頓時嘈雜不堪,秦桑便抽身沿著山路往七月瀑去瞭。
這一路往七月瀑,倒難得一個人也沒有。山路上靜悄悄的,偶爾隻聽見樹林深處,不知什麼鳥兒在宛轉鳴唱。七月瀑位於六月潭上遊,一瀑七折,雖不壯麗,但極為幽美,是難得的尋幽訪勝之地。走瞭好一會兒,穿過密林,遠遠就聽見瀑佈嘩嘩的水聲,待山路繞過一大塊青石,不覺水霧撲面而來,原來銀練似的瀑佈,已經就掛在瞭眼前石壁上。
青石條砌的山路因為被瀑佈濺濕,長滿瞭青苔,所以滑滑的甚是不好走。秦桑一邊仰臉看著瀑佈,一邊繼續朝上走,忽然聽到有人叫道:“當心腳下!”
秦桑低頭一看,原來石砌中間稍凹,卻汪著水,自己這一腳踩下去,鞋子可是完瞭。她小心翼翼繞過瀑佈,這才抬頭瞧見提醒她的人。原來那人坐在瀑佈邊一大塊青石上頭,正好可以望見來人的山路。那人見她仰起臉來,便對她笑瞭一笑。
秦桑見是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便道瞭一聲:“Thankyou。”
那人倒“咦”瞭一聲,問道:“你是哪個學堂的?也是上山來寫生的麼?”
秦桑這才發現他身旁擱著畫架,不過並沒有支起來。他見她不答話,便自顧自笑瞭笑:“這裡的美景太令人沉迷瞭,我實在沒辦法畫出來,所以就坐在這裡看著,一看就看瞭幾個鐘頭。”朝著秦桑招瞭招手:“你上來看看,從這上頭看瀑佈,角度完全不一樣。”一邊說一邊就起身往下,遠遠朝她伸出手來。
秦桑本來讀的就是新式的大學,所以倒沒那麼些男女授受不親的守舊思想。毫不猶豫借瞭他這一拉之力,攀上瞭大石。果然從這大石之上看瀑佈,更加的曲折秀麗。四處飛濺的水花便似霰雪一般,最有意思的是,水霧映著日光,竟然隱隱有一條小小彩虹。隨著水霧被風吹動,瀲瀲流動,說不出綺麗嬌絢。
“好看。”
那人得瞭她這一聲贊,倒仿佛在贊自己似的,喜孜孜的對她說:“其實這山裡的好處,全在一個靜字。可恨每到夏日,便人山人海,擠得幾乎跟方傢橋沒有兩樣。”
方傢橋是昌鄴城中最繁華的地段,地名中雖有一個橋字,其實是條馬路,馬路兩旁全是大百貨公司與洋行,平日人潮洶湧,電車叮當,最是擁擠不堪。秦桑聽他這樣打比方,不由得笑瞭笑,問他:“你也是昌鄴人?”
“我原籍符遠。”他說道:“不過傢搬到昌鄴十年瞭。”
秦桑聽他說是符遠人,心裡便不由得留瞭神。他又問:“你呢?你還在上學吧?”
秦桑搖瞭搖頭,那人又問:“那你是跟傢裡人一塊兒上山來的?還是就住在這山裡?”
秦桑不願多說,隻問:“你今天就在這裡畫畫嗎?”
“給你看。”他把畫架立起來,原來竟然是油畫,不過廖廖勾瞭幾筆,隻看出山石大約的輪廓,並不辨瀑佈的影子。秦桑雖然不懂畫,但易傢行事最為豪奢,府中收藏有不少西洋名畫傢的作品。她看得多瞭,也能瞧出這人筆力倒是不錯。
他說:“中國的風景,其實還是用中國畫的意境才能表現出來,油畫雖然更立體,終究隔瞭一層。”
秦桑微微笑瞭笑,他正待還要說話,忽然遠處有人叫:“紹軒!紹軒!”
他便轉身答應:“我在這兒!”
答瞭一聲那人卻沒聽見,仍舊叫著他的名字:“你在哪兒?”
他提高瞭聲音又答瞭兩遍,來人才聽見。沿著山路悉悉索索走下來。看他站在大石上,不由得撫掌笑道:“你挑的這個地方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紹軒笑道:“別亂說瞭,這裡還有位陌生的密斯,看冒冒失失,嚇著人傢。”
那人說道:“你盡會瞎扯,密斯在哪兒?我怎麼沒看到。”
紹軒回頭一看,身後竟然空空如也,秦桑早已經不知去處。他急忙走到石邊,探身向下邊山路上張望,隻見她淺藍色的旗袍在林中一閃,早已經走得遠瞭。
來的那人正是紹軒的密友吳奉華,他三步兩步攀上瞭大石,也伸長瞭脖子向下張望:“你到底在看什麼呢?”隻見密林叢叢,除瞭一片濃翠淺綠,什麼也看不到。
“我在看仙女。”
吳奉華禁不住哈哈大笑:“這山林裡頭,難道還真的有女神不成?”
“清雅如蘭,明眸皓齒,不是女神是什麼?”
吳奉華又將紹軒的肩頭拍瞭拍:“你畫畫別畫得走火入魔瞭,這山林裡面如果有仙女,你不正好來一出‘遇仙記’?就怕這位仙女其實是‘仙人跳’,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因為上山之前,高紹軒的母親極不放心,再三叮囑,言道山上有“仙人跳”。原來夏季上芝山避暑的遊人多,當地所謂“混混兒”弄瞭娼妓來,專門勾引富貴公子們上當,借機敲竹杠訛錢,所以吳奉華才有這麼一說。
不想高紹軒甩開他的手,說道:“是不是仙女,我自己心裡有數。”
一時收拾瞭畫架,下山回到高傢的別墅。吃飯的時候,吳奉華見高紹軒仍舊是無精打采的樣子,忍不住打趣:“看來你是真的遇上仙女瞭,不過一面之緣,竟然害上瞭相思病。”
高紹軒嘆瞭口氣,卻並不答話,隻慢慢挾瞭一顆飯,喂到嘴裡去。吳奉華見他這個樣子,不由得笑道:“芝山才多大點地方,你既然能在瀑佈邊遇上仙女,總還能再遇上。”
高紹軒被他一句話提醒,不由得大為高興:“說的也是!”
從這日起,他每天都背著畫架去七月瀑,一邊寫生,一邊卻希翼能再見著秦桑。一連數日,卻一無所獲。每天都滿懷希望而去,卻失望而歸。到瞭第四日,山中風雨大作,這樣的天氣無法出遊,隻得閉在畫室裡。雖然人在屋子裡,可是想起那天秦桑在瀑佈邊的一顰一笑,仿佛仍舊歷歷在目。忍不住提起畫筆,勾勒起來。
吳奉華到畫室來的時候,見他已經用鉛筆勾出瞭全稿,一見之下,忍不住誇贊:“這就是你那天遇上的仙女?怪不得你要害相思病,果然是位絕代佳人。”
高紹軒聽他這樣一說,更是悵然若失,擲下畫筆,繞室而行,忍不住嘆喟:“芝山這麼大,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吳奉華笑道:“你竟然連她的名字都沒問,虧你還害相思病。”
高紹軒悵然看著畫像,說道:“那天她穿瞭件細佈衣裳,一樣首飾都沒戴,瞧上去像個女學生,或者是山裡人傢的女孩子,在山下學堂裡讀書。”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吳奉華搖頭晃腦的說:“如果真要是個女學生,那就好辦瞭,我保管把她給尋出來。”
高紹軒道:“這山裡零零星星,隻怕也有一千多戶人傢,你有什麼法子找人?”
吳奉華嘿得一笑,說道:“虧你是督軍傢的大少爺,要想找個人出來,還不易如反掌。”
高紹軒怫然不悅:“仗勢欺人的事情,我是絕不作的,也不許旁人作。”
吳奉華道:“這點小事,何以說到仗勢欺人?我的主意你先聽聽好,若是你覺得不好使,咱們再商量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