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早先雖不曾特為留意,但是闔府人多嘴雜,她雖然在符遠的日子不多,但一句半句閑話,總能傳到耳中去。知道易繼培對這個自幼喪母的小兒子頗為偏疼,一大半是因為易連愷性情乖巧,最能討易繼培的歡心,另有一部分原因,大約也是為著他的母親早逝,所以對幼子未免偏憐。
易連愷見他怔怔地看著自己出神,於是笑著問:“怎麼瞭?跟從來沒見過我似的。”
秦桑也覺得有些失態,於是笑瞭笑,端起茶來喝瞭一口。
易連愷又追著問瞭一句:“你到底瞧什麼呢?難道我臉上有花不成?”
秦桑本來跟著他出來,不知道他到底做什麼事情,可是見他有心調笑,料想必不是什麼重要的大事,於是隨口說:“我瞧你,其實跟太太長得挺像的。”
秦桑雖然覺得不妥當,難得易連愷隻微微怔瞭一下,就懂瞭她說的是誰,他臉上的神色倒挺尋常,說道:“哦,原先張媽也這麼說”。
張媽是易傢的老人,還是易連愷的生母從雲府帶去的陪嫁,後來她又是易連愷的乳母。
易連愷自幼失恃,這張媽從小照料他,易連愷的脾氣特別壞,張媽在他面前倒挺能上幾句話。
秦桑過門之後還見過這位張媽,但她年紀已經大瞭,早就辭工不做瞭,那次是專為喜事到易府裡來。
秦桑還記得那瘦小的婦人,頭上戴著朵紅絨花,喜孜孜的樣子。
因為易連愷提到張媽,她也就順著嘴問下去:“張媽現在在哪兒呢?”
沒想到易連愷卻不耐煩起來,說道:“她回鄉下養老去瞭,我哪曉得她在哪兒呢?”
秦桑碰瞭這樣不軟不硬一個釘子,於是不再做聲。過瞭片刻,忽然聽到樓道上有腳步聲,秦桑還以為是夥計送瞭餛飩上來,沒想到來人輕輕敲瞭敲門,易連愷道瞭聲“進來”,應聲而入的這個人確實潘健遲。
秦桑聽人說他身負重傷,正是擔憂的時候,這時見瞭他,更是忍不住微微有驚詫之色。
潘健遲手臂上纏著紗佈,顯然負傷是實,但是步履如常,看不出有任何“重傷”的跡象。
潘健遲微微的躬身算是行過禮,低聲道:“公子爺,送點心的人來瞭。”說著他便往旁邊一閃,從他身後悄無聲息走出來一個人。
隻見那人穿著一身衛士的制服,頭戴一頂軍帽,將那帽子壓得極低,連眉眼都遮去瞭大半。
潘健遲關上屋門,那人將帽子取下來,雖然身量未足,但是器宇軒昂,英氣逼人。
秦桑雖然隱約瞭幾分,但是真正見到慕容灃,還是不禁吃瞭一驚。
慕容灃倒是微微一笑,叫瞭一聲:“三哥!”
易連愷笑容滿面,搶上來拉住他的手,說道:“六弟南來,近日才得見,實在是不得已,又委屈六弟喬裝潛行,望六弟原宥。”
慕容灃道:“三哥處境艱險,沛林理會得。今日三哥冒險相見,沛林不勝感激。”對著秦桑又是一鞠,說道:“連日承蒙嫂夫人招待,還沒有當面致謝。”
秦桑連忙起身還禮,易連愷說道:“都是自傢人,何必這般見外。不瞞六弟說,愚兄此行不易,時間稍久,或恐走漏瞭風聲,正事要緊。”
當下二人以兄弟相稱,坐下來說話。
秦桑對於政務是一竅不通,隻見他們喁喁細語,倒是慕容灃說話極多,而易連愷眉頭微皺,親身細聽,手指不停地摩挲著那茶碗的蓋子。
她知道此番出來,易連愷原來是為秘密地見一見慕容灃,如此費盡周折,自然所謀之事極為重大。
她抬頭看潘健遲,隻見他臉色平靜,看不出什麼事,可是目光下垂,似乎想著什麼事情。她此時方才細看,見他手臂上的白紗佈隱約透出血跡來,隻不知道這傷到底有多重。
正在心思繁亂的時候,忽然外邊走道上傳來腳步聲,緊接著衛士喝問:“什麼人?”
屋子裡頓時一靜,慕容灃和易連愷都默不作聲,四目相交。
之間外頭一個聲音說道:“長官,餛飩好瞭。”
料想是這袁記的夥計,送瞭餛飩上來。
那衛士道:“給我吧,我們送進去。”
易連愷聽見這樣說,便向潘健遲使瞭個眼色,潘健遲閃身取出,他右手受瞭傷,卻用左手托著隻紅漆大盤進來,默不作聲放在桌上。
秦桑見是一大海碗的雞湯,中間沉著雪白的餛飩,隱隱露出裡面粉色的蝦仁餡色。盤中還摞著幾隻小碗並勺子。於是親自拿瞭勺子,將餛飩撥出兩碗,一碗奉與慕容灃。
慕容灃自然連聲道謝,秦桑便將另一碗盛與易連愷。易連愷用勺子慢慢攪著那熱氣騰騰的雞湯,卻嘆瞭口氣,說道:“瓴帥和六弟的誠意,我是十分明白瞭。隻是茲事體大,傢父與瓴帥乃是金蘭之誼,”
慕容灃自然連聲道謝,秦桑便將另一碗盛與易連愷。易連愷用勺子慢慢攪著那熱氣騰騰的雞湯,卻嘆瞭口氣,說道:“瓴帥和六弟的誠意,我是十分明白瞭。隻是茲事體大,傢父與瓴帥乃是金蘭之誼,六弟想必也知道,老人傢思想保守,總覺得內閣之事,事關國體。如今傢父病著,我更不敢招惹他生氣,所以不便擅自答應你。”
慕容灃笑瞭笑,道:“三哥的顧慮我是知道的,現在局勢瞬息萬變,還望三哥盡早決斷,以免失瞭先機。何況易帥現下病著,江左諸事,自然是三哥暫且署理。”
易連愷又嘆瞭口氣,說:“江左的情形,六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現下來見六弟,已經冒著極大地風險。李帥的為人,自不必我多加形容,六弟你也是心中有數。”
慕容灃此番南來與易連愷密談,談到此時,才算說道關鍵之處。慕容灃胸中有一篇大文章,待要徐徐道來,卻又被易連愷這句話攔住。
於是慕容灃笑瞭笑,說道:“其實三哥何必多慮,李帥雖然手握重兵,可是他名不正、言不順,所以無論如何也隻能以三哥為主帥。三哥占著名分二字,不論朝野、中外諸友,自然會施以援手,襄助三哥,便是父帥與我,也願出綿薄之力。”
易連愷道:“瓴帥的高情厚誼,蘭坡甚是感激。隻是這事牽涉甚廣,老實說,我若是答允瞭這條件,隻怕輿論面前,交代不過去。”
慕容灃原是抱著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的心理,聽他這樣說,也不著急,隻說道:“李帥的性情,三哥比我更為清楚。李帥答應租借軍港給倭人,這件事情已經中外嘩然,三哥何必替他背這樣一個黑鍋。三哥也說瞭,易帥他老人傢性情保守,如果知道軍港之事,於情於理,三哥都交代不過去……何妨不予自己人合作,難道真要將這大好的局勢拱手交給李帥。”
易連愷“嘿”地笑瞭一聲,說:“眼下說什麼都是空談,我手中並無一兵一卒,哪裡能答允你什麼。”
慕容灃道:“隻要三哥一句話,承州十萬子弟兵,皆願為三哥效力。”
易連愷搖瞭搖頭:“這句話關系重大,老實講,誰來做內閣總理,其實並無所謂。畢竟內閣隻是國傢的一個代表,不管誰來任總理,都是為國傢辦事請。瓴帥想成立一個更能代表現正的內閣,亦是為瞭國傢好,我個人來講是一點意見也沒有。可是你要借鐵路調兵,這件事情,隻怕傢父知道瞭,是通不過的。”
慕容灃明知道現在易繼培大病未愈,連說話都還不能,易連愷這個話,是借著老父的名義在婉轉拒絕。於是道:“借路調兵,那也是因為想要對付西北的薑雙喜,我以自傢父子的名譽擔保,絕對對江左秋毫不犯。三哥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呢?難道是擔心我們父子說話不算話嗎?”
易連愷道:“瓴帥乃是當世的英雄,一言九鼎,這點我是肯定信得過的。但是我現下的處境,如果讓承軍過江,隻怕大軍未動,我就先背瞭一個不忠不孝的名聲。原來的名正言順,馬上變得名不正言不順瞭,到時候李帥隨便一句話,就能令變成階下囚,那時我便有心與瓴帥合作,也盡失先機。何況我那二哥現在人在西北,他畢竟是我的兄長,而且追隨傢父多年,軍中頗多故舊。如果他登高一呼,說不定有偌多人相隨,到時候我這裡可糟糕得很呢。”
慕容灃道:“傢父的意思,也是隻能智取,不能強求,出兵乃是下下之策。至於二哥,說句大不敬的話,傢父願祝三哥一臂之力,讓江左脫離李帥的左右。”
易連愷道:“願聞其詳。”
慕容灃本來要說話,卻抬起眼睛來,先笑瞭一笑。
易連愷便對秦桑道:“大半夜瞭,來的人都辛苦,你帶他們都下去吃碗熱餛飩,樓上不要留人。”
秦桑還沒有說話,潘健遲已經道:“公子爺,這樣可不安全……”
易連愷說道:“這裡圍得鐵桶一般,有什麼不安全的。你侍候少奶奶下去,別讓店傢瞧出什麼來。”
潘健遲沒有辦法,隻得拿著秦桑的大衣,跟著她一路出來。
秦桑倒還是落落大方,帶著人一直走到樓底下,見那二掌櫃垂手站在那裡,便對他笑瞭一笑,說道:“勞駕,今日這些人跟著出來,晚上又冷,做點熱湯給他們吃吧。”
那二掌櫃早聽說這位便是易三公子的夫人,見她說話和氣,不由得受寵若驚,說道:“少奶奶打發人下來說一聲就是瞭,我馬上叫廚房去做。”
一時做得瞭幾十碗餛飩,便命衛士們都坐下來吃夜宵。
秦桑便隻當與二掌櫃說話,贊這裡的餛飩做得好手藝,又說幾時借他們店裡的大司務去幫忙做菜。
那二掌櫃笑得眼睛都成瞭一條縫,連聲道:“少奶奶瞧得上小號的手藝,那是小號的福分。什麼借不借的,少奶奶幾時要用人,隻管打發人來吩咐一聲,我叫他們去府上侍候,絕不敢耽擱少奶奶的正事。”
秦桑於是笑道:“我哪裡有什麼正事,不過偶爾親友往來,他們總嫌自傢廚子吃得膩歪瞭,所以借外頭的大司務去,算是換個口味罷瞭。”
二掌櫃便順著她的話,又說瞭許多的恭維話。秦桑一邊與他說閑話,一邊留意潘健遲,果然他非常註意樓上的動靜。
秦桑在心裡想,他難道還沒有打消那個刺殺慕容灃的念頭?隻是慕容灃此番前來,中外皆知,如果有所閃失,這個事情可就真的鬧大瞭。
慕容宸隻此一子,寄予眾望,到時候輕啟戰事,禍延江左,生靈塗炭,可都在這一線之間。自己可要想個什麼法子,阻他一阻。隻是阻止他行事容易,又要讓易連愷瞧不出任何破綻,那可有點頗躊躇。
她心裡這樣琢磨著,隻聽樓上易連愷的聲音在喚人,於是潘健遲首先瞭一聲,帶著人就上樓去瞭。
秦桑不過略站瞭一會兒,隻見易連愷已經帶著人下樓來。
見她立在當地,易連愷說:“這樓底下寒浸浸的,怎麼連大衣都不穿?”
早就有人把她的大衣遞上來,於是易連愷親自替她穿上瞭。
副官開銷瞭賬單,另外又賞瞭櫃上幾塊錢的小賬,那二掌櫃自然很殷勤地一直將他們送出去,看著他們上瞭汽車,還在那裡鞠躬。
這個時候是午夜時分,城中道路靜悄悄的,隻有車燈照著雪花,無聲無息地落著。秦桑神思困倦,車內又暖,幾乎快要盹著瞭。
易連愷卻輕輕拉瞭拉她的衣襟,原是想替她扣上扣子,不妨她倒是醒過來,睜開眼睛開著他。
易連愷見她醒來,於是輕聲對她道:“都快要到年下瞭,昌鄴那邊的宅子空瞭這小半年,我在想著要打發人過去看看才好。”
秦桑聽瞭他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看瞭看開車的司機,才說道:“要不我打發朱媽回去瞧瞧。”
易連愷遲疑瞭一會兒,說道:“過幾日再說吧。”
話是這樣說,但易連愷公務極多,第二天一早就出城去瞭。
秦桑起床後想起他那句話,確實約琢磨越覺得有些不對。這日慕容灃卻提出一返回承州瞭,所以由江近義設宴踐行,一連熱鬧瞭兩日,才由撫州,由承撫鐵路掛專列返回。
時報對於慕容灃這一次行程,大抵都覺得是徒勞往返,一事無成。
隻有秦桑心裡明白,慕容灃與易連愷獨自密談,不定達成瞭什麼協議。
慕容灃一走,秦桑卻無形中松瞭口氣,因為潘健遲無法再對慕容灃下手,無論如何這一場事端是已經避過去瞭。
易連愷原本指派瞭潘健遲跟隨她,但自從上次“重傷”之後,潘健遲就一直不大露面,衛士們都說潘副官在養傷。
秦桑知道他傷勢不重,這樣回避起來,隻怕是易連愷有秘密的差事交給他去辦吧。
秦桑這裡,也是連日均有應酬。首先是駐防餘司令嫁女兒,然後又是姚師長傢的老太太七十大壽。
姚師長乃是李重年身邊第一得意的人,名義上雖然隻是一個師長,實質上手握整個符州的軍政大權,而且對易連愷,不免有一層監視之意。
所以連易連愷都不能不稍假辭色,在前一日便派瞭秦桑去姚府,到瞭正日子,還要攜夫人一起去拜壽。
秦桑素來頭疼這樣的應酬,但是又不能不去。好在先一日隻是暖壽,去吃過酒席就可以回來。
姚師長因為委實得意,所以遇上老母生日,特為大操大辦。姚傢本來住在雨井巷,從巷子口就紮瞭牌坊彩綢,一路雨篷直搭到門口去,兩邊還由警察廳專門派瞭巡視員在那裡巡邏。
姚傢朱漆大門外,更是站瞭兩排雁翅形的衛隊,背著大刀長槍,看上去威風凜凜。而前來祝壽的車子,早就瞭整條巷子,所以交通警察又臨時加瞭一個交通崗,智慧那些汽車夫。
秦桑坐著車子到瞭姚府門前,隻看到這水泄不通的樣子,好在交通崗認識車牌,知道這是城防司令部的車子,看到兩邊上沾滿瞭護兵,知道定然是易傢人來瞭,所以極力維持,才讓這汽車順順當當一直開到姚府門前去。
姚傢的下人自然是認識的,看到汽車牌子,早一迭聲報進去:“易夫人來瞭。”
姚師長的夫人雖然忙得腳不沾地,但聽聞易連愷的夫人來瞭,自然是親自迎出來,見著秦桑就親熱地攙住她的手:“妹妹,怎麼敢驚動瞭你!”
這姚夫人的年紀比秦桑要長許多,這樣稱呼自然是為瞭特別客氣的緣故。
秦桑雖然與姚夫人不熟,但隻得打起笑臉來周旋。姚夫人將她讓進上房,這裡都是符遠軍中高官的女眷,雖然彼此都不甚熟悉,但是都曾聽過姓名。
秦桑敷衍瞭一陣,有位孫夫人提議說:“離開戲還早著呢,不如大傢先打八圈。”
那些太太少奶奶,沒有不愛打牌的,所以就紛紛附和。
秦桑雖然不愛打牌,但是上人傢府裡來拜壽,不能不隨和一點兒,況且從表面上來說,易連愷是所謂的聯軍司令,這裡的女眷隱然以她為首,姚夫人也將她視作貴賓,所以她隻點一點頭,就被一窩蜂簇擁到偏廳去瞭。
偏廳裡早佈置下好幾張牌桌,一幫太太少奶奶坐下來,說笑著就開始打牌。
秦桑素來不擅長這個,所以小半天工夫不到,就輸瞭兩三千塊錢。幸好她有備而來,知道這種場合是免不瞭要打打小牌的,所以帶瞭不少現金。
十六圈打完,依著姚太太,肯定是要打四十八圈的。
秦桑笑著說:“我是個沒福氣的,坐得久一點就腦袋暈得厲害,王太太來打吧,我去花園裡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聽說今天晚上的戲很好,過會兒我得留著點精神,好去看戲。”
姚太太也知道她不怎麼會打牌,而且今年上來就已經輸瞭這麼多錢,也不好意思硬拉著她再玩。所以叫過自己的一個小女兒,吩咐她:“好好招待易夫人。”又說,“這是我們傢四小姐,頑劣得很,倒是在大學堂裡念書,還算識得幾個字。讓她陪著您說幾句話,解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