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無心璇璣 第四十八章 離澤宮(五)

璇璣一見到禹司鳳,眼中便是一熱。她強忍住淚水,咬牙盯著他。隻覺他也正定定看過來,兩人的目光甫一接觸,便膠著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良久,璇璣終於揮瞭揮手,張開嘴想說話,仿佛說給自己聽一樣,聲音極低:“司鳳……我來接你瞭……”

他也揮瞭一下手,嘴唇微動,隻聽不見是說什麼。

那大宮主扶著禹司鳳,被眾人簇擁過來,渾不在意地看著柳意歡,以及被他挾持的羅長老,忽而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道:“晚輩見過柳前輩。”

彼時離澤宮的腰牌是一代一換,紅牌的弟子有很多都成瞭橙牌弟子的師父,按照輩分,他應當叫柳意歡一聲師叔,但老宮主臨死的時候已經留下遺言,將柳意歡逐出離澤宮,所以他隻能叫前輩,不方便叫師叔。

大宮主這樣行禮,其他離澤宮弟子有不明白真相的,自然是大吃一驚,卻也不得不跟著宮主一起朝柳意歡行禮。一時間,場上幾乎所有人都朝這猥瑣的無賴行禮,柳意歡得意洋洋,終於揚眉吐氣一次,跩得差點把鼻孔翹天上去。

“哎,免禮免禮!你這個小宮主,好像還蠻懂禮數的嘛!不錯不錯!”

他叫人傢小宮主,不三不四的稱呼,很有些調戲的味道,離澤宮弟子們大部分露出怒容,礙於宮主,隻能隱忍不發。

那大宮主一點也不惱,隻是溫言道:“晚輩早就聽聞過柳前輩的英名,隻是一直無緣得見,今日能夠目睹前輩風范,真是三生有幸。”

他這一套文縐縐的空話說得眼皮都不顫一下,好像根本沒看到柳意歡手裡還挾持著羅長老,用得是最卑鄙的法子。

柳意歡哈哈大笑起來,擠眉弄眼地說道:“不錯!你說話我愛聽!難怪能當上宮主!”

大宮主淺笑道:“前輩謬贊。”

亭奴見他二人就是在閑扯廢話,便低聲道:“不要耽誤,隻怕生變。”

柳意歡但笑不語,他自然心中有數。

“客氣話就說到這裡吧。”他突然開口道,“咱們也不用虛情假意的瞭。一句話,羅長老換禹司鳳,成不成交?”

大宮主仿佛早就料到他會這樣說,微笑道:“晚輩失禮,鬥膽相問一句,前輩既然已經離開離澤宮,那麼離澤宮一切事務,從此應當與您沒有半點幹系。禹司鳳身為離澤宮弟子,您有什麼理由讓他跟您走呢?”

來瞭!就知道此人沒那麼好應付!柳意歡大聲道:“隻憑我與他情同父子一條理由便足夠瞭!你師門再大,還大的過父子?哦,我知道你會用什麼離澤宮的規矩來堵我的嘴,那我告訴你,從你在他身上下瞭情人咒的那一刻起,禹司鳳便不算離澤宮的人瞭!更何況他的面具已經被人摘下,當是完成瞭此項懲罰,從此與你們再無瓜葛。你強行留人,是什麼道理?”

大宮主輕道:“面具雖然摘下,咒語卻沒解開。所以他還是離澤宮弟子,晚輩身為離澤宮宮主,自然不能讓外人擄走他。”

柳意歡冷笑起來,“說來說去,你就是要強留住他罷瞭。你們離澤宮近來很會搗鬼,做瞭些背地裡見不得人的勾當。我看你要留他,不是為瞭規矩,而是為瞭私心!若玉刺傷他的事情不要說你不知道,你敢摸著心口說一句此事你事先完全不知情嗎?!”

大宮主正色道:“晚輩發誓,若玉一事晚輩完全不知情!何況離澤宮有什麼事,如今也不該由前輩置噱。羅長老是離澤宮的人,禹司鳳也是離澤宮的人,晚輩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護得本宮中人的安全!”

他的口氣居然這麼硬,看起來當真不好對付。柳意歡一時竟也想不到什麼說辭來和他辯,搞不好他來硬的,強行動手,他們這邊隻有三個人,璇璣體力透支,自己天眼無法打開,亭奴更是什麼都不會的鮫人,完全處於弱勢。若不是他手裡拽著一個羅長老,隻怕此刻他們三人就被關進地牢瞭。

他還在沉吟,身旁的亭奴忽然開口道:“宮主,何不問問這孩子自己的意思?他雖然是離澤宮弟子,但也是一個人,焉知他不想離開呢?”

大宮主見他突然開口,不由有些愕然,上下細細打量一番,低聲道:“這位是……”

“亭奴。”他淡淡報上自己的名字,然後一把揭開鋪在腿上的細毯子,魚尾立即露瞭出來,“我是鮫人。”

年輕弟子們原本見他文質彬彬,又坐在輪椅上,本以為是個殘疾的書生人物,誰知居然是個鮫人,紛紛嘩然。大宮主的目光飛快在他的魚尾上掃過,眼皮微微一顫,這才說道:“原來是亭奴先生。先生既然不是我離澤宮的人,不好隨意過問。司鳳的個人意願,與本事無關。”

“怎麼會無關?!他又不是木頭人!”

又是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大宮主一抬頭,就見璇璣走上前來,還是和四年前那個小丫頭一樣,昂首挺胸,絲毫不懼,定定地看著自己。

璇璣又道:“你做宮主的,不給他說話,是什麼道理?他的面具是我摘的,咒語我也會給他解開!隻要咒語解開,他就不是離澤宮的人瞭,對吧?我一定會解開的!”

大宮主輕笑一聲,“褚小姐……”

話未說完,卻被她揮手打斷,“我不要聽你說!我要聽司鳳自己說!司鳳!我們在一起很開心,我、我不知道做瞭什麼,會惹得你不高興。但是……如果你選擇留下,我也不會怪你……可是我會非常痛苦!痛苦得很想死!你若是覺得我死瞭也不要緊,你就盡管留下!”

她本來是想說得慷慨大方一些,誰知說到後來越說越委屈,忍不住紅瞭眼眶,聲音哽咽,到最後居然變成瞭賭氣威逼。想到司鳳會留在離澤宮,以後再也不能相見,她的理智頓時全沒瞭,空剩下一肚子委屈茫然。雖說她來之前早已下定決心,不管他做什麼選擇,自己都會支持,但是事到臨頭,她到底還是後悔瞭。

她這份霸占的心情,自己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反正禹司鳳應當就是她一個人的,誰也不可以搶走他。他們說好瞭要永遠在一起,這個諾言,就是應當到死都該遵守的。

禹司鳳沒有說話,隻是定定看著她,目光中仿佛有漫天的火海在焚燒。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忽然轉身,恭恭敬敬地對大宮主磕瞭三個頭,朗聲道:“宮主,司鳳不肖。”他再也不自稱弟子,擺明瞭是要和離澤宮脫離關系。

說罷起身掉臉就走,直直向璇璣走瞭過來,每一步仿佛都踏在雲端,快要支持不住。

在場眾人無不大驚失色,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當面離開離澤宮!就算是當年的柳意歡,也是挑瞭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逃走的。如今諸位長老,正宮主都在,他居然毫不顧忌轉投他人,這種膽氣固然值得敬佩,但也委實無法無天瞭些。

璇璣喜得眼淚都流瞭出來,也顧不得擦,撲上去一把抱住他,隻覺懷中的少年身體微微發抖,忽而一軟,跪坐在地上,輕輕咳嗽起來。

“你的傷!”她手忙腳亂地要取藥,卻被他用力抓住手腕,也跟著跌坐在地上。他死死盯著她,仿佛看一個陌生人,然而目光熾熱得仿佛可以燃燒整個天空。他看瞭良久,終於低聲道:“你不許死。就算死,也是一起死。”

璇璣張開雙手,和他緊緊擁抱,緊得恨不得將對方都揉進自己的胸膛。他們這種不顧一切的情態,讓許多年輕弟子都為之臉紅心跳,更有些人悄悄羨慕起來,隻盼他們能順利逃走,成就神仙眷侶,也是一樁美事。

過瞭很久,禹司鳳才輕輕放開璇璣,在懷中取出那枚面具,它還是哭喪著臉。這一次,他看著,隻是微笑,絲毫不為所動,將它放在地上,抽出劍來,用力斬碎。

“這些隻是虛幻的,我到如今才真正明白,什麼才是真實。”他淡淡說著,抓起那個碎裂的面具,遠遠地丟進海裡,毫不留戀。

“司鳳。”璇璣抓著他的手,輕輕叫他的名字。

他低頭微微一笑,拉著她從沙地上起身,柔聲道:“走,我們離開這裡。”

《琉璃美人煞(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