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等到記憶都回來的那天,我們又會是怎樣

香取山的人都集中在通明殿內,外面一派寂靜,隻有微風拂過青草的颯颯聲。覃川走瞭幾步,回頭見沒人追上,這才撕下一截白紙,裁成兩半滴血其上。白紙瞬間化作兩隻通體雪白的老鼠,在地上到處打滾,吱吱亂叫。

“去找翠丫。”她低低吩咐瞭一句,轉身找瞭個僻靜的地方坐下等待。

不到片刻,兩隻老鼠咬著一截青絲回來瞭,吱吱哇哇又是一陣亂叫,就地一滾,變成兩片白紙,隨風化瞭。

覃川捏住那幾綹長發,放在鼻前輕輕一嗅,上面除瞭桂花油,還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媚香,眉頭不由緊緊皺瞭起來,起身撣撣灰,朝正南方向走去。

翠丫這孩子正睡在一塊大石上,太陽曬得暖洋洋的,她不知做瞭什麼美夢,笑得滿面暈紅。

覃川坐在旁邊,拍瞭拍她,她隔瞭半天才醒過來,揉著眼睛茫然四顧,喃喃道:“咦?川姐?我……我怎麼睡在這裡瞭?”

覃川微微一笑:“我還要問你呢,才一會兒工夫怎麼就沒影子瞭。那個狐十九對你做瞭什麼?”

翠丫撓頭想瞭半天,疑惑道:“也沒什麼呀……他就問瞭我的名字,然後說第一次來香取山,想看看別的風景,我就帶他往遠瞭走幾步稍微看看。然後……然後我好像就困瞭,什麼也不知道瞭。”

覃川停瞭一會兒,猶豫瞭半晌,又問:“那……那你有沒有什麼不舒服?”

翠丫懵懂不知,動動胳膊扭扭脖子:“沒有,哪兒都很好,就是好像沒睡醒,還有些困倦。”

覃川沉吟片刻,突然起身笑道:“沒事就好,走吧,通明殿的筵席都開始瞭,你不是一直吵著要看歌舞嗎?”

她心底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卻說不出個所以然,隻得跟在興奮的翠丫身後回到通明殿。左紫辰大約是剛才被她一吼,也覺得沒瞭臉面,回到高臺上和弟子們坐在一處。她終於松瞭一口氣。

筵席完畢,被龍王歌舞打壓得有些抬不起頭的山主終於找到瞭抬頭的機會,客氣淡然地邀請龍王去萬寶閣一坐,龍王果然答應得極爽快。兩位老仙人攜著手,各有心事卻又笑瞇瞇地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往萬寶閣出發。

萬寶閣今日裝扮得卻與那天傅九雲帶她看的截然不同,一股黃金白銀的貴重氣息撲面而來。原本放著紅珊瑚的大格子裡換成瞭三尺來長的黃金馬,兩隻眼睛是紅寶石點綴而成,縱然精致珍貴,反倒透出一種俗氣來。

其他格子裡的東西也全換瞭,不是寶石就是明珠,甚至還有一棵通體透明的水晶樹。墻上兩幅仙畫變成瞭上古畫聖平甲子的《絕筆美人圖》。這樣一換裝,萬寶閣馬上就從雅致清麗跌瞭無數個檔次,變成瞭世俗富貴人傢的藏寶室。

龍王卻看得兩眼放光,不停地拍著他的大肚子,隔瞭半天,才慢吞吞地說:“老兄,你這些也算寶貝?幾十年不見,你們香取山隻怕也是山窮水盡瞭吧?”

山主的臉色立即變瞭:“莫非龍兄有什麼本座沒見過的稀世珍寶?不妨拿出來,大傢也開開眼界。”

白河龍王微笑不語,從袖子裡掏出一把折扇來。剛一打開,珠光寶氣的萬寶閣頓時變暗瞭。他將那扇子微微一扇,登時有無數片半透明的閃閃發光的花瓣自虛空中飄搖而下,香風陣陣,熏得人幾乎要醉倒。

“已經被滅的大燕國,曾以精工巧匠聞名。大燕有個鬼才,名為公子齊。此人不單精通樂律,作出《東風桃花曲》這等絕世名曲,還是個畫中聖手,在畫中施瞭聞所未聞的仙法。他畫什麼,隻要將畫軸展開,見到畫的人都有身臨其境的幻覺。老兄,你見我這扇子如何?就是把你這滿屋子的珠寶都賣出去,隻怕也買不起我這扇子的一根扇骨吧?”

白河龍王得意揚揚地又揮瞭幾下扇子,把花瓣扇得到處亂飛,這才珍惜異常地合上,妥帖地收回袖中。

山主哈哈一笑,回頭吩咐:“九雲,讓龍王大人好好開一次眼界。”

傅九雲恭敬地說個是,在墻上按瞭一下,那數十個巨大的萬寶櫥立即縮進墻裡,翻瞭個個兒。霎時間明月當空,涼風習習,落英如雪。

兩幅美人圖赫然換成瞭《春日麗景》與《明月圖》。縱然溫順如那些優伶們,也禁不住嘩然出聲,雜役們更是看得如癡如醉,很多人試圖去撈那些花瓣,怎麼也不相信那隻是幻覺。

萬寶閣裡煥然一新,正是那晚覃川見到的模樣,哪裡還有方才的半點俗氣?

山主笑得特別謙虛,看著龍王陡然變色的臉,慢悠悠地問:“龍兄,你覺得本座的兩幅圖比你的扇子如何?”

龍王來的第一天,險些不歡而散。山主仗著東道主的優勢,把龍王氣得半死。當然,他是為瞭被比下去而生氣,還是因為嫉妒而生氣,就不得而知瞭。

雖然覃川覺得這種鬥富很無聊,但人傢一個是山主一個是龍王,人傢就是有錢燒得慌,誰也管不著。

當晚筵席草草而散,龍王臉色詭異地先行告退。雜役們自告奮勇留下收拾殘羹碗筷,這是對山主大慈悲的回報。收拾瞭一半,翠丫說頭暈,先離開瞭。下午從萬寶閣出來,她的臉色就一直不好,白得十分異常,能撐到現在已是十分難得。

覃川默然看著她搖搖晃晃離開通明殿,走到門口的時候,狐十九追上去和她說瞭兩句話,翠丫明顯很開心,被他疼愛地拍瞭拍腦袋,笑得像個吃瞭糖的孩子。

因見兩人肩並肩走遠瞭,覃川再也顧不得手裡的活,放下碗筷便要悄悄追上去,冷不防一整天沒理她的傅九雲突然在後面叫瞭一聲:“小川兒。”

那語調,要多曖昧就多曖昧,惹得殿內眾人紛紛註目。

她下意識地感到頭皮發麻,又不敢不去面對,隻好轉身行禮:“九雲大人有什麼吩咐?”

傅九雲笑吟吟地走過來,隨意往不遠處左紫辰那裡瞄瞭一眼,忽然抬手將她耳邊一朵珠花摘下,放在鼻前輕輕一嗅,柔聲道:“該做的都做瞭,還叫大人這麼見外?”

嘩——此言果然引起軒然大波,人人目光如刀如劍,一齊戳向這裡。覃川臉色鐵青,背後的肌肉好像一塊塊都僵住瞭,隔瞭半天才幹笑道:“大人說笑瞭,您對小的有大恩情,小的永生難忘,早已下定決心奉您為再生父母,一輩子孝敬您的。”

四兩撥千斤,給他撥回去。

傅九雲渾不在意,神色溫柔地摩挲她的臉頰,輕道:“今晚大人有點事,不回去瞭。你獨守空房,別做什麼壞事。”

果然還是不回去,要做壞事的人分明是他。她差點兒把“你要去哪裡”這句話問出口,不過到底還是忍住瞭。有什麼好問的?他身後等著好幾個女弟子,嘻嘻哈哈地在說笑,春風滿面容光煥發,隻要不是瞎子都知道他到底要去做什麼。

反正他素來都是風流的人,對一個女人溫柔是理所當然,對許多個女人同樣溫柔,更是無比正常。

覃川暗暗嘆瞭一口氣,退一步,客客氣氣地說:“不敢不敢,小的會做好腰花湯,等您老回來好好補補。”

傅九雲似笑非笑地在她臉上捏瞭一把,領著一眾鶯鶯燕燕與她擦身而過,有一聲仿佛嘆息的呢喃飄進她耳朵裡:“傻丫頭……”可那是對她說的,還是對身邊那些天真的女弟子說的,她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

愣瞭半天,正要走,不想胳膊被人大力捉住,她疼得一個哆嗦,差點兒叫出來。

不過有人比她更早一步開口:“不要和他糾纏!”那聲音赫然是左紫辰。很顯然,現在輪到他不開心,很不開心。

覃川煩悶地抓抓頭發,本來她就比亂麻還亂瞭,此人還要橫插一腳。她用力把胳膊抽出來,摩挲著被他捏疼的地方,低聲道:“小的是服侍九雲大人的貼身雜役,紫辰大人的話好生奇怪,小的不明白。”

左紫辰皺眉半晌,才道:“九雲他……”猶豫瞭一下,後面的話沒說出來。

覃川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別過腦袋,淡淡提醒他:“玄珠大人還被軟禁在太微樓,您不去看看她嗎?”

這名字果然讓他冷下瞭臉,半天都不說話。在覃川以為他生氣的時候,他卻忽然輕道:“或許我該去看,不過卻又覺得似乎不該去。”說完他笑瞭笑,邁步走遠,最後一句幾乎微不可聞,“等我全部想起來的那天……覃川,那時的我們會怎麼樣呢?”

覃川怔怔站瞭好久,如果真有那天,她又能怎麼辦?

她自己也不知道。

夜過三更,香取山喧囂俱停,狂歡瞭一天的人們都已陷入夢鄉。

翠丫的屋內依舊燈火通明,她的影子清晰地印在窗紙上,隨著燭火晃動,竟有些詭異。覃川無聲無息地靠過去,就著窗戶上的縫隙朝裡面張望,卻見她神情呆滯地坐在床頭,對面卻盤著一隻通體半透明的狐貍,朝她搖頭晃尾,動作極古怪。

這是狐魘術,翠丫被魘住後,無論做什麼都不自知。覃川退瞭一步,取出白紙吹一口氣,白紙瞬間化作一個青銅面具。她正要戴上,忽聽屋內一陣響動,窗戶吱呀一聲被打開瞭。翠丫身上隻穿瞭件松垮的小衣,懷裡抱著那隻狐貍,一隻腳剛跨出窗臺,不知要去哪裡。

覃川出手如電,一把抓住她的襟口,猛力一推。翠丫像是被一陣風吹起來似的,輕飄飄地飛回床鋪,被子落在身上,她半點也沒有要醒的意思。

那狐貍見勢不妙,正要遁逃,冷不防身後陰風乍起,身體被一排密密麻麻的利齒咬住,動彈不得。

覃川靜靜合上窗戶,轉身便走,那隻白紙幻化出的猛虎柔順地跟在她身後,倒是它嘴裡咬著的狐十九突然開口瞭:“尊駕是誰?何必多管閑事!”

她沒有說話,一路分花拂柳,來到一處隱蔽所在,這才緩緩轉身。狐十九見她面上戴著的青銅面具十分可怕,面具後目光灼灼,偏偏此人又不言不語,當真令人心底發毛。他又問瞭一句:“你……你要做什麼?”聲音微微顫抖,顯然是有些害怕瞭。

覃川壓著嗓子,低聲道:“應該是我問你做什麼才對。”

狐十九猶豫半晌,顯見自己如果不說,此人絕對不會放過自己,隻好坦白:“這姑娘是陽時出生的清凈之體,我不過借她吸收些日月精華,並不會害她性命。”

覃川不由冷笑:“你身為龍王的優伶,居然在香取山隨意傷人,真是好大的膽子!”

狐十九居然也冷笑起來:“尊駕居然為香取山山主賣命,可笑可笑!死到臨頭猶不自知!我見尊駕身手不錯,好心提醒你一句,速速離開方是上策!他日香取山易主,如你這般有修為的弟子,難免要成為龍王腹內美餐。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瞭!”

覃川心中一動,來瞭點興趣:“什麼意思?”

他死死咬住舌頭,無論怎麼問也不說。覃川示意那隻猛虎再咬緊一些,隻聽得他周身骨骼噼啪作響,馬上就要碎開瞭,狐十九實在熬不過去,隻得顫聲道:“樹大招風……香取山主如今已年邁,還囤積那麼多寶物,誰……誰不覬覦?何況他也並非善仙,廣招門徒也不是為瞭渡人得道,隻是豢養一群為他看守寶物的狗而已……天道如此,仙人亦是為財為勢你爭我奪,更遑論我等小妖凡人?”

覃川若有所思,本來還想再問,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笑聲,依稀是兩個年輕弟子找來這個隱蔽的地方打算享受一下野合的滋味。狐十九眼珠一轉,張口就開始大叫:“救命……”

不等他叫完,猛虎一口咬碎他的兩隻前腿骨。此時他並非肉身,而是精魄所化,雙臂被咬碎的痛楚可想而知。狐十九還未來得及痛吼出聲,覃川早已收瞭靈獸,飄然而去。那兩個年輕弟子聞聲尋找過來的時候,地上除瞭點點快要消失的綠色螢光,別無他物。

回到傅九雲的院落裡時,突然發現臥室裡亮著燈,本該出去風流快活的傅九雲此刻正依窗而坐,對月獨酌。覃川原本悠閑的腳步一下變沉重瞭,好似被雷劈瞭似的傻傻看著他,難得地瞠目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傅九雲倒瞭一杯酒,對她不懷好意地微微一笑:“小川兒,腰花湯在哪裡?”

覃川呆瞭半天,猛然回神,撲通一聲就跪瞭下去,大叫:“小的偷懶瞭!因今日吃得太多,想出去走走消消食,沒想到大人回來得這麼快!腰花湯……那個,小的還沒做。馬上就去做!”

他唔瞭一聲,漫不經心地說道:“三更半夜,不要到處亂跑。山上偏僻處還是有許多毒蛇猛獸,萬一被吃瞭,大人豈不是傷心至極?”

她心頭一陣猛跳,假裝不懂他的意思,抬頭小聲問:“大人,您今天回來得好早哦,是身體不舒服嗎?小的馬上為您做腰花湯……”

“你過來。”傅九雲好像沒聽見,笑吟吟地朝她招手。

覃川磨蹭瞭半天,一點一點膝行到窗下,冷不防他兩隻手抄在腋下,將她整個人一把抱瞭起來,放在窗欞上。她全身都僵硬瞭,汗毛一根根倒豎,偏偏動也不敢動,顫聲道:“大人……那個腰花湯……”

“大人覺得你比腰花湯有用。”傅九雲摟著她的腰,下巴放在她肩上,按著她的腰腹處,讓她後背緊緊貼著自己的胸口,“怎麼今天膽子變小瞭,不敢說獻身瞭?”

覃川幹笑著指向半空細眉似的月牙兒:“那個……今天沒有花前月下,沒氣氛……呵呵,沒氣氛……”

傅九雲在她耳朵上輕輕吹一口氣,覃川怕癢,偏偏躲又躲不開,便咬牙硬生生忍著,隻覺那麻癢似乎是要鉆進心底,滋味並不難受,隻覺陌生,沒來由地想要抗拒。

“是嗎?大人覺得你的氣氛都跑去紫辰那裡瞭。死丫頭,有瞭大人一個不夠,還要招惹紫辰嗎?”

他說得煞有其事,酸味十足。

覃川小小扭動幾下,見他是不會放手瞭,隻好長嘆一聲:“實不瞞大人……小的對紫辰大人一見傾心,再見難忘。奈何小的與紫辰大人猶如雲泥之別,不敢奢望高攀,隻要每日能見到他,小的心裡就滿足瞭……”

傅九雲低低笑瞭兩聲,捏住她一綹長發摩挲,慢悠悠地問她:“想來左紫辰與你的豆豆哥長得很像吧?”

覃川都快忘記豆豆哥是什麼人瞭,被他一提才想起,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是啊是啊!小的一見紫辰大人,腦子裡便是空白一片……”

傅九雲沉默片刻,終於緩緩將她放開。覃川泥鰍似的跳下去,離他足有一丈遠,這才敢回頭,賠笑道:“很晚瞭,大人早點歇息吧?小的給您去燒水……”

他沒回答,彎腰趴在窗臺上,面無表情定定看著她,眼底的淚痣令他此刻看上去憂鬱而冷漠。覃川不敢動,不知為什麼,也不敢與他對視,狼狽地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得入神。

不知過瞭多久,傅九雲才低低開口:“你去睡吧,不用做別的。”

覃川忽然間心慌意亂,匆忙答應瞭一聲,轉身就走。

他忽然又輕聲道:“小川兒,說謊也要理直氣壯,別總是孤零零的模樣。我和左紫辰不同,我有眼睛,我什麼都記得。”

她吃驚地回望,傅九雲卻合上瞭窗戶。

覃川怔怔地站瞭好久,一時想沖進去抓住他大聲詢問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一時又想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裝傻充愣回去睡覺。她微微動瞭一下,咬咬牙,還是裝作什麼也沒發生的模樣,進屋鋪床睡覺。

時隔那麼多天,傅九雲終於還是回來瞭,可惜今晚氣氛糟糕透頂,他背對著她躺在床上,被子蓋到肩頭,動也不動。他不動,覃川更不會動。她小心翼翼鋪好床,縮在床板的小角上,也拿背對著他,咬死嘴唇半個字也不說,好像和他較勁似的。

朦朦朧朧睡到一半,感覺有人在輕輕摸她的頭發,溫柔而且充滿瞭愛憐,像是一個夢——她也隻能當作夢。

有人在頭頂輕聲問她:“左紫辰真有那麼好?”

她實在不願想起這個名字,索性把腦袋縮進被子裡,裝作睡著的模樣哼兩聲。腦海裡浮現出許多場景,紛亂不可捉摸,最後不知怎麼的就這樣睡著瞭,夢見那年她偷偷出宮玩,左紫辰一路默默相陪,對她特意換上的新衣視若不見。她惱得不行,故意多走瞭好多路,結果新鞋子把腳磨破瞭,隻好坐在路邊發呆。

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天要暗下來瞭,再不回宮隻怕兩人都會被罵死。可他又不敢與她肢體接觸,她是帝姬,身份尊貴,他高攀不起。

後來還是她看不下去,發脾氣問他:“你不是在修仙嗎?連個簡單的通靈術都不會?”

他恍然大悟,喚出地靈編瞭一頂藤轎,伸手去扶她,仿佛她整個人都是烙鐵,燙得他微微顫抖。好容易將她放進轎子裡,他低聲道:“帝姬,微臣得罪瞭。”

她神色冷淡別過腦袋,聲音也冷冷的:“什麼微臣,你算什麼臣!”

他隻好改口:“屬下……”

她繼續生氣:“什麼屬下!”

他沉默瞭很久,直到天邊晚霞妖艷濃厚,抹瞭兩人一身的紅暈,他才背對著她,聲音很輕:“你今天很美,我很喜歡。”

……

覃川在夢中翻瞭個身,眼淚滾在一隻溫熱的掌心裡。

俗話說,薑還是老的辣,雖然前一天龍王和山主鬧得不大愉快,不過隔天兩人就和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又開始在筵席上互相吹捧,說得天花亂墜。

覃川今天又吃多瞭,撐在案上聽著他們的場面話,睡意一陣陣湧上來。怎麼看那個白河龍王都是白白嫩嫩憨厚善良的胖大叔一隻,當真人不可貌相,他心裡那些小九九,山主又瞭解多少?

她打瞭好大一個呵欠,旁邊的翠丫拉拉她的袖子,低聲道:“川姐別這樣,叫別人看見瞭多不好啊。”

覃川扭頭笑瞇瞇地看著她紅潤的臉頰。看樣子狐十九果然吃瞭教訓,沒敢回去再找她,翠丫又恢復瞭往日的生龍活虎。覃川說:“你今天非拉我坐在前面,有什麼好東西要我看?”

今天她本是不打算來的,奈何翠丫死活不依,不但要把她拽出來,還非要占個前排的位子,隻說要她陪著看好東西。天知道小姑娘藏著什麼秘密心思。

翠丫臉上一紅,絞著手指低頭道:“也……也沒什麼啦。昨天十九和我說瞭,今天他要跳劍舞,是領舞的那個呢!所以我想靠近點看……”

“……你喜歡他?”不是吧,才認識多久就喜歡上瞭?

翠丫愣瞭一下:“倒也談不上喜歡,不過他長得好看嘛……我舍不得拒絕。”

覃川突然慶幸這孩子不是個男人,否則以其花心風流的程度,隻怕傅九雲拍馬也追不上。她下意識地朝高臺上望去,優伶們都柔順地坐在龍王下首,狐十九臉色發白,勉強與別人說笑,兩隻胳膊卻用白佈包瞭個結實,不要說領舞,動一下都有困難。

她幸災樂禍地笑道:“翠丫,你的十九今天不能領舞瞭呢。”

翠丫急忙抬頭張望,小臉頓時垮瞭:“啊!怎麼會這樣!等下我去問問他!難道是受傷瞭?”

隻怕你去找他,人傢也不敢見……覃川心虛地喝瞭一口茶。

通明殿內正是熱鬧的時候,忽聽殿門吱呀一聲打開,三四名面容俊俏的男優伶每人手捧著一隻托盤,畢恭畢敬地跨進來,跪在地上朗聲道:“參見龍王大人!參見山主大人!這是龍王大人專程帶來的美酒佳釀,取瞭白河水底的香草加上各類珍稀藥材,糅合蜂蜜釀制而成的‘相逢恨晚’,請諸位大人品嘗。”

山主摸著胡子呵呵笑:“龍兄太客氣瞭!竟還帶瞭美酒前來助興。”

龍王得意揚揚地拍著肚皮:“老兄你可別小看這相逢恨晚,上回白狐王出價二十顆龍眼大的明珠,想求我一壇,我可都沒答應!這次我帶瞭四壇,除去你我二人,也給你手下得意弟子們嘗個鮮吧。”

山主果然頗為心動,急忙吩咐弟子們將托盤上四個不大的酒壇呈上來,封口一揭,那濃而不艷、幽而不散的酒香頓時飄滿整個通明殿,連覃川也忍不住多吸兩口氣,暗贊:好香!

青青最為乖巧,先倒瞭兩杯酒,跪著送到兩人案邊,柔聲道:“師父,有美酒怎能沒有歌舞?小徒近日排演瞭《東風桃花曲》,願為佳客獻上一舞。”

山主微笑頷首,瞥瞭龍王一眼。這兩天成日看優伶們的歌舞,搞得好像他偌大個香取山傢裡沒人才似的,青青請命,趁機打壓一下龍王的威風,自然求之不得。

倒是龍王有些驚奇:“哦?《東風桃花曲》?自大燕國被滅之後,此曲已成絕響。今天我可真要好好欣賞一番!”

青青笑得猶如春花綻放,急忙拍手喚來眾弟子們上臺準備。這邊龍王正在吩咐優伶們給座位靠前的山主大弟子們倒酒,傅九雲饒有趣味地端起面前的白石杯。那名叫相逢恨晚的酒性質相當奇特,滿出杯緣一寸,居然絲毫不墜,酒色碧如翡翠,靠近隻覺香氣幽遠;離遠些,那香反而變得醇厚醉人,果然是萬金難買的好酒。

他起身溫言道:“弟子大膽,想請一個人同飲此酒,請師父成全。”

山主今天心情好,頷首答應瞭,傅九雲這便慢悠悠地走到臺前,朝下面張望。覃川正在喝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惡寒,縮著肩膀不敢抬頭,冷不防傅九雲大聲喚她:“小川兒,你上來。”

《三千鴉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