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末,左邊瓦屋的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打開瞭,睡在窗臺下的猛虎好奇地回頭望一眼,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要說話似的。
那一襲紫衣緩緩走到它面前,彎下腰對它搖瞭搖頭,它果然不再叫,隻瞪圓瞭一雙金色的眸子看他。左紫辰摸瞭摸它的腦袋,聲音很低:“好瞭,睡著吧。不要驚動你主子。”
他走出竹林,正要喚來靈禽,冷不防身後響起玄珠的聲音:“紫辰,你想做什麼?”
他吃瞭一驚:“這麼晚瞭,怎麼還不睡?”
玄珠站在對面,目光銳利如劍,無聲無息將他刺穿。她什麼也沒再問,他也不再說什麼,他們之間實在是沒什麼好說的瞭。要哭要鬧,早幾年她就做盡。要纏要黏,她身為女子的矜持也早已丟棄,還是沒換回什麼。
“方才吃飯的時候,我看到你動瞭手腳。”
傅九雲精神不濟,覃川心事重重,誰也沒註意左紫辰用瞭障眼法,偷偷將乾坤袋換瞭出來。
他淡淡一笑:“別胡說。”
“是不是胡說你自己知道。”
她將腰挺直,第一次驕傲而滿足地直視他。從前她也會挺直腰身,做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在他面前卻永遠要垂下頭,像是欠瞭他什麼,總覺心虛。
現在她覺得自己可以真正平視他瞭。
“你做什麼我都知道,我永遠是第一個發現你細微舉動的人。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每時每刻都在看著你,我對你的瞭解,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深。所以你永遠不要想瞞我什麼事。”
左紫辰沒有動,甚至沒有露出一絲感動的神采。很早以前就是這樣,不管她怎麼做,都不會打動他。她隻是不願對自己承認,其實這個人真的一絲一毫都不喜歡自己,甚至完全沒有可能會喜歡。
她於他,是一塊相斥的磁石,從不會真正看進眼裡。
“你打算犧牲自己,做點燃魂燈的最後一縷魂魄,成全帝姬和傅九雲?”
她問得譏誚。
左紫辰頓瞭片刻,低聲道:“魂燈是她用鮮血開啟,已和天神有契約,我縱然有心也無法點燃。對天原國的報復也該到此為止瞭,太子與國師都已死,這一切應當夠瞭,不值得再用永生永世的苦楚來換取天下無妖。我會將魂燈帶走,永不出世。”
玄珠眼中遽然爆發出閃亮的光芒,像是星星之火最後一次不甘而又充滿希望地跳躍。
“紫辰……”她的聲音在顫抖,“那……那你帶我一起走好不好?我發誓,絕不會再任性胡鬧,我……”
“你最好回香取山。”
他漠然轉過身,再不看她:“我不會帶著你。莫要再擾我。”
玄珠面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最後變作冷玉般的蒼白。
她點點頭,低聲道:“我知道瞭。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
他喚來靈禽,翻身便要跳上去。
兩隻手忽然從後面輕輕抱上來,環住他的腰。
“紫辰……”她依依不舍。
他不語,不動。
她的胳膊漸漸收緊,下一個瞬間忽然又松開瞭。左紫辰隻覺懷裡一空,猛然轉身,卻見她手裡攥著牛皮乾坤袋,面上掛著詭異的笑,急急後退數步。
“玄珠?!”
他下意識用手一抓,卻抓到一把冰冷的頭發。她沒有回答,掌心寒光一閃,將他捏在手中的長發切斷,縱身跳上靈禽的背,頭也不回地飛走瞭。
左紫辰大驚失色,又恐驚動瞭屋內熟睡的兩人,靈禽被她搶走,他隻得喚出靈獸辟邪,一路穿山越水追上去。
玄珠在仙術上造詣不高,皆因未曾努力學過,那驅使靈禽的本領也不如他,沒一會兒工夫就被他追上瞭。風聲呼嘯中,他厲聲高叫:“玄珠!不要亂來!”
她依稀是回頭嘲諷地看瞭他一眼,下一刻竟翻身從靈禽背上落瞭下去。夜色茫茫,她淺黃色的衣裙一瞬即逝,再難找到蹤影。左紫辰急忙驅使辟邪狂奔而去,因見四周殿宇輝煌,飛簷高閣,分明是天原的皇宮。倘若被宮裡人發覺,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煩。
靈禽落在一片湖泊旁,隔瞭很遠,隱約隻見玄珠躺在湖邊,手裡高高舉著那盞被藏在乾坤袋裡的魂燈。受到魂燈神力感染,烏雲登時開始密佈,雷鳴電閃中,又一次下起瞭傾盆大雨。皇宮內遊蕩的陰魂野鬼們驚慌失措地嚎叫躲避,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玄珠!”他不知是怒還是驚,一閃身便躥到她身邊,卻不防魂燈上彈出一層血色結界,毫不猶豫將他撞得倒退數步。
從那麼高的地方墜落,玄珠已滿身是血,下半身動也不能動,隻是望著他冷笑,隔瞭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已經沒辦法瞭……魂燈染瞭我的血……這世上,隻有……隻有我和帝姬是血親,她能點魂燈,我自然也能點……”
大雨如瓢潑,她很快就被淋濕,長發黏在腮上,滿頭滿臉的血也被洗凈。或許是因為臉色太過蒼白,她面上第一次浮現出可以稱之為脆弱的氣色,聲音斷斷續續:“左紫辰,你永遠比我想象的還要冷血……你……你要忘瞭我……我不會讓你如願……”
左紫辰什麼也沒說,隻是抽出劍,一劍一劍奮力去砍那結界,卻形同蚍蜉撼大樹,絲毫也不能破壞之。
玄珠笑瞭,下一刻眼淚卻滾滾落下,喃喃道:“我荒唐瞭很久……都快死瞭,還要你記著我做什麼?帝姬……帝姬是大燕的帝姬……我也是……公主。她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活的時候什麼都沒做……至少……至少我死的時候……要……天下無妖……”
當一聲,是他手裡的劍被結界彈開,遠遠落在地上的聲音。
他扶在結界上,嘴唇在焦急地張合,隻是風很大,雨也很響,她什麼也聽不到。
“紫辰……你心裡是不是……”
是不是已經有點喜歡她瞭?
她高高舉起魂燈,在風雨聲中用力將尖利的部分紮入心臟,霎時間,魂燈上的火焰盡數熄滅,她的血順著魂燈的花紋緩緩流出,再緩緩被魂燈吸進去。每吸一次,那燈就變得血紅一分,紅裡透出一層瑩瑩的光,像是活瞭一般。
狂風陡然大作,吹得左紫辰站立不穩,風中陰魂呼號穿梭。魂燈嗡地響瞭一聲,吸足瞭血,變得如太陽一般明亮,如凝血一般猩紅。
玄珠發出一個類似嘆息的呻吟,滿身衣服盡數被狂風撕成碎片。她抬手伸向左紫辰,像是想抓住他:“左紫辰,你看著我!”
她蒼白的身軀瞬間化作一團模糊血肉,被狂風吹散開來,幾綹衣裳的碎片緩緩飄落。下一刻,風平浪靜,隻留一盞被真正點燃的魂燈飄浮在半空,火焰淡白而接近透明,燈身像一輪帶來死亡與絕望的血紅太陽,安靜地徘徊在左紫辰面前。
他看上去像個死人。
這下,他真的是永永遠遠也忘不瞭她瞭,再也忘不瞭。
窗外開始刮起狂風,竹林裡猶如鬼哭狼號一般。
仿佛有人在輕輕抱著覃川的肩膀,低聲說瞭許多話,柔軟的嘴唇貼在她的面頰與額頭上,久久不舍分離。
她又夢見久違的親人,一時舍不得醒過來。
朦朧中聽見他說話:“……就陪你到這裡吧,醒瞭可別哭鼻子……不過,你就是真的哭瞭,我又能怎麼辦呢,覃川……”
她聽不真切,隻是略帶撒嬌地按住瞭他的手,讓掌心貼在自己臉頰上,這樣讓她很安心,很舒適。她已經習慣對他撒嬌,不自覺地便要露出嬌蠻任性的一面。他寵她也寵得厲害,硬生生把個識大體善詭計的姑娘寵回瞭帝姬時代,先生看到隻怕要把腦袋大搖特搖一番。
肌膚的溫暖漸漸像沙礫一般消失,覃川從美夢中醒過來,滿足地吸瞭一口氣,抬手想要抱緊對面的人——卻抱瞭個空,他人已不在瞭。
她兀自睡意迷蒙,搞不清楚狀況,推開被子起身,揉著眼睛叫他:“九雲,你好點瞭沒?”
沒有人回答,狂風將窗戶呼啦啦吹開,紗帳發瞭瘋似的亂擺——外面的天空一片漆黑,天還沒有亮。
風吹得她好冷,她裹緊瞭衣服,打著呵欠避過狂風,去廚房探頭一看——沒人。
去他時常畫畫的那個屋子——還是沒人。
玄珠和左紫辰住的地方也逛瞭一圈——依然沒人。
竹林裡狂風大作,飛沙走石,覃川被吹得差點兒跌出去,死死抓住一株青竹,隻聽風裡哭聲震天,冰冷的魂魄氣息擦刮過身體,令她戰栗不止。
下意識地抬頭,卻見狂風中裹著一片巨大的黑色烏雲平地而起,像一條矯健的黑龍,旋轉著往西飛去——西,是皇城皋都的方向,此刻一道道漆黑的颶風痕跡劃破長空,如同無數條巨大的黑龍在西方會聚交合,在皇宮上方漸漸形成一根通天的黑色雲柱,劇烈地回旋卷曲。
覃川忽然有一種可怕的預感,仿佛是發生瞭什麼極壞的事情。下意識地抄起一直系在腰間的牛皮乾坤袋,一摸之下才發現早已被人調包。有人偷瞭魂燈,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將燈點燃瞭!
她簡直不敢相信,魂燈是她最先用鮮血開啟契約,最後一縷魂魄非她莫屬。天神的契約也能被打破,這是什麼道理?
她突然感到全身顫抖不可抑制,雙腳發軟,在竹林中狂奔,心底隻有一個人名在不斷回響:傅九雲,九雲。難道是他?可是清晨的時候還聽見他在說話,這麼短的時間,不可能……魂燈勾引十方八荒妖魔之魂,那是點燃瞭起碼兩到三個時辰才會開始的。是左紫辰,還是玄珠?!
跑得太急,她狠狠摔瞭一跤,直從竹林裡滾瞭出去,一頭撞上青石,登時眼冒金星。
好像有人輕輕托瞭她一把,袖子裡藏著她熟悉的淡淡香氣。覃川本能地伸手一抓,卻抓空瞭,四周除瞭歪歪倒倒的青竹,別無他物。
風太大瞭,吹得她眼淚都要出來,從喉嚨裡發出極致的叫喊聲也被無情地吹散。
“九雲!傅九雲!”她的嗓子都要喊破瞭,卻等不到任何回答,扶著劇痛無比的額頭,她跌跌撞撞跑出竹林。
竹林外是鳳眠山腳下的小村莊,莊裡的人早已起瞭,被這天現的異象嚇傻,或尖叫,或狂奔,手舞足蹈地指著突現的異象無意識地嚷嚷著。因又見覃川從竹林裡出來,都嚇得臉色發白,直道見鬼,這竹林從來沒人住過的。
覃川抓住一個大爺,急問:“您有沒有見過公子齊先生從這裡出來?”
大爺可勁兒掙紮,臉色發青:“什麼公子齊……那是誰?”
這大爺前幾天還給他們送瞭一籃鮮藕,怎麼今天就說不認識瞭?她愕然松手,看著他連滾帶爬地跑遠,村人們遠遠地聚在一處,警戒裡帶著恐懼打量她,竊竊私語:“真是奇怪啊,天還沒亮就刮這種邪風,如今這從沒人住的竹林裡又鬧鬼……莫不是要出什麼大事瞭?”
她的心幾乎要蹦出喉嚨,腦子裡嗡嗡亂響,像是被一雙突如其來的手攪成一團糨糊。忽然將手放在嘴邊吹個唿哨,猛虎立即從竹林中飛奔而出。
“乖猛虎,帶我去皇宮看看!”
猛虎躍上樹頂,在波浪般起伏的枝葉間狂奔。覃川緊緊伏在它背上,望著天頂無數條妖魂組成的黑龍往西方遊蕩而去,盤桓在皇宮上方的那根巨柱越來越高,越來越粗,像是要把整片天空吞噬瞭似的。
下面有許多人哭喊奔跑,還有許多妖力還算強盛的妖類在苦苦支撐不被神力勾走。泥沙草葉被卷入颶風中,半邊天是漆黑的,半邊天泛出泥土般的黃。
一切都亂套瞭。
猛虎禦風,片刻間就來到瞭天原皇宮外,皇城早已進入戒嚴狀態。猛虎輕快地在屋簷間跳躍,躲過士兵們警戒亂掃的目光,覃川很快便見到高高站在昊天樓頂的左紫辰。
他紫色的寬大長袖被風吹得凌亂翻卷,整個人好似木頭一般動也不動。聽見她在下面喊,他震瞭一下,卻沒有回頭。
“紫辰!魂燈到底……”覃川攀上屋簷,急切地想要問個究竟。
“我要走瞭。”他打斷她的話,轉過身,緩慢又失瞭神魂一般,搖搖晃晃往前走去。
她試著去拉,他避之如蛇蠍,她伸出的那隻手隻好尷尬地晾在那裡。
左紫辰抬頭看著天頂那根巨大的黑柱,聲音沙啞:“我沒能攔住她……你什麼也別問,我什麼……也不想說,保重……”
覃川愕然看著他的身影在屋簷上一閃,轉瞬即逝。
沒有見到玄珠,是她點瞭魂燈?
覃川心神不寧,此刻再回想起昨晚玄珠突如其來的那些話,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怎麼也沒有想到,到最後點瞭魂燈的人會是她,那個曾經幼稚而膚淺、惡毒又偏執的玄珠。
要不要追上左紫辰?她猶豫瞭一下,最終還是騎著猛虎回到鳳眠山下的那片竹林。她更擔心傅九雲,他究竟去瞭哪裡?
怔怔地走進竹林,平日裡在竹林中鬼鬼祟祟徘徊跳躍的那些細小的妖魔們統統不見瞭,漫山遍野死氣沉沉。狂風已經停歇,剩下的唯有死寂與滿地蕭索。
細細的微風拂過衣角,風裡帶著細碎纏綿的竹笛聲。覃川怔忡地聽瞭很久,突然拔腿便跑,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往腦子裡沖,眼前甚至開始漫起許多小星星。
裙子被石頭劃破,扯瞭一道大口子,她隻是顧不得,氣也不敢喘,踉蹌著奔到瓦屋前,卻見臥室那扇木窗開瞭半邊,斷斷續續的笛聲從裡面傳出,分明是《東風桃花曲》的調子。
九雲!
她一把推開窗,下一刻卻被一雙冰冷的手輕輕蓋住雙眼。
“別看。”他聲音低沉而虛弱,“為什麼要回來?”
她死死攥住他冰冷的手腕,忽然覺得十分委屈:“傅九雲,你在搞什麼鬼?放開手!”
“為什麼不和他走?”
“你再胡說我真的要生氣瞭!”
“你看瞭,會害怕。”
那隻手移開瞭,屋內昏暗,仿如被淡墨刷瞭一層。傅九雲的身影也模模糊糊,像山水畫中一筆隨意勾勒出的人影,輪廓還在,內裡卻是透明,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
覃川靜靜看著他半透明的臉,喧囂的血液一點點沉淀下去,變作凝結的冰塊。
他依稀是笑瞭一下,柔聲道:“看樣子不能在魂燈裡陪著你瞭,要叫你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隻是擔心,沒有人照顧你。”
她沒有動,沒有驚惶,沒有哭泣,也沒有露出恐懼絕望的神情。
就這麼無聲地看著他,從那模糊的輪廓裡極努力極專心地找出他的五官,他的眉,他的眼……
她覺得那一瞬間她什麼都知道瞭,又好像一下子什麼都搞不懂。
小聲地,她問瞭一句:“……為什麼?變成這樣?”
因為……
因為……因為他其實不是人,隻是魂燈裡孕育出的一隻鬼。魂燈被點燃,他便要消失,真正魂飛魄散,不入輪回,從此世間再無他的痕跡。那些凡人,已經忘記他的存在,或許再過不久,她也會忘記。
可他不想告訴她,或許到瞭這個時候,他還是有一些小小的自卑或者什麼別的亂七八糟心理作祟。
希望在她心裡,他永遠是好好的,一個完完整整的、叫作傅九雲的男人。這個男人從心底深處愛過她。
他不是鬼,不是高高在上與凡人無關的別的。
這一生最大的心願隻是陪她做一個凡人,好好度過短暫一輩子。
可是心願隻能到此為止瞭。
傅九雲笑瞭笑,摸摸她的腦袋:“傻孩子,別哭喪著臉。笑一個吧,馬上都要忘瞭我,還不趕緊笑給我看?”
我不會忘!
覃川突然伸手想要抱住他,可是他的身體漸漸變得越發虛幻透明,雙手從他胸膛上一穿而過,沒有任何阻礙。
她已經摸不到他瞭。
“還有一會兒天就亮瞭,”他說,“川兒,再跳一次‘東風桃花’,我想看。”
覃川的手慢慢縮回,用力罩在臉上,纖瘦的肩膀像是要垮下去似的。
半晌,她忽然抬頭,淡淡一笑:“好,我跳,你奏樂。”
臥室裡沒有高級的金琵琶玉琵琶,隻有一把半舊的梨花木琵琶,半圓的大肚,斷瞭兩根弦。
覃川抱瞭琵琶在懷裡,傅九雲坐在窗臺上將竹笛橫著放在嘴邊細細吹,笛聲悠揚婉轉,像春風撲面。
拋長袖,如流雲狀。可她沒有長袖,便解瞭腰帶翻卷。
猶抱琵琶半遮面,藏在琵琶後的笑靨如清水芙蓉,兩點眸光像是荒原裡的星星之火,於絕境處兀自燃燒,反而亮得驚人,仿佛那目光也可灼傷肌膚一般。
竹葉唰唰落下,她在風中旋轉,覺得自己回到瞭朝陽臺。
臺上隻有他和她,一曲“東風桃花”,便是他們的緣和劫。
斷弦的琵琶彈不出調,沙沙啞啞嗚嗚咽咽,似碎瞭的珍珠落滿地。忽然錚一聲,最後兩根老舊的弦也斷瞭。她毫不在意,將它反舉在腦後,用手指敲擊面板,發出清脆的空空聲。
她想起很多事,很久很久,都是他在身後尋找她。還沒有告訴他,那時候她是一心一意想著要去環帶河邊見他的,隻是沒有找到路。今天要回來找他,也是一心一意地,隻是他快要消失。
沒有辦法留住什麼,命運是陰差陽錯的流沙。
他為什麼要消失?為什麼一丁點兒也不告訴她?
她可以像無數個即將被拋棄的女人一樣,把心底通天的疑問問個徹徹底底。
但,問瞭有什麼意義?她相信他絕不想離開,與其把最後的時間浪費在詢問上,不如滿足他的心願,讓他走得心滿意足。
欠瞭他太多,能還的居然隻有這個。
黑暗漸漸褪去,天際現出一道淡藍的晨光。笛聲漸漸虛弱下去,最終化為虛無。
“九雲……我對你,是一心一意,從無反悔的。”
告訴他告訴他告訴他,在最後的這個時候!求求老天別讓天亮得那麼快!讓他聽見!讓他知道!
覃川驟然回頭,眼前這個小小的院落正從上到下緩緩化作青灰。
那間是他時常做飯做菜的廚房,這間是他鋪滿宣紙筆墨的畫室,還有臥室、正廳……不等她走到面前,整座小小院落已經盡數消失,徒留一片荒蕪的空地。猛虎也被驚呆瞭,左聞聞右嗅嗅,回頭委屈又疑惑地沖她低吼,像是問緣故。
她隻是靜靜望著那最後一抹殘留的人形輪廓,竹笛在他手裡晃瞭一下,輕輕掉在地上。他仿佛說瞭什麼,可是太輕,被風聲吹散開,她什麼也聽不清。
那淡墨般的人,終於也如青煙般飄散,像是從來沒有在這世間存在過一般。
覃川走瞭兩步,雙腳忽然再也沒有一絲力氣,軟軟跌瞭下去,抱住膝蓋蜷縮成一團。
西方的天空漸漸變得暗沉,十方八荒的妖魔之魂漸漸被魂燈召喚過去,凝聚成永遠不會消散的烏雲,魂燈不滅,妖雲不散。
恐懼這種神力,猛虎縮成一團不停發抖,嗚嗚咽咽,像是在哭。
她一生唯一的心願便是此刻,天下再無妖魔,飽受它們蹂躪的百姓已經解脫瞭。
她救瞭這個世間許多被妖魔蹂躪的人。
然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世界破碎支離,完全崩潰。
現在,她可以高興瞭嗎?
沒有人回答,覃川緊緊抱住膝蓋,雙眼一眨不眨望著那翻卷旋轉的烏雲巨柱,坐瞭整整一天。
她要去哪裡呢?她該去哪裡?接下來要做什麼?和誰白發蒼蒼?和誰生兒育女,一傢人坐在竹林前指著青竹上刻的字,笑談當年的風流韻事?
這個世界很大,卻再也沒有第二個傅九雲瞭。
眉山君來的時候,天已經黑瞭。他簡直氣急敗壞,連牛車也沒坐,直接騰雲駕霧闖進來,劈頭便是大叫:“怎麼這樣快就點瞭魂燈?不是叫你們點燈之前告訴我嗎?!”
覃川還是坐在地上,甚至動也沒動一下,仿佛根本沒見到他這個人。
眉山君看清坐在地上的人是她,亦是大驚失色:“你沒死?!那魂燈怎麼會……啊!我知道瞭!是那個姑娘!她和你……她是你血親!我之前為什麼沒想到!是她去點瞭魂燈?!”
覃川嘴唇翕動,低聲道:“師叔……你是來找九雲的?他已經不在瞭……”
眉山君臉色慘綠:“我當然知道!魂燈都亮瞭,他能活著才見鬼!他逼我發誓不許我說,可……可我早該告訴你……我早該告訴你……”
話音突然斷開,他駭然望著覃川陡然變色的臉,她站起來,朝他這裡走瞭幾步,伸手似是想抓他問個仔細,下一刻卻突然軟在地上,動也不動瞭。
——你一定要點魂燈,絕無回旋餘地?即便我會喪命,也要堅持?
——你……你可別說是要殉情……呵呵,這和你一貫的風格大相徑庭啊。
……
原來,他說過,真的說過,隻是她沒有相信,甚至開瞭個很惡劣的玩笑。所以後來回頭追問,他便咬定瞭是胡說。
他留給她一個最惡劣的謊言,也是最拙劣的,她怎麼會相信的?為什麼就相信瞭?
哦,她選擇相信假話,因為那樣自己會心安理得一些,不必在魂燈與他之間痛苦為難。
原來……原來到最後,會死的人不是她。那些絕望的擁抱與纏綿,企盼黎明不要到來的那些夜晚,是他的。
對瞭,最後臨走的時候,他是不是和自己說瞭什麼?她怎樣想怎樣想也想不起來。
她還想知道,那時候他是什麼表情,解脫,不舍,還是一如既往漫不經心的淺笑?
算瞭,不用想瞭。去問問他不就知道瞭?這樣簡單的法子她早該想到,去黃泉路上截住他,把那些該說的、該問的,統統問個底朝天。
黃泉路上,你還怎麼逃?
覃川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眉山居客房,她疑惑地四處看瞭一圈,低聲問坐在床邊神色疲憊的眉山君:“我怎麼還沒死?”
眉山君累得連抱怨也不想說瞭,長長嘆一口氣:“快死瞭,不用著急。那個老妖國師在你心臟上紮過銀針下瞭咒,如果不解開咒文,你最多隻能活個一兩年。”
“我等不瞭一兩年,現在就死吧。”她熱辣辣的目光直戳眉山君脆弱的小心臟,戳得他鼻子都紅瞭。
“帝姬,你別想著死瞭去陰間找他。你活著大約有生之年還能再見,死瞭可再也見不到瞭。”
“……為什麼?”
眉山君又嘆瞭一口氣:“他是魂燈裡化出的一隻鬼,到底為什麼會生出他來,隻怕天神也搞不明白。魂燈若不被點燃,他便隻有一次次帶著記憶轉世輪回,守著燈不能解脫。如今魂燈被點……唉,應當是魂飛魄散,不知飄在什麼地方沉睡吧?你就是死瞭到陰間也找不到他。還不如努力活著,興許日後有人能將魂燈熄滅,他還是會回來的。”
覃川閉上眼,淡道:“可是我活不瞭多久瞭,對不對?”
眉山君頓瞭一下:“那個咒文確實解不開,但也未必走到絕路,我會替你想辦法。誰叫……唉,誰叫我那麼心軟!”
他抓著袖子,揉揉通紅的鼻子和眼睛:“你就在眉山居好好待著哪兒也別去。魂燈被鎖死在天原皇宮裡,現在外面到處貼滿瞭你們的通緝告示,你這樣子出去就是個死。總之萬事交給我,誰叫我是苦命師叔!”
眉山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走瞭,屋子裡恢復死寂,猛虎把下巴放在她手上,無聲地陪著她。覃川吃力地轉過頭,望著窗外燦爛的秋色,想起上一次傅九雲還在這裡,那時候她睡懶覺,他就倚在窗戶上笑瞇瞇地看她。
為什麼會愛上她?為什麼什麼也不說,隻默默陪著她?很多很多問題她想問,一直以來都想問,但從沒問過。人將死,問到瞭這些答案也不過是徒增傷感不舍,她的心腸對他素來是冷若鐵石的。
如今窗外空蕩蕩,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不需要傷心悔恨,這一切已經是對她最好最徹底的報復,流淚亦是嘲諷。
他像是從沒出現過一樣,衣服、鞋子、畫——有關他的一切都化作青灰,公子齊這個名字也被凡人在一夜之間遺忘。隻有那根他用過的竹笛好好地放在枕邊,沾染著他袖中的淡淡香氣,在鼻前繚繞。
覃川將那根笛子緊緊抱在懷裡,覺得他仿佛就在這裡,應當還沒有走。
窗外青竹篁篁,依稀像是鳳眠山下的那個小小院落。眉山君大約是怕她傷感,將鳳眠山那片竹林給搬到眉山居瞭。
她挪到外面,搬瞭一張凳子坐在竹林前,一根一根地數它們。有一根最高最粗的,上面應當刻瞭兩人的名字。世上一切與他有關的東西都消失瞭,可是刻在青竹上的名字是不會消失的,所以他存在過,在她心裡,到瞭生命的盡頭也絕不會忘記。
把竹笛放在唇邊輕輕吹瞭一聲,她不會吹笛,不如他那麼玲瓏機巧,優美的笛聲被她吹得好似老鴉在聒噪。
竹林裡有人形靈鬼在照料出土竹筍,實在受不瞭那聲音,抱著腦袋出來討饒,求她別吹瞭。
覃川微微一笑,似哀求一般看著靈鬼,低聲說:“誰會吹笛子?教我好不好?”
她不想像天下間那些凡人一般,在他消失後就忘記他。樂律也好,畫畫也好,她什麼都可以學,隻求與他靠近一些些。
和風將她的衣服吹得鼓起來,緩緩將她環抱,覃川將竹笛抵在唇邊,低低喚一聲:“九雲。”
他或許就在身後,溫柔地答應一聲,撫摸她的腦袋,像陽光一樣輕柔。
她又覺得心滿意足瞭。
我心愛的人,我等著你。
當你再次睜開眼看著這個世界,或許它已經變得陌生瞭。樹葉不再閃閃發光,黃昏也不再美艷如詩。失去妖力的人間,變得平庸瑣碎,不再有鮮亮靈動的色彩。有人在歌唱,有人在歡呼;有人活著,有人死瞭。
隻是,我會等著你。
或許那時候我已經白發蒼蒼,牙齒脫落,說話亦是含糊不清,詞不達意。
可我還是要等你。
我要等著,緊緊地抱住你。我會祈求上天,我再也不會放開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