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齊死的那天,眉山君正缺瞭個酒伴,睡在屋中悶得發黴。
正巧時常在外體察世情,素有“第三隻眼”美稱的小烏鴉飛回來喝水,順道帶給他這個令人震撼的消息,將他一肚子頹廢糜爛的酒蟲嚇得死掉大半。
你說這個人,他怎麼就死瞭呢?好歹他也是個厲害的半仙,不活個幾百年就趕著投胎轉世,實在浪費。再說……再說眉山君也真沒見過有哪個人像公子齊那樣熱愛生命的,將有生的精力全部投註在風流倜儻、尋歡作樂上。
他怎麼就舍得死瞭?
眉山君很不冷靜,換瞭套衣服就駕上牛車去探望故人遺體。
公子齊生前最愛排場,尋花問柳一擲千金,什麼都要享受最好的,死的時候卻偏偏躲在個無人的山坳裡,就這麼一聲不響地去瞭,連個墳墓也沒準備。
眉山君想起自己與他數十年酒友的親密關系,一時悲從中來,下定決心替他尋個風水寶地,好生安葬才是。
誰曉得匆匆趕到山坳,屍體是沒見著,那青石臺子上隻留瞭一件衣服,正漸漸化作青灰被風吹亂。
眉山君大愕之下滿山轉瞭幾圈,連根毛也沒找著,便不無懷疑地瞪著小烏鴉,問它:“你確定他真死瞭?”就算是半仙,死後也要丟下臭皮囊,從沒聽說化作青灰消失不見的。
小烏鴉的職業能力受到懷疑,流著眼淚飛走瞭。眉山君又找瞭幾圈,實在一無所獲,隻得駕著牛車怏怏而回,日後時常撫著酒杯哀嘆沉思,怎麼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世人多以為他無所不知,但這世間總有些事連他也摸不著頭腦的。
曾幾何時,認識瞭公子齊,此人容姿才華皆為上等,雖是區區半仙之體,亦不曾刻意彰顯實力,但眉山君一眼便能看出他不在世間眾仙人之下。不是沒有暗中調查過,甚至偷瞭金蛇一族珍藏的天書來看,翻爛瞭天書也沒找著他的命數。公子齊委實是他所遇最為神秘、最為古怪的人。
他本想親口試探,但每次一喝酒就忘事。時間長瞭,又覺此人大合自己脾性,索性把那些暗地裡的小心思統統丟掉,就當他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有何不可?
不過這樣一個人也會死,眉山君真的想不通。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關瞭大門不見任何客人,努力思索最後幾次見公子齊時,他的模樣言談。想得腦袋都發疼,也沒發現什麼破綻,最後隻有長嘆一聲,對月將酒灑入窗下,權當敬這位仙去的酒友瞭。
匆匆十幾年一晃而過,對仙人來說,十幾年不過是喝杯茶的工夫。
那天眉山君又無來由地發瞭哀怨的酒蟲心思,正捧著酒杯大嘆從此世間無知己的時候,看門的靈鬼神色古怪地進來報:“主子,外面有個小小少年,裝瞭一車的美酒送來,說是您舊識。”
眉山君確認自己從未有過什麼舊識是少年人,好奇之下踩著木屐去大門處看究竟。
門外紫丁香開得正盛,一輛小小馬車停在橋邊,車旁果然站著個少年人,身形修長,還帶著一絲纖瘦,穿瞭件繡黑邊的白長袍,長發如雲,正背著雙手甚是悠閑地欣賞木橋邊的紅花。
聽見腳步聲,少年緩緩回頭,眉山君心裡打個突,一時瞠目結舌,竟說不出話。
那眉目,那神態,宛然是早已死瞭十幾年的公子齊!隻不過如今年歲尚小,頰邊還有一絲稚嫩的豐盈,然而目光之冷冽老練,又豈是一個青澀少年所能有的?
少年見他發呆,便淺淺一笑,聲音低沉:“眉山,我給你帶瞭‘醉生夢死’。從西邊有狐一族好不容易討來的,可不能浪費瞭。”
眉山君震驚得掉瞭下巴,指著他一個勁抖,喉嚨裡咯咯作響,終於拼成幾個字:“……公子齊?!”
他微微一蹙眉,跟著又笑瞭:“叫我傅九雲好瞭。這一世的父母待我極好,不忍棄名不用,眼看著他們下葬才忍心脫身,否則早幾年便來找你。”
直到將那一車醉生夢死幹掉大半,眉山君才斷斷續續瞭解瞭一些他的事情。
上古神鬼有大戰,妖魂鬼魅肆虐人間,殺之不盡。陰山有神龍,口銜魂燈而出,以不得輪回,永生永世受盡苦楚為代價,招來四縷凡人魂魄,開啟魂燈無上神力,恢復瞭人間清明。
數千年後,魂燈為異人所滅,就此遺失凡間,也不見有天神索回,漸漸地竟生出一隻鬼來。那鬼初時無形無體,無思無識,每日隻有徘徊在魂燈上,時常沉睡。再過數千年,便有瞭自己的意識和智慧,不可繼續逗留凡間,從此開始瞭不停地經歷轉世投胎為人這一漫長歷程。
凡人死後魂魄過奈何橋,進入輪回前都要飲用忘川水,洗滌一切前世因果情仇。他卻沒有喝忘川的資格,次次帶著之前的記憶輪回,可謂苦不堪言。
如此這般輪回個幾十次,石頭做的人也要被磨爛,他便開始修行,成瞭仙就不會再死,也沒什麼輪回可以折磨他。
“隻是我修行瞭那麼久,依然空虛得很。”傅九雲飲瞭四五壇醉生夢死,居然一絲兒酒氣都沒有,眉山君隻得灰著臉跑出去吐瞭再回來繼續喝,為他轉世後依然彪悍的體質暗暗咬牙。
“我看你每日過得挺快活。”遊蕩在女人堆裡,樂得沒邊瞭。
傅九雲笑瞭笑,眼底有些憂鬱:“你若像我,死瞭和活著沒什麼兩樣,永遠看不到個盡頭,也會空虛的。”
眉山君默然。
仙人的壽命也是極長,可再怎麼長的壽命也有到頭的那天。死後入地府,飲下忘川水,便又是個嶄新而未知的開始瞭,生命的新鮮與神秘正因為未知而有趣。像傅九雲這樣的,果然不是很有趣,非但無趣,反而是個酷刑。
“要不我尋個時間,替你把魂燈點上一點,叫你稍稍歇息一會兒?”醉瞭酒,眉山君斜斜乜眼,大有出手幫忙的豪情。
“仙人私取凡人魂魄是個天大的罪過,何況如今世道和平,人妖難得處得融洽,何苦為一人之苦叫天下人都跟著受苦?”
眉山君隻好繼續默然。
酒足飯飽,傅九雲駕著小小馬車走瞭,臨走時反過來安撫他:“我自有我的快活之處,你就不用多想瞭。”
他確實是有快活放肆的地方,沒幾年,南方諸國便將“傅九雲”三字傳瞭個遍。此人善音律、性風流,不知擾亂多少少女的春心,拆散多少同床異夢的夫妻。男人提起他便恨得咬牙切齒,女人提到他便是小鹿亂撞,雙頰羞紅。
數千年積累下來的風流手段,令他無往不利,對女人似真似假,叫她們如癡如狂。
眉山君以為他會繼續這麼過下去,豈料某日傅九雲忽然找上門,這次卻不是送酒,依稀竟有些心神恍惚,道:“有個姑娘……有些可憐,替我看看她的命數。”
眉山君極納悶,隨他駕著牛車去到一處戰場。那裡鏖戰正酣,硝煙四處彌漫,血腥臭氣沖天。他情不自禁皺起眉頭捂住鼻子,無奈問他:“這是做什麼,來這種地方?”
傅九雲並不說話,隻是指瞭指南邊。那裡有幾架破舊戰車,七七八八的屍體倒瞭一地,戰車上架著大鼓,隻有一個纖弱的、滿身是血的少女還堅持著奮力擂鼓,高聲叫嚷鼓舞士氣。她幾乎成瞭血人,還不停地有血從那單薄的甲胄裡一層層滲透出來。可是擂鼓的動作還有呼喊聲卻一陣強過一陣,至死也不放棄。
“這些日子我待在南邊的周越國,做些替人作小像賺錢的行當。這女子是周越三公主,與她……無意相識。如今周越為蠻族侵略,幾近滅國。你替我看看她的命數如何,還能活下去嗎?”
眉山君大吃一驚:“你要救她?萬萬不可!這女子眉間滿是黑氣,頃刻間就要命赴黃泉。你救她就是逆瞭天道,必然遭罰!”
傅九雲眉頭擰緊,再也沒說一個字。眼睜睜看著三公主流盡體內最後一滴血,一縷香魂幽幽離體,為陰差們勾走瞭。
眉山君見他神色陰沉,心裡微微有些瞭然:“九雲,你喜歡她?”
傅九雲像是驚醒瞭似的,猶豫瞭一下,搖搖頭:“也不是……隻是,有些不忍……”
當日他在護城河邊為女子作小像,三公主扮作男人來找他,笑靨嫵媚,神態天真,實在是個很可愛的女子。她來並不是為瞭夜奔,不過拿著他的一幅畫,很認真地問他:“為什麼你名字叫傅九雲,可畫上的印鑒卻是公子齊三字?”
頭一次被人問這種問題,傅九雲難免失笑:“上古有畫聖平甲子,為何他還有個名字叫薑回呢?”
三公主恍然大悟,這麼簡單的問題,她居然還巴巴跑出來問人,丟人得很。
那天,她的臉比晚霞還要紅。傅九雲覺著,漫天的晚霞仿佛都被比瞭下去。
可她如今香消玉殞,就在他眼前。
傅九雲在眉山居逗留瞭很久,每日隻是悶頭喝酒。眉山君在這方面不甚通,既然他說不是喜歡三公主,那必然是因為見到有女人死在面前,所以心裡不快活,於是不時拿話與他做排解。
後來傅九雲隻問瞭一句:“她可有轉世?如今是投胎在何處?”
眉山有小烏鴉做第三隻眼窺視人間,很快便得瞭確切消息:“如今投胎去瞭西方齊光國,還是做女子。不過命不大好,隻怕活不過十七歲便要病死。”
於是傅九雲走瞭,這一去又是近百年,在暗處看著她體弱多病的模樣,偶爾想要出手相助,想到這是有逆天道的行為,隻好把沖動壓下去。
這少女不知造瞭什麼孽,接著投胎好幾次,沒一次好命的。不是多病就是貧窮,要麼就是被夫傢虐待,早早夭折。
他覺著自己是想看到她能有一世幸福的模樣,至少有一次是笑著死的,好像那樣他就可以安心些。
可她就是那麼慘,這一世難得嫁瞭個好夫君,卻在回娘傢的路上被山賊殺瞭。眉山君趕來找他的時候,正見到他坐在雲端的馬車裡,無奈又憂鬱地看著她被陰差勾魂。
“你這樣成天看著別人也不是個事。”眉山君比他還無奈,“你是怎麼瞭?日子過得無聊,所以觀察起旁人的輪回瞭?”
傅九雲想瞭想:“你說,我要是方才救下她,上天會給什麼責罰?”
眉山君搖頭:“誰敢改命?你別胡來,萬一弄個魂飛魄散你哭都來不及!這孩子連著十世受苦,接下來必然大富大貴,甚至貴不可言。你真為她好,就別管她。”
傅九雲默然點頭:“……也是,我近來糊塗瞭。”
他果然再也不去窺視凡人輪回,每日隻是喝酒作畫。又不知動瞭什麼心思,嫌世間樂律太俗,豪情壯志地要寫一曲驚世名曲,流芳百世。後來又覺著日子太過無聊,跑去香取山拜瞭個妖仙為師,就近守著魂燈,和一幹女弟子們廝混逍遙,倒也快活得緊。
眉山君與他喝瞭幾次酒,想到他曾一直念著那少女,便提瞭一下:“她如今投生東方大燕國,是唯一的帝姬。這一世的命應當極好。”
不承想這句話惹出許多禍端來。
彼時傅九雲傾盡所有精力,作瞭半闕《東風桃花曲》,自傲得不行,拿出去與人賣弄,尋遍天下舞姬,卻無一人能跳出他要的味道。他唯有嘆息著和眉山君說:“此生無知己,偌大的中原,上下三千年,竟無一人能懂我音律。”
眉山君對音律一竅不通,半點興趣也無,但見老友近來活得有滋有味,依稀不再是那個空虛無聊的模樣,倒也替他歡喜,於是開玩笑:“你自己不會畫嗎?將心中的絕代佳人畫在紙上,使個仙法叫她跳給你看。這也容易得很。”
他說說而已,傅九雲竟真的作瞭畫,苦思三日才想出個仙法,叫畫裡的人現出幻相,如在眼前。
拿去給眉山君看,看得他連連點頭:“不錯,這些舞姬都是你接觸過的?果然美艷無儔。”
傅九雲微微一笑:“雖是群舞之曲,還需一個領舞的。隻是領舞的人至今我也想不出該是誰,先放著吧。”
眉山君不知怎麼的就想到那十世受苦的女孩子,於是與他提起,傅九雲竟想瞭好一會兒才想起他說的是誰,可見這些日子過得的確不賴。因聽見說她這一世命極好,他便有瞭些興趣:“哦?果真如此我便要去看看瞭。”
此時他已是香取山山主的弟子,不好把真名示人,又重操舊名公子齊,戴上個青木面具,在東方大燕混得風生水起。
百多年來,人間皇朝秘術漸漸繁雜,更兼眉山的大師兄留在宮中教導皇族白紙通靈之術。有他坐鎮,傅九雲卻有點不好意思破開結界硬闖皇宮,索性和往日一般,在環帶河邊替人作小像,或畫寫意山水,或描工筆花鳥,刻意下瞭仙法,勢必要造出些聲勢來,引得帝姬出宮一見,看看她過得如何。
誰知帝姬如今年齒尚幼,大燕皇族素來莊重自持,不似南方周越的隨意放縱。他在環帶河逗留半年,沒等來帝姬,卻見到瞭調皮愛鬧的二皇子。
彼時傅九雲正在描一枝紅梅,他有心表現,下筆更是靈動萬分。最後一點朱砂染色完畢,他撈起酒壺仰頭便飲,再一口將酒液噴在畫紙上。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四下裡飄起瞭細細白雪,一枝顫巍巍的紅梅盛開在每個人的眼前,好似雪裡一團火。
二皇子的眼珠子差點兒掉出來,直纏瞭他三四天,最後一天幹脆追著馬車一路小跑,就著車窗大喊:“五百兩?一千兩?兩千兩?先生好歹開個價!我誠心求畫!”
傅九雲撩起窗簾,淡笑道:“公子,鄙人從不賣畫。縱然是黃金萬兩也無用。”
二皇子隻好改口:“請先生留步,容我再看幾眼仙畫,方才還沒看夠。”
馬車停瞭,傅九雲下車與他去瞭小酒館,沒兩下就把個二皇子灌得暈頭轉向,大約連自己姓甚名誰都要記不得,大著舌頭嘮叨:“先生……將畫借我玩賞幾日……我……我過幾天必然還你……你若不信,到時候隻管去皇宮找我……”
傅九雲思索片刻,點頭嘆息:“知己難尋,你既這樣愛我的畫,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這二皇子雖然稚嫩瞭些,脾氣倒很投緣。傅九雲將那《紅梅圖》與《東風桃花曲》的仙畫交予他,有些感慨:“這是‘東風桃花’,鄙人雖隻作瞭半闕,可嘆世間竟無人能舞。”
二皇子眼睛一亮:“我有個小妹,生來擅長歌舞,先生何不讓她試試?”
傅九雲不大相信那苦命瞭十世的女孩子有什麼跳舞的天賦,一個嬌養在深宮內的帝姬,所謂雅擅歌舞,應當隻是旁人的阿諛之詞。
他不過付之一笑,並不答話。
二皇子一去就是好幾天,再找來的時候,果然把畫還給他瞭,順便還替帝姬帶給他一句話:“請將《東風桃花曲》作完,你能作完,我便能跳完。”
如此狂妄,如此自信。
傅九雲又好笑又好氣,這女孩子連著十世都活得懦弱窩囊,想不到這一世卻變得大膽瞭。他有心挫挫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的銳氣,女孩子嗎,還是要溫良柔順些才好。於是叫二皇子帶回更挑釁的話:“作完沒問題。帝姬能跳出來,鄙人將全心作兩幅最好的畫相贈。隻是帝姬倘若跳不出來,那不自量力的壞名聲怕是要傳遍大燕瞭。”
他有心想一探帝姬對挑釁的反應,不想眉山忽然找他飲酒,便擱下瞭。眉山君見他近來臉上總是笑嘻嘻的,不由打趣他:“這是怎麼瞭?動瞭紅鸞星?看上的是哪傢姑娘?”
傅九雲並不動色,淡道:“紅鸞星?上回是誰拉著我去看辛傢小姐……”
話未說完,眉山君便小媳婦般捂著臉跑瞭,臨瞭還狡辯:“我隻把她當妹妹!”
傅九雲隻是笑,這幾日幹脆不去環帶河,隻留在眉山居,尋個靜室專心致志將《東風桃花曲》的下闕作完。
不知帝姬對挑釁是什麼反應,他那滿腔的傲氣卻被激發瞭。覺著是自己耗費畢生精力出瞭一道世人皆答不出的題,實乃有生以來第一自傲之事,看眾人敗在《東風桃花曲》下,得意裡難免失落。沒想到,最後大方叫嚷要答題的人是她,他有點不甘,還有點期盼。
世間知己最為難尋。好吧,小姑娘,看看你能帶給我什麼?
完整的《東風桃花曲》曲譜由二皇子帶入瞭大燕皇宮,沒過幾日,這大膽又天真的帝姬卻跟著她的二哥,扮作個男人偷偷來環帶河邊找他瞭。
那會兒傅九雲剛從眉山居喝完酒出來,駕瞭馬車躲在雲端居高臨下打量她,心裡琢磨,這孩子居然沒怎麼變,還是穿著男裝,以為旁人都是瞎子。隻是連著看瞭她十世苦楚,忽然見她被嬌生慣養得無憂無慮,柔嫩的面頰上掛著甜笑,他不由想起許多年前周越國那個三公主。
幸好,這一世她是好命。就這麼笑下去吧,最好永遠也不要變。
帝姬等瞭一天都沒等到人,氣呼呼地回去瞭。傅九雲覺得她氣成包子的模樣怪可愛的,情不自禁駕馬車悄悄跟在後面,快到皇宮的時候,卻被人攔下瞭——是眉山的大師兄,那位半仙老先生。
“公子齊先生,行到這裡便夠瞭。帝姬如今還小,吃不得你的手段。”老先生以為他要把魔爪伸向天真可愛的小帝姬,趕緊出來護犢。
傅九雲最不喜被人誤會,更不喜解釋,當下笑得風輕雲淡:“倘若我一定要她吃下呢?”
老先生為難地看著他:“老牛吃嫩草可不是這樣吃的。你這牛未免太老,她這草也未免太嫩瞭些。”
傅九雲倒被他風趣的模樣逗樂瞭,跳下馬車誠心實意地解釋:“我隻想看她如今過得如何,並無他想,老先生不必多慮。”
老先生釋然:“我曾聽眉山提起過,公子齊先生看瞭她十世苦命。這一世她的命應當是極好的,隻要先生你不插手。”
傅九雲不解,老先生便若有所思地說道:“先生是超脫凡人之外的存在,與他們沒有交集。你看她十世,無形中已生孽緣,再要接觸,這一世她的命如何,便不好說瞭。”
隻是看著也能生孽緣?這是什麼道理?傅九雲在馬車裡想瞭很久,決定以後再也不去看她。本來也是這樣,他並沒有欠她什麼,為何一世又一世窺視她?
可下定決心不去看,又覺空虛得很,做什麼都沒滋味,像是舍下一件極重要的東西,十分不甘心、不情願。
他趁夜偷偷破瞭大燕皇宮的結界,溜到公主的景炎宮一探芳蹤。偷偷看她一眼,也沒什麼大不瞭吧?他們還有個賭約呢!這孩子氣的借口令他心安理得,在黑暗中靜靜窺視她沉睡的容顏。
帝姬如今年紀還不大,臉頰上有著稚氣的豐盈,安安靜靜地用手壓著被子。那十根白玉般的指頭十分玲瓏可愛,傅九雲輕輕拿起她一隻手,翻過來放在眼前,仔細替她看手相。
這一世她的命果然不錯,父慈母愛,順順利利到老,姻緣亦是美滿幸福。
傅九雲心裡有一種滿足,正要放開,忽覺她一動,竟是醒瞭。他沒來得及躲藏,抑或者是從心底裡不願藏,想叫她看見自己,知道有這麼個古怪的人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窺視她十世。
帝姬反應顯然沒這麼纏綿,她嚇僵瞭,連喊也喊不出來。
傅九雲施法瞬離,留瞭張小箋給她:卿本佳人,卻扮男裝,難看難看!歌舞之約,勿忘勿忘。
小小挫一下她的銳氣,大約會把她嚇哭吧?這種惡作劇令他想笑,冷不丁帝姬卻大叫:“公子齊!我贏定啦!你等著!”
他差點兒從房梁上摔下去。
這次窺視令老先生很無奈,去環帶河等瞭他好幾天,他卻始終避而不見。說到底,傅九雲是有些心虛的,可心裡又有種孩子般的快樂和期待。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瞭。
和眉山君喝酒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說:“也許……這次《東風桃花曲》真能找到主人。”
眉山君很奇怪:“找到主人又如何?你娶她做老婆?”
傅九雲似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一時竟被問住瞭,默然喝下美酒,良久無言。
眉山君哈哈大笑,搖頭晃腦得意揚揚:“你娶她又有什麼困難瞭?飛到皇宮,直接搶走!我來給你們做媒人……”
“辛湄的小像……”傅九雲隻說瞭五個字,眉山君又一次捂著臉跑瞭,又氣又恨:“你等著你等著!”
眉山君的報復他沒等到,卻等來瞭朝陽臺那一曲“東風桃花”。
臺上有那麼多人,其實他心裡明白,她打賭是為瞭好玩,跳舞也不光是為瞭他,隻怕有更多的緣故是為瞭叫龍椅上那男人笑上一笑。
可那又怎麼樣呢?他問自己,那又怎麼樣?
如今她火紅的裙角拂過朝陽臺的白石欄桿,臺下萬千繁花都不及她淺淺一笑。他出瞭一道世人答不出的難題,她給瞭一個最好的答案。是他心底最渴求的答案。在世間輪回徘徊三千年,三千年,仿佛都隻為瞭這一刻。
遇見她,看著她。
迷霧瞬間散去,原來真的是她。
他告訴眉山君上次沒能回答的問題的答案:“我要她,我會帶她走。”
眉山君一直以為他是在開玩笑,這次實打實被嚇呆瞭,喃喃:“喂……你當真的?她這一世的命是極好,但和你無關……”
“我會讓她更好,我替她改命,什麼後果我來擔。”傅九雲毫不猶豫,“她是我的。”
眉山君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他走瞭。
傅九雲覺著自己從未這麼稚嫩過,以往那應付女子的九轉玲瓏腸子此刻被擰成瞭一根直的。
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夜闖皇宮,對她來說是一種不尊重吧?
斟酌半日,最終隻是留給她兩幅畫並一張字條兒,出來的時候已是一腦門子的汗。她是放在心海的一條小魚兒,遊來遊去,一派自在,用這隻餌去誘她,不知能不能上鉤?
傅九雲在環帶河邊等瞭很久很久,漸漸地便下起雨來。他撐瞭一把油紙傘,蒙蒙細雨裡撐傘站在河邊的年輕男人是很紮眼的,大燕民風又開放,時不時有大膽的女孩子過來詢問,被他心不在焉打發瞭。
河水潺潺,密密麻麻的小雨點在水面上落下坑坑窪窪的痕跡,像他現在七上八下的心。
雨就這麼一直斷斷續續下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從柳樹的葉子上滾下來,每滾一顆他便在心底數一個數。盼著小魚兒上鉤,不知何時咬住那隻餌?又有些怕她來,她年紀還小,一派天真,要怎樣說才會懂?
倘若她來,我會帶她走,改瞭她的命。她要是不願意……呃,不願意的話就敲暈瞭扛走吧?不好不好,這樣不好,須得溫柔些……
他在環帶河邊等瞭大半個月,帝姬再也沒有來過,他便去瞭一趟朝陽臺,見到帝姬和左紫辰相依的身影。
眉山說:“幸好你今次沒有魯莽。姑娘是有仙緣的,這個左紫辰與她有天定姻緣,兩人結為夫妻,日後修行成仙,補她十世受苦受難。你能幫她改個什麼更好的命?傅九雲,你最好不要執迷不悟,今兒起我絕不會再讓小烏鴉幫你看她蹤跡,就此放手吧!”
傅九雲隻覺遇到瞭有生以來最大的難題。
她會成仙?
成仙。
成仙瞭會有很長的壽命,身邊又有愛人相伴,果然是極好的命,果然是貴不可言。
那……他呢?他怎麼辦?
眉山君嘆瞭一口氣:“不就是跳瞭個舞嗎?我還真不信天下沒女人能跳出來瞭。回頭我給你找個跳得更好的,你也別念著她瞭。都看瞭十輩子,還看不夠?”
他是有些看不夠。原來左紫辰是她的美滿姻緣,他的小帝姬很天真,是個人都能看出她心裡裝不下的那種一心一意的戀慕。此刻再有人問她公子齊是誰,大約她也是忘瞭的。
她現在很幸福,很美好,是他一直期盼的。
傅九雲愴然一笑,搖搖頭轉身走瞭。
沒有救,他們有救瞭,他已經沒救。那和誰跳得好是無關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們的,叫作緣分;他與她,隻能叫作孽緣。他也覺得自己很瘋狂,莫名其妙窺視一個女人十輩子,莫名其妙又愛上瞭,最後再莫名其妙離開。
在他冗長而沒有盡頭的輪回裡,這一切大約隻會成為小小的漣漪,再過幾千年,可能連她長什麼樣都記不得。
隻是,真的不甘心。
他數著水滴,數瞭幾千幾萬次,最終還是沒有等到她,再也等不到。
傅九雲回瞭一趟香取山,他原想過要把魂燈帶走,和帝姬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逍遙一世。不過現在他又覺得天下那麼大,在哪裡過好像也沒區別瞭。
女弟子青青見他近來鬱鬱寡歡的模樣,忍不住就要打趣:“出去瞭那麼久,竟是轉性瞭?前幾日槐珊她們一幫小丫頭請你喝酒你都沒去,在想什麼心事呢?”
傅九雲想瞭想:“我在想要不要做那根打散鴛鴦的大棒。”
青青忍俊不禁:“你往那邊一站,不用棒打那鴛鴦自己就散瞭。不過,這種缺德事還是少做吧,世間畢竟難得有情人。”
傅九雲又認真想瞭想,點頭微微一笑:“不錯,你說得很好。”
那女孩子的幸福未必要他來給。倘若她沒有愛上別人,他可以給她任何想要的,把她寵到九霄天上去。如今她愛上瞭別人,那麼除左紫辰以外的人,於她都是地獄。留著她,是想見她笑,與其叫自己暢快瞭,卻害她以淚洗面,不如他難受些,看她笑好瞭。
他是鬼,他的心比凡人堅固,不懼怕那些難以磨滅的傷痛。
閑閑在香取山過瞭一陣子,山主不知聽誰說西方瓊國皇陵中有寶物,名為同心鏡。據說相愛的男女去鏡前照上一照,倘若是天定姻緣的,鏡中便會映出兩人的模樣來。若是無緣,鏡子便一片空白。
山主老頭素來對這些稀奇古怪的寶貝有濃厚的興趣,動瞭想要搜刮的念頭。剛巧傅九雲近來頹廢又無聊,索性自動請命去幫他搶寶貝,權當找個事情來做做散心。
去皇陵等瞭一年多,那隻戰鬼和辛湄卻始終未歸。傅九雲每日看皇陵中的青山綠水,漸漸地也厭瞭,隻留張字條給他們,一路且玩且行,打算從海底一路去到西北天原國玩賞一番。
豈知海港周邊不知何時佈下瞭重重鐵騎,鎮上的人都給趕跑瞭,每日光巡山守港便有幾千人,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傅九雲心中好奇,偷偷擄個小兵問究竟:“這是在做什麼?要打仗瞭?”
小兵被使瞭仙法,眼前一片漆黑,慌得一個勁哆嗦,連聲道:“是天原國!那天命太子領瞭妖魔大軍橫掃他國……瓊國周邊幾個小國都被吞瞭,聽說不久前還滅瞭東方大燕國!聖上怕有天原的奸細混入瓊國,所以派軍馬守著邊境……”
傅九雲隻聽見“大燕國被滅”幾個字,驚得心跳差點兒停瞭。
大燕被滅起碼也是十年後的事情,天原那個天命太子又從哪裡來的本事驅使散沙般的妖魔為之賣命?
他不及多問,喚來靈禽一路橫沖直撞飛去大燕。
可世上已經沒有大燕國瞭。
左相叛國,天原太子領瞭妖魔大軍勢如破竹,放火焚燒大燕皇宮,烈焰足足燃瞭一個月,把那些曾經華美絕倫的殿宇燒成瞭灰,隻餘些許斷壁殘垣。
那東方的帝姬,也隨著一場浩劫,就此香消玉殞。
傅九雲隻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說這一世她的命數極好嗎?不是說有仙緣嗎?可是……國破傢亡,烈焰焚身,那是怎樣的痛楚?她竟死得比前幾世還要慘!
他在廢墟裡徘徊尋找瞭很久很久。被燒焦的屍體有許多,每一具他看著都會心驚肉跳,覺得像她,心裡又盼著不是她。
氣急敗壞的眉山君尋來的時候,他仍不停地在廢墟裡翻找著,像是想翻出個什麼奇跡來。
“我也有看錯的時候!”眉山君氣得臉都綠瞭,“天原那個國師真不簡單!命格無雙的天命之人也能被他壓下去,強行逆天改命,找個妖來頂替!多少人的命數都被擾亂,這次真要天下大亂瞭!”
傅九雲雙眼血紅,抓著他不放,聲音嘶啞:“帝姬呢?是死是活?”
眉山君攤開手:“我找不到她,一定是大師兄在她身上落瞭咒,防著你再去窺視……”
傅九雲推開他,跌跌撞撞地攀上靈禽,漫無目的地四處搜索。
他不知要去哪裡找,曾經他是那麼高高在上窺視她的命運,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找不到她。
原來天下那麼大,想要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粒砂,需要多少年?
連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帶著最後一絲希望,他回到香取山找左紫辰,豈知他竟被人封瞭記憶,將大燕國發生的事情盡數忘卻,連雙眼也瞎瞭,成瞭個半廢人。
他身邊站著的少女不再是帝姬,而是另一個陌生的美貌女子,神情高傲冷漠。
“你是問帝姬?”
少女名叫玄珠,是大燕諸侯國的公主,聽見“帝姬”兩個字就變色。
“我不知道,大約早已死瞭吧。”
她對帝姬依稀有著刻骨的仇恨。
傅九雲去見山主,想問清楚左紫辰究竟發生瞭什麼事。
山主正在寶庫裡賞玩自己的新進收藏品,其中有兩幅仙畫,他記得,那是自己送給帝姬的。
因見傅九雲雙眼發直盯著那兩幅畫,山主難免得意揚揚:“這是公子齊的仙畫,萬兩黃金也買不到的珍品。也難怪你看直瞭眼。”
傅九雲遽然轉身,冷冷盯著他,低聲道:“畫是怎麼來的?”
山主有些尷尬,還有些惱怒:“自然是別人送的……你問來做甚?”
傅九雲笑瞭笑:“別人送畫給你,是求你封瞭左紫辰的記憶?”
能將這種封印咒語加持得如此完美高超,除瞭山主再無第二人。他素來擅長的就是些古怪的詛咒和封印。
山主冷下臉:“九雲!你太過無禮!”
“讓我猜猜。”傅九雲絲毫不懼他的怒火,“左紫辰知道父親要叛國,左相怕他將事情泄露出去,所以送瞭兩幅仙畫給你,讓你將他困在香取山。我說的對不對?”
山主勃然大怒,轉身走進幕簾後,再也不發一言。
傅九雲也沒什麼想要再問的,一切緣由,他已經再清楚不過瞭。
天原國師逆天改命,將自己精血養育出的兇煞之妖借皇後的肚皮生下,頂替傳說中的天命之人。所以天原國有那麼多的妖魔大軍,橫掃中原而無敵,將大燕滅國時間足足提早瞭十年。
此乃帝姬命數的第一件變動,亡國之劫。
而他自己當日與帝姬打賭,輸瞭兩幅畫,畫成為左相收買山主的寶貝。若沒有公子齊的畫,左相能不能打動山主的鐵石心腸還很難說,畢竟天底下能讓山主動心,甚至動心到對自傢弟子下手的寶貝實在不多,左相未必求得瞭他。
此乃帝姬命數的第二件變動,愛人遭劫。
傅九雲終於明白老先生說的孽緣是指什麼。
一切潛移默化,在他以為已經收手的時候,才發覺什麼都太遲。孽緣早在他和帝姬打賭的時候,便已經開始。
什麼都挽回不瞭瞭。
傅九雲瞭無生趣,終日逗留眉山居,有生以來從未醉得那麼狼狽,醉瞭之後隻是吐,吐得一塌糊塗,像是要死過去那樣。
眉山安慰他:“這事與你無關,那天原國師逆天作為,遲早要遭報應。你也不用後悔沒避開她,該來的總會來。不是那兩幅仙畫,也還有別的寶貝,何苦自責?”
他還是為瞭傅九雲慶幸的,改命的人不是他,天罰自然也落不到他身上,這位老友還可以繼續逍遙。
傅九雲醉死在池邊,掙紮著一個翻身,滾進瞭池底,隻留一串泡泡在水面翻滾。他的長發在水底蕩漾,像一朵鋪開的黑色蓮花。
自責?不……
他濕淋淋地浮上水面,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睫毛往下滴落。
“……我隻自責,沒有能下定決心帶她走。”
動心瞭,就不該反悔,不該臨陣退縮,最後隻有眼睜睜看她落到這個地步。
“我會等著她的下輩子,這次我再也不會將她讓給任何人。”
他笑瞭一下,緩緩閉上眼睛。
眉山君很無語:“傅九雲,你不能這個樣子。一來,她的事你根本不該插手,我再不會幫你看她蹤跡;二來,就算我想幫你,隻怕也幫不瞭。大師兄已經給她落瞭咒,輪回轉世也好,生生死死我都再也看不到。世上那麼多人,你到哪裡找?”
傅九雲想瞭想:“一個一個找,反正我命長,總能把她找出來。”
眉山君鼻頭漸漸紅瞭,咳兩聲別過腦袋一個勁嘆氣:“你看看你,你讓我說什麼好……”
傅九雲嘩啦啦從水裡伸出手遞瞭個空酒杯,示意他倒滿酒。
眉山君嘆息:“依我看,那姑娘未必就死瞭。大師兄在那邊,不會那麼容易死的。如今雖找不到她的蹤跡,但放在心底也是個希望。倘若她還活著,你又打算如何?還這麼醉醺醺的像個死人?”
傅九雲將喝幹的酒杯輕輕放在岸邊,想瞭很久,最後卻淺淺一笑:
“找到她,陪著她,逆天就逆天吧。”
他又沉入瞭水底。
他已經什麼都不怕瞭,他不是聖人,讓瞭一次便永遠不會有第二次。
如果她還活著,如果還能找到她,他一定會緊緊抓著,再也不放開。讓她的眼睛可以真正看到他,看著他。
倘若她能夠重新笑起來,那麼就算做一切他不願做的事,給一切他不能給的東西,似乎也完全不是問題。
孽緣?那又如何呢?是他要去打擾她,要她過得好起來。那是他一個人的孽緣,與她無關,他自己來擔。
鬼的心很堅固,不懼怕重壓和等待。
他真的什麼也不怕瞭,有生之年,誓死嬌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