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那日,許半夏奉馮太太懿旨,去機場接瞭馮遇回傢。才出門五天,馮遇的胖臉青白憔悴,可見酒桌上得不少。照馮遇的說法,他到鋼廠上下奔走瞭一天後便看出端倪,知道今年絕不同於以往,今年的供應緊張是去年狂拋清倉的結果,也是今年暖冬,春季提前到來的結果。而且,他在當晚的酒桌上得知,鋼廠每天生產十成的產品,卻隻發出七成的貨色,隻要換得資金周轉靈便,即刻收手囤積。隻因他們自己也預料著價格上漲,囤貨居奇。
憑多年經驗,馮遇明白一點,緊俏才隻是開始,此刻鋼廠的倉庫裡還是有貨,還可以憑借外力得到貨色。等萬一價格炒高,鋼廠盡拋其貨,而經銷商卻又正處於追漲之心大熾之時,那時,想要到貨,非得經歷肉搏才可以瞭。第二天把這想法與許半夏一商量,兩人都覺得,盡快提到貨才是硬道理。於是,馮遇立刻趕去銀行,從信用卡上取出四萬現金,笑嘻嘻塞進管事人的抽屜裡。四萬塊甚至都沒有包裝,四疊紮著銀行封印的百元大鈔一目瞭然,猶如明碼標價,不必費對方一分心思去加揣測。對方也是爽快,當下便答應下來,明天開始安排馮遇所要規格產品的軋制,三天內交付。
錢能通天,馮遇這一手砸得準,砸得狠,所以今天一早他便看著屬於他的貨色裝船起運,這才敢放下一顆提瞭五天的心回傢。所以一見瞭許半夏就感慨:“胖子啊,你說我那天如果拿進去的是兩萬,今天有沒可能這麼快就給我裝船瞭?”
許半夏一邊開車,一邊笑道:“恐怕還得拖幾天,不過大哥,我覺得你這四萬還是值的,平均攤到你的那些貨色上,也就每噸加二十塊,但是這幾天的價格日漲夜漲,鋼廠要是拖你個十天半月的話,漲的一定是不止二十塊,你捏著不肯出的兩萬攤上去都不夠。而且等過幾天你看兩萬塊進去還不給你發貨,心急之下再送兩萬進去,還得給對方看不起,效果比你當機立斷,大方出手砸下四萬要差遠瞭。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大哥你是對的。”
馮遇嘆氣,道:“我也是這麼想,可我還是保守瞭一點,要是春節前看瞭你的樣,把押在鋼廠的錢全進瞭貨,大不瞭車子沒地方停,鏟車運得報廢,現在也不用親自跑一趟,花瞭四萬塊錢不說,價格也要比年前高出不少。”
許半夏笑道:“大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你有一擲四萬的魄力,郭啟東即使跟著你第二天去瞭,可是錢總歸不是他的,少不得對著裘總請示匯報,可能非得等裘總過去親手送瞭出去裘總才會放心。這一來一去又要耽擱多少天?不信你瞧著,等下裘總一定會親自找上門來問你打探行情,看究竟是不是需要投錢開路。”
馮遇笑道:“哈,我怎麼可能送錢出去?鋼廠肯提前發貨那是我馮遇的天大面子,要錢開道幹什麼?沒聽說過這事,哈哈哈。”
許半夏聽瞭大笑,道:“完瞭,這下郭啟東還不給你害死?裘總一定得懷疑他別有用心瞭。”
馮遇微笑道:“他們兩個人哪裡還用得著我們去害?本來就已經是互相懷疑,互相憎恨瞭,隻是又互相依賴,少瞭對方不行而已。像他們兩人那樣,我要是把送錢進去的事說給他們,誰知道他們吵架的時候怎麼說這件事,宣揚開去的話,萬一有個好歹,別人不是給我害瞭?以後業內每個人都知道我大嘴巴,誰以後還敢接近我?我不是砸自己的牌子嗎?利人損己的事我是大大不幹的。”
許半夏聽瞭嘻嘻地笑,是啊,誰愛做損己利人的事。再說是幫那種不識趣的人。“大哥,老宋這幾天帶著六千噸貨色過來,我看他給我的單子中,有幾種是你用得著的,我建議你怎麼也得籌錢買下來,看這漲勢,沒兩個月消化不瞭。”
馮遇也知道許半夏的感恩心理,她既然這麼說,再說自己也是這麼預測市場,他幾乎沒怎麼考慮,就道:“等下我回去聯絡一下朋友,看看誰有點閑錢借點來用。胖子,這回你大發瞭。”
許半夏呵呵地笑,好一會兒才道:“到昨天,才開始不虧。不過我已經聯絡下老宋,準備開始下一票的進口生意。有瞭這一票的成功後,我跟銀行談瞭一下,他們答應不再收我全額保證金,不過也不是很客氣,還要收我百分之八十。我想加快運作,爭取在價格升到頂,還沒降下來的這段時間裡把這個第二票生意做成。”許半夏沒說的是,她與老宋商量的結果,是準備把老宋帶來的六千噸鋼材全部清出後,用這一筆貨款預付銀行開信用證的保證金。這個計劃,老宋公司的老總已經批準。雖然此刻叫馮遇進貨對馮遇來說是件好事,但許半夏覺得如果她把自己的打算也說瞭出來的話,不知馮遇心裡會怎麼想。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馮遇低頭想瞭一下,道:“胖子,你這下可是做大瞭。這個轉折雖然艱難一點,好歹也是結局光明。有老宋公司的資金撐著,你玩得好的話,幾乎可以做空手道。”
許半夏忙道:“要不是春節前大哥出手救助,怎麼也沒有我的今天。大哥說得不錯,隻要我把環節都扣緊的話,做空手道不是難事。所以我準備把自有資金抽一部分出來,做大哥以前跟我提起過的碼頭。這幾天我已經在跑買地的事。我堆場周圍的地不是農用的,管得不嚴,那裡又不適合海水養殖,當地政府也巴不得有人看中。我想等海塘圍起來,那裡的優勢就顯而易見瞭,所以出手要趁早,別給人搶瞭去,即使有人哄搶抬高一分價錢也不行。”
馮遇知道許半夏的脾氣,笑嘻嘻地道:“是,那塊地姓許,誰敢插上一腳?”說話間,有電話進來找馮遇,馮遇嗯嗯啊啊瞭一會兒,放下電話對許半夏道:“小許,送我去小李那裡,小李生病,我這個時候不能不去看她。你幫我把裘總約出來,做什麼都好。我就對老婆說被裘總絆住瞭回不瞭傢。”
許半夏雖然年前還覺得幫馮遇打掩護很對不起馮太太,但事到臨頭還是幫瞭馮遇。這種事,她覺得隻要馮遇兩頭都按得下,她多管閑事做什麼。“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裘總現在看見我沒意思得很,怎麼可能給我面子和我混上半天呢?除非是我幫他繼續揭露郭啟東貪他錢財的內幕瞭。可是,這件事如果揭露出來,不知他們會鬧成怎樣,大哥,你到時得替我一起擔待著點瞭。”
馮遇笑道:“小許,正好給你挽回與老裘的關系,他們以後怎麼樣,管他們呢。他們還能怎麼樣?裘總又找不到可以替代郭啟東的人,郭啟東也找不到更好的人寄生,他們還不是得繼續混在一起。不怕,有什麼事我還能扔下你做犧牲品?你別擔心,我替你約裘總出來,出面由我來,後面的事你去做。”
雖然想到裘郭兩人如果鬧起來的話,趙壘的錢可能很不容易抽出來,但考慮到趙壘既然已經答應投入,有沒有真金白銀投進來還是其次,何況他的投入數額也不是太大,主要是他等於已經答應竭盡全力配合瞭。錢方面,主要還是得靠老宋公司配合。這時候既然馮遇提出來,還是先幫瞭馮遇的為好,再說馮遇自己打電話約裘總出來,等於是把幹系擔在他自己身上,她這個時候要再推三阻四,那就不好看瞭。
馮遇對裘畢正說的話很直接:“裘總啊,有件事我想瞭一個春節,現在覺得還是應該給你知道。這方面我是外行,所以叫瞭許胖子給你解說,再說我今天剛回傢也沒空。你最好立刻到小重山酒店門口等我們,我把胖子交給你。”
都不用想象,可以猜知,裘畢正接到這麼個電話會想到什麼上面去。馮遇放下電話就道:“遲早還是得告訴裘總,我最討厭郭啟東這種行為。我這個時候替郭啟東瞞著,以後別人也會替我的手下瞞著我,一樣的道理。不如賣個人情給裘總。”
許半夏笑道:“也是,總聽人在喊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什麼時候我們這些資產階級也得聯合一下嘛。”不過許半夏心裡在想著郭啟東手裡握著的運輸生意,萬一郭啟東知道瞭是她許半夏捅出去的婁子,不知會不會狗急跳墻,斷瞭這筆給童驍騎的生意?看來很有必要在今天等下與裘總的接觸中,不得不把馮遇總是掛在嘴邊。
所以在小重山酒店上瞭裘畢正的車後,許半夏第一句話就是:“馮總本來是準備親自陪裘總走一遭的,實在是抽不出時間,把我拉瞭壯丁。可能我瞭解的事沒馮總那麼全面,等下回去我們再找馮總問一問。”
裘畢正很是疑惑地道:“小許,你能不能先說個大概給我聽聽,也好讓我有個頭緒。”
許半夏笑笑道:“裘總,這件事我們沒有拿到確切證據,隻是結合各種反常現象有所猜測,馮總說瞭,不能誤導瞭你,是是非非,得由裘總自己判斷。裘總,我們的第一站是隔壁市的一個小廠,裡面有一套設備與裘總公司新上的生產線類似,不過要比裘總公司的差得多。你去看看,或者可以看出點什麼。已經是中午,我們就在路上隨便吃一點,否則半天時間不夠。”
裘畢正想瞭一下,道:“馮總不會去看那種廠,小許,是你看瞭告訴馮總的吧?”
許半夏微笑道:“我看瞭也沒用,要不是馮總,我怎麼也想不到那上面去。”許半夏雖然知道裘畢正不是傻子,哪裡是那麼容易糊弄過去的,但她就是不承認,裘畢正總不可能非得咬定瞭是她許半夏的主意,這又不是原則性問題,裘畢正才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面使力。何況馮遇身份高一些,裘畢正欠馮遇的人情比較有面子一點。
果然裘畢正不再追問,隻是與許半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市場形勢。許半夏懶得與他這個沒什麼見地的人多說,隻得一個勁哭窮,這下裘畢正不敢多問,隻好換瞭風花雪月的話題。
車子在許半夏的手裡開得飛快,幾乎隻是言語之間,已經到瞭許半夏在路上聯絡好的工廠,裘畢正冷眼看去,果然那個廠子的人與許半夏熟悉得很,放任他們在車間裡自由地轉。可見其實是許半夏瞭解這件事,馮遇最多隻是從許半夏口中得知,給出一點他的判斷而已。不過許半夏既然不肯居功,裘畢正也就不去問她,有馮遇出面扛著,裘畢正相信,應該不會是許半夏做的什麼手腳。而且他怕許半夏居功問他借錢。
許半夏進瞭車間,帶著裘畢正從機尾參觀起,一件一件地告訴他兩傢廠設備之間的對比。讓裘畢正感到驕傲的是,在許半夏的嘴裡,看來是他傢的設備要優良得多。看到機頭的時候,即使不懂如裘畢正,也看出有些問題,“小許,他們好像比我們多出一道工序來,我們前面沒有這種切一刀的設備。”
許半夏笑道:“這兒上料很吵,我們到他們車間辦公室去說話吧。”領著裘畢正到瞭車間辦公室,許半夏先是與大夥兒寒暄瞭半天,可見非常熟悉。最後才對裘畢正道:“裘總,剛剛你在機頭看見的那架很簡單的設備叫平頭機,你應該見過剛從鋼廠進來的鋼材,前面都是不規則的形狀,得把這一部分切瞭才可以喂料。你們那裡就是缺瞭這一道工序,外包給瞭別傢去做。”
裘畢正心裡隱隱明白,可能今天許半夏帶他來看這套不先進設備的貓膩問題就在此瞭,想瞭想,問:“小許,這道平頭的工序與設備連在一起的話,是不是比分開來節約一點?”
還沒等許半夏說,旁邊一個工程師先笑道:“那當然,連在一起的話,少瞭吊裝、展開、重卷、搬運等工序,當然省錢省力很多,做我們這行的人說都不用說,平頭肯定是要穩穩放在機頭的。”
裘畢正心中一凜,這麼說,難道是郭啟東故意不設平頭這道設備?當下他打電話給經常教他電腦的出納,叫她立刻查一下,平時平頭加工費是怎麼在算的。放下電話就問:“我看平頭似乎簡單得很,如果委托別傢單位加工的話,大概要多少一噸?”
許半夏不言,那個工程師道:“這種平頭又不用多少錢的,幾塊錢就可以打發,要是連在機頭上的話,成本更是幾乎低得看不見。我們做的本來就是利潤很薄的加工,要是不精打細算點,交給外面加工的話,老板還賺什麼錢?”
裘畢正聽瞭,隻是拿眼睛看住許半夏,一個勁地喃喃地道:“有問題,有問題,有問題。”
許半夏也不去跟他說明,以免裘畢正看她這麼熱情,反而懷疑她有什麼意圖。等瞭一會兒,裘畢正的出納打來電話,鶯鶯燕燕地報告裘畢正,加工費是每噸五十元。裘畢正聽瞭隻是一聲“什麼”,當下就臉色鐵青,手機被他重重拍在水泥工具臺上,一聲悶響傳出,不用說,世界上一臺精美小巧的手機就此報廢。
裘畢正不顧車間辦公室椅子的臟黑,坐上去抽出一支煙來悶吸,卻是一句話都不說,車間的喧囂聲都壓不住裘畢正吸氣吐氣的“嘶嘶”聲響。隻是沒想到這個時候馮太太來電話,第一句話竟然是問裘畢正的電話為什麼不在服務區。許半夏忙走出去笑嘻嘻地解釋給馮太太聽,說裘畢正剛剛發火摔瞭手機。又問到馮遇,許半夏自然有話應對。馮太太這才放心地收線。許半夏暗呼僥幸,要是早一刻打來電話的話,馮太太這回狡猾,先是給裘畢正打,裘畢正話裡不知會怎麼露餡。心裡覺得馮遇這麼做總不是長遠之計。
許半夏到處逛逛,和熟人打個招呼,等估摸著裘畢正大致抽完一支煙瞭,這才回去對他道:“裘總,我們這就回去吧,我帶你去看一下你們做平頭加工的工場。”
裘總直著眼睛嘴巴開合瞭一下,這才從喉嚨底咕嚕出兩個字“好吧”,不過走的時候沒忘記與大夥兒打個招呼,禮數倒是一點不缺。但許半夏看著總覺得他這些花架子沒玩到點子上,不夠實惠。
春節才過,路過的田野已經有瞭點春天的氣息,綠草茵茵點綴於田間地頭,偶爾有一兩隻麻雀飛過,不再是冬天的蕭條。不過車裡卻是一片肅殺,裘畢正上車後,悶瞭好半天,才問瞭一句:“小許,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許半夏隻是把問題推給馮遇:“裘總,我看見不算,聯想到有問題的是馮總。至於多少時間,我想你也別查瞭,既然是郭總特意做出的安排,你說他這手腳會做瞭多少日子?而這才是我們發現的,加上你上回審計發現的問題,也不知郭總在你那兒還做瞭多少手腳。”
裘畢正聽瞭又是兩眼發直,又是過瞭好半天才道:“小許,你幫幫忙,可不可以到我們公司仔細看看,看還有什麼設備給郭啟東做瞭手腳?你找出問題瞭悄悄跟我說,我再想辦法。”
許半夏吃瞭一驚,裘畢正怎麼會提出這種主意來?這公司是他的,又不是郭啟東的,怎麼反而不能明火執仗地自己調查,反而要她這個外人偷偷地去查?難道裘畢正有什麼把柄握在郭啟東手裡?不是沒有可能,郭啟東這個人是小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除非裘畢正什麼時候被逼得跳墻,豁出去瞭,郭啟東才有可能怕他一點。“裘總,你們公司的設備我早就都看過一遍,除瞭今天告訴你的這些,其他憑我三腳貓的本事,也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來,不如你找個真正的行傢看看。像馮總一看就看出你們的問題。”
裘畢正隻是嘆氣,一個勁地說自己對郭啟東是怎樣的仁至義盡,郭啟東怎麼可以如此忘恩負義。卻拿不出任何可以實施的辦法,甚至發火也就毀瞭一個自己的手機,不會鬧點大的動靜。許半夏心裡很是不明白,這人怎麼就這麼沒有血性,連一句狠話都說不出來。最先裘畢正的幾句話聽著還可以當八卦聽,但聽多瞭就膩味瞭,不過就是上回發作時候說的幾句話,今天又拿出來翻來覆去地說,隻能讓人繼續拿他當祥林嫂看待瞭。
車快到郭啟東做平頭加工的工場時,許半夏接到野貓高辛夷打來的電話,“胖子,不好,小陳昏過去瞭。怎麼辦才好?”
許半夏一聽,隻覺得頭發都會炸起來:“野貓,不要緊張,你立刻開車帶小陳去第二醫院,我叫朋友在那裡接你,我也立刻過來。”隨即便給老蘇電話,叫他若幹分鐘後到門口接多少號碼的白色桑塔納,然後打電話給周茜,叫她去醫院照應。幾個電話下來,郭啟東的工場已經在前,許半夏車子一拐停到對面的路邊,對裘畢正道:“裘總,就在這兒。我兄弟小陳昏倒就醫,我得趕過去,不陪你瞭。你是自己看,還是把我送到醫院後再回來看?”
裘畢正這人喜歡做老大,這種時候倒也仗義,立刻就慷慨地道:“這兒偏僻,打不到車,你還是開我的車去醫院吧。這兒我記下地址瞭,以後我自己會過來看。”
許半夏幾乎是不等裘畢正話音落地,立刻就啟動車飛快趕往醫院。心裡總是隱隱覺得,小陳前陣一直發燒,這會兒又會在堆場暈倒,應該不會是什麼小事,又不是懷孕的女子。這回怎麼說也得查出個子醜寅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