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周紋這麼說,她也慎重起來,拿起手機設定瞭一個提醒。
從醫院出來,曾鯉看到天空中陸陸續續飄下像灰塵一樣的東西,她用手一接,發現居然是細雪。她微微一笑,用手指沾起來送到嘴巴裡去。
真的是快過年瞭。
第二個周六去醫院,曾鯉差點遲到瞭。她從來不是個不守信用的人,所以急急忙忙跑到醫院,可是醫院的兩臺電梯一直停在七樓沒下來,她隻好自己走瞭上去。
到瞭六樓,候診大廳裡隻有零星的兩三個人,她拐進走廊,兩邊都是診室,用巨大的玻璃隔開,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裡面的動向。診室都很大,同時擺著七八臺牙科治療床卻顯得很空曠,走廊左手邊便是周紋他們那間。天空格外陰沉,偌大的診室卻沒有開燈,與候診室與走廊的明亮形成鮮明的對比。
曾鯉氣喘籲籲地走進去,懷疑自己搞錯時間瞭。
她粗略地看瞭看,沒發現周紋,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卻發現瞭另一側窗戶處立著的修長身影。
那個人,是艾景初。
因為沒有燈光,天色又暗淡,他靜立在角落裡,竟然讓人差點忽視瞭。隻見他雙臂環抱,默默地看著窗外。曾鯉挪近瞭幾步,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外面是車輛川流不息的馬路,天氣不好,視線不佳,很多車燈都亮瞭起來,這讓灰蒙蒙的清晨有瞭點傍晚的感覺,卻也讓人弄不明白他看著那些燈,出神地在想什麼。
不知是曾鯉的腳步驚動瞭他,還是因為她的呼吸,艾景初緩緩轉過身來,看到曾鯉並不詫異,淡淡點頭。
曾鯉不知道這個點頭是什麼意思,便說:“艾……醫生,我找周紋。”
他沒答話,徑直走去門邊按開燈。
隻聽呼啦一下,診室內所有的燈依次亮開,掃去剛才的暗沉,白晃晃的燈光照上他的臉,那雙黑眸略有不適地沉瞭沉。
他又折瞭回來走到窗邊的洗手池邊打開水龍頭,仔仔細細地洗手,隨之開口說:“她有急事昨晚回傢瞭。”從他吐出第一個音開始,曾鯉就小小地訝異瞭下,那副原本極其悅耳且有質感的嗓音此刻卻嘶啞瞭,他才說瞭幾個字已極其吃力,其中的“回”字,幾乎沙啞得低不可聞。
他頓瞭頓又努力說:“你電話不通。”
曾鯉這才想起來昨天手機停機瞭,半夜才想起來上網充話費。
說話間,艾景初已經洗好手,示意她躺到治療床上去,然後調好椅子角度,打開燈。他將旁邊的移動置物架移到身邊,又去隔壁取瞭些東西回來放上去。曾鯉瞥瞭一眼,是她的牙模,還有一堆不銹鋼似的鐵絲、小疙瘩。隨後,他再洗瞭回手,將手套戴上。
曾鯉這才知道,原來他準備一個人親自給她粘牙套。
她頭幾次來就診的時候見過他們做這個,也聽周紋給一個患者解釋過,在那之前她看到好多小孩戴牙套,都以為是可以取下來的金屬裝置。
過程說起來很簡單,就是將金屬的小疙瘩釘一顆一顆擺好角度,用專用的合成膠水粘在每個牙齒相對應的位置,然後卡上一根固定的鋼絲,將上下牙各自串起來,最後擰上那種極細的小鐵絲,加在每顆牙與牙之間,靠相互之間加力而調整牙齒的位置。
這事情似乎是正畸科的基本技術,所以一般都是護士帶著學生做,必須要兩個人,一個人調黏液一個人粘,要配合好,不然黏固劑很容易幹。而且那些托槽需要角度,細微的誤差都會讓那根固定位置的鋼絲卡不進位置。
總之,絕對是個費工夫的技術活,既要仔細又費時間,何況還是給曾鯉粘全口。
他將淺藍色的口罩戴上,坐瞭下來。
曾鯉仰躺著,自覺地張開嘴。
他本不愛說話,而她嘴巴張著沒空,整個過程安靜極瞭。
因為角度的關系,她一直看不到他的臉,隻是任由他的手指在她口腔內外嫻熟地操作著。有的時候,他的手會繞過她的頭去,從另一側伸過來挨著她臉上的皮膚,隔著那一層不太透明的醫用手套,有種不真實的觸感。
粘反方向的時候,他輕輕扶瞭她的腦袋一下,示意她側過頭來,於是,曾鯉聽話地朝他轉過臉去。耳朵貼著治療臺頭枕的皮面,她一抬眼就可以看到近旁的他,隻是臉的大半被口罩遮住,隻剩一截鼻梁以及雙眼。
眉毛略濃,而那眼睛,深沉似墨。
他做事情的時候,眼神專註,心無旁騖,甚至連曾鯉的目光也沒有覺察。粘完手上那一顆,他收回註意力,在鋁制的牙科盤上又用鑷子夾下一顆。橡膠手套將他的雙手皮膚貼得緊緊的,隱去男性特有的、突出的指節,更顯得手指修長勻稱,有那樣的手不是天生的鋼琴傢,便是醫生。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曾鯉在盯著自己,淡淡地瞥瞭她一眼,說:“嘴可以合上休息一會兒。”也許是太久沒說話的緣故,他的嗓音竟然比剛才聽起來還要啞。
曾鯉這才敢閉上嘴,動瞭動僵硬的下巴。她突然有些想法,面對這樣一個為自己帶病加班的醫生,是不是應該說聲感謝,或者關心下對方的身體才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多事地問他,是不是感冒瞭,吃藥瞭沒,會不會慘遭誤會?幸好曾鯉的腮幫子還塞著一個塑料撐,那東西把口腔的皮膚和兩側的牙齒間隔開,使得她的舌頭根本動彈不得,於是,幹脆作罷。
她隻是覺得,如果照鏡子的話,現在這個樣子肯定傻極瞭。
就是她耽誤瞭這一小會兒,原先的黏固劑接觸太久空氣,揮發過度瞭,他隻得又打開盒子用勺子舀出粉末,加水調制。
原先以為他不怎麼愛笑,那麼脾氣必定不好,卻不想做這一行也得是個絕頂耐心細致的人。
等弄好瞭黏固劑,她和他又繼續配合瞭起來。
沒過多久完成瞭前兩個步驟,然後他開始最後一個程序—給每顆牙上的小釘絞上細鐵絲。那些鐵絲沒比頭發絲粗多少,而他卻熟練地用鑷子將它們一根根套牢、系攏、剪斷,一顆牙一顆牙地挨著絞,一雙手好像是在象牙上雕琢,那些手指操作著工具,無論左右都靈活得讓人瞠目。
曾鯉不禁想到自己初學琴那會兒,彈到不熟的譜子的時候,因為手指太笨而數次抓狂,甚至想恨不得剁下來泄憤。
這時,有個巡樓的值班護士進來,看到艾景初便高聲問:“艾老師怎麼一個人來加班?”
艾景初沒回頭,繼續手上的動作,延遲瞭一會兒才啞著聲音說:“臨時有點活兒。”
那護士走近,原本正盯著曾鯉打量,準備好好看看讓艾景初臨時親自加活的人長什麼樣,結果一聽到艾景初的聲音,就轉頭說:“艾老師你嗓子又累垮瞭?昨天病人很多吧?”
這下,艾景初再也沒接話,點點頭算是瞭事。
那護士不知道是知難而退瞭,還是識趣瞭,隨後訕訕地離開。
曾鯉頓時覺得他果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男人,幸虧她剛才沒多話。
所有工序完成之後,曾鯉活動瞭下撐得酸痛麻木的腮幫子,卻見艾景初將手套脫下來,扔在醫藥廢棄筐裡,又走去窗邊的盥洗臺將手洗瞭一次,換瞭一副手套後折回到剛才的位置坐下。
“張嘴。”他說。
曾鯉立刻照做。
他將被橡膠包裹住的右手食指伸進她的嘴裡,然後用指腹來回摩挲那些已經固定在牙齒面上的鐵釘和小鋼絲。
左、右、上、下。
輕輕地,細致地。
口腔內的溫度原本就比外表皮膚高,加之他剛才用冷水洗過手,哪怕隔著橡膠,她仍然能感覺到那微涼的手指緩緩滑動的過程。
他的動作很自然,醫生的職業習慣讓他並未覺得有任何不妥。
至於曾鯉,卻有點尷尬,哪怕她明明知道他不過是在檢查牙套,最後查找一下有沒有什麼尖銳、紮肉等讓患者感覺不舒服的地方。
時間流動得是那樣緩慢。
最後,他說:“好瞭。”
離開醫院,曾鯉回到Carol’s,馬依依正和竇竇值班。竇竇其實就是旁邊A大的學生,來店裡做兼職。
曾鯉展牙一笑,頓時將馬依依的小心肝嚇瞭一跳。
“我成鋼牙妹瞭。”曾鯉說。
“你不是說要耽誤一上午嗎?怎麼這麼早?”馬依依在吧臺一邊替人結賬一邊問。
“是啊,那個學生有事沒來,換成她老師瞭,所以動作麻利多瞭。”
“艾景初?”馬依依又問。
“嗯。”她跟馬依依提過艾景初。
“你丫艷福不淺啊!”馬依依示意瞭下,“你知不知道剛才來的一撥他們學院的學生還在聊他?”
“聊他什麼?”
“英俊又年輕啊,還有……”馬依依在關鍵時刻故意打住。
“還有什麼?”
“抱怨他是閻王唄,座下被當的冤魂無數。”
曾鯉忍俊不禁。
竇竇收瞭杯子湊過來問:“曾鯉姐高興什麼呢?”
“她春心萌動瞭。”馬依依開玩笑說。
曾鯉瞪瞭馬依依一眼,轉頭對竇竇道:“你別聽她瞎講。”
竇竇就是醫學院的本科生,藥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馬依依隻得改話題說:“你裝那麼多金屬在嘴裡,不難受嗎?”
“有點不舒服倒是真的。”說著曾鯉張嘴給馬依依看。
馬依依蹙眉說:“取不下啊,是固定上去的?”
“嗯。”
“能啃骨頭嗎?”
“不知道,應該不可以吧。”
“一直都不行嗎?”
“不知道。”
“掉瞭咋辦?”
“不知道……”
“你那個醫生,他怎麼當的,什麼都不跟你說清楚?”
“他嗓子啞瞭,說話太痛苦瞭,任誰聽著都難受,隻有打電話聯系。”臨走的時候,艾景初本來還有一大堆註意事項要告訴曾鯉,但是他發聲異常困難,幾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擠不出來,何況還是那麼冗長的醫囑。他叮囑兩句不要咬硬物之類的話,都重復瞭兩三遍才讓曾鯉聽清楚,所以最後就決定以後電話裡說。
“要死瞭要死瞭,你有他私人電話?”馬依依突然激動瞭。
“是啊,他寫瞭他號碼叫我撥到他手機上的。”曾鯉答。
竇竇終於忍不住迷惑地問:“你們在說誰呢?”
“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插嘴。”馬依依揮揮手,趕走竇竇。
“你這麼激動做什麼?”曾鯉淡淡說著,然後調小店內的音響聲音,換瞭張CD。
“艾景初真身啊!我都沒見過,而你不但見瞭,還獨處一早上,甚至要瞭他電話。”
“我沒找他要,他懶得再開電腦翻病歷,手機又留在更衣室裡,幹脆叫我撥給他。”曾鯉頭痛地解釋。
“反正,每個人都有一顆八卦的心,你沒看他們學校的論壇啊,正火熱地八他們幾個呢。”
“哦。”原來大傢還在頂那帖子。
然後過瞭不久,曾鯉開始覺得牙齒又酸又難受,而且那些金屬磨著口腔,讓嘴唇閉一閉都覺得磨得疼。
中午是店裡的幾個人照老規矩一起叫的盒飯,曾鯉基本上沒吃下去。她嚼瞭兩口就覺得難受,不得不放下筷子。
到瞭後來,曾鯉幾乎連話也不想說。
下午的時候,曾鯉突然收到一條短信:
曾鯉先看到前半截的時候,以為是什麼養生類的垃圾短信,差點刪掉,讀到後面才想起來這是艾景初發的醫囑。
她看瞭看,將手機放下,替顧客上飲料。過瞭好長一會兒,她忙完手頭上的事情,才又想起那條短信。
她打開手機,回復:突然想到伍穎對他們醫院的醫生都稱老師的,曾鯉曾好奇地問為什麼,伍穎答:“叫老師感覺比醫生要尊敬唄。”
所以,她最後改瞭稱呼寫成:“好的,謝謝艾老師。”
到瞭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她實在被那個牙套折磨得堅持不住,跟馬依依告假去樓上的休息室睡覺。
傍晚,馬依依端來一碗熱粥,還把曾鯉落在吧臺上的手機給捎上來。曾鯉齜牙咧嘴地喝完,拿起手機點開來看瞭看。
沒有任何新短信進來。
過瞭一會兒,Carol’s的第一大股東伍穎有氣無力地推門而入,馬依依瞥她一眼,“今天你不是休息瞭半天嗎,怎麼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伍穎幽幽嘆氣,“別提瞭,被幾個男人折騰瞭一個通宵。”
馬依依捏著嗓子故意問:“他們怎麼折騰瞭你一個通宵啊?”
伍穎剜瞭她一眼。
“昨天我不是值夜班嗎?然後十一點多來瞭一群喝醉打架的男人,打得一頭血還要繼續喝,把急診室鬧瞭個翻天。有個三十多歲的男的,我要給他縫針,他居然拉著我的手,醉得哭著叫媽。”
“噗—”竇竇忍不住樂瞭。
“凌晨三四點剛把這群人處理完,要躺一會兒,結果郊縣的下級醫院又來電話,說有個急診病人要轉院,然後我又跟著救護車去接病人,一來一回就天亮瞭。九點多開始交班瞭,我才開始寫病歷,弄完差不多十二點瞭,我哪兒還有時間睡覺啊?下午在傢又失眠。”說完,伍穎打瞭個哈欠。
曾鯉終於開口問:“你什麼時候又轉到急診去瞭?”
伍穎說:“不是每個科都要轉一圈嗎?你嘴巴怎麼瞭?”
馬依依說:“她媽怕她嫁不出去,帶她去整容瞭。”
“是整牙,不是整容……”曾鯉解釋。
“你整牙怎麼不去我們醫院?我認識一個醫生,手藝還不錯,早知道我帶你去。”
“你們醫院?”馬依依問。
“好歹是三甲。”伍穎不服氣,她無論在哪兒都有一種強烈的集體榮譽感。
“人傢去的是A大口腔,你們能比嗎?”
“A大掛的誰的號啊?”
“艾景初。”
馬依依本來認為以伍穎的性格會繼續喋喋不休地追問,沒想到聽到這個名字,伍穎看瞭曾鯉一眼,默不作聲瞭。
過瞭會兒,馬依依偷偷又問:“你和那個誰真沒什麼?”
“真的,比珍珠還真。”曾鯉信誓旦旦地回答著馬依依,模樣十足的老實和誠懇。
馬依依失落瞭。
曾鯉瞅瞭瞅她,在心裡淺淺地嘆瞭口氣,如果真有什麼,那也許隻是一顆停留在回憶中的好奇心。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