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曾鯉遲疑著問:“周紋,你可不可以替我跟艾老師說?”
“換醫生的事?”
“嗯。”
“你絕對在害我。”周紋小聲地哀號瞭一下,“不過,你一定要想好瞭。如果是其他教授,他們不一定會接收你,萬一隻能換成普通的主治醫師什麼的,也不退你差價,你好虧。”
待曾鯉走瞭之後,周紋瞥瞭眼艾景初。他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曾鯉一眼,也沒有和她說一個字。
周紋不禁嘆氣,也不知道曾鯉怎麼惹到老板那副驕傲的自尊瞭。
曾鯉從醫院出來去瞭地鐵站,中途接到馬依依的電話。
馬依依在電話裡將潘思宇這兩天的惡行抱怨瞭一遍,滔滔不絕地說瞭半晌之後問:“你今天過來嗎?”
曾鯉抬頭看瞭看地鐵屏幕上的時間說:“好啊。”
於是她又從地鐵站裡出來,瞅著天氣也不錯,便準備從A大校園裡穿過去,直接走到咖啡館。
而艾景初也剛剛從醫院出來,正開著車在校園裡。
本來他坐診的當天是沒有課的,無奈這周有個老師因為外出開會,於是和他換瞭兩節課,這樣一來,他這晚就有課瞭。他沒時間再回傢,就準備在學校裡隨便吃點就去上課。
他走的線路和曾鯉一樣,所以剛進校門就看到瞭她。
曾鯉穿著一條淺藍色的連衣裙,頭發沒有紮,就這樣素面朝天地走在校園裡,跟普通的學生沒什麼兩樣,隻是她有些瘦,個子也不低,所以背影很好辨認。
艾景初見她獨自走在樹下的人行道上,晃晃悠悠的,他沒有就此停車任她漸行漸遠,也沒有踩油門一閃而過,隻是靜靜地、緩緩地,開著車保持著距離,跟著她。
過瞭荷花池又過瞭圖書館,後來在食堂門口她遇到一個學生擺的舊書攤,停瞭下來。
她撩起裙子,蹲在地上,仔仔細細地挑瞭小半會兒,翻出兩本漫畫書,付瞭錢又繼續往前走。
艾景初一直跟著她到瞭咖啡館那條街,遠遠看到那個招牌,才狠踩瞭腳油門從她旁邊迅速開過。
他覺得自己是不是瘋瞭。
打聽那唇裂兒童的事,進行得並不順利。
在網站活動的照片裡,曾鯉找到瞭那個大孩子的身影。曾鯉對他有些印象,因為建課外圖書室那天,孩子站在第一排跟領導們敬少先隊隊禮,結果因為太緊張,手舉反瞭,胳膊跟旁邊的同學撞在一起,惹得大傢哄堂大笑。
而寧峰打電話去問,學校卻告訴他們,孩子跟著父母去城裡上學瞭。而具體父母在哪兒,有什麼聯系方式卻說不上來,最後隻給瞭一個孩子大伯的號碼。
可是曾鯉撥瞭很多次,總是關機。
轉眼便是一個月,星期二的上午曾鯉接到周紋的電話。
“曾鯉嗎?”周紋說。
“明天有你的復診,但是取消瞭,艾老師去別的地方開會去瞭,要過幾天才回來。”
“哦。”
“你的時間就依次往後挪一個星期,下周三來,行吧?”
“好。”
“不和你多說瞭,我還有好多電話要打。”周紋說。
“謝謝。”曾鯉說。
“哎,對瞭,你要換醫生的事情我還沒有跟艾老師提,你幹脆自己說吧,要是你覺得來醫院當著面說難為情,就打電話啦。”
“謝謝。”
曾鯉收瞭線,摸瞭摸右臉頰。她之前跟馬依依連續吃瞭三天火鍋,牙齒就開始疼,如今大牙的牙齦腫得老高。而牙套裡有一顆是專門圈在大牙上面的頰面管,箍著更難受,就跟孫悟空頭上箍瞭個小一號的緊箍圈似的。
她本來以為明天可以看看,哪知現在又要拖一個星期瞭。
晚上她疼得難受,自己去藥店胡亂買瞭些藥來吃。
周末,伍穎過生日,吵著要去東山洗溫泉。
“都快夏天瞭,你還要洗溫泉,是不是要我們洗得脫層皮啊?”馬依依說。
“我不管,我媽也要去,你們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媽也要出現啊?”
“當然瞭,她說她埋單。”
“哎喲,你母後殿下要去,咱們當然要陪同瞭。”一聽可以白吃白喝,馬依依立刻露出瞭狗腿相。
於是周六那天,伍穎一傢外加馬依依和曾鯉就一起上山瞭。
初夏的東山和冬季完全不同,涼風習習,夏蟲長鳴,比城裡的溫度要低很多。住在東山酒店裡,吃過晚飯,曾鯉的牙又開始疼,自己帶的藥再怎麼吃也不見效瞭,她便去酒店的醫務室。
伍穎正泡在室外的溫泉池子裡愜意不已,問她:“能找得到嗎?要不要陪你去?”
“不用。”曾鯉說。
繞過小花園,有棟兩層的小樓,一樓便是醫務室。醫務室的燈開著,從她站的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那扇門和那張治療床。
曾鯉沒有繼續挪動腳步,而是停瞭下來。
那天晚上,有一個人站在那裡,忍著自己身上的病痛,救死扶傷。
她從不敢讓自己在夜深孤單的時候想起艾景初這個人,哪怕有一點點念想都不行。
他太美好瞭。
就像於易當初給她的感覺。
曾鯉在小花園裡的一張椅子坐瞭下去,仰頭望著夜幕上的星星。
她不敢靠近他,可是又貪戀著他的一切。
自己為什麼會那麼貪戀他,曾鯉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所以她很恐懼。
對他的最初好感是怎麼開始的?
或許是因為他的聲音。第一次聽見是在那個越洋電話裡,而五年後在圖書館他對她說:“幸好噴的不是臉。”
中間隔瞭這麼多年,他不知道她,她卻一直沒忘。
她畢業的那一年陪伍穎去做烤瓷牙,在口腔醫院一樓的醫生介紹裡看到瞭他的名字,她第一次知道原來“艾景初”是這樣的三個字。
上面寫著他的職稱,他畢業的學校,以及他的照片。
那個時候她忽然覺得,這好像是一個童話,他不是她幻想出來的人,而是那麼真實地存在著。
後來,竇竇來店裡打工,她旁敲側擊地從這個醫學院的學生那裡得到瞭艾景初的蹤跡。
於是有一次,她裝成醫學院本科的學生,偷偷去聽他的課。
她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細細聆聽著他的每一個字。
他的聲音幾乎沒變,隻是比以前更加沉穩瞭些。
當時的她就想,就這樣吧,讓這個童話一直活在心裡。
可是機緣巧合,艾景初居然成瞭她的醫生。在周紋和護士都提到“艾老師”這個稱呼的時候,她沒有聯想到他,直到她看到墻上掛著的坐診醫生的名牌。
那一瞬間,她有過遲疑,有過退卻,也有過想轉身逃走,但是當他站在她面前親口問她年齡和姓名時,她長長地舒瞭口氣。
因為—他根本不認識她。
他不認識她。
可是,她卻認識他那麼多年。
如果沒有這些,那個傍晚在東山山腳,她會拽著他,求他幫助自己嗎?對於這個問題,她思考過很久,也許是不會。
以前她的手指哪怕疼得徹夜睡不著,自己熬瞭半個多月,也不曾跟任何人求助過。
如果她沒有上他的車,那麼後來的一切一切都不會有瞭。他的車不會拋錨,不會步行送她上山,他不會睡在東山酒店裡,不會看日出時遇見她,更不會有那些流言蜚語,李主任也不會硬要她去請他吃飯,後來便不會撞壞他的車。
以至於她都不清楚自己這麼依戀他,是因為於易,還是隻是因為他是艾景初。
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她仰頭太久,脖子有些酸,最後幹脆屈膝面朝星空躺在瞭椅子上。行政樓的一角出現在她的視野裡,她從下往上數瞭數那棟樓的房間,可惜自己方向感不太好,找不出艾景初住過的那間套房的陽臺。
有人從這裡走過,狐疑地看瞭看姿勢不雅的曾鯉。曾鯉急忙起身整理下頭發和衣衫,去醫務室跟醫生說瞭說,拿瞭些止痛消炎藥。
回去找伍穎的路上,曾鯉接到寧峰的好消息。他說他打通那個孩子大伯的電話瞭,他大伯說弟弟和弟媳帶著孩子就在A市打工,而且寧峰還問到瞭他們在本市的住址。
曾鯉連聲道謝,有些欣慰地收線。她想到瞭艾景初,不知道要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曾鯉按開手機的通訊錄,看到排在最上頭的那三個字,遲疑著按瞭撥打,按出去之後又有些後悔,想要匆忙掐掉,卻發現已經通瞭。
“喂—”艾景初的聲音出現在她的耳邊。
“我是曾鯉。”她說,“你去外地瞭?沒打擾你吧?”
“嗯。”
“我有事情跟你說。”曾鯉說。
“周紋跟我說瞭,你要換醫生。”他平靜地接過她的話。
“啊,什麼時候說的?”周紋不是沒說嗎?還叫她給他打電話。
他並未回答她,隻是淡淡勸告:“中途換醫生不怎麼好,既耽誤你的治療時間,也有損治療效果。如果是因為對我的治療方案不滿意,我們可以溝通一下,如果你是覺得我的醫術和醫德欠缺……”
“不是的!”曾鯉急忙否定。
她打斷瞭他的話,所以他沒有再繼續說,而她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於是兩個人同時陷入瞭沉默。
他處的地方安靜極瞭,幾乎聽不到任何其他的聲音。
而她的這邊,有夏蟲在夜間暢快的歡叫聲,還有遠處露天溫泉的大池子裡,泡夜場的人們的嘻哈大笑聲。
曾鯉想起上回她說自己怕冷場,艾景初卻不屑,“想說的時候就說,不想說話的時候就不說。”他這樣勸誡她。
所以,現在他大概已經心裡不高興,而不想和她說話瞭吧?
正當曾鯉以為會由自己來打破這個僵局的時候,卻聽見艾景初的嗓音再次透過聽筒傳到她的耳畔。
他說:“曾鯉,你心還在嗎?”
面對突如其來的這句話,曾鯉茫然瞭,“什麼?”
她沒懂什麼意思。
但是,他沒有重復,沒有解釋,沒有追問,隻是又靜瞭一下,然後掐斷瞭電話。
第二天剛從東山下來,就接到現在的繼父的電話。
“小鯉啊?”繼父說。
“叔叔。”
“你媽媽今天去鄉下買瞭隻雞,燉瞭鍋湯,你晚上過來吃飯啊。”
“好啊。”
晚飯時間,到瞭小區外面,曾鯉去買瞭些水果才進去,繼父看見她急忙迎進門,“你媽在廚房裡做飯,我去叫她。”
“不用瞭,不用瞭。”
“你倆最近吵架瞭?”繼父問。
“沒有……”
“那天晚上她從你那兒回來後很生氣,我問她,她又不說。這一個多月她做瞭什麼好吃的,也不像往常往你那兒送,我就覺得肯定有問題。”繼父以前在單位就是專門做下屬思想政治工作的,勸人功夫一等一,“兒女跟父母哪有隔夜仇。你看,今天她托人從農村買瞭雞回來說燉湯,我想加海帶進去,她非說你喜歡吃純的,除瞭鹽什麼也不放那種,然後就叫我打電話給你,我叫她自己打,她還跟我慪氣。她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火氣一上來,什麼話都說得出口,火氣一消轉眼對人又好得跟活菩薩似的。”
曾鯉被這個比喻逗得不禁一笑。
她瞥瞭一眼關著的廚房門,隨之便看到瞭過道裡掛著的媽媽和繼父幾年前的結婚照。
媽媽和第二任丈夫鄧剛離婚後,不到半年嫁給瞭現在的繼父。繼父在A城省委上班,多年前因為性格不合而和原配妻子離瞭婚,後來女兒去瞭國外念書,一個人清閑下來便經人介紹撮合後,再婚瞭。
如果說對母親帶給她的第一任繼父,曾鯉是先本能地排斥,然後才用心接納的話,對第二任繼父,她幾乎麻木瞭。
隻是每次回老傢,媽媽總要叫她開著繼父的車,在縣城裡兜來兜去,然後聽別人奉承道:“德芳嫁得一個比一個好,步步高升啊,下一次怕要嫁個總統喲!”
誰會聽不出弦外之音?
曾鯉羞愧得要死,而曾媽媽卻無所謂,“吃不著葡萄當然要說葡萄酸瞭。”
曾鯉記得曾媽媽告訴她自己要和鄧剛離婚那天,曾鯉哭著說:“媽媽,你不愛鄧叔叔瞭嗎?你和他結婚之前,你不是告訴我是因為你愛他,覺得他比爸爸好,所以才和他在一起的嗎?”
“大人的事,小孩管那麼多做什麼?”
她作為繼女多麼痛苦,多麼掙紮,最終才讓自己接納瞭鄧剛,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母親卻說她不愛他瞭,要離婚。
過瞭一年,曾媽媽又開始籌備自己的第二次再婚。
領證的頭一天晚上,曾鯉在旁邊安靜地看著曾媽媽喜洋洋地搭配著第二天要穿的衣物,嘴裡還哼著歌。
她問:“你們酒席請瞭多少人?”
曾媽媽好心情地答:“沒多少,就四五桌。”
“有必要嗎?”
“有啊,老彭說應該請些朋友熱鬧熱鬧,隻要我高興。”老彭便是明天的新郎官。
曾媽媽又說:“我以前跟你爸結婚的時候,就是把自己鋪蓋卷抱到他傢裡去,就算湊合瞭,哪有你們現在年輕人幸福,還有穿婚紗、旅行、收紅包這些。當時在廠裡,我年齡還沒到,領導硬是不給我們簽字,還虧瞭你奶奶去鬧騰瞭下,說計劃生育要搞,晚婚晚育也要搞,是不是等著老曾傢斷子絕孫廠領導才甘心?”
這事,曾鯉以前聽其他人說過。
當時外婆反對得要死,一來曾媽媽年齡小,二來曾媽媽那個時候漂亮得跟一朵花似的,多少小夥子跟在屁股後面追,其中還有廠長的小兒子,結果她單單看中瞭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窮小子。
“你愛過我爸爸嗎?”曾鯉突然問。
曾媽媽突然有點煩這話,“愛過,不愛怎麼有瞭你?”
“是啊,你也愛過鄧剛。”
“你懂什麼!”曾媽媽發瞭火。
“你現在又愛彭叔叔,你怎麼有這麼多愛,一個接一個的?”
“曾鯉!”曾媽媽將手裡的梳子朝曾鯉扔瞭過去,砸在她的胸前,落到瞭地上。
“我幾十歲的人瞭,要你來教育我?你不就是為瞭鄧剛嗎?他才養瞭你幾年,你再數數我養瞭你幾年?你以為你就真成他女兒瞭?是,我一會兒愛這個,一會兒愛那個,可是我趙德芳這輩子沒偷過男人,沒搞過外遇!我敢愛敢恨,我行得端坐得正!你爸那麼對我,我也要從一而終?鄧剛那德行跟我越來越過不下去,我也要死抱著他不放?”
“可是……”曾鯉落下淚來。
“別給我可是可是的,你要是有本事,別和我一樣!”
“我絕對不會跟你一樣,我這輩子愛一個人,就永遠不變。”曾鯉抹瞭抹眼淚說。
曾媽媽冷笑瞭一下,“好啊,走著瞧。”
那天晚上,曾鯉獨自在腦子裡幾近偏執地重復著那個誓言,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