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秋回到傢,就忙著收拾東西,把要帶的東西收拾好瞭,才想起現在是晚上,沒有車到縣去,隻能等明天。
她躺在床上,開始使用自己的絕招:做最壞的思想準備。當她不知道是不是縣醫院誤診的時候,她就左想右想,忽而飛到希望的巔峰,忽而降到絕望的谷底,那樣飛上落下是最痛苦的瞭。
現在她不這樣想瞭,她就當縣醫院沒有誤診,那就怎樣呢?那就是說老三是得瞭白血病。既然他是得瞭白血病,那就意味著他活不長瞭。到底能活多長呢?再一次做最壞的思想準備,就當他隻能活半年左右瞭。現在可能已經把這半年用掉一些瞭,那就算他還可以活三個月左右。
她想起她媽媽因子宮肌瘤住院動手術的時候,是她在醫院照顧媽媽,那時她才十四歲。同病房住著一個晚期卵巢癌病人,大傢叫她董婆婆,瘦得象個鬼,經常痛得半夜半夜地哼,搞得同病房的人都睡不好。
結果有一天,董婆婆傢裡人來接她出院,董婆婆喜笑顏開地跟傢裡人回去瞭。靜秋好羨慕董婆婆,以為她被治好瞭,成瞭全病房第一個出院的人。後來才聽同病房的人講,說董婆婆是回傢“等死”去瞭。
醫生對董婆婆的女兒說:“你媽治不好瞭,你們沒有公費醫療,就別把傢裡搞得傾傢蕩產瞭吧。你把你媽領回傢去,讓她想吃什麼吃什麼,想穿什麼穿什麼,想去哪裡玩,就帶她去哪裡玩。”
後來有誰為自己的病發愁,大傢就拿董婆婆出來安慰她:“你的病哪裡嚴重?你不還住在醫院裡嗎?如果真的嚴重的話,醫院不象對董婆婆那樣,叫你回去等死嗎?”
所以住在醫院就是幸福,就算是在“等活”,隻有被醫院勸走的那種,才是黑天無路,“等死”去瞭。
現在老三還在醫院住著,說明他還在“等活”。如果哪天醫院叫老三出院,她就跟媽媽說瞭,把老三接到傢裡來。媽媽還是喜歡老三的,隻是怕別人說,怕他傢裡不同意,怕兩個人搞出事來。但如果知道老三隻能活三個月瞭,別人就不會說什麼瞭,他傢同意不同意就無所謂瞭,也應該不會搞出事來瞭,媽媽肯定就不怕瞭。
她要陪著他,讓他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穿什麼就穿什麼,他想到哪裡去玩,她就陪他到哪裡去玩。老三上次留給她的那些錢,有近四百塊,那就相當於她一年的工資,她一分都沒用,那些錢用來滿足老三想吃什麼穿什麼的願望,應該夠瞭。
等到老三去瞭,她就跟著他去。她知道如果她死瞭,她媽媽一定會很傷心,但是如果她不死,她一定活得比死瞭還難受,那她媽媽會更傷心。她想她到時候一定有辦法把這一點給她媽媽講明白,讓她媽媽知道死對於她是更好的出路,那她媽媽就不會太難過瞭。反正現在她哥哥已經招工回城瞭,可以照顧她媽媽和妹妹瞭。她爸爸雖然還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但也被抽到大隊小學教書去瞭。她媽媽這段時間心情開朗,生活也過得比以前好,尿血的毛病已經不治而愈瞭。沒有她,傢裡人也可以過得很好瞭。
這樣她就可以跟老三一起在這個世界上呆三個月,然後她就跟他到另一個世界去,永遠呆在一起。隻要是跟他在一起,在哪個世界其實也無所謂,都一樣,在一起就行。
她想,不管事情怎麼發展,也隻能壞到這個地步瞭,無非就是老三隻能活三個月瞭。說不定最後還活瞭六個月,那就賺瞭三個月。說不定最後發現是縣醫院誤診瞭,那就賺瞭一條命。
她把這些都想明白瞭,就覺得心安下來瞭,就象一個運籌帷幄的將軍,把陣都佈好瞭,進攻撤退的事宜也安排好瞭,就沒什麼要愁的瞭。
第二天,她很早就起來瞭,對媽媽說她要回農場去。媽媽有點吃驚,但她理直氣壯地說農場就是這樣安排的,隻是叫她回來收錢的,第二天一定要趕回去的。她說:“你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姚主任。”
媽媽見她這樣說,當然相信,說:“我怎麼會不相信你呢?我隻是想你在傢多呆幾天。”
靜秋到瞭汽車站,把票一買,就到廁所把新罩衣換上瞭。她估計老三會在車站等她,所以她要早點換上,讓他今天第一眼就看見她穿著他買的佈做的衣服。她要盡量滿足他的要求,不要說他是叫她穿給他看,就是他叫她脫給他看,她也一定脫給他看。
老三果然在汽車站等她,穿著他那件黑呢子的衣服,但外面披瞭件軍大衣。如果不是知道他病瞭,她一點也看不出他是個“等死”的人。她決定不提他的病,一個字也不提,裝做不知道的樣子,免得他心裡難過。
他看見瞭她,快步走過來,接過她手裡的包,連聲說:“穿上瞭?好漂亮,你好快的手啊,一下就做好瞭?你真應該去做服裝師。”
她本來不想讓他來替她背包的,怕他累瞭,但她意識到如果不讓他背包,就說明她在把他當病人,所以她就讓他背上。他沒敢牽她的手,但跟她走得很近,路過一個商店時,他讓她到櫥窗跟前去,指著櫥窗玻璃裡的她說:“是不是好漂亮?”
她看見的是他們兩個人,他微微側著身,笑吟吟的,很健康很年青的感覺。她聽人說過,如果你照玻璃的時候,看見誰的頭上有個骷髏頭,就說明那個人快死瞭。她註意地看瞭,沒有看到老三頭上有骷髏頭。她又轉過頭去看他的人,的確是很健康很年青的感覺。她想也許縣醫院真的搞錯瞭,一個小小的縣醫院,知道什麼白血病黑血病的?
他問:“你明天回農場?”他見她點瞭頭,欣喜地說,“那你可以在這裡呆一天一夜?”
她又點點頭。他笑著說:“我又先知先覺瞭一回,找醫院的袁護士借瞭她的寢室,你今晚可以在那裡睡。”他帶她到縣城最大的一傢百貨商場去,買瞭一些毛巾牙刷臉盆什麼的,好像她要在那裡住一輩子一樣。然後又到水果店買水果,到副食店買點心。他買什麼,她都不阻攔,讓他暢所欲買。
大肆購買瞭一通之後,他說:“我們先把這些東西拿回去,然後你想到哪裡去玩,我就帶你去哪裡玩。想不想去看電影?”
她搖搖頭,她哪裡都不想去,就想跟他呆在一起。她見他穿得比一般人多,心想他到底是病瞭,怕冷,於是說:“你不是說你借瞭別人的寢室嗎?我們去那裡玩吧,外面冷——”
“你想不想去——看看那棵山楂樹?”
她又搖搖頭:“算瞭吧,現在又沒開花,還要走那麼遠,以後再去吧。”她見他沒吭聲,突然想,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想在有生之年實現他許下的諾言?她覺得不寒而栗,小心地看瞭他一眼,發現他也在看她。
他把臉轉到一邊,說:“你說得對,以後再去吧,開花瞭再去。”
他又提議瞭幾個地方,她都沒興趣,堅持說:“我們就到那個護士的寢室去坐坐吧,暖和一些。”
他們倆回到醫院,他帶她去瞭袁護士的寢室,在二樓,是間很小的屋子,擺著一張單人床,鋪的是醫院用的那種白墊單,被子也象病房裡用的那種,白色的套子,套著床棉絮。
他解釋說:“袁護士在縣城住,這隻是她上中夜班的時候用用的,她很少在這裡睡。床上的東西她昨天都換過瞭,是幹凈的。”
她看見屋子裡隻一把椅子,就在床上坐下。他忙忙碌碌地跑去洗水果,打開水,忙瞭一陣,才在椅子上坐下,削水果她吃。她看見他左手背上那個傷疤,有一寸來長,她問:“那就是——上次——留下的?”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瞭一下自己的左手背,說:“嗯,難看吧?”
“不難看。你那次好快的手腳,一下就——”
“就是因為割瞭那一刀,那邊醫院才通知我去檢查——”他好像發現自己說走瞭嘴,馬上打住瞭,改口說,“通知我去換藥。有瞭這個疤,就等於有瞭記號,不會走丟瞭。你有什麼記號?告訴我,我好找你。”
她想問,到那裡找我?但她沒敢問,隻是在腦海裡冒出一個場面,是她經常夢到的,四處迷霧茫茫,他跟她兩個人摸索著,到處尋找對方。她不知道為什麼,想叫他的名字總是叫不出口,看東西也看不真切,都是模模糊糊的。而他總是在什麼地方叫“靜秋,靜秋”,每次她循著聲音找去,就隻看見他的背影,籠罩在迷霧之中。
她突然悟出那就是他們死後的情景,覺得鼻子發酸,趕快深吸一口氣,說:“我頭發林子裡有一塊紅色的胎記,就在後腦勺上,頭發遮住瞭看不見——”
他問:“可不可以讓我看看?”
她散開發辮,把那塊胎記指給他看。他用手撥開她的頭發,看瞭很長時間。她轉過身,看見他眼圈發紅,她慌忙問:“怎麼啦?”
他說:“沒什麼。做過很多夢,總是雲遮霧罩的,看不真切。看見一個背影像你的,就大聲叫‘靜秋,靜秋’,但等別人回過頭,就發現——不是你——”他笑瞭笑,“以後知道怎麼找到你瞭,就——撥開頭發看——有沒有胎記——”
她問:“為什麼你總叫我‘靜秋’?我們這裡都興叫小名,不興叫全名的——”
“可是我喜歡‘靜秋’這個名字。聽到這個名字,即便我一隻腳踏進墳墓瞭,我也會拔回腳來看看你——”
她又覺得鼻子發酸,扭頭去望別的地方。
他沉默瞭一會,說:“講你小時候的故事給我聽,講你在農場的事給我聽——,我什麼都想聽。”
她就講她小時候的故事給他聽,也講農場的事給他聽。她也要他講他小時候的故事給她聽,講他傢鄉的事給她聽。那一天好像都用在講話上瞭,中午就在醫院食堂打飯來吃,晚上兩個人出去到一傢餐館吃瞭飯。吃完後,因為天色晚瞭,外面沒什麼人,兩個人就牽著手在縣城裡逛瞭逛。回到袁護士的寢室時,天已經全黑瞭。他提瞭幾瓶開水來,讓她洗臉洗腳。
他出去瞭一下,她趕快洗瞭,但不知道把水潑哪裡,就等著他回來瞭好問他。過瞭一會,他拿著一個醫院用的那種痰盂回來瞭,說這樓裡沒廁所,你晚上就用這個吧。她臉一下紅瞭,心想他一定是因為聽她講瞭在農場提斧頭上廁所的故事,知道她半夜會需要上廁所。
他端起她的洗腳水就往外面走,她急得叫他:“哎,哎,那是我——洗瞭腳的水——”
他站住瞭,問:“怎麼啦?你還要的?我潑瞭再去打幹凈的——”
她說:“不是,是——我們這裡的男的不興——給女的倒——洗腳水——,沒出息的——”
他笑起來:“你還信這些?我不要什麼出息,隻要能一輩子給你倒洗腳水就行。”說著,就走到外面去瞭,過瞭一會,拿著個空盆子轉來。
他進瞭門,關上,問:“你還不趕快坐被子裡去?赤腳站那裡,一會就凍冰涼瞭。”他把被子打開,鋪上,掀開一角,叫她坐進去。她想瞭想,就和著衣服爬床上去,坐在床頭,用被子捂住腿和腳。
他把椅子挪到她床邊,坐下。她問:“你——今天在哪裡睡?”
“我回病房去睡。”
她猶豫瞭一下,問:“你——今晚不回病房去行不行?”
“你叫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兩個人聊瞭一會,他說:“不早瞭,你睡吧,你今天坐車累瞭,明天又要坐車又要走路,早點休息吧。”
“那你呢?”
“我睡不睡無所謂,反正我白天可以睡的——”
她脫瞭外衣,隻剩下毛衣毛褲,鉆到被子裡去躺下。
他給她蓋好被子,隔著被子拍拍她,說:“睡吧,我守著你。”他在椅子上坐下,把軍大衣蓋在身上。
這是她第一次跟一個男的呆在一間屋子裡過夜,但她好像並不害怕一樣。看來毛主席說的那句話有道理:“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她現在連死的準備都有瞭,還有什麼好怕的呢?別人要說什麼,那都是別人的事。就算別人把嘴說歪瞭,她也不在乎。
但她害怕問他那個問題,她很想問他到底是不是得瞭白血病,如果是的話,她明天就到農場去跟姚主任說一聲,再返回來照顧他。如果他真的隻是感冒瞭,那她就還是回農場去上班,等休假的時候再來看他。
今天一整天,她都沒能問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