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劉詢不是霍光的第一人選,但霍光對現在的一切還算滿意。在登基日,劉詢當著滿朝官員,盛贊他賢良。登基後,不管大事、小事,劉詢都會事先征詢他的意見。在兩人的協商下,關中十萬大軍整軍待發,準備給進犯的匈奴迎頭痛擊,霍成君入宮的吉日也已選定,可是在西域問題上,因為一個無名無望的人,兩人之間卻有瞭暗藏的分歧。
蕭望之,東海蘭陵人,一個普通的農傢子弟,少年時勤奮好學,經綸滿腹,才名在外,長史丙吉將他舉薦給霍光,霍光專門召見瞭他,聽聞他經史子集,都能對答如流,的確才華出眾,頗得霍光賞識,按理說他應該官運亨通才對,可因為在小事上忤逆瞭霍光,從此地位一落千丈、鬱鬱不得志。
劉詢登基後,聽聞此人,生瞭興趣,命他覲見,交談後發現果如外面傳聞,經綸滿腹,才華出眾,當即決定重用蕭望之。當然,劉詢還有另一重更重要的考慮,此人因為得罪過霍光,被霍光貶抑得多年難得志,必定對霍光有積怨,而自己此時缺的就是這種不畏懼霍光權勢,絕不會被霍光拉攏的有智之士。
在西域問題上,劉詢表現得不想卷入烏孫國的內亂,更不想動兵。雖然在霍光的一再說服下,勉強答應瞭霍光出兵暗助烏孫,但是他打算派蕭望之作為漢朝特使,隨軍同行。霍光激烈反對,劉詢雖然不和霍光當面發生沖突,但是霍光一日反對蕭望之,他就一日不理會烏孫的戰亂。再加上,朝堂內本來就有不少反戰派的儒生,認為國傢剛剛安穩,更應該休養生息,實不該為瞭一個西域國傢的內亂大動兵戈、勞民傷財,劉詢十分欣賞他們的觀點,自然順應著眾位儒生的諫言,按兵不動。
烏孫局勢迫在眉睫,霍光無奈下,隻得做瞭退讓,接受蕭望之為特使。在霍光退瞭一步的情況下,劉詢也做瞭更大的退步,答應瞭霍光的要求,出兵西域。兩方第一回合的鬥爭,看上去還是霍光占瞭上風,逼得不願意動兵的皇帝都動瞭兵,但是,霍光卻高興不起來。
霍成君私下裡勸解霍光:“爹,皇上隻不過命蕭望之去做特使,又不是什麼大不瞭的官職,爹爹何必為此不開心?霍傢的敵人少他一人不少,多他一人也不多!”
霍光苦笑:“你也和外面的人一樣,認為我沒有重用他,是因為他在小事上忤逆瞭我?你爹爹是如此心胸狹隘的人嗎?”
霍成君吶吶地說:“女兒錯瞭!難道別有隱情?”
“蕭望之是人才,不要說經史子集,就是兵法律典,他都能倒背如流,也許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能考倒他,皇上一見他,驚為鴻儒,一點不奇怪,我當年也是這般反應。”
“此人竟然如此有才華?”霍成君驚異。
“我當時心生敬仰,立即將他留在身邊,決定歷練一番後,委以重任,但是時間長瞭,卻慢慢發現此人原來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而且他外表清高自詡、目下無塵,骨子裡卻好名重權,還一點都不肯承認。”霍光淡笑,“朝堂不但不是個纖塵不染的潔凈地,反而是個污穢重重的骯臟地,隻有兩種人可以在這樣的地方成就功業,一種是心性堅貞,無欲而剛的人,這種人如白蓮,身在污泥,卻絲毫不染,雖然結局常常會很悲慘,但是卻會留芳千古;還有一種人則心思通明,表面上處事圓滑、手段狡詐,內心自有自己的行事原則,這種人像泥鰍,身在污泥中,卻絲毫不被污泥所阻,反倒來去自如,甚至化污泥為己用,是匡扶社稷,治理國傢的大才。像蕭望之這樣的人覺得自己是前者,可是他的清高自詡下深藏的是懦弱貪婪,治國一定會誤事。我阻止皇上重用他,怕的是他誤瞭國傢,皇上卻以為我是害怕這般有‘才華’的人將來會制衡住我。”霍光的目中全是憂慮,再加上過早蒼白的頭發,讓人覺得他顯得越發老瞭。
霍成君聽得發愣,看著面前的父親,心底的感覺很奇怪,每一次,當她以為她已經看明白瞭父親時,就會發現,還是沒有看明白。父親究竟是狠毒,還是善良?究竟是忠臣,還是奸臣?究竟是重情義,還是性涼薄?究竟是貪戀榮華的權臣,還是心性堅忍的智者?
父親是第二種人嗎?她小聲地說:“父親,你忘記說第二種人的結局瞭。”
“第二種人的結局?”霍光溫和地凝視著女兒,笑瞭,很久後,他眺望著遠處說:“有的能全身而退、有的被粉身碎骨,不過,我想他們並不在乎,隻要達到瞭自己的目的,結局如何,他們不關心。”
~~~~~~~~~~~~~~~~
一大清早,霍光就領著霍禹、霍山、霍雲和霍成君去長安城外的霍氏宗祠,祭奠先祖牌位。
非節慶、非清明、非親人忌日,霍光的舉動在外人眼中未免奇怪,不過霍禹他們早就習慣。自小到大的記憶中,父親高興時,會來宗祠,不高興時,也會來宗祠。宗祠裡烏黑厚重的木門,氤氳繚繞的香火,似乎可以讓父親一切的心緒都平靜。
他們隻是猜不透,父親這次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朝堂上的一切都很順利,按理說應該是高興的,但青煙繚繞下父親的面容,卻有辨不分明的愁鬱。看似在笑,可瞧仔細瞭總覺得笑下背負瞭太多東西,連一貫鎮定從容的父親似乎也覺得難以負荷。
祭奠瞭祖先牌位,一行人到廂房休息。
因為不是正式的祭奠,霍光自己雖不吃葷腥,但並不禁子侄食用,所以霍山聽說剛從山中打瞭一隻鹿,忙命人架爐烤肉。
兩個丫頭挽著袖子,拿著鐵箸翻烤鹿肉,兩個婆子在一旁煨酒。霍禹、霍山、霍雲圍著爐子,邊吃酒,邊說笑。霍光倚在暖榻上,一邊啜著清茶,一邊聽著後輩們的笑語。霍成君嫌煙火味重,所以遠離瞭爐子,坐在霍光下首。她手中把玩著個酒盅,默默沉思,酒冷多時,她都沒有察覺。
“成君,你在想什麼?”霍光問。
霍成君臉色有些蒼白,往霍光身邊坐瞭下,輕聲說:“爹爹,就這樣放過雲歌瞭嗎?”
女兒的執念竟如此重!霍光暗嘆瞭口氣,“雲歌現在無足輕重,如今朝中局勢不明,沒有必要為瞭她,和孟玨勢不兩立。”
霍禹捕捉到“孟玨”二字,立即揮手讓丫鬟、婆子們都退下。
霍山卻理解錯瞭霍禹的意思,笑拿起鐵箸,夾起鹿肉來烤,“其實這東西要自己動手烤來吃,才有意思。”
霍雲給自己倒瞭杯熱酒,狀似沒有留意,實際卻是凝神細聽。
霍禹說道:“爹,孟玨是我們的敵人,本就勢不兩立,越早除掉他越好。”
霍光淡笑,“雲兒,你說雲歌是從長安城郊的農傢中搜出,你們知道雲歌之前被誰囚禁著嗎?”
霍雲的手猛地一顫,酒全灑到瞭衣袖上,幸虧恰好霍山急匆匆吃瞭口鹿肉,被燙到瞭舌頭,大呼小叫起來,把眾人的註意都引瞭過去。
霍雲趁機把酒杯擱下,偷偷瞟瞭眼霍成君,大大咧咧地說:“被人囚禁?不是劉弗陵安排雲歌藏在那裡的嗎?”
“如果是劉弗陵安排的,為什麼沒有搜到國璽兵符?為什麼國璽兵符最後會在劉詢手裡?孟玨說,雲歌之前被關在冷宮。”
霍雲、霍禹兩人都“啊”的一聲驚叫,滿臉吃驚和不能相信。霍禹恨嘆:“竟然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我們都低估瞭劉詢,這位皇上……實在不好應付。”霍光輕嘆瞭口氣,“他想要孟玨做他的刀,不過孟玨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人,這把刀不肯順他的心意來刺我。”
霍光說話時,霍雲神色陰晴不定,瞅瞭好幾眼霍成君,霍成君卻隻是低頭靜坐,一派泰然。
霍雲收斂瞭情緒,也垂目而坐,隻臉上罩著一層濃重的寒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生氣於被劉詢戲弄瞭。
霍山把漱口的冰水一口吐掉,趕著問:“如此說來,孟玨倒不是我們的敵人瞭?”
霍禹冷著臉說:“是敵人,不過是需要拉攏的敵人,最好能讓他的刀鋒也對著皇上,犯不著逼得他和皇上聯手對付我們。”道理雖然明白,氣卻咽不下,霍禹說著話,猛地一下把面前的酒壺從窗戶砸瞭出去。
霍光聽到霍禹說的話,本點瞭點頭,看到他的動作,卻又蹙瞭蹙眉。他側頭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霍成君,“成君,你怎麼看?”
霍成君抬頭一笑,“爹爹、哥哥的話都很在理。我隻是有點擔心雲歌那丫頭,爹爹當時沒有在場,所以不曾上心,可我親眼看到她的眼神,就是現在想來,都是寒意沁骨,總覺得留著她,是個禍害。”
雲歌身有龍子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霍光並未告訴其他人。霍禹三人聽到他們的對話,都有些不能理解,但看霍光沒有解釋的意思,三人也不敢問。
霍光知道成君的話很對,留著一個深恨你的敵人,絕對不智。可是目前,孟玨和劉詢都在保雲歌的命,很難再動雲歌,隻能容後再說。
“目前最緊要的是應付好皇上。新帝登基,免不瞭官員任免,如今又正要在關中和西域動兵,稍不留神,關中的兵權就會被皇上拿回,雲歌的事情以後再說。成君,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為進宮做準備,劉詢和劉弗陵不同,是個正常行事的男人,他應該會選納妃嬪,用後宮的力量影響朝堂,你肩頭的擔子很重。”
霍成君的眉頭不禁又鎖瞭幾分,沉默地點瞭點頭。其實,從她暗中把雲歌調換出冷宮,她和劉詢的戰爭就已經開始瞭。她不相信他,他當然也不會相信她。
幾人用完膳後,準備下山回長安。
除瞭開道的雜役,還有上百名侍衛前後守護,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行在山道上。霍成君坐著紅緞幔遮的小轎。霍禹三人騎著汗血寶馬。霍光來時本坐的是轎子,回時突然動瞭興致,命人尋瞭一匹青鬃馬,騎馬而行。
人雖多,卻訓練有素,沒有任何喧鬧聲,冬天的山谷又靜謐,隻有馬蹄踩著山道的“得得”聲。
反正隨著隊伍而行,馬又馴服,不需太過操心,霍山已經在馬上打起瞭瞌睡。
突然,隊伍最前面人叫馬嘶,驚得山林中的鳥兒撲落落尖叫著飛起。
霍山的馬一個急停,霍山被摔瞭下來,他剛要破口大罵,卻看霍光他們都已經下瞭馬。
霍禹和霍雲拔刀,打算去護霍光。
霍光的表情很鎮靜,吩咐道:“不用管我,保護好你們的妹妹。”
霍禹、霍雲聞言,忙一前一後護住瞭霍成君,霍山發瞭一會兒懵,腦子裡面跳出“刺客”兩字,才總算搞明白瞭狀況,急忙拔出瞭刀,趕到霍成君身側。
外圍的侍衛紛紛拔出兵刀,準備阻擋迎敵,近身的侍衛則變換隊形,圍成瞭好幾個圈,將霍光他們護在當中。
最外的一圈,搭箭挽弓,隨時欲射;緊靠著往裡的一圈,人人都手持過人高的青銅盾牌,搭於地上,彼此密接,像一個青銅城堡;最裡面的兩圈侍衛,有的身著軟甲,擅長近身搏鬥,有的身著重鎧甲,隨時可以用自己的身子擋開刀劍。
霍光的身前身後,還站瞭幾個垂手而立的人,打扮如霍府普通傢奴,但高鼓的太陽穴,顯示出極高明的內傢功夫。
等一切佈置妥當,霍雲、霍山都平靜瞭下來,如此周密的保護,刺客怎麼可能突破?他們都握著刀,看向圈子外面。
隻見無數白燦燦的刀影中,一根烏黑的鞭子在隨意遊走,如靈蛇吐信,詭譎敏銳,鞭子的末梢,總有辦法在密佈的刀鋒中尋到罅隙,攻入持刀人的手腕,輕輕一點,轉瞬即逝,人卻已如被毒蛇咬中,整個手臂都綿軟無力,刀也就掉在瞭地上。
眼看著侍衛一個個被鞭子掃中,來人漸漸攻到瞭近前,霍光這才看清楚,刺客竟然隻有兩個人!
前面的是一個黑紗遮面的女子。一匹黑馬,一襲黑衣,策馬慢行,好似遛馬。普通的馬鞭不過半丈,她手中的鞭子卻有三四丈長,舞得甚是漂亮,沒有半點殺氣,可鞭梢一點,就會有一個侍衛慘叫著棄刀。
女子身後,尾隨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馬上坐著一個男子,錦衣裘袍,金冠玉帶,端得是器宇非凡、華貴逼人,臉上卻戴著個猙獰可怕的銀狼面具,狼頭鑄造得栩栩如生,好似擇人欲噬。溫暖的陽光照射到銀色的金屬上,泛出冰冷無情的光芒,讓人從心裡透出陣陣寒意。面具上一雙漆黑的眼睛,如寒星般清亮,面對他們的重重陣仗,流露著毫不在意的冷漠。
從出現到現在,地上已經死傷無數,他卻隻是坐在馬上,袖手靜看著一切,好似不僅僅他們的生死他沒放在心上,就是他前面那女子的生死,他也壓根不關心。
霍禹雖然性格傲慢,但自小被霍光嚴格訓練,又親歷過幾次血光激戰,從不知道害怕為何物,可這次他的手有些發顫,未顧得上還有侍衛在和黑衣女子苦戰,就舉刀下令:“放箭!”
最外圍的侍衛,立即射出瞭早已搭好的弓箭。
黑衣女子的鞭子快速揮舞,幾丈長的鞭子,如一團旋風,將近身的箭全都卷落。
他們射出的箭,沒有傷到敵人,反而將在外面圍攻黑衣女子的侍衛全部射死。
霍山氣急,跳上瞭馬,“大哥,我出去會會她!”
霍光剛想開口斥責他,隻聽一聲宏亮的馬嘶傳來,伴著山谷回音,好似上千匹馬在嘶鳴。霍山座下的馬猛然一個拱背,將霍山摔下,緊接著彎下前蹄,跪在瞭地上。
霍禹、霍雲所騎的兩匹馬也是面朝男子的白馬跪下。而霍光所騎的青鬃馬雖沒有跪,卻是左跳右躥,極度不安,險些把幾個侍衛踢傷。
男子的白馬如同審查自己的臣子,看瞭一眼跪在地上的三匹汗血寶馬,滿意地刨瞭刨蹄子,又昂瞭昂頭,三匹汗血寶馬這才溫順地立起,俯首貼耳,再無以前“目中無馬”的傲慢姿態。
霍禹顫抖著手,舉起刀再次下令:“放箭。”
這次的箭比先前更加密集,而且動用瞭幾把弩弓,所以個別箭的勁力十分大,穿透瞭黑衣女子的鞭影,迫得女子拔出彎刀將箭擊落。
霍禹見狀,心中懊惱。早知道,應該帶羽林營的一個弩弓隊出來,任她武功再高,也得死在箭下。可是誰能料到?隻是到長安城外拜祖,又不是打仗,這般的防護已是罕見。
“放箭!”
“放箭!”
……
黑衣女子在密集的箭雨中,艱難前行,好幾次都險象環生、危在旦夕,可她身後的男子仍隻是策馬跟隨,冷眼旁觀,沒有任何相幫的意思。
“放……”霍禹的眼睛突然瞪大。
隻看男子的白馬驀然加速,在漫天箭雨中如一道銀色的閃電,直向他們撲來,所有的箭都在一片可遮蔽天地的森寒刀影中墜落。
快到青銅盾牌前時,白馬一聲長鳴,高高躍起,如同流星一般,飛躍過侍衛重重的包圍圈,穩穩地落在瞭包圍圈內。他們以為堅不可摧的青銅盾牌城堡,竟然形同虛設。
所有侍衛立即大亂,前面有黑衣女子,後面有這個男子,他們不知道究竟該阻擋誰。
霍光身前的幾個仆人同時出手。一人輕身躍起,想去攻擊男子,一人去斬馬腿,想將白馬砍倒。
白馬不等男子下令,就輕輕巧巧地避開攻擊,後腿同時一踢,給想偷襲它的人一個重重的窩心腳。三匹汗血寶馬見白馬遇險,突然發難,揚蹄爆走,見誰踢誰,阻止著任何想接近白馬的人。青鬃馬也是又叫又跳,極度不安,想要逃走。混亂中,霍成君險些被馬踢傷,霍山、霍雲忙全力護住她,和幾匹馬打成一團。
在極度的混亂紛擾中,男子的刀卻安靜得像漫天輕舞的雪花。如雪一般寒,可以將一切凝固,令人連血裡都透出冷;又如雪一般姿態曼妙、無處不在,每一刀都會落在人的要害。
實際隻是眨眼的一剎那,可在霍光眼裡,一切都好似慢動作,男子的刀,弧光輕旋,燦若星辰,飄若流雲,似乎還述說著江南杏花雨裡的一場旖旎相逢,可擋在他面前的人全被無情地斬殺。
在他的刀鋒前,無堅不摧,保護霍光的幾個高手一瞬間就身首異處。
霍禹眼睛都已全紅,大叫:“保護大將軍。”
無數的侍衛如潮水一般湧上去,在眾人鋪天蓋地的刀光劍影中,男子突然棄馬,從馬上飛身而下,動作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
霍光好似聽到眾人的驚叫,可是太快瞭,快得他根本來不及反應,脖子上已經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一切,立即,靜止。
隻有一個戴著銀狼面具的男子,站立在,霍光面前。
他手中的刀,搭在,霍光的脖子上。
霍禹、霍山、霍雲的腦袋一片空白,霍光在他們心中是不可能倒的神,不管發生什麼,他都有辦法化解,霍光怎麼可能會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
霍成君呆瞭好一會兒,才有點醒悟,立即大叫:“所有人都住手,退後!”其實不用她說,所有的人早已經停瞭動作,傻傻地盯著男子和霍光。
她看向男子,半恭敬半威脅地說:“你刀下的人是大漢的大將軍大司馬,你若傷他半分,辱的是大漢國威,大漢必傾舉國之力誅殺你和你的傢族。不過,如果你肯放下刀,不管你是有冤,還是有求,我們都會盡力答應你。”
霍光雖然面色有些發白,卻沒有任何慌亂,唇邊反抿著抹淡笑,從容地問道:“不知公子來自西域哪國的王族?汗血寶馬脅如插翅,日行千裡,被視為馬中的‘天馬’。據《史記》記載,大宛國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有野馬,奔躍如飛,可是速度太快,人類根本無法捕捉,於是大宛國人想瞭個辦法,在春天的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野馬與母馬□後生下的就是汗血寶馬。我朝武皇發兵二十萬求汗血寶馬,得瞭千匹,視若珍寶。可汗血寶馬的優異就是來自野馬的寶貴血脈,我朝汗血寶馬傳到現在,雖然神駿,卻早已經不能算真正的‘汗血寶馬’瞭。你的這匹白馬,想必是野馬馬王的後代。老夫年青時,也曾去過西域,卻沒有機會去大宛,說來還沒有見過真正的‘汗血寶馬’,倒是該多謝公子,讓老夫一睹天馬神姿。”
霍光竟在刀鋒前,侃侃而談,如果不是眼前的景象太怪異,聽的人肯定以為他是在和子侄講古。男子卻毫無所動,隻是一言不發地靜站著。
忽聽得馬蹄“得得”,卻看是黑衣女子騎馬而來。因為霍光遇險,眾人心神被懾,根本不知道黑衣女子何時離去。
黑衣女子在馬上回道:“三少爺,五個想去搬救兵的人已死。”
霍光的臉色終於變瞭一變,他想拖延時間的心思竟然完全被看透。他強笑瞭笑,開門見山地問道:“公子若想殺我,老夫早已斃命,你想要什麼?”
男子的聲音冷漠如冰,“我要見雲歌,大將軍命人將她接來,她若毫發無傷,你自然也毫發無傷。”
再過半個時辰就是原定的雲歌問斬時間,看來此人是專程來救雲歌。霍光呆瞭一下後,反倒輕松起來。原本懷疑此人會和劉詢有瓜葛,不料竟是為雲歌而來,那就好!如果此人是劉詢的盟友,霍氏可就兇險瞭。
霍成君想張嘴道明實情,卻又遲疑起來。如果來人知道雲歌已經不在他們手裡,會輕易放棄父親嗎?他刀下的人可是大漢的大將軍大司馬,不管他提什麼要求,都可以實現,錯過瞭今日,絕不會再有下次機會。
霍光本是多疑的人,可是很奇怪,他相信這個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的人。這人舉止間的倨傲,竟讓他覺得幾分熟悉,“雲歌的罪名早已撤消,已經放出大牢,如今在諫議大夫孟玨府上。”
男子深盯瞭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撤刀、轉身,上馬。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眨眼的工夫,他的人已經在馬上。
仍有幾十個鎧甲森寒的侍衛手持刀戈,圍在他身周,他卻視若不見,十分從容地策著馬離去。
他來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一地的屍首,眾人的心驚膽寒,竟好似隻是他的一場遊戲。
霍山怒喝瞭一聲,將手中的寶刀扔向他。
霍禹如夢初醒,立即下令:“追殺來人!陳田、王子怒立即去調羽林營。”
男子聞聲回頭。
霍山的刀在空中,呼嘯著直直擊向他的臉。眾人都以為他肯定能避開。卻不料,男子不避不閃,任由刀直直擊在瞭面具上。
“啊!”
不少人的驚叫聲中竟透出瞭一絲惋惜,卻是驚叫未完,就變成瞭目瞪口呆。
隻看銀狼面具從中裂開,男子卻毫發未傷,顯然他是有意如此,猙獰的面具下,竟是一張清冷異常的俊顏。
男子的目光在霍光面上微頓一下,轉回瞭頭。
不過一瞬。
一匹白馬,一匹黑馬,迅速消失在山林中。
看清楚男子容貌的剎那,霍光如遭雷擊,眼前一黑,直直向地上栽去。
霍雲忙扶住瞭他,“伯伯,伯伯……”
霍禹、霍山、霍成君都立即圍瞭過來。
“爹,爹!”
“伯伯,伯伯!”
七叫八嚷中,幾個仆人又是給霍光順氣,又是燒艾草給霍光嗅。
霍光的氣息略微平順,人卻遲遲不能回神,似乎在發呆,又似乎在思索。半晌後,他對霍禹吩咐:“不許再追那個人瞭,也不許對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情。”想瞭想,他又吩咐:“回去後,把今天的侍衛全都安排到邊疆參軍。”
霍禹雖心中不解,卻不敢發問,隻能連連應“是”。
~~~~~~~~~~~~
雲歌是三月見過的最聽話也最冷漠的病人。
不管多苦的藥,隻要端到她面前,她肯定一口喝盡,不管多疼的針灸,她都能毫不皺眉的忍下來。
可是,別的事情上,不管花費多少心思,她都視若無睹。
她對所有人都很冷淡。那種冷淡,不是居高臨下的傲慢,而是小心翼翼的戒備。
三月想起她以前眼神中純凈的笑意時,會覺得很心酸,也終於能體會到幾分公子的心境。連她這個旁觀者都如此,當事人的心中滋味隻怕絕非“心酸”二字能道明。
冬日的天黑得早,所以晚膳也用得早。
三月服侍雲歌用完飯,收拾瞭餐具出來,卻看淡青的冥光中,兩個人立在院子裡,一個黑紗遮面的女子,一個背光而立的男子。
三月自恃武功不弱,可這兩個人何時進入院子,又在這裡站瞭多久,她竟一無所覺。更何況,雲歌住的地方,二師兄和五師弟輪班帶人守護,這兩人竟能不驚動任何人,就站在瞭院中。
她謹慎地後退瞭一步,用力將餐具砸向地面,“來人!”
男子好似有些不耐煩,大步向屋內行去。
三月想攔,一根鞭子,悠忽而至,鞭尾幾探,已將她去路全部封死。她看到男子進瞭屋,又聽到屋內傳來雲歌的驚叫聲,急得要哭出來。如果雲歌再有意外,她如何向公子交待?
黑衣女子看到她的樣子,輕聲說:“從你準備晚膳時,我就跟在你身後,看得出來,你對我傢小姐很費心照顧,多謝你!”
隨著她的話語,她手中的鞭子漸漸慢瞭下來,三月恍惚瞭一瞬,終於明白瞭女子話裡的意思,“雲歌是你傢小姐?”
八月、九月匆匆跑進來,看到三月被人襲擊,二話不說就左右攻向黑衣女子。出手就是殺招,三月大駭,對黑衣女子叫道:“小心!”
剛跨進院子的孟玨,卻是叫道:“竹姑娘,手下留情!”
阿竹袖中的彎刀收瞭回去,人斜斜飛開,三月替她擋下瞭八月的劍招,九月的雙刺被孟玨匆忙間扔過來的一塊玉佩砸到瞭地上。
阿竹向孟玨行瞭一禮,“見過孟公子。”
孟玨作揖回瞭一禮,“多年未見,你一切可好?幾時到的長安?”
“很好。中午剛到。”
孟玨看向屋子,“曜也來瞭嗎?”
阿竹解釋道:“雲歌要被砍頭的告示貼到瞭敦煌郡,知情人就立即趕來向三少爺通報消息,不是我們不信任孟公子,實在是兄妹連心,沒有辦法不擔心,請孟公子見諒。”
孟玨神情黯淡,向阿竹作揖,“哪裡敢怪罪?當年曾在雲歌雙親面前許諾過照顧她,不想照顧成瞭這樣,該是我向你們賠罪。”
阿竹側身避開,溫和地說:“我相信公子已經盡力,隻是……我傢少爺的脾氣,還望公子看在雲歌兒的份上勿往心裡去。”
孟玨點瞭點頭。
“我們剛到長安,還不知道發生瞭什麼,雲歌究竟做瞭什麼要被砍頭?”
孟玨沒有回答,半晌後,才說:“如果雲歌想說,她會自己告訴你們。”他猶豫瞭一會,還是走向瞭屋子,到瞭門口,卻再不往前。
這幾日,如木偶人一般的雲歌,終於有瞭幾分人氣,低頭而坐,眼淚一顆顆地滴到被上。坐在榻側的男子,盯著雲歌,劍眉深鎖,似乎很生氣。
兄妹兩人,一個隻是坐著,一個隻是垂淚,大半晌都一句話不說。
以男子的寡言少語也終於受不瞭瞭,“雲歌兒,你啞巴瞭?我問究竟誰欺負你,你怎麼一句話不說?哪裡來的這麼多眼淚?”
雲歌仍隻是沉默地掉眼淚。
雲歌自小是個話簍子,沒人搭理都能自己和自己嘀咕半日,幾曾沉默過?男子又是心疼,又是氣悶,平生第一次放軟瞭聲音說話,“誰欺負瞭你,你告訴哥哥,我幫你有仇的報仇,有怨的解怨,好不好?收拾完瞭他們,就帶你回傢,你想要什麼,我都幫你去尋,你想要去哪裡玩,我也都陪你去。”
沒想到雲歌的眼淚不但沒有停,反倒一下撲到他懷裡,嗚嗚地哭起來。
三哥有些無措,雲歌兒隻在二哥面前會如此,在他面前一貫嘴硬調皮,他身子僵硬,似乎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一會後,才學著二哥的樣子,輕拍著雲歌的背,隻是做來極不習慣,臉上的表情很是古怪。
他看向站在門口的孟玨,孟玨抱拳一禮,他卻隻微挑瞭挑唇角,眼中全是不屑的譏諷。
孟玨淡淡一笑,好似淡然自若,實際全身都在戒備,隻要雲歌的手指指向他,下一瞬到的肯定就是她三哥的刀鋒。
雲歌哭瞭會兒,慢慢收瞭淚,靠在三哥的肩頭問:“我還以為你們都不要我瞭!爹呢?娘呢?二哥呢?你們怎麼都不來看我?”如果三哥能早點到,也許一切……
雲歌說著話,眼睛裡面又有瞭淚光。
這丫頭把砍頭當傢族聚會嗎?三哥微蹙瞭蹙眉,沒有回答。
阿竹回道:“老爺和夫人還不知道,去年他們從吐蕃回來時,路經達坂山,碰上雪崩……”
“什麼?”雲歌現在如驚弓之鳥,一點刺激,就臉色煞白。
阿竹忙道:“老爺和夫人性命無憂,隻是人被困在瞭山谷中,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怕是要等到春天,待雪化一些,才能設法出來。”
“那,那……”
“小姐不用擔心,三少爺會把食物、衣服都準備好,雕兒會把東西都帶進山谷。”
三哥蹙著眉說:“你別閑操心!我看爹把那當成世外仙居瞭,竟然命我送毛筆和大食的地毯進去,還指定毛筆要用羊脖子上的毛做,地毯要大菊花樣式的。”
“二哥呢?”
三哥的臉色有點難看。
阿竹剛想說話,三哥不耐煩地說:“全傢最笨的是你!二哥的事情,他自己會擺平,實在不行瞭,還有我,輪不到你操心,你的事情呢?究竟怎麼回事?若沒有重要事情,我們立即回西域。”
阿竹柔聲問:“小姐,我看你面色不好,是病瞭嗎?”
雲歌沉默瞭一會,說道:“三哥,我的事情我也會自己處理好。我知道傢裡肯定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著你去辦,你和阿竹先回去吧!”
“你不和我回傢?”
雲歌眼中淚意朦朧,“現在不,等我……處理完一點事情,我會回去的。”
三哥凝視瞭一會兒雲歌,點瞭點頭。雖然是兄妹,可人生都隻屬於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另一個人的人生。
三哥冷聲說:“不要讓我下次冷不丁地又收到你要被砍頭的告示!”
阿竹輕聲說:“三少爺一看到告示就立即上路,從知道消息到現在,幾乎沒休息過。”
三日內從西域趕到長安,即使神駿的汗血寶馬都會累呀!何況三哥的身體本就不好。雲歌自小產後,隻覺得心裡如結瞭冰,連血管裡的血都是冷的,現在卻覺得不管發生什麼,總有一個小小角落會是暖的,好想就此縮回那個溫暖的角落裡面去,可是,想到孩子……
如果他活著的話,會有疼愛他的舅舅;會有武功高強的阿竹陪他玩;還有一個會做菜的娘,她會做給他天下最好吃的東西,她會帶他去爬天山,去吐魯番吃葡萄……
可是,沒有瞭!什麼都沒有瞭!他什麼都沒有看到,就被人殘忍地帶走瞭!
雲歌抬眼看向瞭孟玨。
孟玨平靜地微笑,一切情緒都被遮掩住。
雲歌眼內的寒芒,刺入他墨黑的雙眸中,很快就被吞噬幹凈,竟是激不起一點驚瀾。
三哥突然說:“雲歌兒,我替你另安排一個住處。”
雲歌有些不解,難道三哥的勢力伸展到瞭長安?可父親不是不許他們踏入漢朝疆域嗎?但能離開孟府,絕非壞事,雲歌點瞭下頭。
三哥一言不發地抱起瞭雲歌,向外行去。孟玨讓到瞭一旁,三月想說話,卻被孟玨的眼神阻止住。
這段日子以來,從未有過的安心。雲歌窩在哥哥懷裡,沉沉而睡,迷迷糊糊中覺得馬在爬山,睜開眼睛一看,果然人在山道上。
又行瞭一會兒,雲歌看四周有不少墓碑,不禁問道:“三哥,這是哪裡?”
“你小時候不是一直問,有二哥、有三哥,怎麼沒有大哥嗎?”
“嗯,可是爹娘總是不肯回答,每次我問,娘看上去又是傷心又是自責。二哥後來和我說不要再惹娘傷心,等我長大,他會告訴我的。”
三哥勒住瞭馬,停在一個宏偉的陵墓前。
他抱著雲歌跳下馬,淡淡說:“這就是大哥。”
雲歌“啊”的一聲,因為小時候早已猜到大哥已死,所以驚訝遠大於悲傷。大哥的墳墓竟在漢朝!
她向前走瞭幾步,仔細看墓碑上的字:“哀侯霍嬗”墓碑側下方還刻著幾排小字:“嘉幽蘭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華斐斐兮麗景,風徘徊兮流芳。皇天兮無慧,至人逝兮仙鄉。天路遠兮無期,不覺涕下兮沾裳。”落款刻著“思奉車子侯歌孝武皇帝劉徹”
雲歌看到前面的詩還未覺什麼,待看到“孝武皇帝劉徹”的落款時,猛地一驚,大哥是什麼人?武帝竟然會為他的離去而“不覺涕下兮沾裳”。
雲歌剛想問,卻看三哥跪在瞭墓前,恭恭敬敬地連磕瞭三個頭。見一貫倨傲冷漠的三哥都如此恭敬,她也忙跪瞭下來,面朝陵墓磕頭,“大哥,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在長安,現在才來給你行禮。”
三哥行完禮後站瞭起來,雲歌問:“原來二哥的霍不是名,而是姓,大哥和二哥都姓霍,我們兩個也姓霍,對不對?我還一直以為我們和匈奴人一樣,是沒有姓氏的。哀侯?大哥怎麼會是漢朝的侯爺?爹娘為什麼不把大哥的陵墓遷走?留大哥一人在這裡,好孤單。”
三哥沒有回答,目光看向瞭陵墓側面,冷聲說:“霍大人已經聽瞭很久,心中疑問應該已解。”
霍光從松柏林中緩步而出,面色異樣的蒼白。
霍嬗?霍光?雲歌心中一震,似乎明白瞭什麼,本就還在病中,身子一軟,就向地上倒去,阿竹忙抱住瞭她。
霍光細細審視著三哥的面容,半晌後,好似才確認瞭一切,“你叫什麼名字?”
“霍曜。”
霍光笑著點頭,“日、月、星為曜,天地七星為曜,像大哥起的名字。”看向雲歌時,笑容卻有些勉強,“雲歌是大哥的小女兒?”
“父親的老來女。”一向不多話的霍曜,又特意補瞭一句,“我們傢最寶貝的一個。”
“大哥他……他……”霍光的臉色越發得沒有血色,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爹和我娘都很好。霍大人應該不喜我在長安久呆,我會立即離開長安,不過雲歌還想在長安再玩一陣子,我就把她托付給霍大人瞭。”
霍光怔瞭一瞬,剛想開口,霍曜卻劍眉微揚,飄然退後,護住瞭雲歌,唇角一絲冷笑,“好個霍大人!”
半晌後,霍光聽到陵墓四周悉悉漱漱的聲音。
霍光忙道:“不是我的命令。”又揚聲命令:“是誰?立即出來見我!”
隻看霍成君策馬而來,“爹,女兒看你獨自一人出城,放心不下,所以偷偷跟瞭來。女兒已經命人包圍瞭這裡,可爹爹你怎麼……”霍成君怎麼都想不明白,一貫謹慎小心的父親怎麼會和刺客如此接近,難道不怕再次被挾持嗎?
霍光叫道:“成君,命所有人都退下,你過來,爹有話和你說。”
霍成君遲疑瞭一會兒,跳下瞭馬,慢慢走到霍光身側,驚疑不定地看看霍光,再看看雲歌他們。
霍光指瞭指霍曜和雲歌,語聲艱澀,“那是你的哥哥和姐姐,你過去給他們行個禮。”
霍成君眼睛大瞪,嘴巴圓張,滿臉震驚。
雲歌卻是驀地扭轉瞭頭,緊咬著唇,身子不停地顫著。
霍光對霍曜說:“供奉祖宗靈位的宗祠就在不遠處,既然來瞭,就去給祖先上柱香吧!還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次。”
霍曜想瞭一瞬,點瞭點頭。
霍曜帶著雲歌在霍氏的列祖列宗牌位前,依次磕頭、敬香。行到“霍去病”的牌位前時,霍曜看牌位前面的香爐內香灰甚厚,香爐卻纖塵不染,眼中的冷凝不禁淡瞭幾分。
雲歌怔怔看瞭會兒“霍去病”的牌位,喃喃說:“這就是爹爹的真名瞭,我聽過這個名字的。”
霍光對霍曜說:“你放心回西域,雲歌在長安一日,我一定會盡心照顧她一日。”
霍曜拱手為揖,終於說道:“多謝叔叔費心。”
霍光看著他和大哥相似的容顏,眼眶一酸,忽覺得眾多的計較、憤怒、不解、擔心都不重要瞭。這麼多年的恨憾不就是大哥莫名猝死、嫂子自盡嗎?不就是大哥的無後嗎?
敬完香後,霍光讓霍曜坐到他身旁,細細問著大哥和嫂子的一切。
霍光心情激蕩下,恨不得讓霍曜把所有的事情都仔細告訴他,可霍曜不喜說話,又心冷性淡,霍光問十句,他不過幾個字就答瞭過去。
霍光聽得心急,卻無可奈何,阿竹見狀,說道:“霍大人想知道什麼,以後可以慢慢問雲歌兒,雲歌兒是個話簍子,一件小事,她都能講一天。”
霍光看瞭眼縮坐在角落裡的雲歌,再看看縮坐在另一個角落的成君,隻覺面上笑容僵硬,幹笑瞭兩聲,將尷尬掩飾瞭過去。
霍光想到霍曜常年在西域遊走,心內一動,欲張口詢問,卻遲遲不能開口,隻覺那個名字竟有千金重,壓得舌不能言。
霍曜見他再無問題,起身想走,霍光一急,不禁沖口而出,“曜兒,你可聽說過馮嫽?”
霍曜面容冷淡,隻微微點瞭點頭,就再無下文。
霍光想問,卻不知道從何問起。流年匆匆,已是多少年過去瞭?怔怔半晌,嘆瞭口氣,擺瞭擺手,“你們兄妹還有許多話說,我不耽誤你瞭,你去和雲歌道別吧!”
霍曜微一頷首,向雲歌行去。
霍光將一切情緒都收到瞭心底,面上又帶上瞭慣常的從容鎮定。
立在燈旁的阿竹將剛才的一切盡收眼底,忽地開口說道:“西域人怎麼會不知道馮夫人的名字?解憂公主在漢朝積弱的情況下,聯西域諸國,阻匈奴、羌族。她將漢人的文化、醫學傳授給西域各族人,用懷柔的手段讓西域各族對漢朝心生景仰,這些事跡,西域人盡皆知,可她的功勞至少一半來自馮夫人。”
霍光雖未說話,眼神卻是一暗。好一會兒後,仔細打量著阿竹說:“你這番話不是一般西域人說得出來的。”
阿竹的面容被面紗所遮,看不清楚神情,隻聽她接著說:“我記得多年前,老爺、夫人還和馮夫人有過一面之緣,三人相談甚歡,大醉而散。老爺很少贊人,卻曾說過馮夫人和解憂公主是‘巾幗豪傑’。”
霍光一呆,眼內神色似喜似愁,竟有幾分少年人的扭捏,喃喃問:“大哥……大哥他真的這麼誇贊她們?”
阿竹點瞭點頭。
霍光忽又想起一事,既喜且憂地問:“大哥當年威名赫赫,她又聰慧異常,她可猜到大哥的身份?”
阿竹道:“我不知道。馮夫人也許猜到瞭,也許沒有。”
霍光低頭不語。
阿竹向霍光靜靜行瞭一禮,退瞭開去。
霍曜坐到雲歌身旁,看到雲歌消瘦的面龐,十分心疼,連話都不願多說的人,竟然重復問道:“雲歌兒,你真的不隨我回去嗎?”
雲歌呆呆地望著三哥。
霍成君是她的妹妹?!她深恨的人竟然是她的妹妹?
她該怎麼辦?
……
霍曜從懷內掏出一個東西,放到雲歌手裡。
觸手柔軟,雲歌低頭一看,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急雨一般灑瞭下來。
烏黑的發繩,其上掛著一副女子的耳墜。自從星下盟誓後,它終於又回到瞭她的手中。
霍曜本是想讓雲歌開心,不明白怎麼又把妹妹的眼淚招惹瞭出來,幾分懊惱地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哭著鬧著要這個東西,這次出來,看娘不在,我就給你偷偷帶出來瞭,早知道如此,就不……”
雲歌緊握著發繩,哽咽著說:“多謝你,三哥,真的,多謝你!”手中的發繩柔軟溫潤,雲歌的心卻如被尖冰所刺、鮮血淋漓的痛。她俯在哥哥的肩頭,低低卻堅定地說:“我要留在長安。”
霍曜掃瞭眼霍成君,問:“你想留在霍府嗎?如果你不喜歡,我替你另找地方。”
雲歌下巴靠在哥哥的肩頭,眼睛卻盯著霍成君,一字字地說:“就住霍府。”
霍曜撫著雲歌的頭,極溫和地說:“隻要你覺得高興,不管你想做什麼都去做,若需要幫手,就派人來找我,這世上,我隻知道你一人是我妹妹,別人,我都不認識。不過,記住瞭,等心頭舒服一點時,就忘記長安,回西域,我們叫上二哥一起去爬天山。”
三哥罕見的溫柔中透著好似洞悉一切的理解,雲歌眼淚嘩嘩直落,嗚咽著點頭,心中卻明白天山依舊,人已不同。
等雲歌不哭瞭,霍曜牽著她,走到霍光面前,“叔叔,侄兒告辭。”
霍光站瞭起來,“路上小心。見到你爹,就……就……”兄弟二人隻怕永無相見之日。這些年,他所做的事情,大哥應該全都知道,一切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霍光苦笑瞭一下,說:“你安心回去吧!我會照顧好雲歌。”
霍曜對霍光行瞭一禮,轉身而去。
雲歌追送到門口,看三哥和阿竹翻身上馬,策馬離去。
寒夜中,三哥的背影越行越遠,雲歌覺得心中唯一的暖意也越去越遠,到最後,隻有掌中的一副耳墜,刺得掌心陣陣疼痛。
霍光咳嗽瞭幾聲,清瞭清嗓子說:“雲歌,當心身子,不要站在風口裡。過一會兒,等仆人備好馬車,我們就回傢。”
雲歌將發繩小心地掛到瞭脖子上,輕撫瞭一下上面的墜子,默默走回瞭屋內。
一直不說話的霍成君卻是猛地一下把懷中的手爐砸到地上,從榻上跳起,急匆匆地要沖出屋子。
霍光斷然喝道:“成君!”聲音中有不容違背的威嚴和隱含的警告。
霍成君停在瞭門口,看不見她的神色,隻看寒風吹拂,鼓得她的衣裙簌簌直抖。好一會後,霍成君緩緩回身,盯著雲歌,行瞭一禮,“姐姐見諒,是妹妹無禮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