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雨季很漫長,有時候即使沒有下雨,出去一趟後,開司米爾大衣上也會有漉漉濕意。兩年後,宋翊終於無法再忍受倫敦的天氣,決定回北京。
朋友們聽到他離開倫敦的原因都覺得不可置信,一再追問他是否還有其他原因,他一遍遍說著“的確是因為倫敦的雨”。酩酊大醉後,他唇齒含糊地用中文又加瞭一句:“倫敦的雨像思念,讓人無處可逃。”
在東京機場轉機,宋翊剛遞給地勤人員轉機卡,詢問該往哪個方向走,聽到高跟鞋的聲音在自己身側停住瞭,“我也去北京,可以和你一塊兒過去。”
宋翊回頭,有詫異,有尷尬,還有一些驚喜。
麻辣燙微笑,“大老遠就看到你瞭。”
她笑起來時,眼睛的顏色透著海水的藍,他再也找不到熟悉的影子。
兩人拖著行李,邊走邊寒暄。
登記後,兩人恰好都是頭等艙,麻辣燙發揮美女優勢,很快就換到宋翊身旁。
從瑞士雪山聊到倫敦的大英博物館,從英國天氣聊到美國次信貸危機,連回北京後先去吃哪道菜都聊瞭,可有一個人的名字,誰都沒有提。
宋翊盼望著麻辣燙能偶然談到她,可麻辣燙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談盡天下,唯獨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終於,宋翊按捺不住,主動吐出瞭那個名字:“陸勵成、蘇蔓他們都好嗎?”
麻辣燙笑,“陸勵成和你是一個圈子的人,關於他的消息,你難道不是該比我更清楚?”
宋翊隻能微笑,掩蓋著失望。
麻辣燙盯瞭他一會兒,忽然搖頭,咬牙切齒地說:“我真不知道蔓蔓看上你什麼?一個大男人卻如此不痛快!連打聽她的消息,都要先拖上個不相幹的人。直接問一句蘇蔓可好,你會死嗎?”
宋翊沉默著,他辛苦築起的堤壩已經漏洞百出,再不小心,他怕它會突然決堤。
麻辣燙沒好氣地說:“蘇蔓很好,已經結婚瞭!我這次回去是去看她肚子中的寶寶,等著做幹媽。”
宋翊沒有任何反應,甚至對麻辣燙笑著說:“真是好消息!回北京後,要讓她好好請我們一頓。”可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地褪去,眼眸深處透出天地突然崩潰的死寂和絕望。
麻辣燙盯著他研究,很久之後,她非常肯定地說:“你愛她,對不對?”
宋翊笑著說:“我為她高興。”
麻辣燙大怒,拿出隨身攜帶的化妝包,把鏡子放在宋翊眼前,“你這個樣子是為她高興?”
宋翊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終於任強裝的微笑消失。
麻辣燙厲聲問:“宋翊!你究竟要自我懲罰到什麼時候?你究竟是因為愛著許秋而自我懲罰,還是因為不愛她瞭,所以才要自我懲罰?”
整個頭等艙的人都看向他們,可看到麻辣燙的臉色,又都回避開。
宋翊呆住,麻辣燙的最後一句話如雷鳴般在他耳邊重復——“你究竟是因為愛著許秋而自我懲罰,還是因為不愛她瞭,所以才要自我懲罰?”
麻辣燙如哄小孩兒般溫柔地說:“宋翊,為什麼不敢承認?蘇蔓都已經結婚瞭,你承不承認都沒有關系瞭。”
她已經結婚瞭。
剎那間,他心底築建瞭八年的堤壩轟然倒塌,被隔絕阻擋著的感情像洪水般奔湧而出,可是流向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望。
他的身子無力地靠在瞭椅背上。
那個在寒風的夜晚中,沖出來抱住他,在他耳邊歡喜地低語“我很喜歡你,很喜歡你”的女子已經徹底離開。那個在網絡上,恨不得對全世界宣佈她愛著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的女子已經不見瞭。
麻辣燙輕聲問:“你愛她嗎?”
宋翊慘笑,對著麻辣燙點頭,“我愛她!”
麻辣燙小聲說:“其實你早就不愛許秋瞭,對嗎?你是不是早就覺得你和許秋並不適合?”
宋翊的手緊抓著扶手,青筋直跳,卻沉默著,一句話都不說。
麻辣燙嘆氣,即使許秋已經死瞭八年,他仍然沒有辦法去否定一個死者。真是令人討厭的固執。不過道德標準這麼固執的人應該會對蔓蔓好一輩子,也許蔓蔓愛的就是他這快要絕種的固執。
麻辣燙淡淡的說:“其實你在邀請許秋去黃石公園時,已經考慮過要和她分手。許秋也知道,甚至你不和她分手,她也要和你分手。”
宋翊不解地看著麻辣燙。
麻辣燙彎下腰去包裡左翻右翻,終於翻出一沓皺巴巴的文件,塞到宋翊手裡,“看完後,叫我。”
她閉著眼睛開始睡覺。
宋翊茫然地盯著手裡的復印文件,本來沒想看,可是眼角掃過的字跡有些熟悉,他不禁低下頭開始看。看完第一段,他的心已如被巨石所撞,竟然是許秋的日記。
一段又一段、一頁又一頁快速地讀著,到後來,他甚至幾次想把手中的紙張扔掉。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東西是真實的,可潛意識深處卻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一切都是真實的。唯有這樣,才可以解釋許秋每一次莫名其妙的怒火,她性格的變幻莫測,她在他身邊時的心不在焉。
她已經結婚瞭!
“你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他臉色鐵青,手中的日記被揉成一團。
麻辣燙睜開眼睛,笑瞇瞇地打量著他,“這還差不多,整天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我真懷疑蔓蔓的眼光。”
宋翊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猛地一拳拍在麻辣燙的椅背上,她嚇得身子往後縮。
宋翊悲怒交加地質問:“你究竟什麼意思?是報復我嗎?如果你要讓我瞭解真相,為什麼不早給我?為什麼要等到蘇蔓結婚後才給我看?”
麻辣燙和他盡量保持距離,“喂,你別亂怪人哦!不給你看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蘇蔓的意思。要怪也隻能怪你自己。蘇蔓問過你多少次喜不喜歡她?你不但不告訴她,還對她說你愛的是許秋,你讓她怎麼辦?打擊抹黑許秋,讓你去愛她?她可不屑於這麼做!”
宋翊的憤怒漸漸消失,他有什麼資格生氣?是他親口告訴蘇蔓他愛的人是許秋!
麻辣燙小聲嘀咕:“如果你今天不是坐在回北京的飛機上,如果你沒在我面前承認你愛蔓蔓,我不會給你看這個東西。如果你都不敢承認你對她的感情,不能為瞭她勇敢地走出過去,我寧可你永遠守著你的許秋痛苦,蔓蔓值得更好的人。”
宋翊木然地盯著前方,神情傷痛而絕望。
太過真切的悲傷,麻辣燙看得有些鼻子發酸,她拍拍他的肩膀,“不要這樣瞭,算作對你的賠禮道歉,我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蔓蔓,她——沒——有——結——婚!”
宋翊緩緩地轉過頭,盯著麻辣燙。
麻辣燙用力點頭,“她沒有結婚,我剛才騙你的!”她看著宋翊的表情,一邊身子向後縮,一邊呵呵幹笑起來,“你別忘瞭,你也騙過我,這才是我對你的報復!咱倆扯平!以前我怎麼激怒你,你都像塊木頭,表情一點兒變化都沒有,剛才看到你像被燒到尾巴的貓,可真不錯!”
宋翊看瞭她一會兒,突然手捧著頭,大笑起來。麻辣燙看著滾到地上的紙團,用腳踢到一邊,也歡快地笑著。
空中小姐走過來,撿到地上被揉成一團的日記,禮貌地問:“小姐,還要嗎?”
麻辣燙看瞭宋翊一眼,瞇著眼睛愉快地說:“不要瞭,麻煩您幫我們扔瞭吧!”
蘇蔓作為北京人,普通話發音標準,所以負責教授一年級的語文,又因為她的英語流利,所以還擔任瞭五、六年級的英文課。
宋翊根據山民的指點,一路尋到學校。
蘇蔓正在替一位生病的老師代課,學生在集體背書,她一邊在座位間走動,一邊和大傢一起背誦。
“秋天來瞭,秋天來瞭,山野就是美麗的圖畫。梨樹掛起金黃的燈籠,蘋果露出紅紅的臉頰,稻海翻起金色的波浪,高粱舉起燃燒的火把。誰使秋天這樣美麗……”
她笑著看向窗外時,看到瞭宋翊。她沒有太多吃驚,隻呆瞭呆,就微笑著繼續和學生誦書。
“……看,藍天上的大雁做出瞭回答,它們排成一個大大的‘人’字,好像在說——勤勞的人們畫出秋天的圖畫。”
下課的鈴聲敲響,孩子們湧出教室,看到他,都好奇地打量著。
蘇蔓走出教室,微笑著問:“麻辣燙呢?”
“她說她去山裡走走。”
蘇蔓在前面走,宋翊跟在她身後,一路沿著田埂,走到山徑上。
山嶺俊秀,溪流清澈,楓槭火紅,銀杏金黃。腳下的枯葉踩下去,嚓嚓作響。
宋翊輕聲叫道:“蔓蔓。”
蘇蔓回頭,眼睛亮如星子。
他說:“我愛你。”
她笑,“我知道。”
她又向前走。他如第一次戀愛的人,不知道該怎麼辦,呆瞭很久,才知道去追她,可追到她,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沉默地走著,越走越心慌。她說“她知道”,她知道是什麼意思?她還愛他嗎?
正忐忑不安,一隻手握住瞭他的手,他的心竟咚地漏跳一拍,側頭看她,她眼睛直視著前方,笑瞇瞇地走著,嘴角彎彎,如月牙。
他的心漸漸安定,反握住她的手,越扣越緊,再不松開。原來這就是真正的愛情,沒有猜測、沒有忌諱,不置一言,就安穩、快樂、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