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落花風弄清秋雨

1.穎娘

一些關於公主的微妙變化,也始於至和二年。

立夏那天,我清晨照例去公主房前,準備待她梳洗後隨侍左右,笑靨兒卻出來告訴我,公主一早便起身,芳水沐發後去瞭閣中後院花圃邊,練習箜篌。

我隨即去後院找她。尚未入內,便已有一段行雲流水般的箜篌樂聲隨風而至,迎面飄來。

那聲音婉轉悠揚,且含情帶韻,如訴心事,聽得人幽思飄浮,天地也變得通明澄靜,連樹上枝頭的鳥兒都好似忽然忘記瞭鳴唱。

自有瞭箜篌以後,公主與我之間,好像不再是無話不談,她習慣於把一部分秘密編織進箜篌曲中,以致我每次聽她彈奏,都仿佛是在不自覺地揣摩她心思。

我放緩步履,輕輕走近。

她在芍藥花圃的白玉欄桿前。身披廣袖紗羅單衣,腰系純紅石榴裙,沐後的長發半濕,猶未綰起,直直地傾散於身後,末梢蔓延至褶襉紅羅裙散開的裙幅上,純黑青絲曲出柔和優美的弧度,她跪坐在烏漆鏤金的箜篌之後,低眉擘弦。

她專註於樂曲的演繹,未曾理會我的靠近,直到一曲奏罷,才徐徐站起,側身看我。

“懷吉,你來瞭。”她對我笑,身段玲瓏,花容婥約。

我的目光越過她投向其後的花圃——那裡的芍藥純紅鮮艷,像她石榴裙的顏色,正開得如火如荼。

她這年十八歲。以前總覺得她的童年很漫長,雖然也曾想過她會有成人的一天,卻未料到這一天會如此迅速地到來,我尚無心理準備,她便已陡然長大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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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箜篌已練得很好,好到足以把樂曲演奏作為一個珍貴的禮物,在特別的日子、公開的場合獻給父母。例如這一年十月,皇後生日那天,對公主所呈的壽禮,皇後唯一笑納的,便是她的箜篌曲。

溫成追冊一事風波漸平,今上似乎又覺出瞭對皇後的歉意,有意補償,近來對她很好。那日的壽宴,今上特意邀請瞭眾多後族親眷出席,其中包括曹佾父子。

壽宴設於後苑群玉殿,後族男子與宮眷之間垂簾相隔。行過數盞酒後,有內侍唱喏迎公主,公主盛妝入內,在簾後奏響箜篌曲。

她選擇演奏的是《清平樂》。當她十指初旋,擘出第一串樂音之時,簾外的曹評便微微睜目,抬眼朝公主所在之處望來。

我想公主應該知道曹評此刻在看她,而她並沒有轉顧他的意思,垂下雙睫,依然有條不紊地拂弦,唇邊隱約有微笑,卻是矜持而冷淡的。

這幾年中,公主與曹評在幾次宴集及遊苑之時也曾有過見面的機會,但公主一概避開,再不見他。我都未想到她竟會如此倔強,當初曹評不過多看瞭盧穎娘幾眼,她從此便與他形同陌路。

如今公主這一曲《清平樂》彈得柔美淡雅,比當年盧穎娘的演繹尚多出幾分清貴之意。曲終,眾人皆贊不絕口。公主起身拜謝,說出對皇後的祝辭後便告退更衣,攜我及兩名侍女出殿。

當走到瑤津池邊時,前方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笛聲,儼然也是《清平樂》。公主一怔,不由朝那方向前行數步,像是在探尋什麼。

那邊湖石堆疊的假山後露出一角衣衫,是雅致的天水碧色。隨著公主的接近,著碧衫的人也移步出來,在澹澹清風中橫吹龍笛,廣袖飄飄,一雙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公主,目光和著笛中旋律,裊裊地拂過公主眼角眉梢。

我在心裡暗暗嘆息。這男子如今風致尤甚當年,對公主來說更危險瞭。

在公主失神的凝視下奏過一疊,曹評按下龍笛,微笑問她:“一別近五年,公主一向可好?”

公主一咬唇,不答,轉身想走。

“公主,”曹評喚住她,略略靠近她,很優雅地側首欠身,輕聲道:“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望公主賜教。”

公主猶豫,但終於還是有瞭回應:“何事?”

“為何自四年前的乾元節後,公主對臣,皆避而不見?”他仍很溫雅地微笑著,但這問題卻提得很直接。

公主雙目蒙上瞭一層淚光。她保持著背對他的姿態,以不令他發現她彼時的動容。在沉默片刻後,她疾步走開,最後遺他的,是一個無聲的答案。

公主更衣後回到殿中,有意無意地朝男賓坐席上掃瞭一眼。我知道她想找什麼,但曹評卻不在那裡。

我悄悄退出。不久後回來,低聲告訴她曹評的去向:“曹公子還在瑤津池邊,坐在柳樹下看著遠方出神……下雨瞭,他亦未有躲避的意思。”

公主端然坐著,好似並未聽見我的話。過瞭許久,她才終於轉頭喚我,輕聲吩咐:“讓人送把傘給他。”

這一聲吩咐顯示她終究沒把他當路人,我從中感覺到,這一對小兒女的情事——如果可以把那些若隱若現的情愫歸為情事的話——還有延續的可能。而幾天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亦證明瞭這點。

那天,原本會準時前來向公主授課的老樂師沒有來,進入儀鳳閣求見公主的竟是她一向厭惡的盧穎娘。盧穎娘告訴公主,老樂師今天病瞭,所以特派她來,向公主告假,若公主有需要釋疑之處,便請問穎娘。

公主冷著臉,說今日無問題請教,讓穎娘回去。穎娘答應,退至門邊,公主卻又將她喚住,道:“罷瞭,既然來瞭,你就奏一曲給我聽聽罷。”

穎娘答應,回來坐定,含笑問:“公主想聽什麼呢?”

公主道:“《清平樂》。”

穎娘笑道:“皇後壽宴上,公主一曲《清平樂》技驚四座,若奴傢再奏此曲,豈非班門弄斧、東施效顰?”

“哪裡,”公主冷道,“四年前的乾元節上,穎娘你與曹大公子那一曲《清平樂》奏得才叫技驚四座。你琴藝之妙,姿儀之美,皆令眾人傾倒。我如今再奏此曲,才有東施效顰之嫌呢。”

“公主切勿如此說,折殺奴傢。”穎娘忙欠身拜謝,然後,她說出瞭一點當時不為人知的真相:“說來慚愧。那次奴傢承命與曹大公子合奏《清平樂》,事出突然,奴傢倉促之下亦未作好準備,隻在演奏前與曹公子商量瞭幾句,配合細節也是為他所定。合奏時奴傢又很緊張,多次出錯,不是忘瞭按曹公子的編曲方式變調,便是箜篌龍笛分合處忘瞭配合,以致他頻頻顧我,暗示提醒,奴傢羞愧難當,越發錯得多……”

她尚未說完,公主已睜大雙目,一手抓住她手臂,聲音微微顫著,問:“是你彈錯瞭,他才看你?”

穎娘頷首,微笑道:“是。這一曲能彈下來,全賴曹公子配合掩飾。”

“原來,是這樣……”公主放開穎娘,怔怔地盯著她看瞭半晌,忽然開始笑,直笑得埋首於臂間,伏案不起。

穎娘赧然道:“奴傢濫竽充數,公主見笑瞭。”

“哦,我不是笑你……”公主還是伏在案上,但側頭看她,雙眸如星,皆是喜色在閃動,“謝謝你,穎娘。你的胭脂顏色真美,衣裳上的蘭麝味兒也很香。”

2.酬唱

曹佾夫人張氏每月都會入宮來探訪皇後,最近這一次,她帶瞭二女兒同來,而曹二姑娘在謁見皇後時,提出求見公主一面,以向她請教關於箜篌的問題。皇後自然許可,即命內人帶她來到儀鳳閣。

曹二姑娘比公主小一些,十五六歲模樣,甚是開朗活潑。進來之後與公主聊個不停,無非是說初學箜篌的感受與困惑之處,公主便請她先彈奏一曲,而她則說自己琴藝粗淺,羞於令眾人耳聞,請公主摒退左右。公主也答應,讓眾人退下,隻留我在身邊。

“懷吉懂音律,你若彈得不對他也能指出。”公主向曹二姑娘解釋。

曹二姑娘頷首,笑道:“我知道,梁先生不是外人。”

這一句話,令我覺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她隨後所做的並不是彈箜篌,而是從帶來的一個錦囊中取出瞭一把油紙傘。

“大哥讓我將這傘還給公主。”她說。

那確實是皇後生日那天我命人送給曹評的傘。公主也未多在意,隻瞥瞭一眼,讓我接過,道:“一把傘而已,何必巴巴地麻煩你送回來。”

“大哥說,公主既沒說過這傘是送給他的,便隻能當作是借的,自然要歸還。”曹二姑娘回答,然後朝公主眨眨眼,帶著一抹頗可玩味的別樣笑容,又道:“我大哥粗枝大葉的,借別人的東西常有損壞的時候,公主不妨檢查一下,看這傘是否還完好無損。”

公主有幾分疑惑,才又從我手中接過傘,徐徐撐開。

傘,還是那傘,但確與之前略有些不同——傘面上密密地,佈滿瞭用針刺出的字。公主舉傘對著門外光源處,光線透過針孔,那些字就明亮地顯現出來瞭。

上面所寫的,是一闋《漁傢傲》:

檻外斜暉籠碧樹,扶瀾引棹逐簫鼓。紅袖鬧蛾雪柳縷,飄颻舉,聽我歌盡神仙句。

影落上林春日暮,羅衣挽斷留不住。卻恨年來瓊苑聚,子不語,落花風弄清秋雨。

這把尋常的油紙傘,因為這一點用心的損壞,成瞭公主愛不釋手的寶貝。在隨後幾日內,但凡閑暇時,她不是把這傘抱在懷裡撫摩,便是悄悄來到無人的庭院,將傘撐開,舉向空中,讓金色陽光透過那千百個細孔,在她的身上灑下一層金沙般的亮點。

她微笑著,一邊閱讀上面的詞句,一邊轉動著傘柄,讓金色光點在她周遭飛舞回旋,自己也隨之慢慢旋轉,白色的褶襉羅裙下擺亦翩翩展開,像一朵盛開的夕顏花。

這種時候,我通常是隱藏在廊柱之後,做她正午時的影子,安靜地陪伴著她,卻不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

我猜她會對曹評的試探有所回應。某日午後,她把自己一人鎖在書房裡,過瞭許久都未見出來。我奉茶去,敲瞭幾次門,才見她慌慌張張地來開,手上猶有墨跡。

我請她飲茶,再一顧室內,發現紙簍裡塞滿瞭寫過的紙。趁她低首喝茶時,我拾起一個最上面的紙團,展開看。

她驚叫一聲,倉促之下潑翻的茶湯打濕瞭衣裳亦不顧,匆匆撲來就要搶我手中紙。我淺笑著,一壁招架一壁繼續看。

很明顯,她是在填和曹評的詞。那紙上寫著的,是一闋未完成的《漁傢傲》:

倚夢復尋梅苑路,上林花滿胭脂樹。坐看白鷴天外舞,朝又暮,歌罷問君歸何處。

數載斷弦知幾杼,樂章吟破三更鼓……

見她還在努力地爭奪,我朝她一笑:“別搶瞭,公主大作,臣已拜讀。”

她這才泄氣,停手不爭瞭,悶悶地坐下來,有幾分惱怒,亦有幾分羞澀,她扭頭朝一側,賭氣不看我。

我重又細讀一遍她的詞,再看她生氣的樣子,漸覺自己適才舉動太過無禮,遂和顏對她說好話:“公主這詞寫得不錯呢,臣默誦之下,但覺含英咀華,餘香滿口。”

她瞪我一眼:“一看你的笑就知道你這話說得沒誠意。”

這句話引出瞭我真正的笑意。我溫柔地註視她,但覺她輕顰淺笑無處不動人,連那瞪人時的小白眼都是極可愛的,所以,被她鄙視嗔怨著都成瞭件幸福的事。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我臉花瞭麼?”她問,很不放心地,用手摸瞭摸臉,結果倒真把手上的墨跡沾瞭些到臉上。

“嗯,是有一點。”我說,然後牽出自己白色中單潔凈的袖口,為她拭去那點污痕。

這個動作化解瞭她惱怒之下對我產生的敵意,她垂下兩睫,很忐忑地問我:“我的詞,還是寫得很糟糕麼?”

我搖搖頭,鼓勵她:“現在寫得比以前好多瞭。”

她很開心地笑瞭。我亦隨她微笑,再指那張展開的紙:“繼續寫完罷。”

“唉,”她頹然嘆氣,“後面幾句怎麼想都不滿意,所以寫到這裡就停下瞭。”

“又在考慮選圓芋頭還是酸芋頭?”我問。

她嗤地笑出聲來。大概想起幼時填詞的事,覺得不好意思,她雙手掩面笑,笑著笑著,手指又微微張開一些縫隙,笑得彎彎的眼睛從中窺視著我。

我含笑看她,想起她的詞,略一沉吟,再取過瞭筆,將她殘句續完:

也擬仿伊宮徵誤,周郎顧,相思隻在眉間度。

寫罷,我擱筆,任她看。她閱後雙目閃亮,似感滿意,但悄悄瞟我一眼,雙頰卻又紅瞭,目示最後一句,低聲道:“可是,可是……”

我和言建議:“公主若覺‘相思’一詞太直白,改為‘離思’亦無不可。”

“改什麼改……”她紅著臉說,“我又沒說要用……我那詞也隻是寫著玩的,不是要給誰看……”

說到最後,她聲音聽上去像嘀咕。扯下案上的紙,她又把它揉成一團,但這次卻沒有仍到紙簍裡,而是捏在手心,輕輕地跑出瞭書房。

我緩步到窗前,悵然目送她遠去,再舉頭望天際——那裡有白艷艷的日頭,可是我心裡卻開始飄雨。

3.情事

後來我沒再問公主關於《漁傢傲》的事,但毫無疑問地,那闋詞一定送到瞭曹評手中。她會設法做到,或許通過曹二姑娘,或許命張承照傳遞——他總是會全無原則地竭力做一切可以討好公主的事……想到這裡,我有些鄙夷自己:其實我為公主續詞不也是件無原則的事麼?明知道她與曹評不會有結果,任其發展會很危險,卻還是這樣為她推波助瀾。

我難以解釋自己的行為,也不願深想,怕探尋下去,會觸到自己無法接受的原因。

這年十二月,今上決定車駕幸學,即駕幸朱雀門外的國子監,祭祀孔子、視察學舍並聽講書官講經。

國朝崇尚儒學,註重生徒教育,這是個每年都會舉行的儀式,但這次,公主竟然提出隨行前往,去聽著名的國子監直講胡瑗講經。今上立即回絕,稱女子入國子監祭祀聽講前所未有,萬萬不可行。公主再三央求,說可以不參加祭祀儀式,而且車駕幸學,皇帝所到之處皆有禦幄遮蔽,聖駕歇泊之所又設禦屏與黃羅幃帳,若隱於其中,不必擔心被人窺見,講經時她坐在禦屏後面,不讓人知道就是瞭。

今上仍擺首不允,公主嘟嘴盯著父親看瞭半晌,忽然嘆瞭口氣,黯然道:“女兒此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未能生為男兒身,在名師指導下學習經義韜略,為日理萬機的父皇分憂。”

這一語正中今上心病,他眼圈倏地紅瞭,悄然側首點拭眼角後,他終於松瞭口:“好罷,你隨我去。但行動舉止一定要謹慎,切勿失禮於文宣王位前。”

胡瑗是國朝最著名的夫子,現任國子監直講,平時主管太學,學生多達三四百人,凡講學,常有外來請聽者,最多時甚至會達上千人,講殿內坐不下,生員們便在戶外站著聽。他教人有法,弟子中登科及第者眾,近年來禮部所取的進士,十有四五是他的學生。而這些學生衣服容止往往相似,以致行於道上,觀者雖不相識,但一顧即知他們是胡瑗的弟子。

但公主此番堅持要前去聽講,應該不是真想一睹胡瑗名師風采。

國朝京師官辦學府分兩處:國子監和太學。太學招收八品以下官員子弟及庶人之俊異者,國子監則為七品官以上子孫求學受業之所——而曹評,是國子監生員。

那日今上果然攜公主同往國子監,乘輦入門後,便讓公主先去後殿歇泊處休息,然後今上升正殿,詣文宣王孔子位前,三上香,跪受爵,三祭酒,再拜。一一禮畢後才入幄更衣。

公主這日穿圓領青衫,戴漆紗女巾冠子,打扮得毫不張揚,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女官,且又行走於禦幄中,因此倒未引人註目。

今上換瞭冠帽,穿紅上蓋罩衫,加玉束帶,著絲鞋,再升講殿正堂坐,其後有禦屏,公主便坐於禦屏後,我侍立於她身邊。

隨行宰臣及執經官、講書官、諸國子監官員、學生相繼拜奏:“聖躬萬福。”然後皇帝賜坐,眾人應喏,除執經官、講書官外,各自就坐聽講。

諸生員皆著一式的白色襴衫,於大殿內外席地而坐,隨皇帝宰臣恭聽今日講書官胡瑗講經。我入殿時留意觀察,見曹評位置在殿外廊下。

胡瑗這年六十三歲,皓發長眉,容止端莊,一身緋色公服潔凈平整,幾乎無一點皺褶。據說他雖處盛暑,講經時亦必一絲不茍地加中單、著公服,坐於堂上,以嚴師徒禮儀。此刻甫開卷展經,殿內殿外已是一片寧靜,自今上以下,無不正容端坐,屏息恭聽。

他今日所講內容為《易》之章節,開篇明義,再由淺入深,循序漸進,講解形式頗為生動。我在禦屏後聽得入神,欲更清晰地聽,不自覺地上前瞭幾步,竟走至屏風前,與今上禦座頗為接近。

侍立於禦座邊的張茂則看見,側首示意我入內,今上卻微笑,手指禦座旁,朝我頷首,暗示我可以在這裡聽。

也許是愛屋及烏,一直以來,他對我都頗有善意。我欠身以謝,留在瞭他身邊。

此時胡瑗講到瞭乾卦,一視面前經書,他朗聲念原文:“乾,元亨利貞。”

此言一出,滿座臣子士人相顧失色,連今上亦有驚訝神情——胡瑗竟然不避今上名諱,高聲念出瞭“貞”字。

最感震驚的人,應該還是我。童年那次最灰暗的記憶,也是源自直言道出的這個“貞”字。

面對千百道驚愕目光,胡瑗不慌不忙,但對今上一拱手,以四字解釋:“臨文不諱。”

然後,他從容不迫地繼續講解:“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幹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君子有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

又毫不避諱地連說瞭三次“貞”字。

今上垂目想想,最後選擇搖頭微笑,並特別轉顧我,笑意略略加深。

他可能也是想起瞭當年我因犯諱受罰之事。我再次向他欠身致謝,亦微笑著,心中對他不無感激。

那年任守忠甫升職,待下屬尤其嚴苛,抓住我不避上禦名一事,欲殺一儆百,後經張先生相助,請皇後進言官傢,寬恕瞭我。後來我做瞭入內內侍,常見帝後,此事他們也曾提起過,但都是輕描淡寫地用以說笑。今上一向宅心仁厚,不會真的因此為人定罪,今日對胡瑗也是這樣,世人眼中的重罪,他隻是一笑而過。

我站直,繼續聽講。約莫半個時辰後,胡瑗掩卷小憩,今上賜講師、眾臣及生員茶湯,並特取瞭一盞,示意我奉與公主。我接過,回到禦屏後,卻不見公主在那裡。

“公主回後殿更衣瞭。”侍候在屏風後的嘉慶子告訴我。

我略感不安,問她:“公主是一人出去的麼?”

嘉慶子回答:“帶著韻果兒和香櫞子去的。”

我擱下茶湯,先繞至殿外查看——曹評果然已不在那裡。

速往後殿,並不見公主在內,我繼續疾行於國子監房舍之間,去尋找她。

此時,連負責灑掃的雜役都站在講殿外聽講,院中空空蕩蕩,十分安靜,連個可以詢問的人都沒有。走至竹林掩映的藏書院,才終於見到韻果兒和香櫞子的身影。

她們坐在藏書院外的花圃邊簸錢玩,見我過來,立即肅立,大概是被我的臉色嚇壞瞭,她們表情怯怯地,喚瞭聲:“梁先生。”

“公主呢?”我問她們。

她們猶豫著,最後一個轉首視院內,一個輕聲答說:“公主在裡面看書……”

我走進院中。房舍正廳的門是虛掩著的。我思忖許久,終於還是緩步入內。

正廳無藏書,但兩側都有深長的房間,排滿瞭一列列的書架。光線幽暗,又有書架遮擋,並不見公主身影。

我凝神細辨,依稀聽到左邊房中有細微的聲響,便輕輕地朝那側走去。

隨著我的移動,鱗次櫛比的書架徐徐自我身側退去,空氣中飄浮著陳年故紙的舊墨香氣,幾塊光斑從排列有序的小窗中投入室內,我依次穿行於其間,任那些零碎的光亮掠過我的臉,心情與此刻的視線一樣,忽明忽暗。

後來,我看見他們,著青衫的少女與白衣士子,站在房間最深處,展開一軸橫幅手卷,一人手持一端,手卷剛好蔽住瞭他們的臉,像是在一起閱覽。

但是真遺憾,他們不是那麼用功的學生。他們的手在顫,以致手卷向下滑,慢慢露出瞭他們的臉。

他們向對方側首,閉目,面含微笑,輕輕淺淺地,兩唇相觸,沒有持手卷的手交互繾綣於彼此腰際。

我不似多年前撞見柔儀殿中事那般驚訝。心中的猜測塵埃落定,人倒也隨之復歸安寧,隻是一時無所適從,默然佇立於被他們忽略的空間中,許久才覺衫袖微涼。

最後我決定悄然離去。但甫一轉身,即意識到今日公主與曹評的任性會招致多麼嚴重的後果。

有兩個人,無聲地立於我身後——一臉冷肅的大宋皇帝,和相從隨侍的張茂則。

4.孤寒

他們為何會在這裡?是聽見瞭禦屏後我與嘉慶子的對話,還是適才我匆匆出外的異常舉動引起瞭他們的懷疑?

這些疑問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但已不及細想。我朝今上下跪,向他投去懇求的目光,不過,不是為瞭我自己。

今上毫不理睬,闊步從我身邊走過,猛地從公主與曹評手中抽出手卷,一揚手,“啪”地一聲,擲砸在一側的書架上,手卷隨即重重墜地,發出的聲響在這原本幽暗寧靜的藏書之所中格外驚心。

這起突發事件令那一對年輕的戀人有短暫的愣怔,旋即反應過來的是曹評。他迅速跪倒在今上面前,拱手道:“姑父,今日之事,是臣唐突,與公主無關。臣甘領任何懲罰,但請姑父勿責罰公主。”

公主上前兩步,然後下跪,有意無意地略略遮擋住曹評,對父親說:“爹爹,不關他的事,是女兒約他出來的。”

“你約他出來的?”今上冷問,“怎麼約的?”他轉首顧我,又問:“是你麼?”

我尚未開口,張先生已從旁為我辯解:“陛下,若是懷吉代為公主牽線,適才他外出找公主,神情不會如此焦慮。”

公主亦出言護我:“跟懷吉無關,他根本不知道這事。”

今上似乎也不想把關註的重點引到我身上,他眉頭微蹙,雙?唇緊抿,寒冷的目光復又回落到曹評臉上。

我註意到他雙耳已盡紅——他憤怒之極時,便會有這樣的現象。

“茂則,”他盯著曹評,用一種抑制過的低沉聲音向張先生下令,“出去,找兩個皇城司的人進來。”

他的意思是喚皇城司侍衛過來,把曹評押下治罪。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我朝他下拜,懇請道:“切莫讓外人進來,否則公主清譽將毀於一旦。”

張先生亦向他躬身,勸道:“陛下,現二府宰執與眾文臣皆在國子監中,若陡然召皇城司中人入內,群臣必會問明因由,此事傳出亦必惹物議,臺諫會群起彈劾,追究相關者罪責,將來殃及的恐怕不僅僅是公主與曹公子二人。”

今上不置可否,而胸口明顯而徐緩地起伏著,像是在調整呼吸,竭力避免怒火的爆發。

張先生見狀,又輕聲建議:“現在,胡夫子應該繼續講經瞭,陛下請回講殿罷。若離席久瞭,會有人四處尋找。”

今上仍沉默著,片刻後,終於開口,對曹評道:“我現在不處罰你,是因為暫時沒想到,什麼樣的刑罰才足以懲戒你的罪過……你好自為之。”

“是……”曹評勉強牽出個暗淡笑容,伏拜,“謝姑父。”

今上此前一直待曹氏族人不錯,特許曹評等人私下對他行傢人禮,稱他為姑父。但如今,聽曹評再這樣喚,倒又引起瞭他的別樣情緒。

“姑父?”他冷笑,轉而問張先生:“她知道此事麼?”

張先生一怔,立即下拜:“陛下,皇後對此事一無所知。”

在這微妙的時刻,張先生如此迅速地回答也顯得不太明智。今上目中寒意加深,詰問他:“你還是每日都會去見她麼?以致她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說什麼,想什麼,你都一清二楚?”

張先生不敢再答,隻是沉默。

再次冷冷掃視一遍這一地跪著的人後,今上拂袖,轉身離去。

待他出門,張先生才站起來,扶起公主和曹評,對曹評和言道:“曹公子快隨我回去聽講,別被人瞧出異狀。”

然後,他又囑咐我:“懷吉,你先在這裡陪公主,稍待片刻,你們再出去。”

回宮後,今上立即將公主禁足於儀鳳閣內,並把韻果兒和香櫞子逐到被廢後妃居住的瑤華宮服役,但對我,一時倒未有任何處罰。

我跟苗淑儀說瞭國子監內發生的事,也略略談及公主與曹評之前彼此的好感,但隱去他們幾次獨處和填詞唱和的細節不提,隻說他們是在宴集上見過,然後偶遇於藏書院中。

這已足以令苗淑儀大驚失色。她先是連聲責我不看牢公主,然後又匆匆去找皇後商議。回來時她一臉愁容,說:“皇後知道此事後去福寧殿求見官傢,但官傢怒極,拒而不見。”

公主被關在房中,整日茶飯不思,不是悲聲痛哭就是長久地凝視窗外發呆。有時我進去,端茶送水給她或勸她進膳,她一概不顧,隻拉住我問:“曹評怎樣瞭?”

我說不知,她的淚便又會落下來:“他是不是死瞭?爹爹說不會放過他的……”

為瞭安撫她,我答應設法去探聽曹評的消息。

我找來張承照,讓他找個借口出宮,去曹佾宅中問訊。他回來後,連連咋舌,道:“不得瞭,我還沒走近他傢大門口,便看見周圍有好些皇城司的人,隻好折回來瞭……不過他們穿的都是便服,可能官傢隻是想監視看管曹評,但也不欲被外人知道。”

我趁這時候問他:“公主與曹評互通音訊,你有沒有插手幫她?”

他驚跳起來:“沒憑沒據的,你可不能冤枉人!”

我冷笑:“公主與曹評在國子監見面,你事先是知道的,所以那天你借故不去,就是怕事發後逃不瞭幹系。”

他還是不承認,那激烈的否認卻頗不自然。我沒再追究下去,此時要擔心的事太多,顧不上追究這事,何況,對公主與曹評的事,我自己也並非問心無愧。

公主不吃不喝,很快變得極為虛弱。直到皇後親自來探望,溫言勸慰下,她才勉強喝瞭點粥。

“孃孃,”她粥未喝完,又是淚落漣漣,“爹爹會怎樣處置曹哥哥?”

皇後擁著她,輕拍她背,和言道:“沒事的……孃孃會勸你爹爹,他不會有事的……”

但事實上,今上最後會做怎樣的決定,她亦無把握。自公主的房中出來後,我聽見皇後對苗淑儀說:“我弟弟得知此事後密傳章疏入內自劾,要求解官待罪,但官傢燒毀瞭章疏,沒有答理,恐怕也是不想此事傳開……我也下令,不許宮人議論官傢對公主的禁足令,否則嚴懲……隻是要勸官傢息怒,還須再等等。這幾日很多臣子上疏,請他立皇子,他本來便很煩悶,龍體也欠安……”

自八公主薨後,這十幾年來,今上嬪禦非但沒誕下一個皇子,甚至連個公主也沒有再添。十三團練雖說是皇帝養子,但因今上始終希望後宮產子,所以一直未正式下詔確認十三團練的皇子身份。而今諸臣見皇帝春秋漸高,又無親生子,遂頻頻上疏請立皇子,今上始終拖延著,這也成瞭個令他倍感困擾的心病。

隨後傳來的另一個不好的消息是,今上不再令張茂則上朝侍立或跟隨扶持,日常左右伺候者,換成瞭與皇後接觸不多的入內都知史志聰和副都知武繼隆。

任苗淑儀如何哀求,一連十餘日,今上都未見公主一面。但就在苗淑儀快絕望時,史志聰忽然來到儀鳳閣,通報說:“官傢要來看公主,請苗娘子準備接駕。”

隨後他述說瞭此事原委:

最近禦史中丞張昪常上疏彈劾二府重臣,這日今上召他入對,問他:“卿本孤寒,卻為何屢次言及近臣?”

張昪再拜,答道:“臣非孤寒,陛下才堪稱孤寒。”

今上問何解,張昪道:“臣自佈衣致身清近,曳朱腰金,傢有妻孥,外有親戚,而陛下內無賢臣、外無名將,孤立於朝廷之上,回到後宮,亦隻有一二後妃相對,豈非孤寒?”

今上因此鬱鬱不樂。回到寢殿,默思半晌後決定親往儀鳳閣探望公主,遂先命史志聰來傳口諭。

苗淑儀舉手加額拜謝不已,很慶幸張中丞的話讓官傢想起瞭與公主的血脈親情。然後她四處張羅,命人收拾閣中房間,又命韓氏和眾侍女去為公主梳洗打扮。

但公主一概拒絕,懨懨地躺在床上,滿臉淚痕。

今上駕臨時,公主仍未起身。今上猶豫瞭一下,最終還是進入她房間探視。

見公主臉色蒼白,憔悴不堪,今上當即便有淚墮睫。他轉首悄然抹去,再走到公主床邊坐下,微笑著喚她:“徽柔,爹爹來看你瞭。你好些瞭麼?”

公主茫然看瞭看他,模模糊糊地喚瞭聲“爹爹”。

今上答應,略有喜色。

公主漸有意識,勉力坐起,卻對父親說瞭這樣一句話:“我不要嫁給李瑋。”

今上黯然,但亦不駁斥,回頭命韓氏取過一碗粥來,自己接瞭,對公主溫言道:“你很久沒進食瞭罷?來,先喝瞭這粥,喝完我們再說。”

他親持瞭調羹,一勺一勺地喂公主,公主貌甚平靜,也一口一口地咽下。待喝完粥,今上擱下碗後,公主又立即重申:“我不要嫁給李瑋。”

今上嘆瞭嘆氣,像是欲勸說:“徽柔……”

公主卻打斷他,問瞭她最關心的問題:“你把曹評怎樣瞭?”

今上握住她手:“徽柔,你聽爹爹說……”

公主忽然向他伸出雙臂,像兒時那樣摟住父親脖子,將下頜輕點在他肩上,阻止父親說出下面的話後,她自己也許久不語。

這個親密的動作似乎令今上有些感動,亦輕輕摟住瞭女兒。

我站在今上身後,從這個角度,可以看清公主的臉。

這時,她適才失神的眼睛閃出一點幽光,帶著一抹奇異的冰涼笑意,她堅定而又清楚地在父親耳邊說:“爹爹,如果你殺瞭曹評,我就殺死你唯一的女兒!”

今上的背部立即劇烈地一顫,像是被人猛拍一掌,又好似發生瞭突然的嘔吐。但他隨即又安靜下來,不再有異常的反應。繼續摟著公主,過瞭片刻才緩緩放開,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向外走。

我留意到,在出門的過程中,他一直以袖掩著口。

我跟在他身後,一直送他出閣門。他步履飄浮,有些踉蹌,我去扶他,被他揮袖推開。就在這一剎那,我發現,他唇邊赫然有鮮紅的血痕。

我尚在猶豫是否此刻出言提醒跟他同來的內侍,他已雙足一軟,在我面前倒瞭下去。

5.違豫

今上被迅速送回福寧殿。當苗淑儀帶著我趕去謝罪時,他已經醒來,身邊聚滿瞭張茂則帶來的太醫,皇後也在殿中。

彼時皇後親自盛瞭碗湯藥,送到他面前,正想勸他飲,卻被他抬手一擋,藥碗打翻,藥汁潑瞭皇後一身。

“我沒病!”他惱怒而不耐煩地說。

皇後默然,暫時未顧及更衣,隻示意內人先將湯藥撤去。

苗淑儀戰戰兢兢地上前,下拜代女請罪。今上略掃她一眼,僅答以二字:“罷瞭。”再顧我,問:“你跟徽柔說瞭我的事麼?”

我想他指的應是暈倒在儀鳳閣外的事,遂答道:“官傢走後,公主復又躺下歇息。臣想待公主醒來,再告訴她此事,屆時她一定會過來向官傢請罪。”

今上擺首,道:“讓她好生將養,不要告訴她。”

後來那幾日,今上仍拒絕服藥,而氣色與精神都越來越差瞭。

未過許久,新年又至。按慣例,國內朝中發生瞭不吉的大事,次年都要改年號。“至和”如今看來,顯然是個不祥的年號,改元兩年,以張貴妃薨為始,又以今上違豫而終,因此,這全新的一年,又換瞭個全新的年號——嘉祐。

但這新年號並未立即給皇帝帶來好運,他的病在新年之後倒有瞭加重的趨勢。

嘉祐元年正旦,今上禦大慶殿,觀大朝會。百官就列後,內侍卷起禦座前的珠簾,讓諸臣面見皇帝,今上卻在此時暴感風眩,冠冕欹側,倒向一邊。觀者大驚,左右侍者忙再垂簾,以指掐今上人中,方才令他蘇醒。復又卷簾,匆匆行完禮後,眾宦者把他扶回瞭寢殿。

賀歲之後,契丹使者入辭,朝廷照例置酒紫宸殿賜宴。而當使者入至庭中時,今上忽揚聲疾呼:“速召使者升殿,朕險些就見不著他們瞭!”隨後說話亦語無倫次,眾內臣心知今上疾病發作,立即扶他入禁中,而由宰臣以今上名義下旨諭契丹使者,說前夕宮中飲酒過多,今日不能親臨宴,遣大臣就驛賜宴,仍授國書。

從那日起,今上便纏綿病榻之上,不能視朝。經宰執要求,改為二府官員赴離禁中最近的內東門小殿起居,每日清晨,在那裡見今上一面。

公主的情形也不妙。她還是呈半絕食狀態,我與韓氏隻能在她迷迷糊糊的時候哄她喝一點粥,日子久瞭,她也像是患瞭重病的模樣。苗淑儀請瞭太醫來,開瞭幾服藥,但公主更是寧死不喝,終日不是哭就是昏睡,沒有半點神采。

我一籌莫展之下忽然想到張先生給秋和施針灸的事。雖然公主與當時秋和的狀況不同,但針灸興許也能為她喚回一點精神,而且張先生在禦藥院多年,醫術應也很高明,問問他意見總是好的。

但連續兩天,我找瞭好幾次,從禦藥院直尋到福寧殿,都沒見到張先生。後來我覺得奇怪,問一個禦藥院的小黃門張先生的去向,他不認識我,很警惕地打量著,問:“你是石都知的下屬麼?”

石都知是指石全彬,張貴妃當年的親信,貴妃死後,今上將他遷為瞭副都知。

雖說我與張先生相識多年,但平日若無大事,我們私下來往並不多,所以他手下的宦者未必每人都認得我。面對這個小黃門的問題,我搖頭否認,告訴他:“我是梁懷吉。”

“哦,原來是梁高品,我知道你。”他一下子放心瞭,微笑著告訴我:“張先生出宮瞭。”

我追問:“去哪裡?”

他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在宮門關閉前會回來,你到時再來罷。”

我黃昏時再來,果然等到張先生。他風塵仆仆地,目中佈滿血絲,應是最近奔波勞累所致。

他看見我,即帶我入他處理公務的內室,問:“是公主的事麼?”

我頷首,將公主情形描述給他聽,問他可否施以針灸,他說:“公主這是心病,針灸作用不大……你回去告訴她,她一定會有機會再見曹評,所以現在要好起來。多進食,自然會康復。”

“這……是騙她麼?”我疑惑地問。

他淡淡一笑:“不算騙她。他們不會如願以償,但一定會有再見一面的機會。”

見他無意詳細解釋,我也沒再就此問下去,但忍不住對他出宮的原因表示瞭好奇:“先生出宮,是跟今上病情有關麼?”

他沉默許久,終於還是向我透露瞭一點:“我去見瞭十三團練和富相公。”

現在的宰相是兩位以前被外放的大臣,富弼和文彥博。

半年前,宰相陳執中遭禦史彈劾,先論其允許逾制追封溫成之事,又指他縱容姬妾毆打婢女致死,“進無忠勤,退無傢節”,甚至還有人說他與自己女兒私通。這駭人聽聞的事不知是真是假,但種種原因相加,最後終於導致陳執中罷相。

那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今上會借此機會擢用王拱辰。因他倡議追冊溫成之後,便被今上遷升為三司使,如以往言官在彈劾張堯佐時所說的那樣,三司之位,離二府僅一步之遙。

但今上又做瞭一個出人意表的決定,宣佈以富弼與文彥博為相,遷王拱辰為宣徽北院使、判並州。

富弼早有賢名,若不提燈籠錦之事,文彥博亦屬良臣,故士大夫聽見這消息皆相慶於朝。

現在聽張先生提起十三團練和富相公,我已可猜到此間緣由:今上不豫,皇後與諸臣必須要考慮儲君之事,而十三團練皇子身份並未確立,異日有變,須獲宰相支持才能即位。故張先生連日奔波,應是為皇後傳報消息,請富弼同意將來十三團練即位,同時也讓十三團練作好登基的準備。

“這是皇後的意思?”我試探著問。

“富相公與皇後皆有此意。”張先生說,頓瞭頓,又道:“其實,現在今上若能自己決定,也隻會是這樣的結果。”

6.針灸

回去後,我按張先生的說法,對公主說她與曹評會再有見面的機會。她一聽便有瞭反應,滿含希望地問:“真的麼?”

我頷首:“張先生跟我這樣說……應該是皇後告訴他的。”

這句話像她妝臺上的鏡子,把帳帷外光源折射到瞭她暗淡已久的雙眸中。她睜大眼睛問我可知這機會在何時,旋即又感羞澀,迅速低下兩睫蔽住眸光。

我遞上銅鏡,淺笑道:“皇後縱讓曹公子明日即來見公主,公主也願意就這樣見他麼?”

她從鏡中看見自己憔悴容顏,嚇得驚叫一聲,一把推開鏡子不敢再看。

我適時地把膳食和湯藥送至她面前,這次她沒有拒絕。在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態度進餐服藥之後,她懷抱著一枕關於未來的美好夢想沉沉睡去。

四更時,有人叩閣門。我那時已醒來,啟步去看,見是中宮遣來傳訊的宦者。

“皇後請苗娘子速到福寧殿,有要事商議。”他說,一路跑得面紅耳赤,這內侍看上去亦很緊張。

苗淑儀聞聲而出,與我對視一眼,目中滿是驚惶之意。

“是……官傢?”她聲音顫唞著問。

“官傢又暈倒在殿中,”內侍低聲道,“太醫投藥、灼艾均未能令他蘇醒。”

苗淑儀越發著瞭慌,對我說:“懷吉,快,跟我去看看。”

待我們趕到福寧殿時,大殿中已聚滿瞭人。除瞭皇後和跪瞭一地的太醫外,還有幾位都知、副都知和張先生,以及這兩年來常侍奉今上的安定郡君周氏和清河郡君張氏。

我還發現瞭秋和。她站在殿內帷幕後面,離其餘人很遠,姿態一如既往地不張揚,像一道淡墨勾勒的影子。

我過去問她此間狀況,她壓低聲音道:“最近官傢見宰執本是在五更之後,但今日官傢很早便起身,召我過來梳頭。梳好後,石都知趕在史、武二位都知之前進來,接他去內東門小殿,一面扶著他走,一面跟他說話。官傢剛走到殿門邊,忽然重重地喘氣,撫著胸口,像是很痛苦。待我跑過去時,他已經暈倒在地。”

“石都知?”這幾日陪官傢赴內東門小殿見宰執的不應該是石全彬,他卻為何今日一早趕來?我輕聲問秋和:“你聽見他跟官傢說瞭什麼話麼?”

秋和道:“起初他說的無非是些噓寒問暖的話,後來走遠瞭,我便聽不見瞭。剛才皇後也問過石都知,他說隻是跟官傢交流養生之道,並不曾敢多說什麼。”

我抬頭看看石全彬,他面無表情地垂目站著,臉上看不出一絲異狀。

這時俞充儀也趕到瞭,皇後遂開言對苗、俞二人道:“官傢驟然暈厥,藥石無靈,太醫束手無策。適才茂則建議施以針灸,但須在腦後下針,太醫無一人敢如此治療。茂則在禦藥院多年,亦學過醫術,此前曾給人治過這種病,為免延誤治療時機,遂自薦為官傢施針。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位娘子面面相覷,一時未應,而石全彬倒從旁開瞭口:“腦後[xué]位非同小可,若稍有閃失,輕則失明,重則不堪設想……娘子請慎重考慮。”

聽瞭這話,二位娘子更不敢輕易表態,面露難色,默然不語。張茂則見狀,上前對她們說:“娘子請放心,這種癥狀臣並非首次見到,亦曾多次為患者於腦部施針,從無失手。若針灸之後傷及官傢,臣願領凌遲之刑。”

石全彬漠然頂瞭他一句:“咱們這種卑賤宦者的命能跟至尊天子的相提並論麼?”

也許是怕他們沖撞出火氣,俞充儀立即於此時對皇後道:“妾與苗姐姐都隻是官傢嬪禦,事關重大,皇後在上,不敢多言,但請皇後做主。”

苗淑儀也附和道:“對,對。請皇後決定,我們聽命就是瞭。”

“如此說來,你們對針灸一事並無異議?”皇後問。

二位娘子愣瞭一下,但還是頷首稱是。

皇後再顧周、張二位郡君:“你們也是後宮娘子,說起來,也屬皇帝傢人,對我的決定可覺有不妥之處?”

雖然很猶豫,二位郡君最終也表示同意皇後決定:“一切但憑皇後聖裁。”

於是皇後當即對張先生下令:“茂則,入內室,以針灸為官傢治療。”

張先生領命,正欲入內時聽見武繼隆吩咐左右關閉福寧殿前宮門,他當即轉身,朗聲道:“事無可慮,為何要掩宮門,以使中外生疑?”

武繼隆一噤,旋即又命去關宮門的內侍回來。

經皇後允許進內室的人少瞭一些,除瞭張先生,隻有苗、俞、周、張四位娘子和要為官傢解開發髻的秋和。

我與其餘眾人在廳中等待。張先生開始治療,未知結果如何,臥室內外都是一片寂靜,無人有一點多餘的舉動,我也保持著靜止的站姿,好似拈著金針刺向今上腦後的不是張先生而是我自己,生怕動一動,便會刺破那根非同小可的續命絲。

後來打破這死水般沉靜狀態的,是一聲驚呼。仿佛是在毫無準備之時乍見恐怖景象,那人的聲音中充滿瞭極度的驚恐與不安。隨後響起的,則是兩三聲女子尖叫。

我不及思索,立刻奔入臥室,見今上披散著頭發站在床前,手握一柄利刃,直指他面前的張茂則。地上,散落著金針數十枚。

而張先生靜靜看著他,右手兀自拈著一枚長針。

幾位娘子被嚇得面無人色,已縮至室內一角,隻有皇後朝今上迎瞭上去。

“官傢,茂則是在為你治療……”皇後嘗試著向他解釋。

今上絲毫聽不進去,手臂一橫,利刃又對準瞭皇後。

“你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讓我死麼?”他緩緩說,看著皇後,適才面對張先生時的怒色消去瞭少許,目中泛出一層淚光,“我以你為妻,讓十三娶滔滔,你猶未安心……好,那我就帶著你的人上朝堂,你想知道什麼,我就讓你知道……你給我繩索,我便甘領束縛,這還不夠麼?可你為何還不放心,私下做出這許多事來,寧願相信那個閹人都不相信我?”

“是我不相信你麼?”皇後此刻亦頗為動容,有淚盈眶,“你如果相信我,會讓我這二十二年來如履薄冰,隨時準備應對一場又一場突如其來的奇恥大辱麼?但凡你對我多點信任,你我夫妻何至於此!”

今上身體微顫,恍恍惚惚地凝視著皇後,須臾,惻然一笑,擺首嘆道:“二十二年,真無趣……”

語音未落,已揚手,轉腕,把手中的刀對準瞭自己……

我意識到他想做什麼,立即幾步搶過去,欲止住他。怎奈所處位置離他有些遠,眼看著他手揮下,正恨自己力不能逮時,忽有一人從今上左側沖去,在他利刃觸及身體之前抓住瞭他的手。

竟是秋和。那畫面有一瞬的靜止,令我發現以上印象不甚準確。確切地說,是秋和沖過去,一手抓住今上的手,另一手……牢牢地握住瞭那片鋒利的刀刃。

艷紅的血從秋和的手中潸潸而下,滴落在此時寧靜的空間,一點一點墜地,發出輕微的聲響。

今上和眾人一樣,驚訝地看著她,那短暫的一瞬未有任何反應。直到我從他手中奪過刀,他才重又有瞭意識,推開上前相扶的侍者,闊步奔出殿外。

而秋和像是這時方覺出那鉆心的痛楚,彎著腰將手壓於懷中,抑制不住的呻[yín]和零碎哭音從她咬緊的牙關逸出,她身子一斜,倒於地上。

苗淑儀與俞充儀忙上前扶她坐起,皇後當即命後面趕來的鄧保吉:“快宣外面的太醫進來,給董娘子包紮!”

雖然處於這混亂狀態中,我仍註意到瞭,她剛才稱秋和為“董娘子”,且說到這三字時,特意加重瞭語氣。

今上跑出福寧殿後石全彬、武繼隆等人已去追他,甚至連周、張二位郡君都奔瞭出去,而現在,皇後再顧張先生,吩咐道:“平甫,你快去看看官傢……”

張先生答應,立即去追。我也緊跟在他身後,循著今上奔跑的方向,一路趕去。心跳異常地快,有模糊的預感:那未知的前方,還有更大的風波會襲來。

這預感沒錯。今上的目的地是內東門小殿。時值五更,宰執已進殿,我們追上他時,他已握住瞭出來接駕的宰相文彥博的手,揚聲說出一句話:“皇後與張茂則謀大逆!”

7.燕泥

周圍宰執聞之色變,惟文彥博容止平和,但問今上:“陛下何出此言?”

今上撫胸,急促地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他們與大臣……密謀,要讓十三……做皇帝……”

當說到“與大臣密謀”時,他恍恍惚惚的目光不經意地掠至文彥博一側的富弼身上。富弼一凜,唇動瞭動,似欲說什麼,但那話語終於還是未能出口,他最後朝今上垂目欠身,保持沉默。

“他們想……殺瞭我……用針……用針刺入我腦中……”今上語音越來越弱,身體也不住向下滑,左右內侍忙上前攙扶,而後今上閉著雙目,呈半昏迷狀態,口中囈語喃喃,皆零碎紛亂不成句。

文彥博命人先扶今上入內東門小殿休息,再傳太醫,然後一顧面前眾人,問此間緣故。我見張先生默然不語,便趕在石全彬等人開口前對文彥博說:“適才官傢暈厥,尋常投藥灼艾法無效,張先生建議以針刺腦後[xué]位,眾太醫不敢行此術,張先生為免延誤治療時機,才自薦施針,並非如官傢所說,是欲傷及龍體。”

一旁的安定郡君亦證實:“確實如此。張先生施針片刻後,官傢醒來,側首看見張先生正拈針要刺他頭部,便很驚惶,把腦後紮著的針拔瞭,迅速起身,持刀相向……可能誤以為是張先生……”

她於此止住,未說下去,但語意已很清楚。文彥博沉吟,再問清河郡君:“是這樣麼?”

清河郡君頷首:“不錯。針灸之前,張先生不許人掩宮門,若有異心,當不會如此坦然。”

清河郡君一向溫厚良善,侍奉帝後態度恭謹,與其姊大大不同。如今聽她這樣說,我亦稍感安心。

清河郡君又朝文彥博一福,道:“官傢違豫日久,望相公為天子肆赦消災。”

文彥博亦向她一揖:“這是宰臣職責,彥博敢不盡力!”

然後,文彥博轉朝張茂則,道:“以後侍奉主上,勿令他看見金石兵刃,針灸用的針也暫且收好。”

張先生惻然一笑,未曾答話。

此時有內臣自殿內出來,對文彥博道:“官傢又在喚相公。”

於是文彥博與其餘二府官員皆入內面聖,而適才扶今上進殿的石全彬則又出來,直直地走到張先生身邊,道:“適才官傢指你謀逆,雖此事未必屬實,但為避嫌疑計,平甫可否容我等往你居處一觀?”

這意思是要搜查張先生居處,看是否有謀逆的證據。

武繼隆見張先生仍沉默著,便也對他說:“我們共事多年,自知你當不至此,但官傢既那樣說瞭,宮中人多嘴雜,難免有妄加猜議的。最好還是讓我們去看看,將來若有人胡說,我們也好為你辯白。”

張先生僵立於蕭瑟寒風中,目光散漫落於前方不確定的某處,良久後,才開瞭口:“茂則但憑二位都知處置。”

對張先生那清和雅靜的居處而言,此番搜查無異於一次空前的浩劫。二位都知帶來的小黃門翻遍瞭房間每一個角落,以至滿地狼藉,凌亂不堪,沒有一件什物還在它原來的位置。

不過他們沒有找到一件足以證明張先生有謀逆之意的證據。本來我擔心他們會翻出一些臣子的章疏副本,或者那卷廢後詔書,但也沒有。

轉念一想,自遷領禦藥院之後,張先生跟隨官傢上朝,大小政事皆聽得清楚,原無必要再存章疏,而那卷詔書,張先生想必已倒背如流,平賊一事後他越發謹慎,應該也不會留在房中。

其間搜到臥室時,石全彬曾發現三個加鎖的大箱子,要張先生打開,張先生卻不願意,說:“茂則敢以性命保證,這裡面隻是些私人物品,絕無違禁之物。”

石全彬根本不信,見張先生執意不開,即命人強行撬開鎖,沖上去查看,旋即失望——其中所藏的,隻是千百卷寫滿字的紙張,隻字片言,不像尺牘那樣具體言事,沒有明確的意義,皆作飛白書,功力不等,紙張新舊不一,應是練字之後留下的廢紙。

石全彬猶未死心,把每一卷都展開看過瞭,卻還是沒發現有任何謀逆之語。於是,隻得朝張先生勾瞭勾嘴角:“原來平甫亦愛翰墨。”

一無所獲之下,抄檢的人搜去瞭張先生房中所有的刀刃利器,包括裁紙用的小刀和針灸用品,最後石全彬說瞭聲“得罪”,即揚長而去。

待他們走後,張先生彎下腰,開始一卷卷地重新將那些飛白殘篇收入箱中。我和他身邊的小黃門從旁相助,四五人一齊動手,卻也過瞭數刻才完全收拾好。

我們欲繼續為張先生整理被翻亂的什物,他卻擺首,道:“我乏瞭,想休息一下。你們先回去罷。”

他面色暗啞,兩眸無神,確似疲憊之極。我們遂答應,退出屋外讓他休息。

我準備回去,走瞭幾步後忍不住回頭,見張先生正自內關門,手扶房門兩翼,在合攏之前,他側首朝中宮的方向望去,目中淚光一點,意態蒼涼。

我一怔,隱隱覺得此中有何不妥,卻又說不上來具體是何感覺。最後還是轉身,慢慢走瞭出去。

行至內東門下時,上方忽有什麼東西墜瞭下來,打中我的幞頭之後滾落於地。我垂視地面,看見一小塊泥狀物,再抬頭觀望,發現那是門廊梁上舊年燕巢散落的燕泥。

就在這剎那間,我悚然一驚,立即掉頭,飛速朝張先生居住跑去。

他房門緊閉,我高聲呼喚而不見他應聲,於是更不敢耽擱,退後兩步,縱身一踢,破門而入。

奔至內室,果然見到瞭我猜想的結果:梁垂白練,而張先生頭頸入環,已懸於梁下。

我當即上前,一面托抱住他雙足一面揚聲喚人來。周圍內侍頃刻而止,見此情景皆是大驚,忙七手八腳地把張先生解下,扶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須臾,見張先生咳嗽出聲,大傢才松瞭口氣。待回過神來,又有人跑出去找太醫和通知在內東門小殿的宰執。

太醫很快趕到,救治一番後宣佈張先生已無大礙,開瞭方子,又囑咐瞭這幾日照顧他的細則,再收拾醫具,回去向宰執通報詳情。

張先生蘇醒後,平日服侍他的小黃門皆淚落漣漣,問他為何出此下策。而他黯然閉目,側首向內,並不說任何話。

少頃,有立侍於內東門小殿的宦者來,傳訊道:“文相公請張先生至中書一敘。”

我與此前聞訊趕到的鄧保吉扶張先生起身,左右扶持,引他至中書省。這時其餘兩府官員大概還在內東門小殿中,中書內惟文彥博一人,一見張先生,他即出言問:“你做過主上所指的謀逆之事麼?”

張先生搖瞭搖頭。

文彥博又再質問:“既未做過,你為何在此非常時期行這等糊塗事,讓人以為你畏罪自裁?”

張先生垂目而不答,鄧保吉見狀,遂代為解釋:“因為官傢語及皇後,平甫或許是自覺連累瞭中宮,所以……”

文彥博擺首,對張先生道:“天子有疾,所說的不過是病中譫言,你何至如是?”

見張先生仍不語,文彥博容色一肅,振袖指他,厲聲道:“你若死瞭,將使中宮何所自容?”

張先生立時抬首,似有所動。與文彥博默默對視片刻後,他向面前的宰相深深一揖,適才被損傷的咽喉發出殘破低啞的聲音:“茂則謝相公教誨。”

文彥博點點頭,喚過門外侍者,命道:“去請宮中眾位都知、副都知過來。”

很快地,眾大璫接踵而止。文彥博目示張茂則,當眾說:“今日之事已查清,所謂謀逆,是天子病中譫言,並非實情,茂則無罪。請都知告誡左右,勿妄作議論,日後若有流言傳出,定斬不貸!”

他神情嚴肅,顧眄有威,眾大璫不敢有違,皆伏首聽命。

文彥博再看張先生,面色緩和瞭許多,和言叮囑他道:“以後你還是去主上身邊伺候,務必盡心盡力,毋得輒離。”

張先生頷首答應。文彥博又召史志聰至面前,道:“請都知稟告皇後,兩府宰執想設醮於大慶殿,晝夜焚香,為君祈福。望皇後許可,於殿之西廡設幄榻,以備兩府留宿。”

設醮祈福應該隻是個借口,文相公必是見上躬不寧,故欲借此留宿宮中,以待非常。

面對這個要求,史志聰遲疑著應道:“國朝故事,兩府無留宿殿中者……”

文彥博便又橫眉,朗聲道:“如今事態不同尋常,豈能再論故事!”

史志聰大驚,忙唯唯諾諾地答應瞭,領命而去。

文彥博這才揮手,讓眾人退去。

8.素心

皇後教旨很快下達,同意兩府於大慶殿中設醮祈福。於是文彥博立即調度指揮,設下道場,備好幄榻,與幾位宰執宿於大殿西廡。在與文彥博獨對深談後,富弼稱病告假出宮,表明不預此間政事。

他此舉自然是為避嫌。今上提及皇後與大臣密謀,旁觀者恐怕都會猜到這“大臣”是誰。皇後傾向於新政大臣,這是朝廷宮中之人多少都可感知的,即便今上說那句話時沒看富弼,大傢聯系前後因果,亦能想到是他。

對張先生,我始終有些放心不下,怕他此後還會再尋短見,因此次日一大早,我就去他居處看他。而我到達時,他已不在房中,隻有一位小黃門在內為他打掃房間。

“梁先生早!”大概是因我昨日行為,他對我十分友好,一見我就微笑行禮,不待我詢問,便告訴我:“天還沒亮,張先生就已去福寧殿伺候官傢瞭,現在不在這裡。”

我仍有點擔憂,問:“昨晚,沒再出什麼事罷?”

“張先生很好,昨晚遵醫囑飲粥服藥,並無異狀。我不放心,通宵守著他,也沒見他有何不妥。”他說,然後看著我,頓瞭頓,似乎在思忖什麼,終於還是決定告訴我:“但如果說不尋常的事,那還是有的……夜間,皇後曾過來看他,帶著鄧都知。那時張先生已經閉門安歇,鄧都知陪皇後站在院內,開口通報,要他出來接駕。可張先生並不開門,穿戴整齊後在門後跪下,說自己已無大礙,不敢有勞皇後垂顧,請皇後回去。皇後走近一些,說:‘你且開門,讓我看看,我便回去。’張先生卻不答應,隻頓首再拜,揚聲說:‘皇後教誨,臣已銘記於心,往後必盡力服侍官傢,絕不會有一絲懈怠。’皇後聽瞭,不再說話。然後張先生又說瞭句:‘臣恭送皇後。’便伏拜於地,久久不抬頭,直到我告訴他窗欞上已不見皇後影子,他才緩緩起身。”

我聽後,不知說什麼好,一時隻是沉默,目光漫無目的地飄遊於室內。最後,案上供著的一枝臘梅引起瞭我的註意。

那臘梅素黃粉妝,晶瑩剔透,色如蜜蠟,呈半透明狀,而花心又是潔白的。雖不若紅梅艷美,但清芬馥鬱,尤過梅香。這時房中已被那小黃門拭擦得窗明幾凈,花香與未幹的水汽相融,越發顯得幽雅清新。

見我關註臘梅,小黃門隨即解釋:“這花是今晨皇後命人送來的……這種臘梅是張先生最喜歡的花。”

我點點頭,再問他:“這種臘梅叫什麼名字?”

他回答說:“素心。”

張先生閉門不見皇後的原因可能很復雜,而我隻能猜到最淺顯的一層:避嫌,不讓窺探他們言行的人找到他們私下“密謀”的證據。

所以我很佩服皇後,在這樣情形下去探望張先生,是需要勇氣的。同時我也感慨於張先生閉門不出的決心,拒絕他素心維系的人的探視,需要另外一種勇氣。

顯然有人一直在緊盯著他們,否則張先生去找十三團練與富弼的事今上也不會知道。因此,雖然張先生與皇後並未見面,但我還是擔心此事被跟蹤窺視他們的人看到,並借題發揮。

確實有人這樣做瞭,但結局很悲慘,弄巧成拙,丟瞭性命。

這日上午,關於文相公開瞭殺戒,下令處斬一位告密者的消息傳遍瞭整個皇城。

那人深夜求見宿於大慶殿西廡的宰執,舉報“謀逆”之事。文彥博一聽,即命人磨濃墨於盆,再呼那人過來,親自執筆濃塗其面目,讓人看不出他本來的容貌,待到禁門開啟後,喚來侍衛,命將此人押至東華門外處斬。

故此,無人知道告密者是誰。兩天後,有人悄悄說,石都知手下的小黃門好像有一個不見瞭。我不認識那據傳失蹤的人,不知是真是假,但無論如何,以後宮禁肅然,再無關於“謀逆”的言論流傳。

自公主病後,我每日皆會隨苗淑儀入省中宮,向皇後稟報公主病情。但有一日,我與苗淑儀正欲出門,卻見中宮遣人來傳訊:“皇後決定閉閣吃齋寫經,為官傢祈福,直到官傢痊愈視朝。這期間免去宮中諸人定省問安,自今日起,苗娘子暫時不必去柔儀殿瞭。”

苗淑儀詫異道:“吃齋寫經,為官傢祈福也不必不見其他人罷?皇後這決定卻是為何?”

來者並不敢回答,匆匆告辭而去。但官傢違豫,宮中的娘子們憂慮之下越發豎起瞭耳朵,對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是極為敏[gǎn]的。隨後而至的俞充儀告訴瞭苗淑儀她打聽到的消息:“有兩名司天官當眾說,夜觀星象,看出天子違豫,國傢將有異變,若皇後效章獻故事,垂簾聽政,便可保國泰民安。他們還擬瞭狀子交給史都知,要他轉交文相公。”

苗淑儀聽後微有一驚:“朝中那些大臣最厭煩人提起章獻太後當年垂簾聽政的事呢。皇後聽政,他們能答應麼?”

俞充儀道:“現在還不知道文相公是何態度。聽說他對史都知笑瞭笑,然後把狀子收瞭,沒多說什麼。”

苗淑儀低聲問:“這兩個司天官是什麼來頭?以前跟皇後可有接觸?”

俞充儀擺首道:“誰知道呢?但前兩天,這兩人請武都知帶他們進大慶殿,候在兩府聚集的地方,舉著狀子對宰執說,國傢不應該在北方鑿河道,改變黃河流向,以致天子聖體不安。這矛頭明顯是指向富相公,因為那條河道是富相公決定開的……如此看來,他們應該不是親中宮的人罷。今天聽見他們建議皇後聽政的事,我還道是他們忽然轉性瞭,又想討好皇後瞭呢……”

苗淑儀再問:“那皇後宣佈閉閣不出,不見宮中人,就是因為這個?”

俞充儀道:“沒錯。聽說今晨鄧都知挺高興地告訴她此事,沒想到她那時臉色就變瞭,立即讓人傳令,說閉閣吃素寫經,既不出去也不見閑人,擺明瞭不想涉政。”

苗淑儀似乎有點明白瞭:“這兩人莫不是想在這節骨眼上火上澆油,引起大臣對皇後的反感罷?”

俞充儀微微一笑,諱莫如深。

苗淑儀尚有個疑問:“但司天官應與皇後沒什麼見面的機會罷?為何要這樣針對皇後?難道是有人指使?”

這也是我想問的,但俞充儀沒能回答她的問題,最後作出合理解釋的人是張先生。

當我把司天官請皇後聽政的事告訴從福寧殿回來的他時,他訝異之下略有些不安,忙問我:“皇後是何反應?”

我據實告知,他才松瞭口氣,道:“若她露出半點喜色,便中小人奸計瞭。”

他隨即告訴我,現任北京留守的賈昌朝素來厭惡富弼,又與武繼隆有來往,此前司天官就運河之事抗言,應是賈昌朝假武繼隆之手安排的。因此,他們再請皇後聽政絕非出於好心,若皇後流露出垂簾之意,一則會引起宰執警惕,二則,若今上痊愈,得知此事,對皇後必會更加防備忌憚,甚至會有更嚴重的後果。

9.康復

次日,文彥博召那兩名司天官入大慶殿西廡問話,不知他與二人說瞭什麼,最後二人出來之時,殿外宮人發現他們滿臉驚懼,幾乎是抱頭鼠竄而歸。

之後,文彥博又聚兩府官員於大殿內,將二人狀子示眾,同列官員一見即大怒,高聲質問,聲徹內外:“這等鼠輩竟敢妄言國傢大事,其罪當誅,何不斬之?”

而文彥博則應道:“斬瞭他們會令此事彰灼,內外議論的人多瞭,徒使中宮不安。”

這時眾宰執已知中宮態度,想必對她亦有好感,於是皆點頭稱是。

此番議論不避殿內侍者,因此很快傳至後宮,當然,這種情況很可能也是宰執有意為之。隨後他們更召司天官入殿,文彥博當著眾都知及內外侍者的面,公開宣佈瞭對二人的處罰決定:“此前朝廷鑿河道,使河水自澶州商胡河穿六漯渠,入橫隴故道。你們說這是穿河於正北方,使聖體不安,那如今就煩勞你二人前去測量,看六漯於京師方位是否真是正北。”

這是借測量方位之名將二人貶放瞭。司天官聞之色變,頻頻轉顧武繼隆,望他能代為求情。武繼隆也以宮中天文事尚須這兩位司天官主持為由,懇請文彥博留下他們。

文彥博詰道:“他們欲染指的,恐怕不僅僅是天文事罷?此二人官小職微,本不敢輒預國事,如今這般僭越言事,必是有人教唆的。”

武繼隆默然不敢對。於是那兩名司天官便被逐出京師,送去測量六漯渠瞭。

文彥博對“謀逆”及司天官之事的處理令宮中人嘖嘖稱奇。本來有燈籠錦的事在先,眾人皆以為他是溫成一派的人,卻沒料到他會如此維護中宮。

“你說,文相公會不會知道瞭皇後禁止宮人唱‘紅粉宮中憶佞臣’的歌,所以才投桃報李?”張承照問我。

我不認為這是主要的原因。其實文彥博的才能與行事作風與皇後倒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以我的理解,他以前與張貴妃往來,是張氏主動示好,何況有層世交的因素在內,他亦不便拒絕,但就這二位後妃本身而言,應該是大度睿智的皇後更易獲他的欣賞與尊重。兩個智慧秉性相近的人常會惺惺相惜罷,尤其是不同的性別抹去或淡化瞭競爭關系的時候。

另外,他一開始就不把皇後聯絡未來儲君的事當謀逆看待,可能是因為他亦覺得此時考慮儲君問題是適當的,皇後並沒做錯。後來,宮中有傳聞說,其實文相公也在暗中準備,起初便已與富相公議妥,今上若有不測,就讓十三團練即位,甚至,他讓翰林學士把即位詔書都擬好瞭,自己隨身攜帶,以待非常。

這個傳聞後來也無法證實,因為今上的病終於有瞭起色。

公主自肯進食後,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不久即能下床走動。有一次,她猶豫再三,然後忐忑地問苗淑儀,如果她現在去向父親請安,他會不會不理她。

一直沒人告訴她今上病情,因為眾人既要遵皇帝命令,也要顧及今上違豫的消息會對公主造成的影響。那時公主自己也景況不佳,而且今上的病說起來跟她也有一點關系。

如今見公主精神漸好,苗淑儀蓄瞭許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啜泣著告訴瞭女兒今上的情形。

公主聽後既震驚又傷心,立即趕去福寧殿見父親。那時今上仍在閉目睡著,公主跪在他病榻前,輕輕喚他:“爹爹。”

今上徐徐睜開眼,迷茫地盯著女兒看瞭半晌才認出來,向她伸出一隻手,喃喃喚道:“徽柔……”

公主雙手握住他的手,溫言應道:“爹爹,徽柔在這裡。”

今上反握女兒的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現,那麼用力,像是欲抓住唯一可維系生命的東西。青白幹裂的嘴唇緩緩顫動,他看公主的眼神空濛而悲傷:“徽柔,爹爹隻有你瞭……”

公主微微仰首,好似要讓眼淚倒流入心,再壓抑著哭音,盡量對父親微笑:“爹爹,瓊林苑、宜春苑的花兒又開瞭,你快好起來,帶女兒去看。”

從此公主每日大部分時間皆在父親身邊度過,與眾嬪禦及秋和一起精心侍奉他飲食起居,後來今上情緒漸趨穩定,但精神始終不佳,且不時有暈厥狀況發生。

文彥博與幾位執政每日入省福寧殿,在今上神思清寧時於病榻前奏事,今上說話很困難,大抵隻是首肯而已。

文彥博見太醫療法收效甚微,便親自過問治療細節,多次與太醫及禦藥院宦者研究方劑療法。有一次,他忽然想起張先生針灸之事,在細問張先生針灸詳情及對今上病情的看法後,他又召來眾太醫,與他們商討繼續用針灸術為今上治療的可行性。

眾太醫謹小慎微地表示,針灸理應有效,但穴位微細,一絲錯不得,須精於此術者施針方可。他們相互推辭,都不願意出面主治,最後張先生第二次主動請纓:“若相公信任茂則,茂則必將盡力而為,以求主上早日康復視朝。”

在慎重考慮後,文彥博答應瞭他的請求,但此刻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今上是否願意配合。

為此張先生求見公主,將情況一一告之,懇請她說服今上同意治療。

公主這時已知今上指皇後與張茂則“謀逆”之事,便很踟躇,對說服今上這點並無把握。我明白她的顧慮,遂建議道:“每日黃昏後,官傢都昏昏欲睡,神思恍惚,不怎麼認得人。若張先生此時蒙面入內為他施針,他未必會知道是誰。這期間公主守護在官傢身邊,不時安慰,或可令他接受治療。”

這事便如此進行瞭。在張先生進今上寢閣之前,公主已輕言細語地勸過父親接受她尋來的民間良醫治療,說那人行的是灼艾法,但須在腦後輕刺兩下,就像蚊蟲叮咬一般,有些腫脹,卻不會太疼。今上迷迷糊糊地,隨口答應瞭,公主遂讓張先生入內。

張先生蒙著臉,跪下請安。自縊之後,他聲音尚未復原,很低沉沙啞,今上應該沒聽出是他,但看瞭看他蒙住的臉,顯得有些困惑。

公主立即向他解釋:“爹爹,此人多年前在軍營中犯過點小事,受瞭黥刑,臉上有疤,為免爹爹見瞭不安,所以女兒讓他蒙面進來。”

今上點點頭,按公主的請求,俯身躺下,閉目。

當張先生的金針刺入他腦後時,今上忽然一震,睜大的雙目中有驚懼之色,動瞭動,似想翻身而起。

公主及時按住瞭他,一手撫他背,一手握他手,和顏安慰他:“爹爹,女兒在這裡,女兒在這裡……”

今上的呼吸在她的溫言安撫下逐漸平緩下來,公主繼續輕聲說:“沒事的,再過一會兒就好瞭,爹爹馬上會好起來……”

在公主語音構築的寧和氛圍中,今上又閉上瞭眼睛,靜靜俯臥著,以一位病人所能呈現出的最佳狀態去配合張先生的治療。

然後,寢閣內的時光仿佛凝固瞭,幾乎所有人都保持著靜止的姿勢,包括病榻中的皇帝和他身邊的侍者,以及坐在不遠處珠簾外的宰執與皇後。旁觀者連眼波都鎖定在今上一人身上,隻有張先生針尖的微光、起伏的手勢,尚在這無聲空間中流動。

當最後一針拔出後,張先生退後,示意公主扶今上翻身仰臥,今上卻瞬間睜開瞭眼睛,自己撐坐起來。

起初眼中陰翳已消散,他看上去雙目清明,頗有神采。環顧室內事物後,他微笑對公主說:“好惺惺。”

這話是指耳目明晰,頭腦清醒。珠簾內外的人聞言都喜形於色,紛紛下拜祝賀,惟張先生一言不發,趁眾人笑語間悄悄退瞭出去。

翌日,今上聖體康寧,起身行動,甚至不須人攙扶。宰執入見,他亦能從容出言應對,連日重病竟似減去瞭大半。

往後幾日,公主仍舊侍奉於父親身側。一日清晨,今上飲下公主奉上的湯藥後,忽然問她:“那天為我治病的黥卒在何處?不妨召來,我要賞他些東西。”

公主遲疑,道:“他現已不在宮中……”

“哦,那他在哪裡?”今上追問,又道:“無論他身在何處,都要把他找來。既立下如此大功,不能慢怠瞭他。”

“是……”公主答應著,但也許是在想如何應付父親這要求,她臉上神情頗不自然。

今上一直觀察著她,不由一哂:“那人,是茂則罷?”

公主愕然,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好。而今上並非真是在等她答案,自己說瞭下去:“當他用針刺入我腦後時,我立即意識到施針的人是他,因為針刺那同一個穴位的感覺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很害怕,差點又想起來抗拒,但是,徽柔,你告訴我你在我身邊……你是我唯一的女兒,你一定不會害你爹爹……想到這裡,我略感安心……”

說到這裡,他又自嘲般地笑笑,道:“其實,那時我也有個現在想起來很可笑的疑問:萬一你是在跟著張茂則害我呢?後來轉念再想,如果你都在琢磨著害我瞭,那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是好是歹何必再管,不如就任你們擺佈瞭罷。所以,我最後完全沒反抗……”

這些話,他一直在笑著說,卻聽得公主很難過,此時不禁喚瞭聲“爹爹”,似想解釋什麼,今上卻以指點唇,示意她勿言,再微笑道:“什麼都不必說,你想說的,爹爹全知道。”

公主挨近父親,抱住他右手臂,帶著一抹恬靜笑意,將頭倚在瞭他肩上。

今上亦銜笑安享著這一刻寧和時光,須臾,側首顧我,溫言吩咐:“懷吉,你去請茂則過來。”

待張先生入內,今上對他道:“彥博向朕誇贊你在朕寢疾之時扶衛侍奉之事,且你又以金針治好朕此番重疾,朕理應論功行賞。今遷你為入內內侍省押班,往後皇帝殿閣百官進見,常侍於朕左右,所轄事務,可上殿進奏……”

他話音未落,張先生已頓首再拜,道:“陛下,扶衛侍奉,乃臣分內事,未獲陛下許可便施針灸,更是犯上重罪,陛下寬仁,未追究臣罪責,臣已感激涕零,豈敢再邀功請賞,安處要近!臣入侍天傢三十多年,一事無成,反受國厚恩,屢獲升遷,實在慚愧。因此,臣懇請陛下,以臣補外,授臣外官末職,放出京師。臣伏蒙聖恩,必將恪忠職守於外郡,力求略為君父分憂。”

10.折翼

今上不是沒有出言挽留,但張先生一再堅持,考慮兩日後,今上從其所請,傳詔:內西頭供奉官、勾當禦藥院張茂則轉宮苑使、果州團練使,為永興路兵馬鈐轄。

“先生此去,幾時歸來?”我私下問他。

他惟一笑,並未回答。

然而他表現得像是不打算回來瞭。他取出所有積累未用的俸祿分給下屬,那是很大一筆錢,但多年來隻被他堆在角落裡,成千上萬緡,竟似從未蒙他細看,大多連包裝上的封條都沒拆開過。

與錢一起被他饋贈予人的,還有許多帝後賞賜的佈帛珠寶古玩,最後他房中變得空空蕩蕩,連好點的傢具什物也都被人取去瞭,而他要帶走的行囊中,除瞭公務文件,便隻有幾件換洗衣服和幾緡必要的路費。

他沒有忘記我,啟程前一天特意請我過去,精選瞭幾塊上等古墨、端溪硯,以及他珍藏的龍鳳團茶給我。我謝而不受,看看他內室尚保留著的那三口大箱子,道:“這些箱子,先生也帶走麼?若要留於宮中,便交予懷吉暫時保存罷。”

他明白我的意思,道:“懷吉,謝謝你。我也想把這些箱子托付於你,但不是請你保存,而是想請你代我把它送給一個人。”

我頷首,請他明示:“送給誰呢?”

“官傢。”他說,又補充道:“等我走後再送去。”

我回閣中時他送我至門邊,我問他翌日何時出宮,他淺笑道:“很早,你這些日子也累壞瞭,多歇歇,別來送我。”

我沒有堅持說要去送他,並非真想偷懶或心態涼薄,而是很害怕又經歷那種離別場面——宮墻禁門兩相隔,故人天涯遠。

此刻想到他即將遠行,且前途茫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我已異常難受,隨即朝他屈膝,含淚行莊重的四拜禮以告別。

他以手相扶,和言囑道:“你也多保重。”

當我轉身欲離去時,他忽然喚住瞭我,垂目思量須臾,再註視我,道:“你少年時,曾問我,我的樂趣在哪裡,最大的心願是什麼。現在,我可以回答你。”

“我最大的心願,是做個正常的男人……但此生註定是無法實現瞭。我們這樣的宦者,所能擁有的理想和身體一樣,是殘缺的。”他平靜地說,徐徐側首顧室內——案上花瓶中仍供著那枝現已枯萎的素心臘梅,“不過,我找到瞭一個值得的人,她近乎完美無缺,應該擁有圓滿的人生。我希望助她實現她所有的心願,乃至為她死,為她生……如果說我的生涯尚有樂趣的話,那這就是瞭。”

為她死,為她生……我琢磨著這句話,黯然想,他確實是做到瞭。

“可是,”我對他如今的決定仍感不解,“既如此,先生又何苦自請補外?遠離她身側,將來如何再助她實現心願?”

“現在,我必須離開。”他未嘗諱言,“我離她越近,她最珍視的那人就離她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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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我照常隨公主定省中宮,著意觀察皇後表情,並未找到一絲特別的情緒,例如憂鬱哀傷之類。

她沉靜依舊,顯然不曾出去送別張先生,甚至在與我們的言談中也沒提到他一句,隻是和顏說著常說的話,細論今上日常喜好,叮囑我們照顧好他。

不過這一天,她的殿閣中飄滿瞭素心臘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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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把那幾個裝滿飛白故紙的箱子送到福寧殿時,殿前桃李花次第新開,已是春意盎然。

我帶著運送箱子的幾名小黃門輕輕走近,透過那紅紅白白的深淺花枝,見今上倚坐於廊下臨時設的軟榻上賞花,著綸巾,披鶴氅,雖形容清減,但神情清朗,意態閑適,已不見病頹之狀。

而秋和此刻伴於他身邊,想是今上要查看她手心傷勢,她側跪於軟榻旁,將手伸至他膝上,今上托瞭,以指輕撫那些傷痕,不勝憐惜。

有風乍起,秋和的綾紗長裙與輕羅對襟旋襖較為單薄,受涼之下,她忍不住打瞭個噴嚏。未及告罪,今上已展開鶴氅,攬她入懷,為她蔽風。

這情景令我放緩瞭步伐,略為延遲,才走瞭過去。

秋和一見我,立即站起,退至今上斜後方,緋色滿面。

我向今上施禮如儀,然後轉朝秋和一揖:“董娘子……”

自皇後呼她為“董娘子”之後,所有宮人都明白瞭此中深意。在今上違豫、皇後閉閣期間,秋和便以嬪禦身份侍奉於今上病榻前。如今,今上已改她為禦侍,封號是“聞喜縣君”,她宮籍上的名分已正式從女官轉為瞭天子嬪禦。

看來她始終未適應這新身份,見我施禮,她下意識地襝衽還禮,渾然忘記她現在也是我的主子瞭。

為免秋和尷尬,我沒有多看她,旋即命小黃門擱下箱子,向今上說明瞭張先生獻禮之意。

“這其中,是何物?”今上不解地問。

我托辭說不知,今上遂命人打開瞭箱子。

那千百卷飛白殘篇被取出,相繼展現於今上眼前。細看數十卷後,他的表情亦從起初的迷惘、隨後的驚訝,逐漸轉化為最終的黯然神傷。

這也證實瞭我心底的猜測,關於這些墨跡出自誰筆下。

在十幾二十年的漫長歲月裡,她躲在他看不見的殿閣中,一筆筆地寫,而另一個他,悄然立於她身後,一卷卷地收……此間隱事,欲說還休,倒是這一堆故紙,雖然永遠保持著沉默的姿態,但卻可被視為最值得信任的知情者,鐵證如山,勝過旁人千言萬語。

“守忠,”今上後來開言,喚過殿前侍立的任守忠,“你折些花枝給皇後送去,為我傳幾句話:今日風和日麗,玉宇清澄,想必晚間夜色亦好,何不同往後苑水殿,共賞松間明月?”

這是個完美的結局,我慶幸未負張先生所托,遂告退離開,多日來暗淡的心情終於因此蒙上瞭一抹亮色。

出瞭福寧殿宮門,忽聽見秋和喚我。訝然回首,見她已跟瞭過來。

“我送送你。”她輕聲說。

我忙應道:“不敢煩勞董娘子。”

她低首,道:“私下聽你這樣喚我,我真難受。”

我無語。好半天,才問她:“秋和,你快樂麼?”

她踟躇良久,這樣回答:“官傢對我很好。”

我點點頭,目光落到她袖下半掩著的手上:“你的傷好瞭麼?”

她徐徐伸出受傷的左手,掌心向上,朝我展開:“你是說這個麼?”

她瑩潔如玉的手心和指腹上多瞭兩道醜陋的傷痕,雖已結疤,但疤痕翻卷突出,觸目驚心。但這已經是不錯的結果瞭,當日看她傷勢,很多人都以為她會斷指。

面對她的問題,我頷首稱是。

她淡淡一笑:“這,是折斷的翅膀,好不瞭瞭。”

我一怔,沒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她舉目追尋天邊雁字,悵然道:“懷吉,我被困在這裡,再也飛不出去瞭。”

11.繁塔

違豫風波平息後,李國舅夫人入宮,向今上暗示李瑋及公主年歲漸長,到瞭該完婚的時候。今上遂下令撥資修建公主宅第,交由李瑋監工,稍後再議婚期。

不久後,一些惟恐天下不亂之人把一份朝報刻意“遺失”在儀鳳閣門前,上面載有諫官范鎮彈劾駙馬李瑋的章疏內容:“駙馬都尉李瑋傢指使小底,已至四五十人,門下出入舉人,皆豪室子弟僥幸無賴者。又修建主第,功役過甚……李瑋年少,正當向學,而多使僥幸無賴之人在其左右,修建居室,復大僭奢,非所謂納之於善也……”

這份朝報後來被送到我手中,當時張承照在我身邊,湊頭過來看瞭,笑道:“這些事其實是駙馬的娘上次入宮時顯擺出來的。聽說她向官傢誇她兒子,說他往來無白丁,朋友都是豪門世傢子弟,李瑋跟他們交際,服飾用度都不輸給他們,出入有好幾十人前呼後擁,儼然也是個翩翩貴公子……她還特意向官傢多討瞭塊地,說是駙馬想在公主宅裡建個擊丸場,官傢也還真答應瞭。”

我問張承照:“這些事,宮中人常議論麼?”

“可不是麼,”他說,“國舅夫人剛走,官傢身邊的人就暗暗笑開瞭,說她傢鑿的紙錢變成瞭真銀子,就不知道該怎麼花瞭,恨不得貼在臉上,堆到身上,讓所有人都看見。”

我點火焚燒這份朝報,再告誡他:“別在公主跟前議論這事,不能讓她聽見。”

他連聲答應。但知道此事的人不少,想必也有幾個長舌的對公主透露瞭一些消息,往後幾天,公主明顯比以前抑鬱,除定省帝後之外皆閉門不出,經常怔忡不語,有時撫擘箜篌,彈著彈著就有淚珠零落。

官傢康復後,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公主拒婚及曹評之事,就像這事從未發生過,包括公主自己,所以她對那樁婚姻的不滿隻能轉化為沉默的悲傷,蠶食著她的快樂與健康,讓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苗淑儀看在眼裡,很是心疼,卻也無計可施,隻能終日求神拜佛,燒香禱告,每次口中念念有詞,卻聽不清她具體是在說些什麼。

有一天,她對公主說,今上和公主臥病期間她曾去天清寺,在定光佛舍利前許願,祈禱夫君女兒早日痊愈。如今心願實現,應該前去還願,公主亦應跟她同去,以示虔誠感恩之心。

公主對此事毫無興致,但架不住母親勸說,終於同意隨她前往。

天清寺建於後周世宗時期,中有一名為興慈塔的寺塔,供奉定光佛舍利,但都人俗稱其為繁塔。塔身甚高,東京有民謠曰:“鐵塔高,鐵塔高,鐵塔隻打繁塔腰。”

我與幾名內侍、內人隨苗淑儀及公主沿著繁塔內道盤旋而上,上攀許久才至佛龕前,此時透窗俯瞰,所見景象真如蘇舜欽詠繁塔詩中所說:“車馬盡螻蟻,大河乃污渠。”

參拜舍利之後,公主轉顧四周,發現內|壁鑲有彩繪佛像磚,其中有一組帝釋樂人磚,描繪樂伎演奏琵琶、法螺、羯鼓、銅鈸、排簫、橫笛等樂器的場景,皆線條流暢,意態靈動,栩栩如生。

公主漸被吸引,逐一細看,而苗淑儀則道:“這裡太高,風又大,我有點犯暈,先下去瞭。”

公主聞言想跟她走,苗淑儀卻又擺首,道:“你既愛看這些磚畫,就稍留片刻,看個清楚罷。我先去寺中大殿燒香,你一會兒跟懷吉下來就是瞭。”

言罷她帶著其餘侍從及作陪的方丈僧人離去,臨行前暗暗朝我使瞭個眼色,目指公主,似有所囑托。我想總不過是要我照料好公主,遂欠身頷首,示意遵命。

公主繼續看樂伎磚畫,最後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畫著吹橫笛樂伎的那塊上面,大概想起以往故事,她幽思恍惚,沒有在意後來塔中木道上又響起的腳步聲,直到有一人走到她身後,開口喚她“公主”時,她才驀然驚覺。

轉首那一瞬,她不知是悲是喜,臉上的笑容綻現之後又隱去,一把抓住來者的手腕,像是想確認他的存在,又像是怕他突然消失。雙目含淚盯牢他,她哽咽著輕聲道:“曹哥哥……你好不好?”

曹評微牽唇角,卻是笑意慘淡。許久不見,他瘦瞭許多,眼周發黑,目光無神,遠非以前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此刻他輕輕抽手,避開公主的碰觸,再退後兩步,欠身道:“托公主福,臣很好,謝公主掛念。”

他的舉止和語氣帶有明顯的疏離感,不由令公主愣瞭一下。我疑心這是因我在場,他有顧慮,遂避至門外,但也不敢走遠,便在門邊侍立等候。

因距離尚近,他們此後的對話仍能聽見。隨後先開口的仍是曹評,他禮貌而平靜地跟公主說:“公主,臣此次是來向你辭行的。臣將前往汜水,為曾祖守墓,以後恐再無拜謁公主的機會,故今日前來道別,望公主多珍重……”

他尚未說完,公主已十分震驚,顫聲問:“你要離開京師?為什麼?是誰讓你去的?爹爹麼?還是孃孃?”

曹評道:“公主別猜瞭,臣是心甘情願去的,並非為人所迫。”

公主並不相信,聲音裡已帶瞭哭音:“你為什麼要走?再等等,我會想辦法的……等爹爹身體再好些,我會求他成全我們……他對我很好,一定會答應的……”

“公主,”曹評打斷她,反問道:“你能確定姑父會同意你的請求麼?你能保證此前發生的那些不好的事不會重演麼?”

公主無言以對。曹評嘆瞭嘆氣,繼續說:“臣以前也曾像公主一樣,以為姑父寵愛公主,姑母又是皇後,若我們爭取,姑母從旁相勸,姑父一定會答應我們的請求。可是,如今再看,是我們把此事想得太單純瞭。”

公主還是沉默著,曹評又道:“那天從國子監回去,我把我們的事告訴瞭父母。我母親大驚失色,哭著直罵我不懂事,我父親倒沒懲罰我,隻說瞭一句:‘如果官傢肯把公主許給你,十年前他就已這樣做瞭。’然後,他轉身去書房,寫下瞭請求解官待罪的章疏……此後我傢就被皇城司的人監視著瞭,出入的每一個人都會遭到盤查……姑父不豫,乃至說出‘皇後謀逆’之語,我們族人得訊,上下惶恐不安。在族長詢問之下,父親說出我的事,族長又悲又怒,不顧重疾在身,親自拄著拐杖走到我面前,說:‘此番若有差池,且不說你曾祖戎馬一生換來的曹氏百年尊榮將毀於你手,連曹氏上上下下數百條人命是否能保全都還不知呢!’”

“爹爹不會那樣做的!”公主駁道,“他那次說的隻是病中譫言……”

“病中譫言其實跟酒後醉話一樣,多多少少都能流露一些內心的想法罷。”曹評道。他的語調一直是波瀾不興的,應是這些天想瞭很多,此時對公主說的隻是心下得出的定論,“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姑母並不似我曾經以為的那樣,深得姑父信賴,穩坐中宮,不可動搖。而我的孟浪行為更加深瞭姑父對姑母的誤解,說不定,他會認為是姑母讓我來引誘公主的罷……”

公主連聲否認:“不,爹爹不會有這種想法……”然而,她那不假思索的話語卻顯得十分虛弱無力。

“你聽我說完,公主。”曹評止住她,此時聲音很柔和,相較之前的客氣疏離,多瞭幾分溫度,“我從未想到,我的傢族會因我的行為受到如此大的影響……傢中長輩焦慮憤怒,父親愁眉不展,母親終日哭泣,兄弟被禁足於傢中,而曾幫我送傘給公主的妹妹被倉促地許給一個她不喜歡的人,因為我父母認為,異日若有不測,那人的傢族可以保全妹妹的性命……但是最難過的人,應該還是姑母,我無法想象面對姑父‘謀逆’的指責,她在宮中會是怎樣一種艱難處境。”

在停頓片刻之後,他又說:“我想,公主這期間的感受,隻會比我更差罷。所以,公主,現在一切已經過去瞭,那就保持現狀,我們別再錯下去,不要再影響到那些我們所愛的人。”

“那麼你所愛的人,包括我麼?如果保持現狀,我就要嫁給那個愚笨惡俗的李瑋瞭,屆時我又該怎樣活下去?”公主當即問他。

曹評不語。而此時公主情緒驛動,忽然滿懷希望地說:“或者我們逃走,我們從這裡逃走,到沒有人能找到我們的地方去……”

“公主!”曹評朗聲喚瞭她一聲,以提高少許的音調暗示她冷靜。然後,他說瞭一句令公主徹底沉默的話:“我很喜歡公主,但是,我更愛我的傢人。”

語音由此而盡,塔內青煙幽浮,檻外雲水空流,我凝神傾聽,卻隻聞見一些被剪碎的風聲斷斷續續地穿過瞭佛龕前的靜穆時光。

後來響起的,是一聲膝蓋點地的聲音,曹評朝公主下拜:“臣祝公主平安康樂,壽考綿鴻,永享遐福。”

禮畢,他闊步出門,在下樓之前,他朝我深深一揖,道:“梁先生,以後請多費心,照顧好公主。”

12.取暖

再見到公主的時候,她已走至塔外危欄邊,立於獵獵風中,垂目視下方萬丈紅塵,衣袂翻飛,搖搖欲墜。

我立即過去,一把握住她手臂,拉她轉身。

她無神的眸子似乎在看我,但眼神空茫,分明視若無睹。

“公主,該回去瞭。”我輕聲對她說。

她點點頭,很安靜地任我扶著她下樓。

回宮的路上,她依然很安靜,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流一滴淚,回到閣中便徑直去房中睡下,仿佛隻是累瞭,需要稍加休息而已。

苗淑儀見她睡瞭,才悄悄問我繁塔中之事,顯然她是知情的。我把二人對話粗略說瞭,她嘆道:“這樣也好。須曹評親自跟她說才能讓她死心,否則,指不定什麼時候她又要跟她爹爹鬧去。”

“曹公子這次去,是皇後安排的麼?”我問苗淑儀。

她說:“是皇後與官傢商議決定的。此前曹評向他們請罪,官傢見他醒過神來瞭,便同意他再見公主一面,跟她說清楚。”

說到這裡,苗淑儀又拍著心口道:“謝天謝地!公主好歹是懂事瞭,聽瞭曹評的話也沒哭沒鬧。本來我心裡七上八下的,就怕她一時受不瞭又鬧出什麼事來……這事就這樣過去瞭,真是佛祖顯靈,阿彌陀佛!”

但我卻不這樣認為。我知道公主對曹評的感情,也就明白曹評的話傷她有多深。而她平靜到連淚都未落一滴,實在太不尋常,倒讓我很是擔憂。

因此,我特意叮囑夜間在公主房中服侍的嘉慶子和笑靨兒,一定要多留意公主舉止,切勿松懈。

她們答應得好好的,但後來,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瞭。

半夜裡,那兩位侍女來敲我的門,帶著哭音說:“我們一不留神睡著瞭,然後,然後……”

那一刻,仿佛心跳瞬間停止,我問她們:“公主怎樣?”

她們說:“不知道……不在房中,也不在閣內院中……不見瞭……”

我立即開瞭閣門,沖入無邊的夜色中去尋找她。

夜間通往外宮城及幾處大殿的宮門已關閉,所以搜尋的范圍縮小瞭許多,未過許久,我在瑤津池邊找到瞭她。

她渾身濕漉漉地,抱膝坐在池邊岸上,埋首於臂彎中,長發逶迤於地,在幽涼夜風中瑟瑟發顫。

有人簡略地跟我說瞭此中情況:她投水,好在被夜巡的內侍看見,立即救瞭上來。此後不斷有聽見動靜的內侍和宮人過來,又是扶她又是給她披衣物,但她激烈地掙紮著,拒絕任何人靠近,就那樣坐著,連內侍送上的衣袍也被她遠遠拋開。

我走過去,伸手扶她,她感覺到,看也不看即揚手朝我臉上批來。

我未躲閃,生生受瞭這一耳光。她這才抬眼看我,旋即怔住。

“懷吉……”她嗚咽著喚,雙睫下淚光漾動,像在外受瞭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瞭傢人。

我朝她微笑,俯身,和言道:“公主,我們回去罷。”

她哀傷地低下頭,不說話,但也沒有流露反對的意思。

我伸出雙臂托抱起她,向儀鳳閣走去。她依偎在我懷中,埋首於我胸`前,身上那冰冷濕意透過我幹爽衣裳蔓延至我肌膚,我不動聲色,摟緊瞭她,此刻心情也跟她猶在滴水的長發一樣,沉重而潮濕。

忽然,兩滴有熱度的液體滲入我胸`前衣襟,正好是心臟的位置,我不由一顫,像是被灼瞭一下。

其實那兩滴水珠所帶的,隻是一種正常的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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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得知此事,未及天亮便已趕來。

那時公主已換瞭衣裳,躺在床上,無論苗淑儀如何詢問勸解含淚撫慰,仍是一言不發,聽見父親來瞭亦未起身,而是轉側朝內,閉目做熟睡狀。

“徽柔……”今上輕聲喚公主,未等到公主回答,他亦未再喚,在她床邊坐下,他對沉默的女兒說:“你一定在怨我,為何要拆散你和曹評,讓你嫁給李瑋罷……記得很多年前,我曾告訴你,我們越喜歡一個人,就越不能讓別人看出我們喜歡他。將對他的喜愛形之於色,就等於把他置於風口浪尖上,終將害瞭他。如今對曹評,何嘗不是如此呢?他聰明、多才、善射,還懂契丹語,將來可以做個優秀的大宋使臣,在必要的時候出使契丹。但是,如果你流露對他的感情,要求取消婚約嫁給他,他立即會淪為臺諫諸臣口誅筆伐的對象,大臣們會說他是個罔顧道義國法與君國尊嚴的輕薄狂徒,要求爹爹嚴懲他,他的前程和你的清譽一樣,都會因此盡毀……就算爹爹不顧一切,保他周全,且把你嫁給他,難道又會是個好結局麼?本來他身為後族中人,發揮才能的空間就有限,不能領文資職位參議政事,也不能領軍掛帥掌兵權。出任使節是曹氏男子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但如果曹評成瞭駙馬都尉,皇帝女婿身份特殊,連出使這種事也不便做瞭。而且,滿朝臣子都會緊盯著他,如果他對朝政多議論一句,在傢多見兩名朝士,都會遭到臺諫彈劾。好男兒難免有大志,不會長期耽於閨房之樂,曹評若娶瞭你,日子長瞭,隻怕也會為無法施展滿腔抱負而感到惆悵遺憾罷?與其將來因此生怨,何不現在放棄,給爹爹留個可用之材?”

一語及此,他不禁嘆息:“國朝的駙馬都尉,本不是給才士做的。做公主夫婿的人,不需要有經天緯國的才能,更不需要有治國平天下的雄心,你真要嫁個棟梁之材,反倒是毀瞭人傢前程。駙馬都尉隻要能一心一意待你,伴你無憂無慮、平安喜樂地共度此生,便已很好瞭。所以,一個善良、穩重、待人誠懇的駙馬會比胸懷大志的才子更適合你……至於為什麼選李瑋……爹爹曾經告訴過你,爹爹是不孝的,章懿太後生前,爹爹見過她多次,但未有一次把她當作母親看待,反而每每端然穩坐,受她所行的大禮……那時,我以為,她不過是父親的眾多嬪禦之一……她是那麼善良,從來沒有提醒或暗示我什麼,每次見我總是低著頭,除瞭行禮時說的套話,並不會再多說什麼。隻是在她離宮為先帝守陵那天,拜別之後,她才抬起頭深看我一眼,神態溫柔,目中也沒有眼淚,但是那一刻,她那十幾年深鎖的悲傷像一陣微風,隨著她的眸光一下子拂上我心頭……我有這樣奇怪的感覺,但還是讓她離去瞭,後來才知道,我當時所犯的,是一個天大的錯誤……而今的李瑋,有與章懿太後一般的性情,雖然相貌並不相似,但他那雙眼睛卻和太後一樣,會在沉默中向人流露他的善意……他是個善良的人,一定會對你好的,徽柔,他會全心待你,盡他所能照顧你,讓你擁有平靜安寧的生活。”

他停下來,著意看公主,但公主還是紋絲不動,沒有一點回應之意,今上垂目,黯然又道:“你不喜歡他,是嫌他愚笨罷?可是適當的愚笨對做皇帝女婿的人來說,未必是壞事……當年我還跟你說過,真的喜歡一個人,甚至也不要讓他自己覺察到你有多喜歡他。你問為什麼,我那時沒告訴你,現在,就一並說瞭罷……天傢兒女,離權柄太近,所以,如果有人接近你,討好你,你要先想想,他們這樣做,究竟是因為喜歡你本人還是喜歡你身後的權柄……那些長伴你身側的人,愚笨一些倒也罷瞭,沒有玩弄權術的能力,便不會影響到國傢,即便他偶爾動點小腦筋,你也可一眼窺破,任他小打小鬧,你隻當是看戲。但若你親近的是個有七竅玲瓏心的聰明人,便要隨時打起十二分精神,稍有不慎,天知道他會利用你的愛戀做出什麼事來……因此,你越喜歡他,就越不能讓他發現……你並不太會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不如一開始就找個愚笨的人罷……”

最後這幾句,他說得頗感傷,越說聲音越低,幾至不聞,神思也漸趨恍惚,不再等公主反應,他徐徐站起,搖搖晃晃地朝外走。

我忙上前扶他,攙著他一路送出儀鳳閣。

“明日,你遣個車去瑤華宮,把韻果兒和香櫞子接回來。”出瞭閣門後,他如此吩咐我。

我忙謝恩。他漫視著我,微微笑。

他和善的態度令我忽然有瞭請他釋疑的勇氣:“臣也是近身隨侍公主的人,公主有過,臣難辭其咎。當初,官傢為何沒像處罰韻果兒和香櫞子那樣,把臣調離公主身側?”

“如果你都離開她瞭,她會更難過罷。”今上這樣說。然後,在我怔忡凝視下,他拒絕瞭兩側內侍的攙扶,也不願上步輦,執意拖著沉重的步伐,慢慢朝福寧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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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走後,苗淑儀又在公主房中守瞭會兒。折騰瞭大半宿,她也兩眼紅腫,十分疲憊憔悴,而今見公主始終不動,也道她是睡著瞭,反復囑咐侍女守護好公主後,這才在韓氏攙扶下回房休息。

我不敢輒離,與嘉慶子和笑靨兒守在公主臥室外間。她們也勞動半晌瞭,又擔驚受怕這許久,現在才安靜下來,悶坐片刻後,嘉慶子垂下眼瞼,頭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而笑靨兒也禁不住打起瞭呵欠,但甫一張嘴便已驚覺,忙向我告罪。

我讓她們先去睡,說我一人守著便好。她們遲疑,但在我堅持下,還是去一側的隔間睡瞭。

這時,外面開始下雨,我步入裡間,檢查紗窗是否關好。窗欞開闔間,風露沾衣,寒意浸骨,我尋思著公主羅衾是否足以禦寒,便上前探視,卻見她雙肩輕輕顫動,雖仍朝內,不讓人看見她表情,但有壓抑過的啜泣聲傳出,應是在暗自落淚。

我微微彎腰,伸出右臂,把袖子引至她面前。

回來後,我換過衣裳,這袍袖相當幹凈,還熏有一層衣香。

她感覺到,睜眼看瞭看,旋即又閉上瞭雙目。

“公主不用麼?”我含笑道,“不能再用枕頭被子拭鼻涕瞭——全濕瞭。”

有那麼短暫的一瞬,她大概在思考是繼續憂傷的哭泣還是還我以顏色,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給瞭我一個帶哭音的“呸”。

我再次遞上衣袖,她亦不再拒絕,拉過去擤瞭擤鼻子。然後,她轉頭看我:“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我回答:“守著你。”

“誰要你守著!”她蹙眉道,“有什麼好守的?”

我想瞭想,決定跟她說實話:“臣怕公主再尋短見。”

“我死不死,跟你有什麼關系?”她沒好氣地說,“我死瞭,不會對你有什麼壞處。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裡服侍姐姐,也可以調去別的閣分服侍別的娘子,再或者,申請去秘閣管理你喜歡的書畫……好的去處多瞭,不會妨礙你高升。”

“公主說的沒錯,”我應道,“可是,若公主沒瞭,臣上哪兒再去找個會寫千瘡百孔詩詞的主子,以改她作品為樂呢?”

公主啼笑皆非,最後選擇拍瞭我一下表達她的惱怒:“大膽,你敢嘲笑公主!”

這句熟悉的話令我們立即回憶起年少時的遊戲場景,我們兩廂對視,我見她目光漸漸變得柔和,想必我也是。

“我是說真的。”我在她床頭坐下,看著側臥於我身邊的她,探尋映在她眸心的我的影子,緩緩道:“給你改詩詞,是件很愉快的事……不僅是改詩詞,教你讀書,回答你的問題,乃至為你捉刀代筆寫字作文,都是愉快的……當然,以前做得多瞭,偶爾會覺得有些煩,但現在想來,連那種不堪其煩的感覺都是快樂的……我想一直守在你身邊,為你做所有你想讓我做的事。下雨瞭,為你撐傘,起風瞭,為你添衣;你讀書時,我為你點茶,你彈箜篌,我就為你吹笛;你笑,我就在你身後陪著你笑,若你哭瞭,我可以隨時為你遞上一段幹凈的衣袖……這些事中的每一件,於我而言都是快樂的,所以我很害怕有一天會看不見你,因為屆時你帶走的,會是我所有的快樂。”

她怔怔地聽我說完,頃刻間已淚如雨下。

她這時的眼淚令我手足無措,想自己為她拭淚又怕唐突瞭她,惶惶然站起,問:“公主,臣說錯瞭話麼?”

“哦,沒有。”她哽咽著說,“我隻是有點冷……”

“臣去取被子來。”我馬上說,轉身欲走。

“懷吉!”公主忽然喚我,當我回顧她時,她撐坐起來,含淚的眼睛幽幽凝視著我,向我伸出一隻手,“哥哥,抱抱我……”

短暫的猶豫後,我復又在她身邊坐下。她傾身過來,環抱住我,將一側臉龐依偎在我胸`前,聆聽著我的心跳聲,安寧地閉上瞭眼睛。

我亦漸漸擁緊瞭她,前所未有地覺得安穩和悅,仿佛她終於填補瞭我殘缺的生命,半世虛空,終於在這種兩人相依的溫暖裡找到瞭意義。窗外風雨如晦,但就在這幽暗光影中,我心裡那雙迷茫多年的眼卻開始變得通透明凈。

《孤城閉(清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