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舐犢
今上與我一樣,能感覺到司馬光阻止我復職之事隻是第一步,他肯定會繼續請求今上再次將我逐出京城。為此今上在儀鳳閣中與苗賢妃私語許久,大概與她商量如何將我調離公主身邊,但最後苗賢妃非常反對,驀地站起淒聲道:“不能再讓懷吉離開瞭!現在的他就像是公主的麻藥,有他在公主還能有些安靜的時候,如果他不在瞭,公主會痛死的呀!”
或許今上也認同這個觀點,他沉默下來,不再提此事。
苗賢妃又忿忿道:“那司馬光真是個刺兒頭,老盯著公主的事不放,步步緊逼,簡直讓人氣都喘不過來。官傢不如把他外放,越遠越好,省得他又再生事端害瞭咱們女兒!”
今上長嘆:“司馬光忠良正直,德行無虧,哪裡尋得出一絲錯處!無故將他外放,勢必朝野嘩然,會掀起更大的風波。”
苗賢妃泫然道:“那官傢日後處理公主的事,仍需處處看他的臉色麼?”
今上想想,道:“我把他調離諫院罷。不在其位,他的話也許會少一點。”
於是,他下旨將司馬光升為知制誥。知制誥與翰林學士統稱“兩制”,分管外制、內制,為皇帝草擬詔令,職位清貴,又易於向上晉升,館閣之士莫不以置身兩制為榮。而且,僅從俸祿上看,知制誥的錢糧也比諫官多得多,因此,世人都以為司馬光會欣然接受任命,卻不料司馬光接連上表推辭,稱自己才疏學淺,文采不足,不能勝任詞臣之職,懇請聖上留他在諫院,讓他繼續做言官。
起初今上還道司馬光這是升職前的例行謙辭,不改聖意,促他上任,而司馬光居然又連續五六次上表,態度堅決,反復重申詔令文章非其所長,不敢領旨。最後今上把他那厚厚一疊辭呈給苗賢妃看,兩人面面相覷,無計可施。
今上終日愁眉不展,隻有在清醒時的公主面前才會露出一點溫柔的微笑。他凝視公主的模樣終於讓我領會到什麼是“舐犢情深”——他的目光像一隻柔軟的手,總在嘗試撫平女兒無形的傷口。
除瞭考慮我的事,他們也很擔心李瑋會詢問公主的歸期,他們也不知在這樣的情況下,公主與李瑋的婚姻該如何維系。而李瑋忽然主動提出瞭一個解決方案:他上書自劾,說自己奉主不周,罪無可恕,懇請今上將他外放。
苗賢妃大喜,力勸今上允其所請,今上考慮後也答應瞭,宣佈以駙馬都尉李瑋知衛州,其母楊氏歸李瑋兄長李璋處,兗國公主入居禁中,公主宅內臣隨其回宮,其餘諸色祗應人皆散遣之。
如此一來,公主實際便與李瑋分居瞭,雖未離絕,但可使公主暫時從她厭惡的婚姻中擺脫出來。
在今上作此決定之後,苗賢妃悄悄把這消息告訴瞭公主,公主茫然盯著母親,聽她說瞭好幾遍才似聽懂瞭其中意思。斜倚衾枕,她褪色的朱唇彎出上弦月的弧度,卻意態清苦。
我能想到言官不會平靜地接受今上的決定,但他們反應之激烈在我意料之外。
今上讓人在殿上宣讀這個詔令之時,我原本在儀鳳閣中與公主及嘉慶子閑聊。經我建議,苗賢妃把嘉慶子召入宮來陪公主兩天。嘉慶子帶來幾卷崔白的畫和他做的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在公主面前一一鋪陳開來,請公主賞玩。其中有個錦盒她卻沒有打開,瞟瞭我一眼,似有顧忌,而公主徑直接瞭過去,略略開啟盒蓋看瞭看便擱在身邊,也不像是準備給我看。我想也許是女孩兒閨中物事,便沒有多問,至於他們一起欣賞別的物品。
少頃,有內侍從今上視朝的垂拱殿過來,對我道:“官傢請梁先生即刻上殿。”
我不免錯愕,怎麼也未想到皇帝會在視朝之際宣我上殿。
公主聽見,立即很關切地問:“爹爹讓懷吉去做什麼?”
內侍踟躕道:“臣也不知……適才官傢在跟一些諫官臺官討論駙馬補外的事,那些官兒提到瞭梁先生,所以官傢命臣來傳宣梁先生……”
公主十分不安,起身靠近我,拉緊瞭我的袖子。
我給她一個安慰的微笑,輕輕把衣袖從她手中抽出,和言道:“沒事的,我去去就來。”
我闊步朝外走,走到閣門處忍不住回頭,見公主跟上幾步,扶著廊柱目送我,蹙眉凝眸,意極淒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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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垂拱殿時,見殿中已有多人出列,有諫官有臺官,有的站著有的跪下,都秉笏低首,神色凝重,看來進行的又是一場臺諫聯合的廷諍。而禦座中的今上側首朝一旁,耳廓赤紅,雙手緊握禦座扶手,手背上青筋凸現,是憤怒至極時才會有的樣子。
我進到大殿正中,未及下拜,今上已霍然回首,揮袖一指我,揚聲對眾人說:“你們好好看看,這就是你們逼朕去殺的人!從他的眼中,你們可能看出一絲奸佞邪氣?從他的身上,你們可能感知到一點禍國殃民的氣息?”
“陛下!”立即有人上前回應,我不必移目,隻聽聲音已知他是司馬光,“忠奸豈可以外表分辨?人心之所以叵測,也因奸佞之人可能會有溫良的皮相。”
“那麼你們再仔細看他,”今上道,“所謂日久見人心。他此前曾在前省服役多年,你們多是館閣出身,或多或少會有過與他接觸的機會,近年朝會慶典,也可能見過他。請你們仔細想想,你們所見的他,可曾犯過一點錯?你們說他罪惡山積,當伏重誅,那就請你們列出他的具體罪行,隻要有切實證據,哪怕隻是一樁,朕都會依照你們所說的,將他誅殺!”
群臣語塞,眼光都在我身上逡巡著,但均未開口回應今上,連司馬光暫時都找不到反駁的話。須臾,有個穿綠袍,臺官模樣的人出列,秉笏躬身道:“閉上說梁懷吉無罪,但此前他又以罪貶謫至西京,若懷吉無過,豈會至此?陛下曾親自頒佈放逐他的詔令,而今又稱其無罪,豈非自相矛盾?”
這話令今上難以駁斥。他斜睨著眼,開始打量面前這位三十多歲的低品階臺官,問:“你是何人?”
臺官欠身道:“臣是監察禦史裡行傅堯俞。”
見今上無語,傅堯俞又道:“駙馬都尉李瑋知衛州,事出倉遽,驚駭物聽。聞者都說李瑋素行循謹,不聞有過,卻不知陛下為何忽然將他斥逐居外。而梁懷吉本以罪謫,卻又非時召還,朝廷事體,乖戾莫過於此。李瑋夫婦之事,原不為外人所知,如何處理,應由陛下父女自己決定,賤臣本不當開說,但如今駙馬無過而被譴,內臣有罪而得還,聞者驚詫之餘都在猜測其中原因。臣相信公主自幼蒙陛下悉心教導,嫻雅淑慎,不會有失禮之舉,但萬口籍籍,傳相譏議,浮謗滋生,在所難免。故臣懇請陛下保全公主姻緣,不使駙馬補外,至於梁懷吉,即便不加誅殺,也應依舊放逐,如此方可清除流言,公主清譽亦不致受損。”
此言一出,即有多名言官附議,都要求留下李瑋而放逐我。今上擺首,道:“公主是朕的女兒,朕比你們中任何一人都要關心她的名節。如果懷吉真的做過有損公主清譽的事,朕會毫不猶豫地殺瞭他。懷吉之於公主,亦師亦友,豈如你們想的那般不堪。何況,他又是內臣……他與一卷書畫、一束鮮花、一爐香煙並無不同,不過是公主不愉快生活中所能找到的一點慰藉……”
提到公主的不愉快生活,他的目光愈發黯淡瞭,低眉凝思須臾他又抬頭直視眾臣,說瞭幾句令所有人驚訝的話:“兗國公主的婚事,是朕所下的一著昏招。朕曾經以為這是個最佳選擇,既可報答章懿太後之恩,又可讓你們都滿意,但沒想到,卻害苦瞭朕的女兒……既然事與願違,結果如此,那朕也隻能設法彌補這個錯誤……”
他坦承自己為公主安排的婚事是昏招已足以令人驚異,而其後竟又說如此許婚是為瞭“讓你們都滿意”,顯然暗指公主的婚事涉及朝廷政事,他選李瑋這樣一個在朝中全無根基的人,也是為瞭協調朝中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的黨派利益。直言至此,難怪殿中官員都睜大瞭眼睛,不顧君臣禮儀,一個個都去窺看今上表情。
而最先回身應對的還是傅堯俞。在今上意欲進一步說出彌補錯誤的決定時,他截住瞭今上話頭:“陛下何曾有錯!陛下選李瑋尚主,完全是為瞭賜殊榮予舅傢,以報章懿太後顧復之恩。當時天下聞之,皆爭相傳頌,無不感嘆陛下仁孝,並勸兒曹效仿,國人莫不以孝義為先,此風至今猶存,可見陛下抉擇之英明。因此,陛下更應不改初衷,不使李瑋危疑,以全初寵;不使懷吉僥幸,以嚴後戒。何況,陛下幾位小女依次長成,舉動必以兗國公主為榜樣,陛下不可不在意。臣望陛下精選宮嬪,以道理磨切公主,讓她收斂性情,安於其傢。如此,陛下對章懿太後之孝心增廣,而朝中坊間對公主的浮謗也將平息。”
說完,他對今上頓首再拜,“臣肺腑之言,望陛下三思;區區關心,冀陛下加察。”
2.幻舞
“區區之心……”今上重復著傅堯俞這話,惻然道,“那麼你們可否也體諒一下朕的心情呢?朕的女兒無意求生,朕每次上朝都會擔心,午時回到禁中,是否還能再見到她。”
他屏息坐正,抹去瞭聲音中的蒼涼之意,先淺笑著問傅堯俞:“卿有女兒麼?”
傅堯俞遲疑,但還是回答瞭:“臣有二子,並無女兒。”
今上又轉而看司馬光:“司馬卿傢呢?”
這問題令司馬光稍顯不安,又惆悵之色自他眼中一閃而過,但他旋即又肅穆如故,欠身作答:“臣無親生子女,但膝下有一族人之子為嗣。”
今上再環顧殿中所有臺諫官,徐徐道:“如果你們做過父親,就應該能設想朕如今的感受罷?兗國公主是朕的女兒,在此前十幾年的光陰中,她曾是朕唯一的骨血。她在朕眼中,遠比所謂的‘掌上明珠’珍貴,江山都是身外物,何況那些如同過眼雲煙的金銀珠寶。而公主,卻與朕血脈相通,是朕生命的一部分。她受傷之時,看到她那氣息奄奄,命懸一際的模樣,朕真的很怕失去她。如果她不在瞭,朕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公主,還有一股斷裂的生命。見她如此痛苦,朕也能感到摧心損肝般的疼痛,更令朕難受的是,她的痛苦是朕這個父親一手造成的……如果你們也有兒女,眼見著他們因你們的錯誤陷入困境,你們又會是何等心情?公主的餘生大概已與喜樂無緣瞭,所以,朕現在也懇請你們,給朕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讓朕略作補救,讓她至少得到些許安寧。”
這一席話盡顯父母之心,聽得大多數官員啞口無言,目中的銳氣也斂去不少。傅堯俞也沉默著,隻是秉笏低首肅立,但與此同時,亦有另一官員趨身向前,擺出瞭進言的架勢。
司馬光。
“陛下憐惜女兒,其情可感,但臣也想請問陛下,可曾想過李國舅夫人的感受?”司馬光道,繼而慨然陳詞,“她是駙馬的母親,也有一顆父母之心。當初承蒙陛下賜婚,想必國舅夫人也滿心歡喜,期待新婦進門,早日安享兒孫之福。卻不料公主與駙馬不諧,欺侮傢姑,寵信內臣,以致外議籍籍,無不怪愕。國舅夫人面對如此景況,心中悲涼可想而知。如今陛下又因公主之故貶逐駙馬,使李氏母子離析,傢事流落,大小憂愁,殆不聊生。這等結果,豈是陛下決議與李氏聯姻之初衷?陛下為求女兒順意,卻又可全不顧國舅夫人愛子之心,強令其骨肉分離麼?陛下鐘愛公主,楊氏亦愛其子,隨上下有別,尊卑有差,但舐犢之情都是一樣的,陛下豈可以他人之痛來療公主之傷?章懿太後忌日就在二月中,陛下閱太後奩中故物,再想想太後平生之居處,獨能無雨露之感、淒愴之心麼?陛下追念章懿太後,使李瑋尚主,是欲申固姻戚,富貴其傢,以報母恩。而今令李瑋母子落得如此結果,陛下面對章懿太後在天之靈,能不慚愧?再欠李氏的這一筆人情,又該如何償還?”
他確實是個擅長做言官的人,這一連串追問語氣依次遞增,輔以揚臂振袖的手勢,是他在皇帝面前全無頹勢,倒像個教訓學生的夫子,所說的話聽起來又句句在理,今上面露難色,垂下瞭眼簾,緘口不語。
略停瞭停,不見今上回答,司馬光又建議道:“臣愚以為,陛下宜留李瑋在京師。公主宅邸應人等,未曾有過者皆可留在宅中,傢具什物也都安堵不移,以待公主經陛下義理曉諭後回心轉意,率德遵禮,復歸本宅。不然,公主必無復歸李氏之志。”一語及此,他又側首看我,目中多瞭一分冷肅之光,“而梁懷吉,若陛下決議寬仁待之,也可饒其不死,但務必遠加竄逐,貶放於外,終其一生,不可召還。”
其餘臺諫官頻頻點頭,都請今上采納司馬光建議,傅堯俞亦附議,再對今上道:“陛下鐘愛公主是人之常情,但鐘愛不能等同於溺愛。因溺愛而容許公主不遵禮義、不守法度,終將害瞭公主。何況,公主恃愛薄其夫,陛下斥逐李瑋而召還隸臣,是悖禮之舉,已為四方笑,若不依司馬學士之言補救,日後陛下將何以教誨其餘幼女?”
而今上經過一番思量後鎮靜地抬起瞭頭,開口對眾臣說:“很抱歉,我還是不能按你們的意見去做。如果再給我的女兒這樣的打擊,她會死的。”
我察覺到瞭他語氣的改變。皇帝在朝堂上自稱用“我”而不用“朕”,如果不是刻意為之,用以表達與眾臣推心置腹的態度,便是他情不自禁,用普通人的口吻說話而不自覺。
“我十五歲大婚,到二十九歲才迎來瞭兗國公主這第一個女兒,其中足足等待瞭十四年。”今上說,還是用那種平常人的語氣緩緩道來,“為瞭迎接她的到來,我忐忑不安地等瞭三天三夜,幾乎不曾合眼。她出生的那晚,我立在苗娘子生產地館舍外等待,風露蝕骨,我著瞭涼。但是,看到我的第一個孩子這麼美麗這麼可愛,我實在是很快樂,三臺呢不睡覺也快樂,著涼也快樂。那天晚上,頭一次見到她,她睜開眼睛,哭得驚天動地,我居然跟著落淚瞭。”
說到“落淚”,他的語調有異。我垂目而立,沒有窺探他的表情,但仿佛看見瞭他含淚的眼,也可以感覺到他現在是如何感傷地憶及當年的喜極而泣,通過他微顫的話音。
這微微的變調隻是一瞬間的事,今上調整好情緒,又繼續說:“在等待她出生的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想,除瞭把她帶到這個世上,我還能為她做些什麼。當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時候,我看著她的眼睛,在心裡暗暗發誓,我會珍愛她一生一世,讓她擁有幸福無憂的人生。自從跟她有瞭那個漫長的約定開始,我便時刻提醒自己要對她好,為讓她平安喜樂地成長和生活,我會做我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而我的悲哀是,我給瞭她最大的承諾,但卻是我無法保證可以實現的承諾……她與李瑋的婚事,我曾以為會讓所有人都滿意,是最佳選擇,但結果卻讓她如此不快樂。我當年那錯誤的決定已經令她喪失瞭快樂和健康,我便不能一錯再錯,按你們的意思,留下她的丈夫,逐出她信任的侍從,繼續困她在這場婚姻裡,也任她的生命消磨在連一絲慰藉也無的慘淡人生裡。”
最後,他深呼吸,換回瞭皇帝的語氣,很堅定地再次表明瞭自己的態度:“朕很感謝眾卿傢對兗國公主傢事的關註,但朕不會收回之前的旨意。李瑋仍舊知衛州,朕也不會再將梁懷吉放逐出去。對章懿太後和李氏一傢朕自然是有愧的,也會盡量設法補償。眾卿傢嘲笑朕也好,指責朕也罷,朕都不會介意,隻請你們容許朕這個父親,為瞭保全女兒的性命,如此自私一回。”
今上話已至此,眾臺諫官亦無更多意見,何況今上那番話說得頗動情,期間諸臣相互轉顧,有唏噓之狀。原本出列在殿中與今上僵持的官員逐漸開始歸位,連傅堯俞都默默地退回瞭原來所立之處,隻有司馬光一人非但不退回,反而迎面趨近,直視今上。
“陛下!”他朗聲喚今上,語調沉穩,暗蘊威儀,“世人皆稱陛下為‘官傢’,是取‘三皇官天下,五帝傢天下’之意。皇帝以天下為傢,天下萬民無不是陛下兒女。陛下豈可獨愛公主而將其餘子民拋諸腦後?如今眾議紛紜,煩瀆聖聽,皆因公主縱恣胸臆,無所畏憚,數違君父之命,寵信內臣,陵蔑夫傢。女子婚姻從來都由父母決定,女子自當遵命,既嫁從夫,豈有因嫌棄夫君而哭鬧要求離異之理?何況公主身份與眾不同,又有宦者從旁蠱惑,公主今日既可以性命要挾陛下插手其傢事,明日便可依樣要挾陛下許其幹涉國事。謹防宮闈之變是祖宗傢法重中之重,漢唐教訓,陛下不可不引以為戒。再者,天地綱常不容淆亂。今李瑋因公主而遭斥逐,是婦得以勝夫。婦若得以勝夫,則子可以勝父,臣可以勝君。其源一開,其流勢必將不可塞,上行下效,風俗敗壞,陛下又將如何以安天下國傢?”
然後,他搢笏於腰間,屈膝跪地,拱雙手於地,頭也緩緩點地,手在膝前,頭在手後,向今上行最莊重的稽首禮,再道:“臣伏望陛下秉公處理公主之事。若李瑋蒙斥出外不可改變,公主也應受到處罰,爵邑請受,不可全無貶損,如此,陛下方能以至公之道示天下。至於梁懷吉,萬不能再姑息,至少要貶逐於外,才可使流言平息。公主無受閹宦教唆之虞,陛下亦可防大患於未然。”
聽他說完,今上並無改變主意的跡象,隻是揮瞭揮手:“今日之事就議到這裡,卿退下罷。”
司馬光毫不領命,又再次下拜,揚聲請求:“臣肺腑忠言,請陛下三思!”
今上冷瞭面色,緘口不答。
司馬光反復請求數次,仍未等到回音,最後他直直跪立著,伸手摘下瞭頭上的漆紗幞頭。
今上冷笑:“卿想辭官麼?”
司馬光擺首,肅然道:“陛下,臣當初十年寒窗,求的不是腰金曳紫,出人頭地,而是期望可以輔佐一位賢明的君主,以使天下歸心,河清海晏,時和歲豐。而今臣無能,無力說服陛下摒卻一己私愛,示天下至公之道,將來勢必會令陛下蒙上不明事理,罔顧道義的罵名。臣無法盡責,亦無地自容,隻能殉職謝罪瞭。”
今上聽出他意思,又驚又怒:“你想碎首進諫?”
他驀然站起,但急怒之下氣血攻心,一按胸口,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又重重落座在椅中。
這時司馬光已把幞頭端端正正地擱在面前地上,站瞭起來,目光直視左前方的殿柱……
這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殿中眾人,包括我,都來不及反應,驚愕之下隻是盯著司馬光,尚未意識到應采取何種行動阻止他。而這時,殿外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司馬學士。”
在此刻一片靜默的環境中,這聲呼喚顯得尤為清晰,眾人立即舉目去看,司馬光詫異之下亦停下即將邁開的步伐,回首望向殿外。
我與眾人一樣,訝異地發現那是公主。
她裡面穿的還是臥病時所著的白綾中單,外披一件大袖褙子,淡綠緙絲,外罩一層薄如煙霧的青色紗衣。長發披於腦後未綰起,她素面朝天,尚無著妝痕跡,像是梳妝之時跑出來的。
她臉上帶著一片殘餘的淚痕,應是不久前流過許多淚,但此刻又全無哀戚之色,冷冷淡淡的雙眸凝視著司馬光,她一步步走近,唇邊勾出譏誚笑意。
走到司馬光面前時,她徐徐抬起此前一直垂著的右手,衣袖如水自腕上退去,一個一尺高的懸絲木傀儡從她大袖之中露瞭出來。
那傀儡看起來是女子模樣,亦穿著跟公主衣裳色彩相似的綠紗衣裙,頭上戴著花冠,臉部覆有一個面具,粉面朱唇倒暈眉,是畫得很精致的女兒妝。
面對困惑不解地觀察著她的司馬光,公主幽幽一笑,提起傀儡,雙手把持引動懸絲,讓傀儡手舞足蹈。她自己也輕擺衣袖,裊裊移步,身姿優雅,宛若舞蹈。與此同時,她輕啟雙?唇,開始唱一闋詞:“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聽著歌詞,司馬光面色大變,鎖著眉頭緊盯公主,既惱怒又尷尬。
按詞義推測,這《西江月》上闋寫的應是個穿綠色輕衣的妙齡女子,踏著笙歌翩翩曼舞,公主此舉模仿的正是這景象。
聯系公主尚未唱出的下闋想來,詞中女子應該不會是司馬光的夫人,如果實有其人,很可能是以為歌姬舞伎,那麼,司馬學士年輕時,也曾有過一段事關風月的溫柔情懷瞭。
想來眾臣也知道此詞來歷,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甚至有人微露笑容,戲謔的目光投向瞭司馬光。
公主仍銜著那抹冷淡笑意,一邊操縱傀儡,一邊以遊絲般虛弱的聲音繼續吟唱:“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唱至“無情”時,可能是公主有意為之,傀儡先有一次低頭,再猛地抬起,花冠和面具都因此擺脫,傀儡露出的真容令許多旁觀者發出瞭一聲驚呼——凹目露齒,那頭部竟是個木頭雕成的骷髏頭!
綠袖微揚,青絲飄拂,公主輕顰淺笑,牽引懸絲,從容歌舞,而那傀儡舞動的幅度愈發增大,青煙翠霧般的一層層舞衣亦隨之漸漸散開,悄然自傀儡身上滑落,坦呈於眾人目光之下的,不出我所料,是一排排肋骨……
這個懸絲傀儡原本就是做成一具骷髏的樣子,比例與人體完全相同,隻是縮小瞭些。原來這就是她要崔白做的“不一樣”的木傀儡,怪不得嘉慶子剛才不敢給我看。
“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公主的歌聲在寬闊寂靜的大殿中回旋,一曲唱罷,她又重按曲調,再次唱過。
她星眸微朦,舞步飄移,與她操縱的骷髏一起舞動。而她面色蒼白,雙目凹陷,寬大的衣袖下隻餘一把瘦骨,看起來也跟她手下的木傀儡差不瞭太多。
眾人就這樣看她帶著漫不經心的微笑且歌且舞,沒有人出言阻止,一個個隻是圓睜兩目註視著她,帶著驚駭表情,霎眼如見美艷鬼。
而司馬光看著在這詭異氣氛中呈現的骷髏之舞,目中的凌厲神色逐漸隨之化去。凝神再聽公主細弱的歌聲,他最後發出一聲嘆息,默默垂下瞭起初高昂的頭顱。
3.無逸
清歌未絕,與兩側金狻猊吐出的青煙一起縈繞與殿間。公主旁若無人地舞動傀儡,廣袖飄蕭,纖弱身姿如垂楊風裊。而周圍的人仿若被這兩重紅艷枯骨施瞭定身術,都保持著紋絲不動的狀態,中蠱般地聆聽著她這一闋冰冷婉約詞,看她艷冶輕盈,春山淡遠,旋身回眸,任一縷瑞腦煙飛過她素白梨花面。
禦座上的皇帝幾度引袖掩面,還曾顫聲喚公主:“微柔……”但公主恍若未聞,一徑舞下去,後來打斷她的是今上左右近侍的一聲驚呼:“官傢!”
公主舞步滯澀,垂下雙袖,怔怔地望向父親所處的方向。而今上身體側向一邊,頭無力地低垂著,像是已然暈厥過去。
公主手一松,骷髏傀儡萎頓於地,她匆匆奔至今上面前,握起他的手連聲喚“爹爹”。
而不見今上回答。我快步上前,與其餘內侍一起扶起他。但見他雙目緊閉,眉頭呈緊鎖的狀態,而眼角有淚水滑過的痕跡。
回到禁中,太醫診斷後說今上這是連日憂愁,思慮過多所致。他這幾年龍體並不十分康寧,公主不幸的婚姻和立儲之事一樣,是給予他重負的兩樁心病,而最近公主頻頻出事,壓在他欣賞的石頭一點點累積,終於令他瀕臨崩潰。
公主堅持要守在父親身邊,雖然她自己也虛弱不堪。而後今上蘇醒,見瞭她第一句便是:“你怎麼在這裡?快回去歇息。”
他還是以和顏悅色的表情對她,並對大殿上的情形隻字不提,隻是反復催她回去將養休息。最後公主含淚離開,我隨她出去,走到門邊時忍不住回首,見今上一直在目送女兒,此前對她呈出的笑意尚未隱去,而眼中卻有莫可名狀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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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是先帝真宗忌日,今上雖然聖躬欠安,但仍強撐著主持儀式祭典,接受群臣進慰。晚間一切儀式結束後,他獨自前往收藏真宗禦書的天章閣,命閣中內侍出去,把自己一人鎖在供奉天宗禦容得天章閣影殿內。
須臾,影殿中傳來一陣慟哭聲,哀戚無比,聞者皆動容,幾名內侍奔入後宮報訊,苗賢妃與公主聽見,立即雙雙趕往天章閣。
以前二十多年中,我多次見過今上落淚,但這樣的放聲慟哭卻是聞所未聞的。若不是悲苦難言已達極點,身為一國至尊的他絕不可能如此失態。
公主聽見父親的哭聲,憂慮之下越發著急,親自上前雙手拍影殿門,揚聲喚父親,但裡面並無回音,傳出的依然是今上哀泣之聲。
“爹爹,是女兒的事讓你難過麼?你是在生女兒的氣麼?”公主惶然問。
還是無人回答。
公主無措之下跪倒在影殿門前,淚如泉湧,父女倆一人在內,一人在外,各懷心事,卻都是一樣的悲傷。苗賢妃的勸慰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反而令公主更加難受,一邊抽泣著一邊朝殿中叩首,她用哀求的語調反反復復地喚:“爹爹,爹爹……”
“讓他獨自待一會兒罷。”皇後緩步走到公主身邊,對她說,“你爹爹抑鬱已久,現在能哭出來倒是好的。”
公主淚眼看皇後,轉身欲行禮,皇後止住她動作,俯身以絲巾拭去她臉上淚痕,再和顏問她:“微柔,我可以跟你說說話麼?”
公主頷首,嗚咽道:“孃孃有何教誨?”
皇後牽著她手拉她起身,對苗賢妃說帶公主去閣樓之上說話,侍從不必跟隨,賢妃答應,讓公主侍從都留下,我亦隨之止步,但皇後卻回首顧我,說:“懷吉。你也來。”
公主隨皇後上瞭樓,仍在擔心父親景況,又走到闌幹邊,憂心忡忡地向下探視。皇後見狀跟過去,對她說:“不必擔心,你爹爹不會有事。他是稱職的皇帝,知道自己負擔的責任,自會保重的。”
公主黯然低首。皇後又攜她手,引她到閣中坐下,端詳她須臾,再輕聲問她:“微柔,你知道你這名字的意思麼?”
公主點點頭,說:“爹爹告訴過我,元德充美曰微,至順法坤曰柔,《尚書?無逸》亦有雲:‘微柔懿恭,懷保小民’。”
今上向公主解釋微柔之意時我也在,關於“柔”的解釋今上還曾說過另一重意思——順德麗貞。看來公主是為避“貞”字之諱而沒提這點。
“是這樣。”皇後又問:“那你是否知道當年你爹爹為何給你取這個名字?”
公主道:“這兩個字都有很好的意思,爹爹是用來表達對女兒的祝福罷。”
皇後向她呈出一點柔和笑意:“不僅如此。這是對你的祝福。但也包括瞭對你的期望。”
“期望?”公主蹙眉,有些迷惑。
皇後頷首,道:“元德充美,至順法坤,他希望你既有碩人之姿,更有王姬邦媛必不可少的肅雍之美,最重要的是,還要擁有一顆善良仁慈的心,以溫和謙恭的姿態對待天下子民,善加恩惠,澤被四方。”說到這裡,她著意看看默不作聲的公主,再道,“這也是大宋臣民對天子妻女的要求。”
公主搖頭道:“孃孃那樣的肅雍之美,我一輩子也學不會。我也不想做王姬邦媛,像一個普通仕宦傢的女兒那樣平平凡凡地活著就很好,再或者,做一個農傢女都不錯,沒有人整天盯著你,觀察你一舉一動是否符合肅雍之美,那生活就會輕松得多罷?”
“她們的生活未必像你想的那麼簡單。”皇後一嘆,“每個要在這世上生存的人都必須承擔一定的責任。農傢女從小就要跟著母親采桑養蠶,飼養傢畜,再窮一些的,甚至要隨父兄下地耕種;普通人傢的姑娘可能要學會織佈裁衣,操持傢務的技藝是必不可少的;仕宦傢的女兒除瞭女紅針黹,還要學習詩書禮儀,孝經女則,以備將來做士大夫傢的女主人,相夫教子之餘還要管理一個傢族的事務……無論是誰,從降生的那一刻起,就面臨著不同的身份帶給他們的不同的責任,而是上也不會有不必承擔任何責任卻還能無拘無束地生活的人。”
公主開始明白瞭:“孃孃是想說,擺出元德充美,至順法坤的姿態,做有肅雍之美的王姬邦媛,就是我的責任。”
皇後淡淡一笑:“那些寒門士子,在寒窗苦讀,憧憬書中黃金屋時常會勉勵自己:沒有白白經歷的磨難和痛苦;而對我們這樣,已經身處黃金屋的人來說,需要經常提醒自己的則是:沒有白白領受的榮華與喜樂。”
“那我的代價就是按大臣們說的那樣,與懷吉分開,繼續和李瑋生活下去?”公主呼吸漸趨急促,適才掩去的淚光又泛瞭出來,“可是那些榮華富貴是我想要的麼?我一生下來就是公主瞭,我沒有選擇!如果有選擇的餘地,我不會希望生在皇傢。”
“所有人都沒有選擇。”皇後旋即答道,語調溫和,但凝視公主的眼神透著她慣有理智與冷靜。“出身使我們無法決定和改變的,我們能做的隻是接受現狀,去適應我們的身份,去盡到我們的責任。天傢女子,一生衣食用度,無不極天下之養,受萬民供奉。而臣民對我們的要求便是,我們擁有女子應有的一切美德,未嫁時做孝順的女兒,出嫁後做賢惠的妻子,誕下子女,又化身為慈愛的母親……我們對他們來說並不是尋常女子,而是畫中的美人,書上的賢媛,廟裡的菩薩,一些可供他們讓妻女效仿的神像。保持完美的形象,做國朝女子的典范,便是我們澤被天下的方式。所以,你不可以露出血肉之軀的真相跌入凡塵,否則他們會驚詫,憂慮,甚至憤怒,步步緊逼,一定要請你退回到神龕上去。”
公主泫然,隻是擺手:“我不要做他們的泥塑菩薩,我也不要他們的供奉,我什麼都不要,我可以簞食瓢飲居於陋巷,隻要他們不幹涉我的生活……”
皇後眼波一橫,略微提高瞭聲調:“可是你已經受瞭他們二十多年的奉養!”
公主一怔,斂眉垂淚,無言以對。
皇後緩和瞭容色,又溫言道:“身居高位者,隻享受尊榮富貴而不顧及所處地位給予他的責任,是可恥的,必將為世人所唾棄。你的身份高貴,享有得天獨厚的福澤,自當懂得珍惜。你的爹爹就是個惜福之人,珍視自己的身份,更明白肩負的責任。他會克制自己的欲望,去俯就臣民的要求,寬仁恭儉,禮賢下士,即位至今數十年,而百姓終不聞兵戈之聲……微柔懿恭,懷保小民,他是做到瞭。那麼微柔你呢?你可否體諒一下他的慈父之心,為瞭不負他和天下萬民的期望,做一點適當的犧牲?”
說最後一句話時,皇後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瞭我的臉,公主頓時很不安:“孃孃也要我與懷吉分開?”
“如果你堅持,你爹爹會保護你們的。”皇後說。其實她隻是在陳述事實,但聽起來卻比朝堂上任何一個言官的諫言更有打動人心的力量,“他是要保護你,為你抵擋言官的唇槍舌劍,和他們以道德大義、祖宗傢法為武器掀起的攻勢。但可想而知,隻要你和懷吉還在一起,言官就不會偃旗息鼓,但凡你們有何風吹草動,這回的廷諍便會重現,讓你爹爹面對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責難與攻擊。這會讓他很痛苦,就像今日一樣。但他還是會保護你,因為你是他最珍視的女兒,他愛你甚至超過愛他的生命。”
公主淚流滿面,為瞭避開皇後的註視,她捂住口,側過瞭身去,但雙肩仍在止不住地顫唞,使她掩飾悲傷的舉動收效甚微。
皇後嘆瞭嘆氣,又對公主道:“當初晉封你為兗國公主時,你爹爹曾親自援筆,在學士擬好的制書上給你加瞭一句:‘聰悟之姿,匪繇於外獎;微柔之性,乃蹈於自然。’……”
似一言未盡,但她也沒再繼續說,隻是轉顧我,吩咐道:“懷吉,照顧好公主。”然後自己先起身離開,朝樓下今上所處的影殿走去。
我移步靠近公主,輕聲喚她。她遽然轉身,雙手摟住瞭我的腰,把滿是淚痕的臉埋於我懷中。
“懷吉,我該怎麼辦?”她沉悶的哭聲聽起來如此絕望,“我們都被困在這裡瞭!”
4.蓼莪
我擁著她雙肩,逐漸加大力道,仿佛想拉她脫離一個無邊的漩渦,但自己心底卻也是一片空茫。仰視上方,我看不到任何光亮和希望。
最後我選擇回到這個擺脫不瞭的空間,松開手,低下`身子,半跪在她面前,讓她能平視著我,然後,對她說:“皇後的話,請公主三思。”
她含淚凝視我雙眸:“你也覺得他們說的是對的?你也要離開我?”
我避而不答,另尋瞭話頭:“公主當年不喜歡張貴妃,是因為她身居高位就在宮內濫用權利,為所欲為,自恃得寵便對官傢軟硬皆施,為自己和傢人謀利求封賞,卻沒有天子夫人應有的德行。如今公主若堅持留臣在身邊,在天下人看來,公主此舉必定也與張貴妃所為一樣,是失德的行為。”
公主惱怒道:“為何拿我與她比?這是不同的……”
“在旁人眼中並無不同。”我向她耐釋。“沒有人目睹和關心公主傢事的起因和經過,他們隻看到瞭結果,而他們看到的結果是公主不願與駙馬繼續生活,堅持要留我這個有離間公主駙馬之嫌的內臣在身邊,為此幾度自盡,脅迫官傢答應……”
“不是這樣!”公主激烈地否認,阻止我說下去。
我壓抑住心中起伏的情緒,冷靜地看著她,向她說明必須面對的現實:“那些在議論和評判這件事的人,都是遙遠的旁觀者,他們都不可能接近我們,探尋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所能感知的,隻有最後的結果。這個結果被他們斷章取義,可能是很片面的,但他們不會有興趣和耐心去像公主的母親那樣瞭解其中真相,而立即就被這片面的結果激怒瞭,因為公主的一切衣食用度皆靠天下人供奉,公主的一裘華服,一爐沉香,公主宅的每一塊磚瓦,都用到瞭他們的稅錢,他們當然希望自己奉養的公主是擁有完美德行的國邦賢媛,而非一個不守婦道的悍妻,更非一個寵信內臣,忤逆君父的惡女……而這個願望,本身是合理而正當的。”
公主泣道:“為瞭滿足他們的願望,我們就要任由他們冤枉?我必須按他們的意思,去做一個泥塑的磨喝樂?”
我隻應以一笑,苦笑。不這樣,又能如何?公主與內臣的感情,任何不認識我們的人聽瞭都會覺得荒謬而可笑罷。他們看到的,隻是一個厭棄丈夫、要挾父親的公主,以及一個挑撥離間的內臣,他們甚至會聯想到一些骯臟的東西,但絕不會嘗試去理解,更遑論同情。
“爹爹,爹爹明白的……”公主嚶嚶地哭著,提到瞭她的父親,但聲音卻顯得虛弱而無底氣。
我黯然道:“是的,他明白,他也會努力保護你,但是他的保護會令大臣們更加憤怒,因為每當君王流露出對某個人非同尋常的寵愛時,總會引起臣子的特別警惕。當這種情況出現在公主身上,他們一定會聯想到太平、安樂之禍。皇帝越維護公主,大臣便會越反對,就如皇後所說的,官傢會一次次地陷入如今這樣的痛苦之中。”
公主無語,隻是低首飲泣,好半天才又問我:“你要我怎樣做?”
我一手握著她柔荑,一手牽出中單衣袖,像以前那樣輕輕拭去她面上的淚痕,待她看起來略微平靜些瞭才問她:“那日官傢敘述公主出生時的情形,想必公主在殿外都聽見瞭罷?”
公主頷首,雙睫旋即垂下,又有兩滴淚珠滑過瞭剛才被我拭凈的面頰。
我再次引袖為她抹去那溼潤的痕跡,又道:“我聽見官傢那樣說時,真是很羨慕公主呢……我幼年喪父,母親改適他人,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你長大後有出宮的機會,可以去找她呀!”公主說。
“我後來也曾打聽到她住處,每年都會派人送銀錢給她,但自己沒去見她,因為她與後來的夫君又生瞭幾個孩子,她見瞭我會尷尬罷,何況……”我對公主勉強笑瞭笑,“我想,沒有人會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做瞭宦者……”
公主反手握住我的手,安慰般地輕喚:“懷吉……”
我瞬瞭瞬目,蔽去眼中潮濕之意,又對公主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我這二十多年中,常常會為無法報答父母顧復之恩而感到遺憾,因為我連在他們身邊盡孝的機會都未曾有過。公主能在父母身邊長大,本來就是難得的福分瞭,何況他們都如此珍愛公主……官傢常提及章懿太後恩典,而官傢對公主的顧復之恩,公主亦不會漠視罷?”
公主垂首拭淚而不答。我凝視著她,誠懇地勸道:“如那首《蓼莪》所說,這世上有兩個人,我們從出生之時起,對他們就有所虧欠,那便是我們的父母。他們生養我們,撫慰我們,庇護我們,不厭其煩地照顧我們,無時無刻不牽掛著我們,對我們的恩德如青天一樣浩瀚無際,是我們終其一生都難以報答的。而官傢,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父親,他為公主可以傾盡所有,願意舍棄的不僅僅是財富,還有他最重視的帝王的尊嚴和原則。他對公主的關愛可使一切相形見絀,包括我能給予公主的這點微不足道的溫情。面對這樣的父親,公主如何還能一意孤行,讓他繼續為保護我們而付出健康、乃至生命的代價?”
我沒有說下去,因她已經泣不成聲。她的堅持逐漸被淚水瓦解,消融在那無邊的悲傷裡,身子一點點滑落於地,散開的衣袂掩住一把瘦骨,像一朵凋零的花,隨時會被雨打風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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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的悲泣又使公主病勢加重,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瞭兩日,清醒之後她既不願進食也不願服藥,隻是倚於床頭怔怔地出神。
後來今上親臨儀鳳閣來看她,雖然他也心神恍惚,步履蹣跚。
他讓人呈膳食給公主,公主隻瞥瞭一眼便厭惡地轉過頭去,毫無食欲的樣子。
“是沒胃口麼?”今上微笑著問公主。
公主點點頭。
眼中笑意加深,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取出一個東西,遞至公主面前:“看看這是什麼。”
公主低目一看,立時睜大瞭眼鏡,訝然回視父親。
那是一碟釀梅。
“我聽說你不想進食,便帶瞭這個來。釀梅是開胃的,你小時候最愛吃瞭……但現在隻許吃兩顆,然後吃點飯菜,服瞭藥,爹爹再把剩下的給你……”
公主默默聽著,頃刻間已淚流滿面。未待今上說完,地陡然掀開被子下瞭床,跪倒在他面前。
“爹爹,”她仰面看一臉驚訝的父親,一字一宇無比清晰地說,“我可以和懷吉分開。”
5.結發
對我的處置,是在一種溫和的氣氛中討論決定的。今上再度表明不會逐我出京,隻是調到前省,且重提擢我為天章閣勾當官之事,我婉言謝絕,說:“內臣進秩向來有固定程式,須依序而來。臣品階不足,不能當此重任,若陛下加恩擢升,臺諫必有論列。”
今上便問我:“那你想做什麼呢?”
我說:“臣當年是從畫院調入後省的,如今請陛下允許臣回到那裡去。亦無須讓臣領何官職,臣若能在畫院做一個普通的內侍黃門,每日整理一下畫師圖稿,便於願足矣。”
這事便這樣決定瞭。我這起初的公主宅勾當官被調為前省畫院內侍黃門,連降數階,又遠離後宮,在外人看來也無異於受到瞭嚴厲懲罰,故此這旨意宣佈後臺諫亦能接受,不再提將我貶逐之事。這期間李瑋已離京前往衛州,也許是出自他的授意,其兄李璋上言請求今上允許李瑋與公主離異:“瑋愚矣,不足以承天恩。乞賜離絕。”
帝後試探著再問公主意見,我也取出李瑋的畫向公主敘述瞭李瑋飲禦酒前後的情形,公主看瞭看畫,命人收好,但還是搖頭:“我知道他是好人,但偏偏不適合我。我們就像兩根被綁縛在車子兩邊的轅木,看似可以一起走過千山萬水,卻永遠都不會有遇合的一天。”
於是,嘉祐七年三月壬子,今上宣佈李瑋落駙馬都尉,降為建州觀察使。與此同時,為示公允,他亦降兗國公主為沂國公主。按司馬光的意思,損其爵邑俸祿。
國朝公主的封號跟命婦的名號相似,國名不同,爵邑請受亦不同,沂國遠不如兗國,不過,這種處罰對公主來說幾乎沒什麼影響,就現時的她而言,最不重要的就是名位錢財瞭。
今上對李氏心存歉意,雖李瑋落駙馬都尉,但今上待其恩禮不衰,且賜黃金二百兩,命人傳話予他:“凡人富貴,亦未必要做公主夫婿。”
一切塵埃落定,我也到瞭必須跟公主道別的時候。我離開公主閣的前一晚,公主苦苦懇求苗賢妃允許我再陪伴她一夜,讓我們二人獨處,最後說說話。
見苗賢妃很猶豫,公主幽幽一笑,目意蒼涼:“姐姐,一待明日天亮,我與懷吉此生便不會再見瞭。”
我們此前約好瞭,一旦分別,以後便不會設法相見,哪怕在節慶典禮時都不會再見,這既是為瞭遵守向今上許下的承諾,也是為連免相見後的情難自禁。
聽女兒這樣說,苗賢妃也忍不住紅瞭眼圈,遂頷首答應瞭她的要求。
這夜銀河瀉影,玉宇無塵。我與公主並肩坐在廊中階前,簷下風鈴淅瀝,香階亂紅堆積,起風時她瑟瑟地有嬌怯之狀,我展袖護她,她亦輕靠在我胸`前,我們就這樣彼此依偎著,看夜深香靄散空庭,看月明如水浸樓臺,良久無語,惟聽漏聲迢遞。
彼時桃李凋零,梅妝已殘,但有一叢海棠正紅艷艷地開在中庭槐影裡,短墻邊的荼靡架亦綴滿白色繁花,微風過處,清香不絕。
公主看得有些興致,取下頭上漆紗冠子,走到庭中摘下花來往冠子上插。我亦隨她過去,為她選取鮮艷花朵,任她裝飾冠子。不一會兒,她的冠子上已插滿紅紅白白的海棠和荼靡。
“像不像新娘的花冠子?”她微笑著托起冠子問我。
那冠子花團錦簇地,如紅纈染輕紗,確實有幾分像婚禮上用的花冠,於是我含笑朝她點瞭點頭。
她雙眸晶亮,忽然提瞭個建議:“現在我戴上它,與你拜堂好不好?”
我大為震驚,看著她無言以對。
“我聽嘉慶子說起她與崔白的婚禮,很有趣呢,跟我下降時的儀式不一樣。”她說,帶著憧憬的神色。她的婚儀是歐陽修等學士根據周禮制訂的,頗循古制,的確跟坊間百姓的婚禮大有不同。
“我也想有個她那樣的婚禮……當初嫁給李瑋的是公主,現在與懷吉拜堂的是徽柔……”她兩睫低垂,有些羞澀地輕聲問,“懷吉,你願意麼?”
我最終答應瞭她。之前苗賢妃按公主的要求已摒退瞭所有侍從,現在公主閣中隻有我與她二人。何況,即便有人看見也無妨。現在還有更壞的結果麼?就算是死,對我來說也不具威脅性瞭。
於是她歡歡喜喜地戴上花冠,又到房中找來一幅彩緞,綰瞭個同心結,讓我與她各執一端,搭於手上,她倒行著徐徐牽我入寢閣。
“這叫‘牽巾’。”她告訴我。
然後,我們在房中對拜,再就床相對而坐。我按她的指示撥出一綹頭發剪下,她亦做瞭同樣的事,隨即將我們的頭發用絲帶綰在一起,也做同心結狀。我觀察著她動作,忽然意識到,這是“合髻”之禮,民間亦稱“結發”,是百娃婚禮上的很重要的儀式。公主當年下降,歐陽修說合髻之禮“不知用何經義,固不足為後世法”,於是公主與李瑋的婚禮上便少瞭此節。
公主又讓我取來兩個銀酒盞,用彩帶連結瞭,再與我互飲一盞,這便是俗稱的“交杯酒”瞭。飲完後她告訴我,我們要把酒盞和花冠子一起擲於床下,然後看酒盞仰合,若一仰一合,就是“大吉”。
我依言而行,與她一同擲出酒盞和花冠子。她很關心結果,促我下床去看酒盞,我查看之後卻發現不盡如人意,酒盞都是口朝下覆於地面的。
“怎樣?”見我無語,她蹙著眉頭很緊張地問。
“很好,一仰一合。”我微笑對她說。與此同時,我悄然伸手到床下,把一個酒盞例轉,使盞口向上。
她仍不放心,自己下床來查看,果真見到一仰一合的情況才松瞭口氣,開心地笑。
少瞭賓客祝賀的環節,此後便是“掩帳”瞭,我們心照不宣地和衣並臥於床上,兩人之間保持著半尺左右的距離,暫時都沒去碰觸對方。
沉默半晌後,她問我:“懷吉,現在是什麼時辰瞭?”
“應該過三更瞭。”我回答,又道,“公主早些睡罷。”
“我不睡。”她黯然嘆息:“我怕醒來的時候你己經不在我身邊。”
6.空衫
這淡淡一語聽得我心中淒鬱,側首去看她,見她目中有微波一現,漾動在燭紅光影裡。
我們相處的時間所剩無多,我不希望最後的結局是執手相看淚眼,於是,我對她微笑:“公主,以後我也會守護在你身邊。”
她回眸凝視我,顯得有些迷惘。
“我還會陪伴著你,”我告訴她,“當你賞月時,我就在這宮廷的某個角落,與你沐著同樣的月光;當你遊園時,我會站在拂過你的清風觸得到的宮墻外,可以聞到從你身側飄過的花香;當你練習箜篌時,我還是處於離你不遠的地方,或許也取出瞭笛子,在吹奏和你一樣的樂曲……雖然不能像以前那般如影隨形……”
“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公主心裡。”公主忽然接過話頭,提起瞭這句兒時的戲言,這令我心襟一蕩,怔忡著忘記瞭原本想說的話。
她側身微微挨近我,輕聲說:“後宮與集英殿之間隻隔著一道宮墻,宮苑內長著一株很高的桃花樹,枝葉伸出瞭墻頭。以後每年的立春、花朝、寒食、端午、七夕、重陽、立冬,我都會親手用彩繒剪成花勝,掛在那株桃花樹上。每逢那些節日,你就去集英殿外看看,看見花勝,就當見到瞭我。”
我頷首說好。感覺到她語意憂傷,身體在輕輕發顫,便握住瞭她一隻手,借此將無言的安慰與我的溫度一起傳遞給她。
她與我相依須臾,又問:“懷吉,你說,人會有來生麼?”
我答道:“應該有罷。人死瞭,也許就像睡著瞭一樣,等醒來時就換瞭個軀體和身份,可以開始全新的生活。”
“那麼,下輩子,你一定要找到我。”她給我下瞭這溫柔的命令,想瞭想,又道,“下一世,我肯定不會是公主瞭,就做一個尋常人傢荊釵佈裙的女子罷……你呢,多半會是個穿白襴的書生……有一天,我挽著籃子采桑去,你手持絲鞭,騎著名馬,從我采桑的陌上經過,拾到瞭我遺落的花鈿……”
她憧憬著彼時情景,嘴角不由逸出瞭笑意。我亦隨之笑,卻也不忘提醒地:“如果你是荊釵佈裙的采桑女,一定不會有閑錢去買花鈿。”
“這樣呀……”她煩惱地蹙起瞭眉頭,對這詩詞裡常描繪的情景不便實現深表失望。思前想後,她還是不準備放棄原來設計的情節,提出瞭個解決方案:“我可以早起晚歸,多采點桑葉,多掙點錢,就能買花鈿瞭。”
我心念一動,存心去逗她:“那你一定要努力,幾天幾夜都不能睡,多采點桑葉,掙多點錢,才夠買兩盒花鈿……”
她很不解:“為什麼要買兩盒?”
“你貼一盒在自己臉上,再灑一盒在我即將經過的路上。”我正色解釋道,“因為你著急嫁給我,隻有這樣才能確保我拾到你‘遺落’的花鈿……哎喲……”
有這聲“哎喲”,是因為她狠狠掐瞭我一把。
“誰想嫁給你瞭?”她不忿地反問。
我笑而應道:“哦,原來剛才我是在做夢,夢見有人問我願不願意跟她拜堂……”
她又羞又惱,不輕不重地踹瞭我一腳,然後轉身背對我,還刻意拉開瞭距離,佯裝生氣不理我。
我這才抑住笑意,輕喚瞭她兩聲,她紋絲不動,於是我靠近她,在她耳邊溫言說:“好罷,我承認,是我著急想娶你,所以整天騎著馬在你身後晃悠……還舉著一把大扇子,對著你拼命扇風……”
她果然很詫異,忍不住開瞭口:“為什麼要扇風?”
“為瞭要你的花鈿盡快掉下來。”
她嗤地笑出聲來,終於肯轉身回來面對我:“如果你下輩子還這樣貧嘴,惹我生氣,我就天天罰你跪磚頭。”
我故做哀戚狀,嘆道:“有這麼慘的麼?我這一世這樣過也就罷瞭,卻難道下輩子還要受你奴役?”
大概是擔心剛才的話傷及我自尊,她立即補救:“我是說你惹我生氣我才這樣對你呀,如果你好好的,誰會折磨你呢?”
見我並不表態,她又向我描述瞭一個美好前景:“我會對你很好的……你讀書時,我會為你點一爐香;你與字時,我會為你磨一泊墨;你作畫時,我會為你調好所有的顏料……有時候你累瞭,想活動活動筋骨,或舞劍,或投壺,我就在旁邊為你彈箜篌……”
想著那情景,我不禁笑:“吵死瞭。”
她瞪瞭我一眼:“真是對牛彈琴!”
興致並未因此消減,她又仰望上方,含笑憧憬,“清明寒食,我們一起出去遊春賞花;七夕中秋,我們又可以一起坐在屋前簷下品月觀星……這樣的時候,你一定會想作詩,那麼我就……”
我不待她說完,即刻接話道:“你就在旁邊吃芋頭。”
她坐起來,雙手舉起一隻錦繡枕頭,朝我劈頭劈面地亂砸一氣,怒道:“我是說我就與你唱和!”
我本想繼續調侃她,但已笑得無力再說。她瞪瞭我半晌,到最後唇角一揚,那怒色終於掛不住,一下子消散無蹤,她又在我身邊躺下,抱著我一支胳膊,把臉埋在我衣袖中,亦笑個不停。
聽著她一連串輕快的笑聲,我的笑容逐漸消散在她目光沒有觸及的空間裡。
這些天來,我見她流瞭太多的淚,現在很慶幸我們還能有這樣一段歡愉的時光,希望我最後留給她的是我的明亮笑顏,而那些無法泯滅的悲哀和傷痛,就讓它們暫時沉淀在心底,在我離開她之前,絕對不能讓她在我眸中看見。
在她抬眼看我時,我會再次對她笑,盡量讓她忘記,伯勞飛燕各西東,就在天明之後。
她後來也一直在笑,直到有瞭倦意,才迷迷糊糊地在我懷中睡去。
我擁著她,卻未闔目而眠。待到月隱星移,炷盡沉煙,我悄無聲息地起身,想就此離去,卻發現一段衣袖被公主枕於頰下,不好抽出。
我欲托起她的頭,再移開衣袖,但又想到她最近精神欠佳,睡覺極易驚醒,這樣碰觸,多半會令她醒來。於是,我一手停留在原來的位置,另一手解開衣帶,先抽出這隻手,小心翼翼地縮身脫離這件寬衫,最後才讓不動的手從被公主枕住的袖子中一點點滑出來。
如此一來,我可以脫身離開瞭,而公主依然枕著那段衣袖兀自沉睡。
我在她床前佇立良久,默默註視著她,想把她此時的樣子銘刻到心裡去。
少頃,漏聲又響,四更天瞭,我必須離去。
緩緩俯身,我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她似有感覺,睫毛微微顫瞭顫,但終於沒有醒來。手無意識地撫上那件空衫的胸襟,她又側身朝那裡挨去,仿佛還在依偎著我。
枕著留有我餘溫的空衫,唇際笑意輕揚,她熟睡中的神情像嬰孩般恬淡安寧。
這是她此生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象。
這一年,她二十五歲。
7.淑妃
我回到翰林圖畫院,作為一位普通的內侍黃門,做著與少年時相似的工作,每日默默整理畫稿,為畫師們處理雜務,一切似乎沒什麼不同,除瞭知道我經歷的人偶爾會在我身後指指戳戳。
自回歸前省之後,我一直沒再見到今上,但嘉祐七年八月,他忽然親自來畫院找我,像是信步走來的,身邊隻帶瞭兩名近侍。
他召我入一間僻靜畫室,摒退侍從,命我關好門,才開口問我:“你與崔白是好友罷?”
我頷首稱是,然後,他徐徐從柚中取出一卷文書遞給我,一言不發。
我接過展開一看,不由大驚——那是當年我代崔白傳給秋和的草帖子,議親所用,上面序有雀白三代名諱及他的生辰八字。
“董娘子現在病得很重,臥床不起,一個內人幫她整理奩盒,在最深處發現瞭這草帖子。”今上面無表情地說。
我立即跪下,叩首道:“董娘子與崔白雖曾有婚約,但那是在她服侍官傢之前,此後他們絕無來往,請官傢明鑒,勿降罪予他們。”
今上看著我,淡淡問:“這草帖子,是你送進宮來的罷?”
我承認,低首道:“臣自知此舉有悖宮歸,罪無可恕,請官傢責罰,惟願官傢寬恕董娘子與崔白,勿追究此事。”
言罷我向他行稽首禮,伏拜於地。
他嘆瞭嘆氣,道:“你平身罷。我今日來這裡,隻走想求證這事,不是為追究誰的罪責。”
他從我手裡收回帖子,自己又看看,忽然問我:“這帖子是什麼時候給她的?”
我如實作答:“慶歷七年歲末。”
“慶歷七年歲末……”今上若有所思。大概是想起瞭其後發生的宮亂之事,他眼神甚惆悵,其間的因果於他來說也不難明瞭瞭。
“難怪,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不快活……”他喃喃低語,隨後讓我取來火折子,點燃草帖子,默然看它化為灰燼,再起身朝外走去。
見他步履蹦跚,我上前相扶,他亦未拒絕,在我攙扶下走到瞭畫院西廡附近,卻聽見前方不遠處有人喧嘩,像在爭論什麼。
說話的人是兩位衛士。相隨的近侍欲上前提醒他們官傢駕到,今上卻先擺手止住,自已往前逼近兩步,隱身於廊柱後,聽衛士說下去。
衛士甲說:“人生貴賤在命。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此乃至理名言,不可不信。”
衛士乙則道:“這話不對。天下人貴賤是由官傢決定。你今日為宰相,明日官傢一道聖旨下來,就可把你貶削為平民匹夫:今日你富可故國,明日官傢一不高興就可能會把你抄傢沒藉。所以說官傢是天下至尊,有這生殺予奪的權力。”
二人繼續爭論,誰也說服不瞭誰,直爭得面紅耳赤。今上看在眼裡,也不現身評判,而是折回畫室,命我取來筆墨信函,手書禦批:“先到者保奏給事,有勞推恩。”一式兩份,分別封入信函,然後喚來兩名衛士,先命乙攜一信函送往內東門司。等瞭片刻,估計乙將至半道瞭,再才命甲帶另一信函相繼而去。
今上留在畫院中等待。若按他的安排,應該是乙先到,經內東門司確認後會獲推恩補官,但少頃內東門司派人來回稟,卻是保奏甲推恩。今上訝異,問其中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乙跑得太快,半道上扭傷瞭腳,結果被甲趕超,所以先到的是甲。
今上聽後久久不語,最後喟然長嘆:“果然是命!”
第二天,他便命翰林學士王珪草詔,正式立養子趙宗實為皇子,賜皇子名為“曙”。據說王珪曾問他可否再等等,看後宮嬪禦能否生下皇子,今上黯然道:“若天使朕有子,那豫王就不會夭折瞭。”
發現草帖子後,今上非但沒有怪罪秋和,還於九月中把她升為充媛。皇子既立,今上依制親赴近郊明堂,祭祀齋戒。而這期間秋和病情惡化,沒等到今上回宮便已薨逝。彌留之際,她懇求皇後勿遣人把自己病危的消息告訴今上,說:“妾不幸即死,無福繼續服侍官傢與皇後。官傢連日為國事操勞,又在宿齋之中,請勿再告訴官傢此事,以免令他煩憂難過,損及心神。”
皇後泫然從之,未將噩耗傳往齋宮。
今上回宮,見秋和已香消玉殞,返魂無術,頓時大悲,親為其輟朝掛服,慟哭於靈前。臨奠之時今上即宣佈追贈秋和為婉儀,過瞭兩日,今上淒惻悲戚之情愈增,又加贈秋和為淑妃,還特遷瞭她父親及其弟侄四人的官。
或許今上仍覺這並不足以表達他對秋和的虧欠,他又命臣下為秋和定謐,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國朝隻有皇後才有謚號,妃嬪向來無此待遇,而且今上同時還宣佈要為秋和行淑妃冊禮,下葬之日給予她有軍功者才能享有的鹵簿儀仗。
自溫成之後,他還沒有對哪位嬪禦的離去表達過如此深重的悲傷,這又引起瞭司馬光的註意。他上言力諫今上罷議董淑妃謚號及冊禮之事,其葬日不給鹵簿,凡喪事所須,悉從減損,不必盡一品之禮……以明陛下薄於女寵而厚於元元也”。
今上沒有立即允納司馬光諫言,於是宮城內外議論紛紛,都在猜測這回君臣誰將妥協。而聽說後來打破僵局的是皇後,她勸今上道:“淑妃溫柔和厚,生性淡泊,與世無爭。在她生前,陛下曾多次想令其進秩,她皆力辭不受,也是因仰慕陛下聖德,故一心秉承陛下恭儉寡欲之風。而今陛下加恩至此,淑妃賢德,自然當之無愧,但陛下恩寵過盛,卻非她所願。
冊禮之事,淑妃若在世,必會再度堅辭,而謚號鹵簿,淑妃泉下有知,更難心安。”
今上憶及秋和平生行為,亦同意皇後觀點,這才按下冊禮謚號鹵簿之事不提。
經歷公主一事,今上已心力交瘁,老瞭一輪。現在秋和病故,對他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愈發摧毀瞭他的健康,何況,從立皇子之時起,他似乎就對人生不抱什麼希望瞭。身體每況愈下,他人也一天天消沉下去,有次我在集英殿外遠遠看見他,發現他枯瘦憔悴,須發花白,身形完全是個老頭模樣瞭,而其實他這時也不過才五十三歲。
這年十一月,宮中傳出李瑋復為駙馬都尉的消息。據說這是今上在病榻上向公主提出來的,他始終希望女兒回心轉意,仍做李傢媳婦。而公主也答應在名義上與李瑋復合,但要求繼續留在宮中,不回公主宅與李瑋同居。
我可以猜到她的想法。她早已不冀望還能與什麼人有姻緣之分,那麼讓李瑋恢復駙馬名位也不是難以接受的事,隻要他那丈夫的身份繼續停留在名義上。
於是今上隨即下旨,進封沂國公主為歧國公主:建州觀察使、知衛州李瑋改安州觀察使,復為駙馬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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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八年三月辛未晦,今上崩於福寧殿。
這天日間,宮內人並沒覺得他有何不妥,雖然有疾在身,但他飲食起居尚平寧。夜間睡下不久後,他遽然起身,呼喚左右取藥,且連聲催促近侍速召皇後來。
據福寧殿內的侍者說,皇後到殿中時,今上已虛脫無力,連話都說不出,看見皇後,他流下淚來,用手指瞭指自己的心。
皇後忙召醫官診視,投藥、灼艾等急救方法都試過瞭,仍回天乏術。皇後無措,最後隻得坐於他床頭,半擁著他,低聲在他耳邊說著一些別人無法聽清的話。
時至丙夜,今上在皇後含淚凝視下松開瞭她的手,與世長辭。
在醫官確認今上晏駕後,殿中內臣欲開宮門召輔臣,皇後這時拭凈淚痕,站起來,厲聲喝止:“此際宮門豈可夜開!且密諭輔臣黎明入禁中。”
然後,她又喚來侍奉今上飲食起居的內臣,不動聲色地吩咐道:“官傢夜間要飲粥,你快去禦廚取來。”
環顧殿中,她發現醫官此刻已離開,當即命人再去召他進來,然後讓幾名內臣守著醫官,不許其擅出福寧殿半步。
後來她引導十三團練趙曙即位之事更成瞭朝廷內外流傳的傳奇:
皇帝暴崩後,皇後秘不發喪,隻密召趙曙入禁中。次日,她命宣輔臣至福寧殿見駕。宰相韓琦等人至福寧殿下,扣簾欲進,內侍方才告訴他們:“皇後在此。”
韓琦止步肅立,皇後於簾後泣而告之官傢上仙之事,眾臣隨即伏地哭拜。而皇後稍抑悲聲,問韓琦道:“如今該如何是好,相公?眾人皆知,官傢無子。”
韓琦應道:“皇後不可出此言,皇子在東宮,何不便宣入?”
皇後道:“他隻是宗室,又沒有太子名分,立瞭他,日後會否有人爭?”韓琦斬釘截鐵地回答:“皇子是大行皇帝下詔所立,也是唯一嗣子,他人能有何異議!”
得到這個答案,皇後唇角微揚,示意侍從卷簾,這才對韓琦直言:“皇子已在此。”
簾幕卷起,韓琦等人驚訝地發現皇子趙曙已立於皇後身側,皇後神情淡定,而皇子一臉憂懼。
在輔臣一致擁護下,趙曙即位為帝,尊皇後曹氏為皇太後。
趙曙休弱多病,廠向又敏[gǎn]多思,陡然當此重任,一時難以承受如此重負,患上心疾,常於禁中號呼狂走,不能視朝。輔臣商議後請皇太後垂簾聽政訓於是,在皇帝抱恙期間,皇太後禦內東門小殿,面對滿朝重臣,端然坐在瞭簾後訓大行皇帝廟號定為“仁宗”。嘉祐八年十月甲午,仁宗皇帝下葬於永昭陵。
那日宮中內臣送葬者眾,我亦在其中,待回到宣德門前時天色已晚,宮門將閉,卻見一位內侍從宮中匆匆趕來,對守門使臣說:皇太後先前吩咐,這門暫且多留片刻,等張先生回來。”
我聽後不禁出言問那內侍:“你說的張先生,可是張平甫先生麼?”
內侍回答:“當然是他。今日皇太後下旨,升他為內侍省押班。前幾日已派人去召他瞭,算好是今日回來,所以吩咐留門等他。”
話音才落,便聞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我回首望去,見一全身縞素之人正策馬馳來,身材頎長,眉目清和,正是我們剛才提到的張先生。
他在宣德門前下馬,宮門內外的內侍辨出是他,立即蜂擁而上,有請安的,有牽馬的,有為他撣灰拂塵的,一個個皆爭相獻媚示好。而他平靜如常,隻是朝他們很禮貌地略一笑,然後抬首舉目,大步流星地向柔儀殿方向走去。
夕陽西下,為鱗次櫛比的碧瓦紅墻鍍上瞭金色的光。我隱於宮墻下的陰影中,目送張先生走進覆於這九重宮闕之間的流霞金輝裡,漸漸意識到,對皇城中的宦者來說,這是張茂則時代的開始。
8.時代
皇太後曹氏聽政十三個月後撤簾還政,皇帝趙曙開始視朝。
在太後垂簾期間,入內都知任守忠常在太後面前說皇帝不是,而一旦皇帝親政,他又在其面前換瞭副諂媚的嘴臉,編造事跡詆毀太後,意指太後不欲還政,乃至有廢立之心,令皇帝心存芥蒂,甚至停止每日定省,公開流露對太後的不滿。
朝中重臣見兩宮不睦,都頻頻上言,兩廂勸解,而司馬光在勸解之餘更寫下洋洋千餘言彈劾任守忠,列出他結黨營私、收受賄賂、欺凌同列、貪污財物、編造謠言、離間兩宮等十備具體罪狀,要求皇帝將其處斬。在他引導下,呂誨等言官連續進言,前後上疏十數章,交章劾之,終於迫使皇帝下令將任守忠貶黜出京,薪州安置。
任守忠雖然被逐,皇帝與太後的關系卻未修復。趙曙待太後冷淡,又把仁宗留下的四名幼女遷出原來的宮室,讓自己的女兒住進去。此舉令司馬光痛心疾首,怒發沖冠,上疏直指皇帝忘恩負義,說:“臣請以小喻大。設有閣裡之民,傢有一妻數女,及有十畝之田,一金之產,老而無子,養同宗之子以為後,其人既沒,其子得田產而有之,遂疏母棄妹,使之愁憤怨嘆,則鄰裡鄉黨之人謂其子為何如人哉?以匹夫而為此,猶見貶於鄉裡,況以天子之尊,為四海所瞻仰哉!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
此後趙曙略有慚色,在皇後高氏及歐陽修等輔臣簳旋下,才重新開始定省太後。
在冷對太後的同時,趙曙也對自已的親生父母流露出尊崇眷顧之意。趙曙生父汝南郡王趙允讓薨後被追封為濮王,趙曙即位次年下詔命群臣議崇奉濮王典禮。宰相韓琦、參知政事歐陽修等主張皇帝稱濮王為皇考,因為”出繼之子於所繼、所生父母皆稱父母,“而臺官呂誨、范純仁、呂大防及諫官司馬光等則力主稱仁宗為皇考,濮王為皇伯,說”國無二君,傢無二尊”,若皇帝稱濮王為父,將置仁宗於何地?
臺諫派與宰執派互不相讓,長篇累犢地上疏辯論,令這一場爭論延續瞭近兩年,史稱“濮議”。治平三年,皇太後發出手書,允許皇帝稱濮王為父,尊濮王為濮安懿皇,其三位夫人並稱後。趙曙旋即頒佈手詔,說:“稱親之禮,謹尊慈訓。”臺諫請罷詔命,趙曙置之不理,最後把呂誨、呂大防、范純仁三人貶放於外。
這場爭論中,朝中臣子更傾向於臺諫派,宰執派常被目為奸佞小人,尤其是在辯論中引經據典,為皇帝稱親提供重要理論依據的歐陽修。
趙曙多病,在位不足四年即駕崩,廟號”英宗”。此後登基的是其二十歲的長子,現已改名為趙頊的大皇子仲針。
在趙頊即位不久後,因“濮議”一事與歐陽修結怨的政敵便展開瞭對他的攻擊。
先是歐陽修夫人薛氏的從弟薛宗孺與歐陽修有私怨,在朝中散佈謠言,說他與其長媳、吳充之女私通,禦史彭思忠、蔣之奇遂借此飛語彈劾歐陽修。
但他們拿出的證據卻是軟弱無力的。吳氏小字“春燕”,他們便找出瞭歐陽修的幾首詞,說裡面既有“舂”又有“燕”,是暗藏吳氏之名。
皇帝趙頊在此事上很堅定地支持歐陽修,甚至當面怒斥蔣之奇,說:“你們大事不議,卻愛抉人閨門之私!“隨後將彈劾歐陽修的臺官一個個逐出朝堂,但仍有臺官繼續論歐陽修“私媳”之事,而歐陽修也心灰意冷地自請補外,皇帝不許,他便一再上疏懇求。
治平四年三月間,我送畫院畫師完成的英宗禦容圖卷去秘閣供奉,偶遇從寶文閣出來的歐陽修。多年不見,他仍一眼便認出瞭我,很友善地喚我:“梁先生。”
一直以來,他對我與公主都懷有一種長輩般的關愛之情,在我們受到言官猛烈抨擊的時候,他都沒有隨眾指責過我們哪怕一次。如今聽見他招呼,我心中一暖,立即向他施禮,寒暄道:“久不相見,相公安否?”
參知政事是副相,平時眾人亦尊稱其為“相公”。但歐陽修一聽卻搖頭,微笑道:“從今日起,我不再是參政瞭,先生不可再稱我‘相公’。”
我訝然脫口道:“這卻從何說起?”
歐陽修道:“今上己接受我辭呈,免去我參政之職,命我出知毫州。明日我便要離京瞭,所以適才去寶文閣,拜別仁宗皇帝。”
寶文閣內藏仁宗禦書,亦供奉有其禦容,仁宗朝臣子離京通常都會前來拜別。
歐陽修的事被臺官鬧得沸沸揚揚,我是知道的,此刻聽他這樣說,不免深感遺憾,道:“臺官所言之事,今上已辨查其誣,貶黜構陷之人,相公為何仍要求去?”
歐陽修沒有細說原因,僅應以寥寥一語:“我隻是覺得累瞭。”
我聞之感慨,又聯想到當年言官說他“盜甥”一事,遂嘆道:“相公一生性直不避眾怨,惜為言者所累。”
歐陽修聽瞭展顏一笑,道:“我年少時曾請僧人相面,僧人說我,耳白於面,名滿天下:唇不著齒,無事得謗”如今看來,這話倒是應驗瞭。”
我聽後仔細打量他,果然發現他耳朵比面部要白,“唇不著齒”外表倒看不出,不知是何意,我亦不好開口去問他,便隻是微笑。
與我相對而笑須臾,他又斂去瞭笑容,對我正色道:“我這一生確實受,風聞言事,所累,兩次名譽受損,也弄得身心皆疲,苦不堪言,然而,我還是很慶幸,我的仕宦生涯是在這個言路開明的時代度過的。”
我一怔,開始品味他的話,而他繼續說瞭下去:“臺諫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國君濫用皇權,宰執獨斷專行,下可監察百官,肅清風紀,令奸佞腐敗之徒無處藏身,不致政事敗壞。而言者強調身居高位者的品行道德,乃至不容其有一點瑕疵,動輒上言論列,其實也是政治清明的表現,盡管在兩派相爭中,不矜細行,常被對方用作構陷定罪的借口。國朝臺諫之中,固然也有利用職權以報私怨、伐除異己的小人,但更多的卻是不畏權貴、不圖私利、剛正敢言的君子。有他們在,夏竦那樣的權臣不能一手遮天,溫成那樣的女寵沒有禍國的機會,張堯佐那樣的外戚難以借後宮之勢雞犬升天,而任守忠那樣的奸佞內臣更無法弄權幹政……風聞言事自然有其弊端,但總好過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臺諫形同虛設,國君恣意,為所欲為,以致女寵、近侍、外威皆可典機密、幹涉朝政,又或朝廷重臣獨攬大權,不避親嫌,以致一門盡為顯官,騶仆亦至金紫,道德淪喪,風俗敗壞,而言者又畏懼強權,既無法獨立言事,又不敢指責身居高位者的過失,百姓縱有意見,亦不能明說,隻能把對其供奉之人的不滿化作滿腹譏議,私下流傳……那麼,大宋也到瞭氣數將盡的時候。”
此時他肅然回首,望望身後的寶文閣,目露感懷留戀之意,然後再道:“好在我遇到的君主仰懼天變,俯畏人言,嚴於律己,又並不乏辨識力,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從諫如流,國傢言路開明,所有人都受到言者監督,無人可肆意妄為、獨斷專行“所以,我很慶幸生在這個堪稱海晏河清的時代……”
說到這裡他略略停頓,著意看瞭看我,才又道:“雖然我們都曾被時代誤傷。”
9.桃夭
無論是仁宗在世的最後一年,還是在英宗治下,公主皆隨母親居住,盡管宮外的公主宅內還有一位她名義上的夫君。但這種情況在趙頊即位後有瞭變化。
趙頊是公主鐘愛的侄子,從小便與她相處融洽。即位後不久,他便把公主進封為楚國大長公主,給予她的爵邑為當朝皇女之最。他對公主的態度令苗娘子忽然懷有瞭新的希望,幾次找人代為勸說,想請皇帝允許他這位大姑姑與姑父離異,改嫁他人。但趙頊並不答應,當面正告公主母女:“仁祖當年復李瑋駙馬都尉之名,便是希望姑姑能繼續做李傢媳婦,尊人倫之婦順,廣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賢,以儀我皇室。姑姑事仁祖純孝,故願遵父命,與李瑋再續前緣,以篤外傢之愛,如今豈可因仁祖上仙,便不顧遺訓,而有改適他人之心?若姑姑執意如此,頊不敢阻止,但請姑姑三思,姑姑與姑父不諧,已使仁祖有遺恨,若再離絕李氏,仁祖泉下有知,又該如何痛心?”
公主默然,並不反駁,而趙頊又提出瞭一個要求:“姑姑既與李瑋有夫婦之名,長居宮中總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譏議。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調,方為兩宜。”
在他的極力勸說下,公主終於同意,按他的意思,回到瞭公主宅。而趙頊也隨後宣佈廢除“尚主之傢,倒降昭穆一等”的規定,並正式下詔,要求以後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禮,如尋常人傢新婦那般侍奉舅姑。
據說,在公主將要上車回本宅之時,趙頊曾向她欠身致歉,說:“對不起,姑姑。可是所有皇室中人都一樣,既不能放縱自己的欲望,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責任。”
有好事者把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瞭我,一邊說一邊窺探我的表情,而我沉默地聽著,面上波瀾不興,心裡也沒有他們期待的情緒驛動。因為我知道,對公主來說,結局早已註定。公主的花期已在她二十五歲時結束,凋零的花瓣棲身何處,其實已並不重要。
可想而知,她在公主宅與李瑋過的是絕對“相敬如賓”的生活,他們彼此都受傷太重,破裂的關系他們也不會再嘗試修復,能各自保持安靜的狀態便好。有一次我聽一位畫師說起他在李瑋園中看貝李傢小公子,細問之下我得知,那是韻果兒所出,而公主並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很可能永遠都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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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節慶,我都會去集英殿的宮墻下,看公主為我裁剪的花勝。她也從不失約,當天黎明即把花勝掛上桃花樹梢,待我等到集英殿院門開啟,進到院中的時候,那些越過墻頭的彩繒花片早已迎著清風在枝頭飛舞,像一群尋香的蝴蝶。
年復一年,都是如此。她回公主宅長居之後都沒有放棄這個習慣,總會在節日前一天入宮,依舊於黎明時分掛上花勝。
有一年七夕,她不知為何來得晚瞭,我等到將近午時才見桃花枝頭有花勝掛出,是桃在一根竹枝之上,伸到桃花樹上掛好。
是公主親自掛的麼?我快步靠近宮墻,隱隱聽見裡面傳來的環佩聲。
我呆立在原地,看著那竹枝高低起伏,使一片片彩繒裁成的花朵綻放在花期已過的桃花樹梢,久久難以移步。
“梁先生!”忽然有人從對面的秘閣處跑來,揚聲喚我。
他的聲音很大,我尚未收回的目光覺察到花樹上方的竹枝顫瞭顫,然後帶著枝頭的花勝倒瞭下去。
來人已跑到我身邊,我倉促地轉身面對他,發現他是許久不見的白茂先。
他當年在公主夜扣宮門之後也遭到瞭處罰,被貶往前省書院做小黃門。後來英宗即位,幾位年輕公主入禁中居住,缺少內臣服侍,小白便又被調到後省做事。
小白現在已長成瞭一位俊秀的青年,穿著內侍高品的公服,手中捧著一些卷軸,神采飛揚。
“不錯,進階瞭。”我含笑對他說。
他謙恭地朝我欠身,微笑道:“全仗先生教導。”
我與他寒暄幾句,看看他手中的卷軸,又隨口問:“這是什麼?”
“公主在學飛白,要我來寶文閣取仁宗皇帝禦書給她臨摹。”小白回答。
公主?我有些訝異,但旋即明白瞭,他指的是他現在服侍的某位長公主,因他是在英宗朝入侍那位長主,所以現在還保留著原來的習慣,稱她為公主——與我一樣,他口中的公主就是指他心裡眼裡的公主一人。
“公主的飛白已經練得很好瞭,太皇太後也經常教她,說她很有靈氣呢……”小白繼續描述他的公主的情形,目中閃爍著從心底浮升而出的喜悅。
我惘然地看他,有一些不安的感覺。
他渾然不覺,又獨自與我說瞭半天,仍忘瞭跟我解釋那位公主是誰,仿佛認為這是普天之下的人都會知道的事。
最後他終於意識到時間問題:“哦,公主還在等我呢,我得走瞭。先生多保重!”
不待我回答,他便樂呵呵地捧著仁宗禦書跑開瞭。我上前數步,本想喚住他,為他與公主的相處方式稍作提醒,但他已迅速消失在院門外。我默然止步,也想到或許我的勸誡不會起到任何作用。當年皇後與張先生何嘗未提醒過我,但一切還是如此發生,無法逃避的是宿命的淵藪。
回首再觀桃花枝頭,已不見竹權探出。我本以為公主已離開,但佇立之下,卻又聽見越墻的微風送過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我緩步上前,雙手撫上朱粉紅墻,面朝她可能存在的方向。
也許她就在這面墻的後面:
也許她也正以手撫墻,探尋我所在的方向:
也許就在這一刻,我們手心相對,而彼此目光卻在這紅墻屏障兩側交錯而過……起風瞭,她會冷麼?我伸出瞭手,她還能感覺到些許溫度麼?
我愴然仰面,望向浩渺天際。
秋水長空有彤雲縹緲,今晚應可見煙霄微月,星河皎皎。但少的是金風玉露,多的是銀漢迢迢,又有誰能伴在她身邊,與她同品這銀燭秋光,共渡那天階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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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後,花勝掛出的時間越來越晚,我有不祥的預感,留意打聽,才得知公主已有頑疾在身,常常胸口疼痛,體虛乏力,偶爾還會有暈厥現象。
每到節慶之時,她還是堅持回宮來掛花勝,我還是早早去等待,雖然可能會等到很晚,但無論如何,總能等到。
但,熙寧三年花朝節這天,我從黎明時分直等到將近黃昏時仍未見花勝出現在樹梢,隻有那滿樹的桃花,正對著春風開得喧囂。
她一定是回瞭宮的,我還聽人說,昨日最後進入宮城的是她的車輦。
而為何花勝始終不見?
我眼睛牢牢盯緊桃花枝頭,那上方每一次的花技搖曳都令我心跳加速,而事實證明,那隻是春風開的一場又一場玩笑。
夜幕降臨時,我終於等到瞭結果,墻頭升起的不是彩色的花勝,而是刺目的白幡,層層疊疊地,像即將迎面蓋下的白色巨浪。
一陣哀戚哭聲從後宮傳來,不久後宮中殿門開啟,許多內臣奔走相告:楚國大長公主薨……她死於我們分離後的第八年,熙寧三年的春天。
皇帝趙頊命人把她靈柩送回公主宅,然後親幸其第臨莫,哭之甚哀。
他追封公主為秦國大長公主,並命輔臣為她議謚,最後他親自選定瞭“莊孝”二字,因為“主事仁祖孝”。
另外,他還把李瑋貶到瞭陳州,公佈於眾的罪名是“奉主無狀”。
尾聲雙喜
熙寧三年,崔白再次步入闊別已久的翰林圖畫院,而這次,他的身份是圖畫院藝學。
此前皇帝趙頊要尋畫師為垂拱殿屏風畫一幅《夾竹海海棠鶴圖》,又嫌畫院諸人畫風呆板,流於程式,欲覓筆法有新意者執筆,太皇太後曹氏便向他推薦崔白,贊其畫風不俗,於是趙頊召崔白入宮,與另外幾位著名畫師艾宣、丁貺、葛守昌共畫這巨幅屏風。
完成之後,崔白所作部分為諸人之冠,皇帝龍顏大悅,當即下旨將崔白補為圖畫院藝學。而崔白一向灑脫疏逸,不想受畫院約束,再三力辭求去,最後皇帝恩許其不必每日在畫院供職,“非禦前有旨,毋與其事”,崔白這才勉強接受,做瞭這畫院高官。
如今的年輕天子與兩位先帝不同,充滿蓬勃朝氣,從即位之初起便立志革新,以富國強兵,後來任王安石為相,大刀闊斧地變法度、易風俗,而畫院格局也在他變革計劃之內。故此,崔白如魚得水,改變瞭上百年來畫院較藝以黃簽父子筆法為程式的狀況,令大宋畫院進入瞭一個生機勃勃的全新時代。
自我回歸畫院後便幾乎沒有出宮的機會,在崔白重入畫院之前我們未曾相見,久別重逢,我們格外欣喜,獨處敘談一番後,崔白取出瞭一卷畫軸,雙手遞給我,道:“當年離開畫院時我曾向懷吉承諾,要送給你一幅畫,這麼多年來,我畫過許多,但都沒有覺得很滿意、不辱君子清賞的。幾年前總算畫成一幅,稍可一觀,如今便贈與懷吉,望賢弟笑納。”
我謝過他,接過一看,見畫的是郊野一隅,山坡上立有秋樹竹枝幾株、袁草數叢,一雙山喜鵲斜飛入畫面上方,雌鳥已立於殘樹枯枝上,在對著左下方一隻蹲著的野兔鳴叫,而雄鳥尾隨著它,正展翅飛來。
這是幅我前所未見的佳作,運用瞭多種技法:山喜鵲、竹葉、秋草是雙鉤填彩,筆法工謹細膩,而荊棘和部分樹葉葉脈用的卻是沒骨法,暈染寫意,不用墨筆立骨。
樹幹筆意粗放,土坡線備是用淡墨縱情揮毫而成。那野兔皮毛更是一絕,並沒有輪廓邊線,也很難用某種特定的技法來形容,毛是一筆筆畫出的,與真實皮毛一樣,層次分明,長短不一,既有柔密細軟的內層絨毛,也有粗直挺健的外層長毛,一根根描畫細致之極,仿佛一伸手便可體會到那一片溫軟細密的觸?感。整幅畫可說是集國朝眾傢之長,筆意粗細共存,卻又能和諧相融,令人嘆為觀止。
然而,最令我驚訝的,是他對畫中鳥獸神情的描繪。那隻雌鳥體態玲瓏,但俯身向下、對著野兔張翅示威時鳥喙大張,眼睛圓睜,表情憤怒之極,竟透著幾分淒厲。
它身後的雄鳥曳著長長的白色尾羽,身形漂亮,表情不像雌鳥那麼憤怒,看上去有些驚訝,亦有點迷惘,雖在朝雌鳥飛去,但不像是要和它一起與野兔對抗,似乎還未想好下一步該怎麼做。而那有著豐厚皮毛的野兔正回首仰望,愣怔著看朝它怒斥的雌鳥,右前爪不知所措地抬起,像是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
我觀察著畫中景象,隱隱猜到崔自畫中深意,而他也指著雌鳥從旁解釋:“山喜鵲性機靈,喜群聚,有衛護自己所處領域的習性。若有外來者闖入,它們便會激烈地對其鳴叫示威。而這隻野免可能是經過山間時誤入這一對山喜鵲的領域,雌鳥不滿,所以憤怒地要逐它出去……”
我點點頭,銜一抹淺淡笑意,最後把目光鎖定在畫面右側的樹幹上,那裡有崔白落款:“嘉祐辛醜年崔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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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這幅《雙喜圖》懸掛在房中,常常沉默地凝視著,一看就是半晌,而那些前塵往事也隨之浮現於腦海,明晰得如同隻隔瞭一宿清夢。
數月之後,我決定把這幅畫送入秘閣收藏,既是為瞭不再觸摸那些舊日傷痕,也因為它太過精美,美得不像是我可以保留住的東西。
我這一生的閱歷印滿瞭各種各樣美的痕跡:我見過輝煌的皇城,雅致的書畫,精巧的玩物,以及這清明時代的美人如玉、江山如畫……可是,他們都不屬於我,我特殊的身份決定瞭我隻能是這些美好事物的旁觀者,我習慣去見證他們的存在,卻不會試圖去擁有。
送《雙喜圖》入秘閣那天是熙寧四年的花朝節,宮中人大多隨帝後去宜春苑賞花瞭,殿宇之間空蕩蕩的,稀見人影。
走到集英殿外時,我側首朝院中與後宮相連的宮墻處望瞭望。這是出於長年來形成的習慣,雖然剛一轉頭我便已想起,公主不在瞭,桃花技頭的花勝已有一年未見。
但這一回眸,結果全然在我意料之外——墻頭的花樹上有花勝,已掛上四五片,還有一根竹枝正顫巍巍地向上伸著,要把一片蝶形彩繒掛上去。
那一瞬我耳中轟鳴,完全僵立在原地,直視著那片掛上枝頭的彩繒,身體不由自主地輕顫著,胸中痛得難以呼吸。
終於,多年來的禁忌被我徹底拋開,我邁步繞開宮墻,以驚人的速度穿過一重重有人或無人把守的殿門,朝後宮跑去。
隻是一墻之隔的距離,真的繞過去卻像是翻越瞭千山萬水。直奔至精疲力竭、氣喘籲籲,我才進到瞭闊別九年的後宮,看見瞭那株紅墻後桃花樹之下的景象。
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負手立於桃花樹前,著紅梅色圓領窄柚襴衫,身姿挺撥,面容俊美,此刻正註視著面前的女孩,目中盡是和暖笑意。
而那女孩背對著我,身形看上去甚矯小,還梳著少女雙鬟,應是十二三歲光景。
她穿著柳色衣裙,正舉著竹枝往桃花樹上掛花勝,嬌怯怯地,行動亦如弱柳扶風。
這次她的目標是花枝最高處,但她個頭小,夠瞭好幾回都無法如願將花勝掛上技頭。那少年看瞭笑道:“我來幫你掛罷。”
女孩回首道:“不要。苗娘子說,大姐姐每次都是自己親手掛的。”
她這一轉頭,讓我看見瞭一張酷似秋和的臉。剎那間我曾以為時光倒流,我又回到瞭多年以前,在儀鳳閣中偶遇秋和的那一刻。一樣的明眸皓齒,一樣的語調輕軟,隻是這個女孩還要小些,比當年的秋和多瞭兩分嬌憨。
又聽她提苗娘子和“大姐姐”,我旋即明白,她便是秋和的女兒朱朱,仁宗的十一公主,現在的封號是邠國大長公主。與她同母的九公主已於治平四年夭折。
再打量那少年似曾相似的眉目,我亦推測出他是當年的仲恪,現在已改名為趙頵的英宗四皇子。不久前,今上剛進封他為嘉王。
見朱朱這樣回答,趙頵一哂:“誰讓你那麼矮!不要我出手我便回去,明年花朝節再來,你一定還在這裡,夠來夠去還是夠不著。”
他語氣隨意,全然不像是對姑姑說話,兩人相處的樣子倒似兄妹一般。
朱朱聽瞭他這話竟也不生氣,側首想瞭想,忽然對他招瞭招手:“過來。”
趙頵問:“幹什麼?”
朱朱指瞭指足下地面:“你過來給我墊墊腳。”
趙頵擺首道:“讓親王做這等事,真是豈有此理!我不去。”
朱朱嘟起嘴,佯裝惱怒:“我是你姑姑!”
趙頵笑道:“什麼姑姑,明明是豬豬。”
雖然這麼說,他卻還是朝朱朱走瞭過去,俯身彎腰,果真讓朱朱去踩他的背。
朱朱一手扶著墻,另一持竹枝的手摁著趙頵的肩,小心翼翼地踏上他背部,然後晃悠悠地站起來,又把花勝朝最高的枝頭掛去,一邊掛一邊說:“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告訴王姑娘和龐姑娘‘我的毛’的事……”
趙頵伏在地上應道:“她們跟我有何相幹?”
朱朱道:“不相幹麼?那為什麼上次太後特意召她們入宮賞花?”
趙頵答道:“她是要為二哥選新夫人,可不關我的事。”
朱朱又問:“不關你事,那你那天巴巴地跑去找她們說什麼話?”
趙頵唇角一桃,勾出一抹狡黠笑意:“我是跟她們說,下次不妨跟邠國大長公主去玉津園看射弓,那裡除瞭珍禽異獸、外邦使臣,還有很多值得看的人,例如曹……”
他話未說完朱朱已是大驚,腳一滑,從趙頵背上跌落,連人帶竹技一齊摔倒在地上。
趙頵忙翻身起來伸手去扶她,我默默地在一棵槐村後看瞭許久,此刻也疾步過去,與趙頵一起把朱朱攙瞭起來。
趙頵與朱朱打量著我,都有些詫異。
我感覺到自己現身突兀,當即行禮致歉,請大長公主恕我唐突,然後低首告退,緩步退至宮院門邊。=思=兔=網=
當我轉身時,朱朱開口喚住瞭我:“老人傢,請等等。”
她對我的稱呼令我有一瞬的失神——老人傢?
這年我四十歲,已經成她眼中的老人瞭麼?
似回答這個問題一般,我垂目窺見瞭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彎腰駝背,確實如耄耋老者。
朱朱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卷畫軸:“這是你州才扶我時從袖子裡掉出來的。”
我雙手接過,躬身謝她。她伶憫地看著我,忽然退下手腕上的玉鐲,又喚來趙頵,扯下他腰懸的玉佩,煞後全塞在我手中。
我怔怔地,不知該作何反應。而趙頵大概以為我是有顧慮,便對我鼓勵地微笑:“收下罷,這是大長公主賞你的”
我沒有多話,隻是頷首,恭謹地道謝,把玉鐲何玉佩收入懷中,又再次告退。
將要出門時,我回頭再看瞭看那一雙年輕美麗的孩子,他們又在在那裡說笑著掛花勝,頭上金陽搖漾,周圍晴絲裊繞,彩繒與桃花對舞春風,時見落英飄零如雪。
我默然垂首,捧著《雙喜圖》一步步走出這春意盎然的深院、芳菲正盛的桃源。有內侍趕來,關閉瞭我身後的門,將這一片繾綣紅塵鎖於我遺失的空間,而我也沒有回顧,隻是繼續前行,漠然踏上目標未定的歸途。
漸行漸遠,適才少年的笑語已自耳畔隱去,而遠處有教坊樂聲隱約傳來,是三五位女子清按宮商,在唱一首淒婉的歌:
“相誤,桃源路,萬裡蒼蒼煙水暮。留君不住君須去,秋月春風閑度。桃花零亂如紅雨,人面不知何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