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這大概是多年來,寧惟愷第一次在工作日,穿著休閑裝,坐在辦公室裡。
他的神色很平靜,手邊一杯咖啡,一份電影雜志,正在看。而原浚指揮著兩名秘書,正在將他的文件和物品裝箱。一個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箱,堆在門口。統共也不過十來個,就是這位曾經坐擁數十億資產、行業冠軍企業的總裁,全部的傢當。
原浚也很平靜,溫溫和和地給秘書們下達指令。倒是兩名女秘書,大氣也不敢出。辦公室裡的氣氛這麼寧靜,她們卻緊繃著臉,生怕行差踏錯。
很快就收拾完瞭。
兩名秘書風一樣的退瞭出去。原浚清咳兩聲,開口:“寧總,收拾完瞭。”
“嗯。”寧惟愷淡淡應瞭聲,依舊拿著那雜志,似乎看得極為專註。
原浚就不吭聲瞭,側立在一旁靜候。
收拾完瞭卻不走,總裁還有何打算,他不需要揣摩,隻需要聽命。
盛夏的陽光這樣的好,透過深色玻璃,灑在大理石地面上,折射出淺金色的光芒。這對上下級,就這麼安安靜靜呆著,任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終於,十點剛過,有人來敲門瞭。門外同時有腳步聲,聲音很響、很密集、也很雜亂,聽起來像是有很多人。
原浚走過去,打開門。領頭進來的是新寶瑞的一名副總裁、然後是沙鷹子品牌的負責人、然後是采購部經理、人力資源部經理、市場部經理、信息技術部經理……
他們全都面色凝重,而寧惟愷始終低頭看畫報,像是對大傢的到來渾然未覺。
於是原浚就將所有人都放進來,然後朝門外的秘書遞瞭個眼色。秘書打瞭個手勢,示意沒有別人過來。原浚就把門緊緊關上瞭。
這時,寧惟愷終於抬頭瞭。在所有人的視線裡,這位前任CEO即使穿著運動休閑外套和長褲,也顯得器宇軒昂、神采風流。
“怎麼?都來送我?”寧惟愷含笑道,“現在是上班時間,怎麼都擅離職守瞭?”
大夥兒面面相覷,偌大的總裁辦公室裡,氣氛沉靜得詭異。
領頭的副總裁先開口瞭:“寧總,您今後有什麼打算?”眾人附和:“是啊!我們想知道。”“您不能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瞭啊。”
寧惟愷笑笑,站起來,雙手插褲兜裡,緩緩踱到眾人面前。
“暫時沒考慮這個問題。”
他答得輕巧,眾人卻再一次不知如何接話。這時,沙鷹子品牌的總經理開口瞭。他是寧惟愷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剛三十出頭,名校畢業,戴著副眼鏡,為人精明果斷,是新寶瑞新生代領導幹部中,最突出的一個。
“寧總,我這裡有封辭職信。是我本人的。”他從口袋裡掏出個信封,遞給寧惟愷,然後笑瞭笑,“寧總,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寧惟愷看瞭一眼,沒接,也沒說話。
其他人雖沒做到像沙鷹總經理這樣決絕,但見寧惟愷的態度模擬兩可,眾人就七嘴八舌,紛紛開口。
“是啊寧總,我們跟瞭您這麼多年,不能說走就走。”
“就不能跟董事會再提議嗎?全體新寶瑞的員工,都可以集體請願!”
“寧總,那個新成立的互聯網公司,幾十號人,幾千萬的資產,有什麼好去的!您幹嗎不自己單幹!”
當這個想法終於從其中一人嘴裡講出來時,其他人都是一靜。
然後再無顧忌,紛紛說開。
“是啊,技術、供應商關系、大客戶關系,全掌握在我們手裡。再做一個品牌好瞭!”
“人也不是問題。全公司的員工,誰不服寧總?隻要您說一聲,至少我采購部,所有人、所有關系,都給您帶過去!”
“寧總,其實我早就想勸你單幹瞭。以您在行業的地位,說句不該說的,是新寶瑞靠著您,不是您靠著新寶瑞。”
……
在這個過程中,寧惟愷始終沉默著。
但大傢都很期待。
因為這是他一貫的決策風格——讓下屬們各抒己見,無論對錯,他都絕不會記恨,絕不會讓你有半點難堪。他會在深思熟慮後,告訴你他的最終決定。
而這個決定,總是將他們這批人,甚至新寶瑞的全體員工,帶往一個正確的方向。哪怕沙鷹的成功,擠壓瞭其他品牌的利潤。但明眼人都知道,這已經是這位祝氏女婿,在內外交困的環境裡,圖謀到的最好結果。
而連寧惟愷自己都不知道的是——幾天前,當高層變動的決議下發後,有多少員工,內心感到難過、憤恨和不平!一個成功的領導者,在一個企業樹立的威信,有的時候是無處不在、潤物無聲的。每天,員工們遠遠仰望著他,聽聞著他的才華和魄力。他們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每年的紅包越來越厚、他們在行業的地位越來越高。對他們而言,寧惟愷是個符號。
他就代表著,始終創新、始終進取、始終雄霸行業冠軍的新寶瑞。
而當某一天,這位領導者突然要被貶離。普通員工們、哪怕是沒跟他接觸過的員工,竟然也會生生感覺到,心裡空落落的。突然會感到彷徨,突然會覺得,今後的新寶瑞,將不再是曾經的那個新寶瑞。
……
寧惟愷抬頭,看著他們。
他在心裡默數瞭一下人頭。全公司二十四個部門的負責人,今天來瞭十六個。關鍵部門幾乎都來瞭。很好。
他露出瞭一個微笑。
這微笑看得所有人心生希望,助手原浚更是內心一陣激蕩——難道老板早有這個打算?太好瞭!
誰知他的回答,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我很感激,你們今天來送我。也感謝你們對我寧惟愷,這麼信任。”他拍瞭拍沙鷹總經理的肩膀,又看瞭眼那副總裁,“大傢的心意我領瞭,也一定記在心裡。不過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寧惟愷要的是什麼。錢嗎?名利嗎?權力嗎?”
眾人寂靜無聲,卻見他緩緩搖頭:“不,都不是。這些我要,到哪裡拿不到?”他轉頭,看著窗外悠遠的藍天,以及藍天下廣闊的新寶瑞園區,淡淡一笑:“新寶瑞是我多年來的心血。尤其沙鷹,剛剛成立一年,是現在公司最主要的利潤源,今後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他轉頭看著他們,嗓音緩而有力:“所以我現在唯一希望的,是你們留在新寶瑞,好好幹,比以前幹得更出色,穩住公司的市場地位。而不是為瞭我一個人的去留,毀瞭大傢多年來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退一萬步講,我還是沙鷹的大股東,你們幹好瞭,我也能賺更多的錢。
至於我的打算……如果將來真的另起爐灶,那也一定是一片更廣闊更好的領域,才能讓你們跟過去,才不辜負你們對我的信任和期望。”
——
去那個破互聯網子公司就任前,寧惟愷向總部請瞭一個月的假。上頭很幹脆的答應瞭。所以這天辭別瞭新寶瑞的心腹們後,他無事可做,就讓原浚驅車,在市區轉瞭一整天,到瞭傍晚時分,才回到傢中。
寧惟愷的傢在本市最貴的別墅區。環境非常優美奢華,連路燈都鑲著水晶,光線迷迷蒙蒙,將他的傢籠罩得好像夢中才有的世外桃源。
他推開門走進去,一室燈光柔和,不見人影,隻聞到裊裊鮮香。寧惟愷這才發覺肚中饑餓無比。
祝晗妤聽到瞭動靜,馬上從廚房跑出來。照舊赤著足,穿著條酒紅的吊帶裙,整個人看起來聘婷而柔弱——依舊是那個美麗而不知道照顧自己的公主。
“把鞋穿上。”寧惟愷低聲說。
祝晗妤“哦”瞭一聲,彎腰在沙發旁找丟失的鞋。可盡管她低著頭,依然不妨礙寧惟愷眼尖地看到,她的眼眶紅通通的,看樣子白天沒少哭過。
寧惟愷心中,忽然湧起一陣前所未有的、深深的疲憊。
白天在新寶瑞時,他即使要從下屬們的視線中離開,都是風度翩翩、冷靜自若的。他對他們講的那一番慷慨正直的話,是他現在的真實想法,但也不是他完全的想法。
他更深層的想法是,他將來當然要動,當然要單幹,當然不會再為祝氏賣命。
但不是現在。現在他剛剛被祝氏落井下石,元氣大傷。
他不急,他要等待更好的復出時機。
可這樣的冷靜理智、步步為營,卻在回到傢,看到妻子的這一秒鐘,突然就煙消雲散。
隻餘滿身的疲憊和無力。
往日這個時候,如果看到她有哭過的跡象,寧惟愷一定會上前,將她摟進懷裡,聞言細語的哄一番,抑或是抱上床溫存一番。
她不是他的公主麼?
可今天,他實在不想講話瞭。
“我進去睡會兒。”他丟下這麼一句,就轉身回房。
身後的祝晗妤詫異的抬頭:“你……你不吃晚飯嗎?”
“不吃。吃過瞭。”
寧惟愷說睡,就真的是睡。拉上窗簾、躺到床上,一室昏暗。然後他閉上眼,意識就變得模模糊糊。
的確,很久沒這麼毫無牽掛地睡過覺瞭。
誰知剛迷糊瞭一會兒,突然感覺有人趴上瞭他的胸口。
是祝晗妤。白玉一樣的身子柔若無骨,小鹿一樣水汪汪的眼睛正看著他,委屈、又擔憂。
寧惟愷伸手,將她摟進懷裡。他實在不想說話,隻用這個動作,表達自己的歉意和疲頓,希望她能理解。
然後祝晗妤卻開口瞭。帶著幾分試探,幾分悲傷:“惟愷,你……你會跟爸和哥他們鬥嗎?”
寧惟愷倏地睜開眼看著她。
看著近在咫尺的她。
他突然就覺得受不瞭。
推開她,起身,穿上外套。他闊步就朝外走去。祝晗妤的聲音在背後傳來:“惟愷你……”
他已經帶上門,離開瞭傢。
——
接到寧惟愷的電話時,原浚很是驚訝。因為多少年瞭,酒吧、夜總會這樣的地方,寧惟愷從來都不沾。哪怕是談業務需要推脫不瞭,一到晚上九點,他必然會起身告辭。也有人在背後拿這個事說他。說果然是上門女婿,出來玩都不敢,當男人當成這樣,也蠻憋屈。
但原浚知道不是這樣。以寧總的手段,真要在外面胡天胡地,未必瞞不住祝晗妤那位嬌小姐。所以他將寧惟愷不亂搞的原因,歸結於他們夫妻鶼鰈情深。
可今天,寧惟愷卻讓他陪自己去酒吧。
不過原浚想想就明白瞭,事業上這麼大這麼憋屈的挫折,哪個男人受得瞭?老板想放松甚至發泄一下,無可厚非。
兩人很快在一傢酒吧坐瞭下來。
此刻在原浚眼裡,寧惟愷看起來,依舊是平時溫文儒雅、風流倜儻的樣子。所以原浚暫時放下心,點瞭打啤酒,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喝著。
這傢酒吧是本市最知名的,也的確名不虛傳。舞池裡、酒吧各處,四處是隨著音樂搖擺著身體的男男女女。這種軀體的互動,在寧惟愷眼裡,並不帶太多情~色氣息,而是顯得又壓抑、又放縱。
他微微一笑:“我已經很多年沒來酒吧瞭。上一次來,還在念大學。”
原浚笑答:“噢,是因為後來工作太忙瞭吧?”
寧惟愷喝酒的動作一頓,失笑搖頭:“不,是因為曾經在酒吧玩得太兇,犯瞭我不想犯的錯誤。那時候年輕,一沖動就發誓,再也不進酒吧。不知不覺,守瞭這麼多年吶。”
原浚從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過往,也不敢深問,隻點點頭。兩人繼續沉默地看著舞池。
隻不過酒吧向來是獵艷尋歡之地,寧惟愷的外表氣度又太出色。明眼人單看他一身衣裝,還有放在桌上的奔馳車鑰匙,就知道他非富即貴。加之他身邊沒有女伴,又一直目光深邃地看著舞池,所以很快就有女人過來搭訕瞭。
敢跟他搭訕的,自然也有幾分底氣。眼前這個,就是個二十出頭的漂亮女孩,像是個大學生,穿一身花花綠綠的吊帶長裙,很有些脫俗的風情。唇上色彩艷麗,一雙眼卻是清澈幹凈,往他身邊一坐:“喂,你在看什麼?”
原浚皺眉,伸手就要趕她走。寧惟愷卻遞給他個阻止的眼色,原浚隻好疑惑地坐回遠處。
“沒看什麼。”寧惟愷語氣溫和地答。
女孩眼珠一轉,朝他伸手:“我叫Lydia.”
寧惟愷將她的手輕輕一握:“名字不重要。”
Lydia“噗嗤”笑瞭:“你真沒風度。”忽然湊到他耳邊,低聲說:“哥哥,別以為我跟你搭訕呢。我是看你這麼難過,給你個艷遇的機會。心情好點瞭麼?”說完突然起身,娉娉婷婷、頭也不回的走瞭。
原浚狐疑的看著她的若即若離,而寧惟愷看著女孩苗條年輕的身段,忽然笑瞭。
為什麼笑呢?因為他突然覺得自己可笑。
三十歲的男人瞭,竟然把落魄掛在臉上。這麼小的小姑娘,居然都能看出來,然後送他一場所謂的“艷遇”。
可他的老婆卻看不出,看不到。
曾幾何時,也曾有過這麼冰雪剔透的姑娘,愛過他呢?
他的野心她知道,他的艱難她也知道;他一講話就能令她發笑,他為工作發愁時,她也捧著臉蹲在邊上想辦法;而當他勾勒那飄忽不定的未來時,小姑娘一點也不嫌棄,興致勃勃地說:“成啊,咱倆都這麼牛,要是能一直這麼好下去的話,在霖市聯手打下一份基業,也不是不可能的嘛!”
比他還有志氣,比他還意氣風發。
而現在,青春已經褪去。曾經他自以為的愛情,也不過在心中剩下個模糊的倒影。林淺對他而言,也不過是那段青澀年華的一個見證,激不起半點波瀾。他很清楚,他深愛著自己的妻子。愛她的美麗、愛她的單純、愛她的柔弱,也愛她的財富。
可他到底失去瞭什麼呢?
他現在坐擁數億財富,即使被祝氏排擠,東山再起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可他為什麼會在這個再平凡不過的夜晚,悵然若失,像個毛頭小夥子一樣,突然就看不清自己的人生瞭呢?
——
寧惟愷暗自消沉時,整個霖市、整個箱包行業,最躊躇滿志的人,不是愛達眾人,而是蟄伏已久的陳錚。
這個夜晚,他正站在自傢司美琪的生產車間裡,望著忙碌的工人,望著一批批剛剛生產下線的新的休閑包,面色深沉難辨。
他身後,跟的是司美琪各部門的經理們。對於這次,太子爺總裁的背水一戰,大傢既忐忑不安,又充滿信心。在他們看來,愛達去年因為Aito折翼,一直不慍不火;新寶瑞自相矛盾,丟失瞭休閑包的大片市場。現在市場對沙鷹的購買熱情已經趨於穩定,的確是收復休閑包失地的大好時機。
當然,他們這樣認為的前提是,根本不知道,愛達就是明德面料的背後老板。他們甚至還從明德進購過面料,質量真的很不錯,采購部打算提出建立長期戰略合作關系。
而此刻,陳錚站在眾人前頭,心緒翻滾如潮。
這一年,看著愛達和新寶瑞你來我往,殺得整個市場一片血腥。而在Vinda、Aito和沙鷹的先後打壓下,司美琪作為曾經的市場第二名,竟連連遭受無妄之災——他的中檔皮具包、休閑包和戶外包市場逐步萎縮,成為三傢中折損最嚴重的企業。
現在,他已押上瞭所有資金和銀行貸款,打這一仗。他暗自下定決心:不成功便成仁!一定要徹底翻身,將司美琪從逐步下滑的谷底拖出來,向新寶瑞和愛達還以顏色!
作者有話要說:摸下巴,昨天有好幾個熟知老墨心性的姑娘,留言問我,這幾章平靜過渡,是不是在醞釀放大招。
這讓我怎麼答呢?
這麼說吧,據說集齊七顆龍珠,就能召喚神龍。而在,霸王讀者們紛紛出水撒花,作者第二天就會心滿意足地放大招。
你們要不要試試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