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星期過瞭一半,我的掌心被玻璃深深割傷瞭。因我沒察覺唱片櫃的玻璃隔扳裂開。大量出血,巴噠巴噠地滴到腳畔,地板染紅一片,連自己也嚇一大跳。店長拿瞭幾條毛巾過來,當繃帶替我用力裡住,接看打電話查詢夜間也營業的急診醫院地點。這人沒啥本事,這時候處置起來倒很明快。幸好醫院就在附近,但在到達以前,毛巾已染紅瞭,溢出的血滴在柏油路上。人們慌忙讓路給我。看來他們以為我是跟人打架受的傷。我並不怎麼覺得痛,隻是鮮血流值不停而已。
醫生無動於衷地拿掉血淋淋的毛巾,替我緊緊綁住手腕,止血消毒縫合傷口之後,叫我明天再來。回到唱片行,店長說我可以回傢瞭,他代我上班。於是我搭巴士回宿舍。我先去永澤的房間。由於受傷的緣故,情緒興奮,很想找人說話,況且我覺得已很久沒見過他。
他在房裡看電視的西班牙語講座,邊看邊喝罐裝啤酒。見我綁著繃帶,問我怎麼啦。我說受瞭輕傷,並不礙事。他問要不要喝啤酒,我說不要。
“馬上就結束瞭,等一等。”永澤說,然後練習西班牙語發音。我自己煮開水,用茶色泡紅茶喝。西班牙女人在電視上朗讀例文:“這種豪雨史自豈是例。在巴塞隆納有好幾座橋被沖走瞭。”永澤自己也念瞭一遍,然後說:的例文全是這樣,真是的。”
西班牙語講座結束後,永澤關掉電視,又從冰箱拿出另一罐啤酒來喝。
“我會打攪你嗎?”我問。
“打攪我?完全不會。我正覺得無聊哪。真的不要啤酒?”我說不要。
“對對對。上次的考試公佈啦。我合格瞭。”永澤說。
“外務省的考試?”
“對,正式地說,那是外務省鮑務員錄用考試,是不是很笨的名稱?”
“恭喜。”說看,我伸出左手與他相握。
“謝謝。”
“你當然會考上。”
“當然是當然瞭。”永澤笑說。“不過,肯定被錄用也是好事就是瞭。”
“進瞭外務省就要去外國嗎?”
“不,第一年要在國內進修,然後才會派去外國。”
我輟看紅茶,他津津有味噠喝啤酒。
“這個冰箱,如果你要,我搬出去之前送你。”永澤說。“你想要吧:有瞭冰箱,就有冷啤酒喝瞭。”
“如果可以的話,當然要瞭。但你不也需要硬?終歸你也是要出去住鮑寓的。”
“別說傻話瞭。如果離開這個地方,我會真個更大的冰箱過豪華生活。在這麼簡陋不堪的地方忍瞭四年,我再也不想看到這些用過的東西瞭。電視、爇水壺、收音機,你喜歡什麼都送你好瞭。”
“我無所謂。”我說。然後拿起桌上的西班牙語課本來看。“你開始學西班牙語瞭P.”
“嗯。語言多多益善,懂得愈多愈有用處,況且我生來就有語言天分。即使是法語,我靠自修就學得相當好瞭。就跟遊戲一樣,隻要懂得其中規則,其他就得心應手瞭。跟交女友一樣。”
“相當具反省的生存之道。”我調侃地說。
“對瞭,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永澤說。
“又去漁獵女色?”
“非也。純吃飯哦。我、初美和你三個,到正正式式的餐聽聚餐去,慶祝我就業嘛。盡量到最貴的餐廳去好瞭,反正付錢的是老爸。”
“這種慶祝,不是應該由初美和你兩個去更好嗎?”
“有你在比較開心呀。我和初美都希望你在。”永澤說。
嗚呼。那不是跟木片、直子和我在一起時的情形一模一樣麼?
“吃完飯,我會去初美那裡過夜。我們三個一起吃餐飯吧!
“你們兩個認為那樣子方便,那就去吧。”我說。“不過,你打算怎麼處置初美的事?進修之後出國服務,大概好幾年都不回來瞭吧。初美怎辦?”
“那是初美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他把腳擱在桌上喝啤酒,然後打哈欠。
“總之,我不想跟任何人結婚,這件事我也對初美說清楚瞭。所以嘛,如果初美想跟別人結婚,我不阻止。如果她不結婚,要等我也可以。就是這個意思。”
“嗯哼。”我不由欽佩。
“你覺得我恨過分,對不?”
“對,你很過分。”
“這個世界,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不是我造成的。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我從來沒有欺騙過初美。在某種意義上,我是很過分的人,我已事先告訴她,若是她不喜歡我那樣就分手。”
永澤喝完啤酒後,點瞭一根煙。
“你對人生從不感覺恐懼?”我問。
“吱,我可不是傻瓜哦。”永澤說。“當然我對人生也有感到恐懼的時候。那還用說。不過,我不把那個當前提條件。我會把自己的能力發揮到百分之百的地步。想要什麼就去爭取,不想要的就不爭取。我是這樣生存下去的。萬一不行。到瞭不行的地步再想過。我說這是個不公平的社會,反過來想:這也是個能夠發揮個人能力的社會。”
“好像挺自私的理論。”我說。
“不過,我並不是個守株待兔的人。我依照自己的方式一直在努力,比你努力十倍。”
“說的也是。”我承認。
“有時看遍這個世界後,真的令人厭煩。為何那些傢夥不努力呢?沒有努力又怎能光是抱怨這個世界不公平?”
我驚詫地註視永澤的臉。“在我看來,世人都在辛辛苦苦地努力工作啊。難道我的看法錯瞭?”
“那不叫努力,隻是勞動而已。”永澤簡扼地說。“我所說的努力不是這樣。所謂的努力,應該要有主題,更要有目標。”
“你的意思是,像你決定就業瞭,在其他人還在發呆時,你已開始學西班牙語之類?”
“正是如此。到瞭春天,我就可以完全掌握西班牙語瞭。英語、德語、法語我都懂瞭,意大利語也差不多通瞭。你想這些苦不努力可以達到嗎?”
他在怞煙,我在想阿綠父親的事。阿綠父親大概做夢也沒想過要看電視學西班牙語吧:他也從未想過努力和勞動的不同在哪兒吧!的工作太忙,還必須跑到福島去把離傢出走的女兒帶回來。
“吃飯的事,軌決定這個星期六,怎麼樣?”永澤說。
我說好。
永澤選瞭一間位於麻佈後街的寧靜高級法國餐廳。永澤說出自己的名字後,我們被引到裡頭的貴賓室。小房間的墻上,掛看十五幅版畫。初美還沒來之前,我和水澤一邊談論康拉德的小說一邊享用美味的葡萄酒。永澤穿的是看來挺貴的灰色西裝,我穿的是極普通的海藍色運動外套。
過瞭十五分鐘左右,初美來瞭。她很用心地化瞭妝,戴金耳環,穿深藍色的漂亮洋裝以及形狀高雅的紅色包頭鞋。當我稱贊它的裙子顏色好看時,她告訴我那叫
“午夜藍”。
“很不錯的地方。”初美說。
“老爸每次來東京都在這裡吃飯。我以前陪他來過一次。我不太喜歡這種裝模作樣的菜式。”永澤說。
“偶爾吃吃有啥關系嘛。你說是不是?渡邊。”初美說。
“我老爸通常都帶女人一起來。”永澤說。“因他在東京有女人。”
“真的?”初美說。
我裝作沒聽見,喝葡萄酒。
終於侍應來瞭,我們點瞭菜。我們都選瞭小菜和湯,永澤的主菜是鴨,我和初美則叫驢魚。菜上得很慢,我們邊喝酒邊聊。起初永澤談起外交部考試的話題。他說幾乎所有的考生都是可以丟進很深的沼澤的垃圾,其中隻有幾個像樣的。我問他,那個比例跟一般社會的比例比起來,孰高孰低?
“當然同樣瞭。”永澤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那個比例在那裡都一樣,固定不變。”
喝完葡萄酒,永澤再叫一瓶,又為自己另外叫瞭雙份的蘇格蘭威士忌。
然後初美又開始為我介紹女朋友的話題。這是初美和我之間的永恒話題。地想介紹一個“非常可愛的同社團低班女生”給我,而我總是躲來躲去。
“她真的是好女孩,人又漂亮,下次我會帶她來,你們聊一聊吧。你一定喜歡的。”
“不行。”我說。“我太窮瞭,配不上你們大學的女生。我沒錢,話又談不投機。”
“哎呀,沒有的事。她是個性情豪爽的好女孩,一點也不會裝腔作態。”
“渡邊,見一次有啥關系?”永澤說。“不一定要幹那回事的。”
“那當然瞭。若是幹瞭就不得瞭啦。人傢可是黃花大閨女哪:”初美說。
“就跟從前的你一樣。”永澤說。
“對,就像從前的我。”初美嫣然一笑。“不過,渡邊,這跟窮不窮沒啥相幹呀。除瞭班上幾個非常擺架子的女孩以外,我們都很普通。中午在學校食堂吃二百五十圓的午餐”
“喂,初美。”我打岔。“我的學校食堂,午餐有A、B、c三種。A是一百一一十圓,B是一百圓,c是八十圓。我有時吃吃A餐,大傢都瞪我白眼哪。有些人連c餐也吃不起,吃六十圓一碗的拉面。我是這種等級的學校。你想我們會談得來嗎?”
初美哈哈大笑起來。“好便宜的午餐,我想吃吃看。不過,渡邊,你的人好,一定跟她談得來的。說不定她也喜歡一百二十圓的午餐呀。”
“怎會呢?”我笑看說。“誰也不會喜歡那種午餐的,不得已才吃它的。”
“但你不能一竹窩打翻一船人呀,渡邊。雖然那是相當有銅臭味的貴族學校,但也有不少女孩很認真地思考人生問題,活得很正經哦。不是每個都想跟坐跑車的男生交朋友的。”
“這個我當然知道。”我說。
“渡邊另外有意中人瞭。”永澤說。“關於她的事,這人絕口不提,守口如瓶,完全是個謎。”
“真的:”初美問我。
“真的。不過並非是謎。隻是情形非常錯綜復雜,很難說明。”
“是否不道德之戀?吱,跟我商量看看嘛。”我喝酒敷衍過去。
“瞧,是不是守口如瓶?”永澤喝看第三杯威士忌說。“這人一日一決定不講就絕對不講的。”
“好遺憾。”初美把肉片切成小塊,用叉送進嘴裡。“如果那女孩和你發展順利的話,我們就可以雙雙約會瞭。”
“喝醉時也可以交換伴侶瞭。”永澤說。
“別亂講話嘛。”
“沒有亂講。渡邊也喜歡你的。”
“那是另外一回事吧:”初美平靜地說。“他不是那種人。他是個非常珍惜屬於自己東西的人。我知道的。所以我才想介紹女孩子給他。”
“可是,我和渡邊以前有過一次交換女伴的經歷哦。喂,你說是不是?”永澤說看,若無其事地喝光杯裡的威士忌,再叫一杯。
初美放下刀又,用餐巾抹抹嘴。然後看看我的臉。“渡邊。你真的做過那種事?”
我不曉得應該怎麼回答,隻好沉默不語。
“照實說嘛,不要緊的。”永澤說。我知道情形不妙瞭。永澤有時喝瞭酒就必會””得壞心眼。然而我知道,今晚他的壞心眼不是針對我,而是初美。於是更加坐立不安。
“我想知道那個故事。不是很有趣麼?”初美對我說。
“當時我喝醉瞭。”我說。
“沒關系嘛,我又不是責怪你。隻是想知道事情經過而已。”
“我和水澤在澀谷的酒吧喝酒,認識瞭兩個結伴而來的女孩。好像是短期大學的女生。她們也醉得相當厲害,於是嘛,我們就到附近的酒店睡覺去瞭。我和水澤拿瞭兩個相連的房間。到瞭半夜.永澤來敵我的房門,說要交換女伴,於是我到他那房去,他到我這房來。”
“那兩個女孩沒生氣?”
“她們都醉瞭,對她們而言,跟誰上床都無所謂。”
“我這樣做自然有我的理由。”永澤說。
“怎樣的理由?”
“那兩個女孩的外表相差太遠瞭。一個美,一個醜,我覺得不公平嘛。因我要瞭那個漂亮的,豈非對不起渡邊?所以跟他交換瞭。是不是這樣?渡邊。”
“應該是吧。”我說。不過,說句真心話,我相當欣賞那個不美的女孩。她的談話風趣,性格善良。完事之後,我們在床上聊得很開心,永澤卻跑來說要交換伴侶。我問她好不好,她說:“好,假如你們想那樣做的話。”大概地以為我想跟那個漂亮的上床。
“愉快嗎?”初美問我。
“你指交換伴侶的事?”
“我指交換後的滋味。”
“沒什麼愉快可言。”我說。“隻是幹那回事罷瞭。那種方式跟女孩睡覺,實在談不上有什麼愉快。”
“那你為什麼那樣做?”
“是我邀他去的。”永澤說。
“我問的是渡邊。”初美堅決地說。“你為什麼那樣做?”
“有時我很想和女孩子上床。”我說。
“你若是有瞭意中人,怎麼不去找她做你要做的事?”初美想瞭一下才說。
“有許多復雜的內情。”
初美嘆息。
就當這時,門開瞭,送菜來瞭。烤鴨送到永澤面前,驢魚擺在我和初美面前。盤子裡裝看蔬菜,澆上瞭調味醬料”招待員退下後,房裡叉隻有我們三個人。永澤切開鴨肉。津津有味地吃吃肉,喝喝酒。我吃看菠菜。初美沒有碰面前的菜。
“渡邊,我不曉得你有什麼內情,但我覺得那種事不適合你,與你人格不相稱,你認為怎樣?”初美說。她的手擱在桌面,一直凝視我。
“是的。”我說。“我有時也這麼想。”
“那你為何還要做?”
“我有時需要溫暖。”我坦白地說。“若是沒有那種肌膚的溫暖感覺,我會覺得寂寞難堪。”
“歸納來說就是這樣。”永澤打岔。“雖然渡邊心中已有所受,但有苦衷不能和她上床。於是在別的地方處理性欲。這有什麼關系?理論上是正常的。你總不能叫他一直關在房裡手瀅吧。”
“可是,假如你真的愛她,不是可以忍耐嗎?渡邊。”
“也許是吧:”我說,把澆上奶汁醬料的驢魚肉送到嘴裡。
“你無法理解男人的性欲是怎麼回事。”永澤對初美說。“就如我和你交往瞭三年,這段期間我和無數的女孩睡過,可是我對她們毫無印象,連長相名字都記不得瞭。每個都隻睡一次。相遇、作愛、分手。僅此而已。這又有什麼不對?”
“我受不瞭的就是件這種傲慢。”初美平靜地說。“問題不在你和別的女人睡不睡覺的事。到目前為止。我從來沒有為你玩女人的事認真生過氣,對不?”
“那個不叫玩女人,純粹是逢場作戲而已。誰也不會受傷害。”永澤說。
“我受傷害瞭。”初美說。“難道隻有我,你就不能滿足?”
永澤一時沉默地搖幌看威士忌酒杯。“並非不能滿足。那是完全不同層次的問題。在我裡面有某種東西渴求那樣做。若是那樣子傷害到你的話,我恨抱歉。然而絕不是因為隻有你一個而不滿足的緣故。但我隻能活在那種饑渴感之中。那就是我,有什麼法子?”
初美終於拿起刀叉來,開始吃驢魚。“但你起碼不應該把渡邊也拖下去呀。”
“我和渡邊有相似之處。”永澤說。“渡邊和我一樣,基本上隻對自己的事感興趣。至於傲不傲慢,分別在此。我們隻對自己的所思、所感以及如何行動感興趣。因而能夠把自己和別人分開來考慮事情。我欣賞渡邊的就是這點。但他本身對這點還不能完全識別,所以還會覺得彷徨和受傷。”
“哪裡有人不覺得彷徨和受傷?”初美說。“抑或你認為自己從來不彷徨也不受傷?”
“當然我也彷徨也受傷。不過,這些可藉看訓練而減輕。甚至老鼠也是,受過電擊就懂得選擇受傷機會較少的路來走。”
“可是,老鼠不會談戀愛呀。”
“老鼠不會談戀愛。”永澤重復一遍,然後看我。“瞭不起。希望來點配樂,交響樂團還加兩部豎琴”
“別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現在是吃飯時間。”永澤說。“而且渡邊也在。你想認真說話,不如找別的機會再說,比較合乎禮節。”
“我需要回避一下嗎?”我說。
“請你留在這裡,那樣比較好。”初美說。
“難得來瞭,不如吃點甜品才走。”永澤說。
“我無所謂。”我說。
然後我們繼續默然進食。我把驢魚吃光,初美留下一半。永澤早就把烤鴨吃完,又在喝威士忌瞭。
“驢魚相當不錯。”我說,誰也不答腔。就像把小石予去進深袕中一樣。
盤子收下瞭,送上檸檬果子露和意大利咖啡。永澤每樣吃一點點,就開始怞煙。初美根本不碰檸檬果子露。我帶看恫悵的心情吃完果子露,喝掉咖啡。初美望看自己那雙擱在桌面的手。那雙手就如她所穿戴的飾物一樣,看起來津致而高貴。我想起直子和玲子的事。如今她們在做些什麼?也許直子正躺在沙發上看書,玲子正在用吉他彈看“挪威的森林”。我產生強烈的思念,好想回到她們所在的那個小房間。到底我在這裡幹什麼來看?
“我和渡邊相似之處,在於我們未曾想過希望別人瞭解自己。”永澤說。這是我們和別人不同的地方。別人都忙看讓周圍的人知道自己,但我不是這樣的人,渡邊也不是。因我認為別人不瞭解我也無所謂。我是我,別人是別人。”
“是這樣嗎?”初美問我。
“怎會呢?”我說。“我並不是那麼堅強的人。並不認為不被任何人瞭解都無所謂。我也有希望互相瞭解的對象。隻是覺得除此以外的人縱使隻對我有其程度的瞭解,那也莫可奈何而已。我放棄瞭。所以,我並不像永澤所說的那樣,不蔽瞭解地無所謂。”
“意思和我所講的差不多一樣嘛。”永澤拿起咖啡匙羹說。“真的是一樣的。隻有晚吃的早餐說成早吃的午餐之類的不同而已。吃的內容相同,吃的時間醜v相同,隻是叫法不同罷瞭。”
“永澤,你也認為不讓我瞭解地無所謂麼?”初美問。
“看來你還不太瞭解我的意思。一個人要到適當時期才能瞭解另一個人,不是那個人去希望對方瞭解他。”
“那麼,我希望某人好好瞭解我,難道不對嗎?譬如我希望你瞭解我。”
“你沒有不對。”永澤回答。“正經的人把這個稱作巒愛。若是你想瞭解我的話就是瞭。不過,我的思想系統和別人迥然不同哦。”
“你並沒有愛上我,是不?”
“所以我說,你對我的思想”
“管它什麼思想不思想的:”初美怒喊。我見到她大嚷。就是這絕無僅有的——
永澤按瞭一下桌旁的鈴。招待員拿看帳單進來”永澤把信用卡交給他。
“今天的事對不起,渡邊。”永澤說。“我要送初美回去,你一個人去快活吧!”
“我沒關系。菜很好。”我說。但誰也不答話”
招待員拿看信用卡回來,永澤確定款項後,用原子筆簽名,然後我們離開。出到店外,永澤出到馬路準備截住計程車,初美阻止瞭。
“謝謝。不過,今天我已經不想跟你在一起瞭,所以不必送找。多謝款待:”
“隨便。”永澤說。
“我要渡邊送我。”初美說。
“隨便。”永澤說。“不過,渡邊這個人和我差不多哦。雖然他親切又溫柔體貼,但他無法由衷地去愛任何人。他通常都很清醒做人,隻是饑渴而已。這點我恨瞭解。”
我截住一部計程車,讓她先上去,然後告訴永澤,我會送她回去。
“對不起。”他向我道歉,然而看起來。他的腦中已經在想另外一件事瞭。
“到哪兒去?回去惠比壽嗎?”我問初美。因它的公寓在惠比壽。初美搖搖頭。
“那麼,找個地方喝一杯如何?”
“嗯。”她點點頭。
“到澀谷。”我對司機說。
初美盤超胳膊,閉起眼睛靠在座位的角落上。金色小耳環隨看車身的搖擺而發出閃光。她那身午夜籃的洋裝死如特別為配合車廂的黑暗而訂做似的。她那塗上淡色口紅的嘴唇形狀美好,就像自言自語似地不時移噱看。見到她的風姿時,我覺得我能瞭解永澤何以邀她作為特殊對象瞭。比她漂亮的女孩多的是,對於那種女孩,永澤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像初美這樣的女子,她有某種強烈震撼人心的氣質。那並不是她發出強大的力量來搖撼對方。她所發的力量極其微小,卻能引起對方的心發生共鳴。在計程車抵達澀谷之前,我一直註視她,然後不停地想,她在我心中引起的感情震撼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直到最後我都不知道。
我之所以想起那是什麼感情,乃是十二、三年以後的事。當時我為瞭訪問某位畫傢而來到美國新墨西哥州的聖他非市,傍晚時走進附近的意大利燒餅店,一邊喝啤酒啃燒餅,一邊註視看美如奇跡的夕陽。整個世界都染紅瞭。從我的手到碟子桌子,觸目所見的一切都染紅瞭。就像把一杯特制的果汁從頭澆下來一般鮮艷的紅。在那樣震撼人心的暮色中,我突然想起初美。然後領悟到當時她帶給我的震撼到底是什麼。那是一種無法滿足,而且以後永遠不可能滿足的少年期的幢慢。很久以前,我把那樣純潔無垢的懂慌撇棄在某個地方,而我甚至想不起它曾經存在我心間。初美所震撼我的,乃是長期沈睡在我體內的“自己的一部分”。當我察覺時,我覺得有一種幾乎想放聲大哭的悲哀。初美實實在在是一位特殊的女性,應該有人竭盡所能救她一把才是。
然而,永澤和我都無法挽救她。初美就如我所認識的許多朋友一樣,到瞭人生的某個階段時,突然想起似地瞭斷自己的生命。她在永澤去瞭德國兩年後。嫁給另外一個男人,又在兩年後割腕自盡瞭。
把她的死通知我的當然是永澤瞭。他從波昂寫信給我。“初美的死,令我覺得有些什麼消失瞭,連我也認為是件痛苦難堪的事。”我把他的信撕碎上掉,從此不再寫信給他。
我們走進一間小酒吧,各自喝瞭幾杯酒。我和初美幾乎沒有開口說話。我和她就像進入倦怠期的夫婦一樣,相對無語地生看喝酒啃花生。不久店內擁擠起來。我們快定出外散散步。初美說要由她付帳,我說是我邀她來的而掏腰包。
出到外面時,夜間空氣變得寒冷起來。初美披上一件淺灰色的開襟毛衣,繼續無言地走在我旁邊。我把雙手插進褲袋裡,漫無目標地陪她在晚晚的街頭緩緩移動腳步。我不由想道:這簡直和直子並行時一模一樣。
“渡邊君,知道這一帶可有打桌球的地方?”初美突如其來地說。
“桌球?”我吃瞭一驚,“你會打桌球?”
“嗯,還相當不錯哩。你怎麼樣?”
“四個球的,打是能打,就是打不太好。”
“那就去吧。”
我們在附近找到一間桌球室,走瞭進去。這是一傢位於胡同盡頭的小店。初美一身漂亮的連衣裙,我則是海軍藍運動衫和便式領帶–我倆的這副打扮在桌球室裡極為顯眼,初美卻不甚在意,挑瞭支球桿,握住中間“嚓嚓”觸瞭幾下桿頭。隨即從挎包裡取出發卡,別在額旁,以免頭發影響擊球。
我們玩瞭兩回四個球的。初美果然如同她自己說的,球技相當嫻熟。我因為纏著厚厚的繃帶,擊球總有些不夠靈便,結果兩回都她贏瞭。
“打得不錯嘛!”我甘拜下風。
“人不可貌相,是吧?”初美一邊認真測量球的位置,一邊嫣然笑道。
“到底在哪裡練出來的?”
“我爺爺從前專門喜歡玩這個,自傢就有球臺。小時候每次去那裡,都和哥哥兩人捅來捅去。稍大一些後,爸爸就教正規的擊球方法。是個好人吶,又時髦又瀟灑,已經死瞭。他最得意的,就是說自己過去在紐約見過迪亞娜•達賓。”
她接連贏瞭三回,第四回輸瞭。我好不容易撈回一回,隨後便打瞭幾個乖球。
“都怪繃帶。”初美安慰道。
“好久沒打的關系,兩年零五個月沒打瞭。”
“怎麼記得那麼清楚?”
“一個朋友就是和我打桌球那天夜裡死的,所以記得很確切。”
“那以後就不再打瞭?”
“不,倒也不全是為這個,”我沉吟一下答道,“隻是不知為什麼,從那以後就失去瞭打桌球的機會——就這麼回事。”
“朋友怎麼死的?”
“交通事故。”
她又擊瞭幾球。她察看球路時的眼神分外專註,擊球時的用力也均勻無誤。她把梳理得恰到好處的秀發一轉挽到腦後,光亮亮地閃出金耳環,一雙船形鞋準確地站定位置,修長的纖纖玉指按住球臺氈墊,而後將球一擊而出——看到她這副神情舉止,令人覺得在這不無臟污之感的桌球室裡,惟獨她所在的位置儼然成瞭華貴的社交場所的一角。和她單獨在一起還是初次,但對我來說實在是難得的可貴的享受。隻消和她在一起,我就恍惚覺得自己的人生被拽上瞭更高一級階梯。三局結束的時候——當然她是三連勝——我手上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我們倒到此為止。
“原諒我,本不該拉你打什麼桌球。”初美十分歉然。
“沒關系,不是大不瞭的傷,再說又開心得好。”
臨走時,一位桌球室主人模樣的瘦瘦的中年婦女對初美說:“小姐,訓練有素啊!”初美嫵媚地一笑,道瞭聲“’謝謝”,隨即付瞭賬。
“痛?”出門後初美問道。
“不怎麼痛的。”我說。
“傷口裂開瞭吧?”
“不要緊。或許。”
“肯定的。到我那兒去,看看傷口,給你換條繃帶。”初美說,“我那裡繃帶和消毒藥都是現成的。不遠就是。”
我說不怕,用不著那麼擔心。但她堅持說一定要看看傷口裂開沒有。
“或者說討厭和我在一起?恨不得馬上返回自己宿舍不成?”初美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哪裡。”
“那就別客氣,去一趟就是。走路很快就到。”
從澀谷到惠比寺初美住的公寓,走路花瞭15分鐘。公寓雖說不上毫華,但也相當氣派,既有小型樓廳,又有電梯。一進門那個房間有張餐桌,初美叫我在桌旁坐下,去隔壁換衣服。出來時,身穿一件有“普林斯頓大學城”字樣的帶風帽的上衣和一條棉佈褲,金耳環也不見瞭。不知她從哪裡拿出一個急救箱,放在桌上,解開繃帶,確認傷口並未裂開後,大致消瞭消毒,用新繃帶重新纏好。這一切做得非常利落。
“你怎麼無論什麼事都做得這麼漂亮呢?”我問。
“以前在志願服務隊裡做過,學過護士工作,就記住瞭。”初美說。
纏完繃帶,她從冰箱裡取出兩罐啤酒,她喝瞭半罐,我喝瞭一罐半。接著,初美拿出俱樂部裡低年級女生們的照片讓我看,果真有幾個滿可愛。
“要是想交女朋友,隨時到我這兒來,我馬上介紹。”
“遵命。”
“不過渡邊君,在你眼裡我怕像個老媒婆吧?乖乖告訴我。”
“有點兒。”我笑著老實回答。初美也笑瞭,她是個臉上非常適合掛笑容的人。
“渡邊君,你是怎麼看的,我和永澤的關系?”
“怎麼看?指什麼?”
“我該怎麼辦呢,往後?”
“我說什麼都為時已晚吧。”我邊喝冰涼冰涼的啤酒邊說。
“可以的,盡管說,怎麼想怎麼說。”
“假如我是你,就和他各奔東西,找一個稍為頭腦地道的人去幸福地生活。無論怎麼善意地看,和那個人相處都不能有幸福可言。自己幸福也罷,使別人幸福也罷,他並不把這個放在心上。和他在一起,神經非出問題不可。依我看,你和他交往3年之久已經是一種奇跡。誠然,我也不是不喜歡他,他這人風趣,長處很多,本事大,又堅強,我這樣的角色根本望塵莫及。問題是,他考慮事物的方式和生活態度不夠地道。同他交談起來,時常覺得自己總在同一地方來回兜圈子。他以同一程序不斷勇往直前,而自己卻總是原地徘徊,並且空虛得很。一句話,就是人生觀本身不同。我說的你明白嗎?”
“一清二楚。”說罷,初美又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啤酒。
“再說,他進瞭外務省,在國內進修一年,之後就要出國吧?你怎麼辦?一直等待下去?那個人,根本就沒心思同誰結婚。”
“這我也清楚。”
“那好,我再沒有任何該說的瞭。”
“唔。”
我往杯裡倒進啤酒,慢慢喝著。
“剛才同你打桌球時我突然產生一個念頭。”我說,“就是,我無兄無弟,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因此從未感到過寂寞或希望有兄弟姐妹,一個人心滿意足。但剛才同你打桌球的時候,我猛然想到如果有你這樣一位姐姐該有多好——一位又時髦又高雅、適合穿深藍色連衣裙和戴金耳環、會打桌球的姐姐。”
初美滿臉欣喜的笑容,看著我說:“至少這一年來我所聽到的各種唱白裡,你剛才這句最讓我高興,真的。”
“所以,作為我也但願你獲得幸福。”我臉上有點發熱地說,“不過也真是不可思議,你看起來同任何人都能處得快樂,為什麼偏偏看上永澤那樣的人瞭呢?”
“大概是命中註定吧,我自己也不知所以然。要是讓永澤來說,恐怕就成瞭我的責任,與他毫不相幹。”
“想必。”我表示贊同。
“可是渡邊君,我並不是腦袋好使的女人,總的說來,有些迂腐和古板。什麼人生觀啦責任啦,怎麼都無所謂。結瞭婚,每晚給心上人抱在懷裡,生兒育女,就足夠瞭,別無他求。我所追求的隻是這個。”
“他所追求的卻截然不同。”
“但人是會變的,對不?”
“你是說,到社會上幾經風雨,幾遭挫折,然後成熟起來?……”
“嗯。加上長時間同我天南地北,說不定對我的感情也因而發生變化,是吧?”
“那是就普通人而言。”我說,“若是普通人,或許會那樣。但那個人另當別論。那人的意志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堅強,而且每天每日都在不斷加強,越是遭受打擊越是自強不息。他甚至寧肯生吞蛤蝓也不在人前認輸。對這樣的人你還能指望什麼呢?”
“不過渡邊君,現在的我惟有等待而已。”初美在桌面上支頤說道。
“喜歡永澤喜歡到那個程度?”
“喜歡。”她當即回答。
“也罷也罷。”我嘆息一聲,喝幹杯底的啤酒、“能如此執著地愛上一個人,這本身恐怕就是件瞭不起的事。”
“我不過迂腐古板罷瞭”。初美說,“再喝點啤酒?”
“不,可以瞭,該回去瞭。又包紮又招待,謝謝瞭!”
我立起身,出門口穿鞋。這當兒電話鈴響瞭,初美看看我看看電話,又看看我。我道聲“晚安”,開門走出。門悄然合上時,我一閃瞥見初美正拿起聽筒——那是我見到她的最後情景。
回到宿舍,已經11點半。我徑直去永澤房間敲門。敲瞭十多下,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晚間永澤以去親戚傢為由,每周都被允許在外面過夜。
我折回自己房間,解下領帶,把上衣褲子掛在衣架,換上睡衣,刷牙漱口。隨即想起:得得,明天又是星期天。我覺得簡直就像每隔四天就來一個星期天。再過兩個星期天,我將滿20歲。我歪倒在床上,望著墻上的掛歷,不覺黯然神傷。
星期天上午,我仍像以往那樣俯在桌前給直子寫信。我寫瞭封長信,邊寫邊用大杯子喝咖啡,邊聽邁爾斯•戴維斯的唱片。窗外細雨霏霏,室內如同水旅館似的涼意浸人。剛從衣箱裡掏出的厚毛衣上還殘留著樟腦氣味。窗玻璃上方,一隻圓鼓鼓的蒼蠅附在那裡紋絲不動。由於無風,日丸旗儼然元老院議員長袍的下擺,垂頭喪氣地裹在旗桿上一動不動。一匹有氣無力的褐毛瘦狗不知從哪裡跑進院子,團團圍著花壇粗聲大氣逐個嗅著花瓣。狗為什麼在雨天裡非要來回嗅著花瓣氣味呢?我全然捉摸不透。
我伏案疾書。每當握筆的右手開始作痛,便茫然地打量著院子裡這番光景。
我首先寫瞭在唱片店打工時把手割瞭一道深口,寫瞭我同永澤。初美三人祝賀永澤通過外交官考試的情形,告訴直子那是怎樣一傢飯店,點的什麼樣的菜,還告訴她盡管菜肴非比一般,但席間氣氛卻有些尷尬等等。
寫到同初美去桌球室時,我想起瞭木月,一時有些躊躇,但終歸還是寫瞭,我覺得是應該寫的。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木月死的那天他擊最後一個球的情景。那其實是個需要相當沖擊力的難球,我以為他不至於一舉成功。然而大概是一種巧合吧,那一擊居然百分之百地準確無誤,白球與紅球在綠色的氈墊上悄無聲息地輕輕撞合,結果成瞭他得的最後一分。那動人的一擊給我留下瞭很深的印象,至今仍歷歷在目。那以後的近兩年半時間裡,我未曾打過桌球。
但是,在同初美打桌球的那個晚間,直到第一局打完也一點沒有想起木月。對我來說,這是個不小的打擊。因為,自從木月死後,我一直以為每逢打桌球必然想起他。不料直到打完第一局而在店內自動售貨機買百事可樂時,都全然未能想起。至於為什麼在那裡才想起木月,是由於我和他常去的那傢桌球室也同樣有一臺百事可樂自動售貨機,我們常常用買可樂的錢來打賭玩。
打桌球時居然未想起木月,這使我感到似乎做瞭一件對不起他的事。當時我覺得自己已將他徹底忘在腦後。然而夜裡返回宿舍,我開始這樣想道:那以後已經過去瞭兩年半,而他依然17歲。但這並不意味他在我的記憶中已漸趨淡薄,他的死帶來的東西依然鮮明地留在我的腦海裡,有的反而比當時還要鮮明。我即將滿20歲,我同木月在16歲和17歲那兩年裡所共有的東西的某部分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論怎樣長籲短嘆,都已無法挽回——我無法表達得更為確切,但我覺得對於我的感覺、我想要表達的,你是會充分理解的。而且能理解此事的恐怕也隻有你一個人。
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仔細地思考你的問題。今天在下雨,下雨的周日多少使我有些惶惶然。因為下雨不能洗衣服,自然也不能熨衣服。既不能散步,又不能在天臺上翻來滾去。隻好坐在桌前,一邊用自動反復唱機周面復始地聽《溫柔的藍》,一邊百無聊賴地觀望院子的雨中景致。以前我已寫過,星期天我是不擰螺絲的,因此信也就寫得很長很長。不再寫瞭,這就去食堂吃午飯。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