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告別處女之夜

直子死瞭以後,玲子仍給我來瞭幾封信。信上說那既非我的責任,也不是某人的責任,而是如同天要下雨,不是任何人所能制止的。但對此我沒有回信。我能說什麼呢?況且畢竟已經無可挽回。直子已不在這個世上,已經化為一杯灰燼。

8月末參加完直子淒涼的葬禮返京,我告訴房東自己準備離開一段時間,請其照看一下。並跑去打工的飯店,說暫時來不成瞭。繼之給綠子寫瞭封短信:現在一言難盡,希望稍待時日,請諒。此後三天時間裡,我挨傢進電影院,從早看到晚,大凡東京上映的影片統統看瞭一遍。爾後收拾好旅行背囊,提出所有的銀行存款,去新宿站乘上第一眼看到的特快列車。

至於去瞭什麼地方以及如何去的,我全然無法記起。風景、氣氛和聲響記得真真切切,而地點卻忘得幹幹凈凈。連順序也忘瞭。我乘上火車或公共汽車,或搭坐路上所遇卡車的助手席,一個城鎮接一個城鎮地穿行不止。如果有空地有車站有公園有河邊有海岸,及其他凡是可以睡覺的場所,我不問哪裡,鋪上睡袋便睡。也有時央求睡在派出所裡,有時睡在墓地旁。隻要是不影響通行而又可以放心熟睡的地方,我便肆無忌憚地大睡特睡。我將風塵仆仆的身子裹在睡袋裡,咕嘟咕嘟喝幾口低檔威士忌,馬上昏睡過去。遇到熱情好客的小鎮,人們便為我端來飯菜;而若是人情淡薄的地方,人們便喊來警察把我逐出公園。對我來說,好也罷壞也罷怎麼都無所謂。我所尋求的不過是在陌生的城鎮睡個安穩覺而已。

手頭吃緊時,我就出三四天苦力賺一點現錢。無論哪裡總有些苦力可做。我並無特定目的地,隻是逐一在城鎮中穿行不止。世界廣闊無邊,到處充滿怪異的現象和奇妙的人們。我給綠子打過一次電話,因為實在渴望聽到她的聲音。

“喂喂,學校早都開學瞭。”綠子說,“提交聽課報告的傢夥都有好些個瞭。你怎麼搞的,到底?整整三周音信全無。在哪裡幹什麼呢?”

“對不起,現在不能返京,還不能。”

“你要說的隻這個?”

“現在一言難盡,有口難言。等到10月……”

我繼續旅行,時而住進廉價旅店,洗個澡,刮刮胡須。一次對鏡看去,發現我的嘴臉甚是醜惡。由於風吹日曬,皮膚粗糙不堪,雙眼塌陷,瘦削的臉上出現莫名其妙的污跡和傷痕。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從黑暗的洞底爬上來的人,仔細一看,確實是我。

那段時間我走的是山陰海岸,大概是鳥取縣或兵庫縣的北海岸一帶。沿著海岸走起來很輕松,因為沙灘上一定有可以睡得舒服的地方。我把木頭收集起來升火,烘烤從魚店買來的魚幹吃。然後喝著威士忌,豎起耳朵聽潮聲想直子。她死瞭,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瞭,這是何等奇異的事。我還是無法領會那個事實。我也無法相信那個事實。盡避我親耳聽見釘子打在她棺蓋上的聲音,但我就是不能接受她已歸回虛無的事實。

我對她的記憶太過鮮明。她的口輕輕含著我的陰莖,頭發搭在我的下腹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她的體溫、呼吸和手指的觸覺,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五分鐘前發生的事一樣。我仿佛覺得直子就在我旁邊。隻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可是,她不在那兒。她的肉體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瞭。

在睡不著的夜晚,我會回想直子的各種風姿。我不能不想,在我體內積存瞭太多對她的回憶,隻要撬開一點空隙,那些記憶就會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而我恨本不能阻止它們往外湧出。

我想起那個下雨的早晨,她穿著黃色雨鬥蓬清掃鳥屋,搬飼料袋的情景。想起潰不成形的生日蛋糕。直子的眼淚弄濕我衣衫的觸覺。對,那一夜也下著雨。冬天時,她穿著駱駝絨大衣走在我旁邊。她時常戴發夾,時常用手摸發夾。經常用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我的雙眼。她穿著藍色晨褸,在沙發上彎起膝蓋,下巴放在膝上。

她的形象就如漲潮的波浪般接踵而至地湧向我,把我推向一個奇異的地方。我在那個地方與死者一同生活。在那裡,直子是活的。和我聊天,甚至可以擁抱。在那個地方,死不是系緊生的決定性要素。在那裡,死不過是構成生的無數要素之一而已。直子常看死在那裡繼續生存下去,然後她這樣對我說:“沒關系。渡邊,那隻是死而已,不必在意。”

在那個地方,我不會感到悲哀。死是死,直子是直子。瞧,有什麼關系?我不是在這裡嗎?直子難為情她笑著說。依然因她一個小動作就能穩定我的情緒,令我受創的心痊愈。於是我想,倘若這就是死的話,死也不是壞事。對呀,死根本沒啥大不瞭。直子說:“死不過是普通的死,我在這裡更覺得輕松。”直子從黑暗的浪潮深處向我這樣傾訴。

終於退潮時,我一個人留在海濱。我覺得軟弱無力,無處容身,悲哀化成黑暗包圍我。那種時候,我時常獨自哭泣。眼淚宛如汗水似地滾滾流下。

木月死去時,我從他的死學到一件事,而且當作座右銘帶在身上,那就是:

“死不是生的對等,而是潛伏在我們的生之中。”

的確那是事實。我們活著,同時在孕育死亡。不過,那隻不過是我們必須學習的真理的一部分。直子的死告訴我這件事。不管擁有怎樣的真理,失去所愛的人的悲哀是無法治愈的。無論什麼真理、誠實、堅強、溫柔都好,無法治愈那種悲哀。我們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從這片悲哀中掙脫出來,並從中領悟某種哲理。而領悟後的任何哲理,在繼之而來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樣地軟弱無力——我形影相吊地傾聽這暗夜的濤聲和風響,日復一日地如此冥思苦索。我喝光瞭幾瓶威士忌,啃著面包,喝著水筒裡的水,滿頭沾滿沙子,背負旅行背囊,踏著初秋的海岸不斷西行、西行。

一個秋風陣陣的傍晚,我正躲在廢船陰影裡裹著睡袋滿面流淚的時候,一個年輕的漁夫走來,遞我一支煙。我足有十個月未曾吸煙,便接過吸瞭一口。他問我為什麼哭,我幾乎條件反射地謊說母親死瞭,所以悲傷得四處遊浪。他從內心同情我,從傢裡拿來一瓶清酒和兩隻杯子。

在風聲呼嘯的海灘,兩人舉杯對飲。漁夫說他16歲死瞭母親,說他母親盡管身體不太結實,卻從早到晚拼命勞作,結果積勞成疾,死瞭。我邊喝酒邊心不在焉聽他說著,哼哈應付一兩聲。在我聽來,仿佛發生在遠不可及的世界裡。這何足為奇!我不由陡然一陣心頭火起,恨不得狠狠掐住這傢夥的脖子。你母親算什麼?你說!我失去瞭直子,那般完美無暇的肉體從地球上徹底消失瞭!而你卻在羅羅嗦嗦地大談什麼你母親!

但這股怒氣旋即煙消雲散。我合上眼睛,似聽非聽地茫然聽著漁夫沒頭沒腦的話。過一會兒,他問我吃瞭飯沒有。我回答吃是沒吃,但背囊裡有幹奶酪、西紅柿和巧克力。他問午間吃瞭什麼,我說吃瞭面包、幹奶酪、西紅柿和巧克力。他於是叫我在這裡等候,起身走開。我想勸阻,但他頭也沒回地倏忽隱沒在黑暗中瞭。

沒奈何,我便一人獨飲。沙灘上滿是煙花屑,海浪大發雷霆般地轟隆隆猛撲上來,在岸邊摔得粉碎。一隻瘦骨鱗峋的狗搖著尾巴跑近,圍著我燃起的炊火搖頭晃腦轉瞭幾圈,尋找可吃的東西,發現一無所有,失望地走開瞭。

過瞭30多分鐘,剛才那位年輕漁夫手提兩個“壽司”飯盒和一瓶新酒折回來。“這個吃掉!”他說,“下面的飯卷是紫菜和油炸豆腐包的,明天再用。”他把一升瓶裝酒倒進自己杯裡,給我的杯子也斟瞭。我謝過他。一個人吃瞭足夠兩人吃的“壽司”飯。隨後兩人喝起酒來,喝到不能再喝下去的時候,他叫我去他傢住,我推說自己一個人睡在這裡更好,他沒再硬拉。臨分手時,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四折的五千元鈔票,塞進我襯衣兜裡,叫我買點什麼營養品吃,說我臉色難看得很。我謝絕說已經承蒙如此款待,哪裡還能再要錢,但他執意不收回。說這不是錢,是他的心意,叫我別多想,拿著就是。我隻好道謝收下。

漁夫走後,我地記起高中三年時第一次睡過的女友,在她身上自己做的何等殘酷!想到這點,我心裡感到一陣冰冷,無可救藥的冰冷。我幾乎從未思考過她會作何想法,有何感受,以及心靈受何刺激。甚至至今都未好好想過她一下。其實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孩兒,隻是當時我將那種溫柔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絲毫未加珍惜。她現在做什麼呢?能夠原諒我麼?我想。

我心裡難受得不行,一口吐在廢船旁邊,由於酒喝過量,腦袋開始發痛。加之對漁夫扯謊,還拿瞭他的錢,更覺怏怏不快。我想差不多該是返京的時候瞭。總不能長此以往,無盡無休。我將睡袋卷起塞進背囊,扛著朝國營鐵路車站走去,問站務員現在回東京應如何乘車,他查瞭時刻表,告訴說若能碰巧趕上夜行車,翌日一早即可抵大阪,再從那裡轉乘新幹線去東京。我道聲謝謝,用漁夫送給的五千元鈔票買瞭到東京的車票。候車時間裡,我買份報紙看瞭眼日期:1970年10月2日。就是說我正好連續旅行一個月。心想這回橫豎得重返現實世界瞭。

一個月的旅行並未使我的情緒豁然開朗,也沒有緩解直子的死給我的打擊。我以同一個月前幾無變化的心境返回東京,甚至連給綠子打電話都不可能。我不知到底應怎樣對她開口。我能說什麼呢?一切都過去瞭,和你兩人幸福地生活吧——這樣說合適嗎?我當然不能說這樣的話。但不管怎樣來說,也無論采取怎樣的說法,最終應說的事實惟有一個:直子死瞭,綠子剩下。直子已化為白灰,綠子作為活生生的人存留下來。

我覺得自己似乎是個污穢不堪的人。返京以後,我仍然一個人在房間裡悶瞭好幾天。我為直子準備的房間下著百葉窗,傢具蓋著白佈,窗欞薄薄落瞭一層灰。我在這樣的房間裡度過瞭每一天的大部分時間。我想起瞭木月。喂,木月,你終於把直子弄到手!也罷,她原本就屬於你的。說到底,恐怕那裡才是她應去的地方。在這個百孔千瘡的生者世界上,我對直子已盡瞭我所能盡的最大努力,並為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瞭心血。不過可以瞭,木月,還是把直子歸還給你,想必直子選擇的也是你。她在如同她內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處勒緊瞭自己的脖子。我說木月,過去你曾把我的一部分拽進死者世界,如今直子又把我的另一部分拖到同一境地。有時我覺得自己似乎成瞭博物館管理人——在連一個參觀者也沒有的空蕩蕩的博物館裡,我為自己本身負責那裡的管理。

回京第四天,接到玲子的信。信封貼著快信郵票。內容極簡單:“一直未同你聯系,十分放心不下。望打電話來。早上9點和晚上9點我在以下電話號碼的電話機前等候。”

晚間9點,我撥通信上的電話號碼,玲子馬上拿起聽筒。

“好嗎?”她問。

“湊合活著。”我說。

“喂,後天去見你可以麼?”

“見我?來東京?”

“嗯,是啊。想和你單獨好好敘談敘談。”

“那麼說要從那裡出來瞭,你?”

“不出來怎麼能去見你!”她說,“也該到出來的時候瞭。一呆整整8年,再不出來就爛在裡面嘍。”

我一時應對不上,略為沉吟。

“後天乘新幹線去,3點20分到東京站,能去接我?我的模樣還記得?或者說直子死後對我再沒一點興致瞭?”

“哪裡。”我說,“後天3點20分去東京站接站。”

“馬上認得出來:拿著吉他的半老徐娘除我恐怕沒第二個。”

果不其然,在東京站我很快認出瞭玲子。她身穿男式粗花呢茄克、白西褲,腳上一雙紅運動鞋。頭發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地沖刺而出,左手提著裝在黑殼裡的吉他。一望見我,她刷地扭動臉上的皺紋,綻開笑容。看到玲子這張臉,我也不由得微笑起來。我拎過她的旅行包,兩人並肩走到中央線站臺。

“哦,渡邊君,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一副猙獰面目?還是東京近來流行猙獰面目?”

“旅行瞭一段時間,又沒吃什麼像樣的東西。”我說,“新幹線如何?”

“一塌糊塗。窗戶也不開,途中本想買盒飯來著。簡直倒透黴。”

“車廂裡有過來賣東西的吧?”

“你指的是又貴又難吃的三明治?那玩藝兒連快餓死的馬都咽不下。以前我喜歡在禦殿場買鯛魚飯來吃。”

“那麼說話,要把你當成老太婆的。”

“那好,原本就是老太婆嘛!”

在去吉祥寺的電車上,她珍奇地凝望窗外武藏野風光。

“相隔8年連風光也變樣瞭?”我問。

“渡邊君,你知道我現在是怎樣的心情?”

“不知道。”

“又驚又怕,又怕又驚,簡直要發瘋似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一個人被拋到這種地方來。”玲子說,“不過,你不覺得‘簡直要發瘋似的’這個說法很妙?”

我笑著握著她的手:“不怕,您一點不用擔心,再說你是靠自己的力量出來的。”

“我從那裡出來靠的不是自己力量。”玲子說,“我所以能離開那裡,是托直子和你的福。一來直子不在以後,我已經無法忍耐獨自留在那種場所的寂寞;二來有必要來東京找你好好談一次。所以才離開那裡。如果沒有這兩點,我說不定要在那裡過一輩子。”

我點點頭。

“往後怎麼辦呢?”

“去旭川,嗯,旭川。”她說,“音大時代的一位好友在旭川辦瞭一間音樂教室,兩三年前就勸我去幫忙,我沒答應,說做得去那麼冷的地方。可你知道,好歹成瞭自由之身以後,除瞭旭川,還想不出其他落腳處。那地方怕不會像是失手弄出來的大陷坑吧?”

“沒那麼恐怖。”我笑道,“去過一次,小鎮不壞,氣氛挺有趣的。”

“真的?”

“不假,比在東京好,肯定。”

“反正沒其他地方可去,行李都寄過去瞭。”她說,“渡邊君,還能找時間去旭川玩?”

“當然去的。不過你這就趕去不成?總要在東京逗留幾天再去吧!”

“嗯。可以的話,準備呆上兩三天。能在你那裡借個宿嗎?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毫無問題。我鉆進睡袋在壁櫥裡睡。”

“抱歉抱歉。”

“沒關系,壁櫥寬敞得很。”

玲子有節奏地輕輕叩擊夾在腿間的吉他殼。

“我恐怕要訓練一下自己的身體,在去旭川之前。對外面的世界還根本不熟悉。很多很多事摸不著頭腦,心裡又緊張。這方面能幫我一把?能依賴的人隻有你這一位。”

“隻要我能辦到,幫多少把都行。”我說。

“我這人,莫不是在打擾你吧?”

“到底能打擾我的什麼呢?”

玲子看著我的臉,扭下嘴唇笑瞭,再沒說什麼。

從吉樣寺下瞭電車,在轉乘公共汽車去我住處之前的時間裡,我們沒說什麼正規的話,隻是斷斷續續地談東京市容的變化,談她的音大時代,談我過去的旭川之行。有關直子的事絕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個月未見,但如今和她單獨走起來,心頭仍不可思議地湧起一股平和、寬慰之感,並覺得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回想起來,同直子兩人在東京逛街時,便是與此完全相同的感覺。如同我與直子曾共同擁有木月的死一樣,而今我與玲子又共同擁有直子的死。想到這裡,我陡然什麼也說不出瞭。玲子一個人說瞭一會,發現我不開口,便也不再吭聲。於是兩人默默無言地乘上公共汽車,來到我的住處。

這是初秋一個天朗氣清的午後——同恰好1年前我去京都探望直子時一模一樣。雲如枯絲,細細白白,長空寥廓,似無任何遮攔。又是一個秋天,我想。風的氣息,光的色調,草叢中點綴的小花,一個音節留下的回響,無不告知我秋天的到來。四季更迭,我與死者之間的距離亦隨之急劇拉開。木月照舊17,直子依然21,直至永遠。

“一到這樣的地方我就松瞭口氣。”玲子走下汽車,環顧四周說道。

“因為什麼也沒有嘛。”

我從後門走進院子,把玲子領進這孑然獨處的小屋。玲子幾乎每看見什麼都贊賞一番。

“好極瞭,這住處!”她說,“都是你做的?架子、桌子?”

“是啊。”我一邊澆水泡茶一邊說。

“手還滿巧的,你這人。房間也幹凈利落。”

“敢死隊影響的,他給我養成瞭衛生習慣。不過這一來房東倒高興,說我住得很潔凈。”

“噢對瞭,得找房東寒暄一下。”玲子說,“房東住在院子對面吧?”

“寒暄?用得著寒暄?”

“情理之中嘛。一個怪模怪樣的半老婆子鉆到你這裡彈吉他,房東也會納悶吧?這方面還是先弄穩妥為好。為這個我連糕點盒都準備好帶來瞭。”

“虧你想得周全。”我佩服道。

“上年紀的關系。我已想好,就說是你姨媽從京都來,你說時也要統一口徑。說起來,這種時候年齡拉開距離,到底好辦些,誰也不至於覺得蹊蹺。”

她從旅行包裡掏出糕點金走出後,我坐在簷廊裡又喝瞭杯茶,逗著貓玩。過瞭20分鐘,玲子才好歹回來。回來後,從旅行包裡取出一罐餅幹,說是給我的禮物。

“20多分鐘到底說什麼來著?”我嚼著餅幹問。

“當然是說你。”她抱著貓貼臉說,“誇你規規矩矩,是個正正經經的學生。”

“說我?”

“是啊,當然是你。”玲子笑道。然後瞥見我的吉他,拿在手裡,稍微調下弦,彈起卡爾羅斯•喬賓的《並非終曲》。許久沒聽她的吉他瞭,那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暖著我的心。

“在學吉他?”

“在倉房裡扔著,借來隨便彈幾下。”

“那,一會兒免費教你。”說著,玲子放下吉他,脫去粗花呢上衣,背靠簷廊柱子吸煙。外衣下面,穿著雙色方格半袖衫。

“瞧,這衣服滿漂亮吧?”

“是不錯。”我同意道。那的確是件格紋極瀟灑的襯衫。

“這,是直子的。”玲子說,“知道麼?直子和我,衣服差不多是一個尺寸,尤其她剛進那裡的時候。後來那孩子豐滿起來,尺寸多少有點變化,但基本出入不大,無論上衣褲子還是鞋帽,有差別的大概隻有胸罩。因為我等於沒有乳房。所以,我倆經常換衣服穿,或者說幾乎是共產。”

我再次打量玲子的身體。如此說來其身段個頭確實同直子相似。由於臉形和手腕細弱的關系,印象中玲子要比直子瘦削。但仔細看去,身體顯得格外結實。

“這褲子和上衣也是,全是直子的。看見我穿直子的東西,你心裡怕不大好受?”

“沒有的事。有人穿她的衣服,我想直子也會高興的。特別是你來穿。”

“也真是奇怪,”玲子說著,輕輕打個響指,“直子沒給任何人寫遺書,卻把衣服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她在便箋上寫一行草書:‘衣服請全部送給玲子。’你不覺得這孩子怪?在自己即將結束生命的時候,為什麼會想到什麼衣服呢,這東西豈非怎麼都無所謂,其他更想交待的本該多得寫不完才是。”

“此外什麼都沒有也未可知。”

玲子吸著煙,沉思良久。“我說,你很想聽我從頭一五一十講起吧?”

“請講給我聽!”我說。

“醫院檢查的結果,說直子的病情眼下雖正在好轉,但為長遠起見,還是馬上集中根治為好。於是直子轉去大阪一傢醫院,準備在那裡住得長久些。以上情況想必已寫信告訴過你,大概是8月10日前後……”

“信見瞭。”

“8月24日,直子母親打來電話,說直子想返回一次,問我可不可以。說直子想自己整理一下東西,還很想同我好好聊聊,因為短時間內再見不到我,可以的話,想住一個晚上。我說我完全可以。我也非常想見直子,想同她交談。這麼著,第二天,就是25日她和母親乘出租車趕來。我們三人便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一邊整理東西。傍晚時,直子對她母親說往下不要緊瞭,請母親回去。她母親就叫一輛出租車回去瞭。直子看上去精神十分飽滿,我和她母親一點都沒想到別的。說實話,見面前我擔心得不得瞭,生怕她一下子瘦得搖搖晃晃,憔悴不堪。因我知道在那種醫院檢查治療起來,身體消耗得相當厲害,擔心她受不瞭。可是見到她,我就放心瞭。臉色比想像中健康。還笑盈盈地開玩笑。表達方式也比以前正常得多。又說去瞭美容室,為自己的新發型自豪,因此我才覺得她母親不在也沒關系。她對我說,玲子姐,我想我會在現在的醫院完全復原的。我說對的,也許那樣最好。然後我們到外面散步,無話不談。談談今後怎麼打算之類。她說如果我們離開這裡以後,能夠一起生活就好瞭。”

“直子說跟你生活在一起?”

“對呀。”玲子說著,縮一縮肩膀。“於是我說,我無所謂,渡邊的事你不管瞭?然後她這樣說:‘他的事,我會處理的。’僅此而已。於是我們談起以後住哪裡,要做什麼之類。接著跑去鳥屋和馬兒玩。”

我從冰箱拿出啤酒來喝。玲子又點瞭一支煙,貓兒在她的腿上呼呼入睡瞭。

“她從一開始就全部決定好瞭。所以顯得如此精神奕奕。笑容滿面的。快定瞭。心情就輕松瞭。然後她把房裡的東西一一整理好,不要的東西就放進院子的汽油桶燒掉,包括當日記用的筆記,信件等等,連你的信也燒瞭。我覺得奇怪,問她為何燒掉。因她向來十分珍惜地保管你的信,時常重讀。她說:‘我把過去的東西全部處理掉,以後重新做人瞭。’我也不懷疑,反而單純地贊同瞭。我認為很有道理。心想如果她能恢復精神得到幸福就好瞭。那天的直子實在可愛,恨不得讓你也看看。

然後我們如往常一樣。到餐廳吃晚飯,洗澡。開瞭一瓶上等葡萄酒對飲,我彈吉他。照例是她喜歡的曲子。披頭四的‘挪威的森林’、‘米雪星’等等。我們心情很好,關掉電燈,脫掉外衣,躺在床上。那晚非常悶熱,開瞭窗也幾乎沒風進來。外面已經漆黑一片,蟲聲聽起來特別響亮,房間裡飄滿夏草的香味。然後直子突然談起你來。談起和你做愛的事,而且非常詳盡。如何被你去掉去衣服,如何讓你接觸身體.自己如何濕,如何讓你插入。感覺如何美妙之類,實在非常坦白地告訴我瞭。我問她為何突然談起這些事,因為過去直子從來不肯那麼露骨地談性的問題的。當然,坦白地談性也是一種冶療法,但她怕羞,絕對不肯詳細地談。現在突然喋喋不休地說出來,連我也嚇瞭一跳。

‘我隻是想說出來嘛。’直子說。‘如果你不想聽,我就不說。’

‘好哇,你想說什麼就盡避說好瞭,我會聽。’我說。

‘當他進來時,我痛得不知怎辦是好。’直子說。‘那是我的第一次。雖然濕瞭,一下子就進來瞭,但是仍痛得很厲害,頭都幾乎麻瞭。他一直進到深處,我以為到極限時,他卻把我的腳往上提起,進得更深。這樣一來,我覺得遍體生寒,仿佛泡進冰水一般。手腳發麻,寒氣襲來。到底怎麼瞭?會不會就這樣死去?死瞭也無所謂,我想。但他知道我痛,保持姿勢不再移動,然後溫存地抱起我的身體,一直吻我的頭發、脖子、胸部、吻瞭好久。於是我的身體漸漸回復暖意,他就開始慢慢抽動……玲子姐,那真個美妙。整個人像快溶化掉似的。甚至覺得就這樣被他占有,一輩子幹這回事地無妨。’

‘如果那麼美妙,不如跟他住在一起,不是天天可以做瞭麼?’我說。

‘不行啊,玲子姐。’直子說。‘我很清楚,它來過就走瞭,永還不會回來瞭。不知何故,一輩子隻有一次。在那之前和之後,我都毫無感覺,我沒想過要跟他做。也沒再濕過。’

當然我向她解釋瞭,我說這些情形在年輕女性身上很容易發生,隨著年紀增長就會好轉的。而且有過一次順利的經驗,不用擔心。我說我剛結婚時也是很不順利,相當麻煩哪。

‘不是這個。’直子說。‘玲子,我沒擔心什麼。我隻是不想讓任何人進入我裡面瞭。我不想再被任何人侵犯瞭。’”

我喝完瞭啤酒,玲子抽第二支煙。小貓在她腿上伸懶腰,換個姿勢又睡瞭。玲子遲疑一下,點起第三支煙。

“然後直子抽抽搭搭她哭起來。”玲子說。“我在她床邊坐下,撫摸她的頭說,沒事的,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像你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孩,應當被男人寵愛得很幸福的。”悶熱的夜晚,直子又是汗又是淚的。全身濕透瞭,我拿浴巾幫她擦臉擦身體。她連內褲都濕瞭。我幫她脫掉……你別想歪瞭哦。因為我們天天一起洗澡,她等於是我的妹妹瞭。”

“這點我知道。”我說。

“直子叫我抱她。我說天氣那麼熱,怎能抱嘛,她說這是最後一次瞭,於是我抱住她。我用浴巾裹住她的身體。不讓汗水黏住她。等地平靜下來時又替她擦汗,替她穿上睡袍,哄她睡覺。她立刻睡得很熟。也許裝睡也說不定。不管怎樣,她的睡臉真可愛。就像一個生下來以後從未受過傷害的十三、四歲小女孩一般。看見這樣,我也安心去睡瞭。

六點鐘我醒來時。她已經不在瞭。睡袍丟在那兒,衣服、運動鞋以及一直擺在枕邊的手電筒都不見瞭。當時我就覺得糟糕瞭。可不是嗎?她帶手電筒出去,一定是摸黑從這裡出去的。慎重起見,我看瞭一下桌面,找到那張字條“請把衣服全部送給玲子姐姐。”我馬上去叫大傢分頭找直子。於是大傢從宿舍到樹林裡裡外外徹底搜索。花瞭五個鐘頭才找到她。她連上吊的繩子都早有準備。”

玲子嘆一口氣,摸摸小貓的頭。

“要不要喝茶?”我問。

“謝謝。”她說”

我煮開水泡茶後,回到套廊。傍晚已近,陽光轉弱,樹木影子長長地伸到我們腳畔。我一面喝茶,一面眺望庭院裡隨意種下的棣堂花、杜鵑和南天竹。

“不久,救護車來瞭,把直子載走,我被警察問瞭許多問題。其實也沒問什麼。由於她留下一張形同遺書的字條,顯然是自殺的,而且那些人認為精神病患者會自殺並不出奇。所以隻是形式上問一問而已。警察走瞭以後,我立刻打電報給你。”

“好寂寞的喪禮。”我說。“靜悄悄的,人也不多。她的傢人一直介意我怎會知道直子死去的事。其實我不應該參加她的喪禮的,因此我覺得很難受,立刻出去旅行瞭。”

“渡邊。出去散步好不好?”玲於說。“順便買東西回來做晚餐吧。我餓瞭。”

“好哇。想吃什麼?”

“火鍋。”她說。“我有好幾年沒吃火鍋啦。甚至發夢也夢見火鍋,有肉、洋蔥、菇蔬絲、豆腐、茍嵩菜,熱滾滾的”

“好是好,但我沒有做火鍋的鍋子。”

“沒問題,交給我辦。我去向房東借一借。”

她快步走向正堂,借瞭一個漂亮的鍋子、煤氣爐和長長的橡皮管回來。

“怎樣?瞭不起吧。”

“的確!”我佩服地說。

我們到附近的小商店街買瞭牛肉、雞蛋、蔬菜和豆腐,到酒鋪買瞭一瓶較像樣的白葡萄酒。我堅持要自己付錢,結果全都由她付瞭。

“被人知道我讓外鎊出錢買菜的話,我會成為親戚朋友的笑柄的。”玲子說。

“而且我是個小盎婆哪。所以放心好瞭。怎麼說也不會身無分文的跑出來。”

回到傢裡,玲子洗米燒飯,我拉長橡皮管,在套廊上準備吃火鍋。準備完畢時,玲子從吉他箱子拿出自己的吉他,坐在微暗的套廊上,調好音後,慢慢彈起巴哈的賦格曲來。細膩的部分故意慢慢彈、或快快彈、或粗野地彈、或傷感地彈,對於各種聲音憐愛地傾聽。彈著吉他的玲子,若起來就像在註視自己心愛的裙子的十七、八歲少女一般,雙眼發亮、唇色緊撮,偶爾露出笑影。彈完後,她靠在柱子上望天想心事。

“我可以跟你說話嗎?”我問。

“好哇。我隻是覺得肚子好餓罷瞭。”玲子說。

“你不去見見你先生和女兒麼?他們住在東京吧。”

“在橫濱。但我不去。上次不是說瞭嗎?他們不和我發生聯系的好。他們擁有他們的新生活。如果見到我會恨痛苦。最好不見。”

她把抽完瞭的七星煙盒揉成一團扔掉,從皮包拿出一包新的。撕開後叼瞭一支,但沒點火。

“我是個已經過去的人。在你眼前這個隻不過是過去的我的殘存記憶而已。在我裡頭最重要的東西早已死去。我隻是隨從那個記憶行動而已。”

“但我非常欣賞現在的你。不管你是殘存記憶或什麼。也許那個根本不重要。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很高興。”

玲子笑一笑,用打火機點火。“你的年紀不大,很懂得如何討女人喜歡哪。”

我有點臉紅。“我隻是坦白說出自己心中所想的話而已。”

“我知道。”玲子笑著說。不久飯煮好瞭,我在鍋裡抹油,開始準備下鍋。

“這不是夢吧?”玲於抽著鼻聞味道。

“根據我的經驗。這是百分百現實的火鍋。”我說。我們沒有再談什麼,隻是默默地吃火鍋、喝啤酒、然後吃飯。“海鶴”聞到香味跑來,我把肉分給他。吃飽以後,我們靠在套廊的柱子上看月亮。

“這樣子心滿意足瞭吧!”我問。

“沒得挑剔瞭。”玲子仿佛很辛苦似地說。“我第一次吃那麼多。”

“待會打算怎樣?”

“休息一下,我想去澡堂。頭發亂七八糟的,我想洗一洗。”

“好的。澡堂就在附近。”我說。

“對瞭,渡邊,若是方便,請告訴我,你和那位阿綠小姐已經睡過瞭嗎?”玲子

“你是說有沒有做愛?沒有。在許多事情沒弄清楚以前,我們決定不做。”

“現在不是都弄清楚瞭嗎:”

我搖搖頭表示不懂。“你的意思是直子死瞭,一切塵埃落定?”

“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在直子死去之前就作出決定,不會跟阿綠分開瞭麼?這件事跟直子是活是死都無關,對不?你揀選阿綠。直子揀選瞭死。你已經是大人瞭,必須對自己所選擇的負起責任。否則不是一塌糊塗嗎?”

“但我忘不瞭她。”我說。“我對直子說過,我會永遠等她。可是我沒有。結果來說,我還是放開她瞭。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我本身的問題。也許我縱然半路不放開她,結果還是一樣,直於畢竟還是揀選死亡。但我覺得我就是不能原諒自己。雖然你認為那是一種自然的心靈活動,無可奈何,然而我和直子的關系並不如此單純。想起來,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在生死的交界線上互相結合在一起的。”

“若是你對直子有某種哀痛的感覺的話,你就帶著那種哀痛度過往後的人生好瞭。若是從中能夠學到什麼,你就學吧。不過,那是另一回事,你應該和阿綠共創幸福。你的哀痛和阿綠是扯不上關系的。若是你再傷害它的話,將會做成無法挽回的局面。雖然痛苦,你還是要堅強起來,你要長大成熟。我是為瞭向你說這句話,特意離開阿美宿舍,長途跋涉地搭那種棺材似的火車老遠跑來這裡的。”

“我很瞭解你所說的。”我說。“但我還沒作好準備。你不覺得嗎?那個喪禮實在太寂寞瞭。人不應該那樣子死去的。”

玲子伸手摸摸我的頭。“總有一天,我們每個人都會那樣子死去的,包括你和我。”

我們沿著河邊走五分鐘到澡堂。洗完後帶著爽朗的心情回到傢。然後拔掉酒瓶蓋,坐在套廊喝。

“渡邊,再拿一個玻璃杯來好嗎?”

“好哇。你想做什麼?”

“我們來為直子辦喪禮。”玲子說。“一個不寂寞的喪禮。”

我把玻璃杯拿來後,玲子在杯裡斟滿葡萄酒,擺在院子的石燈籠上。然後坐在套廊,抱著吉他靠在柱子抽煙。

“如果有火柴的話,拿給我好嗎?愈多愈好。”

我從廚房拿瞭一大包火柴過來,在她旁邊坐下。

“我彈一首,你就在那裡排一根火柴,好不好?從現在起,我把我會彈的都彈出來。”

她先彈瞭亨利曼西尼的“親愛的心”,彈得優美而祥和。“這張唱片是你送給直子的吧?”

“是的。前年的聖誕節。因為她很喜歡這首曲子。”

“我也喜歡。非常優美。”她又彈瞭幾段“親愛的心”的旋律,輟一口酒。“在我喝醉之前,不知能彈幾首?哎。這樣的喪禮應該不會寂寞瞭吧!”

玲子改彈披頭四的“挪威的森休”、“昨天”、“米雪兒”、“某事”、“太陽出來瞭”、“山上的傻叭”。我排瞭七根火柴。

“七首瞭。”玲子說著,喝一口酒,噴一口煙。“這些人的確很瞭解人生的悲哀和優雅。”

她口中的“那些人”,當然是指約翰連儂、保羅麥卡尼以及喬治哈裡森瞭。

她嘆一口氣,揉熄香煙,又拿起吉他來彈“小巷”、“黑馬”、“朱莉亞”、“當我六十四歲時”、“人在何處”、“我愛她”和“喂,朱蒂”。

“現在幾首瞭?”

“十四首。”我說。

“唔。”她嘆息。“你也可以彈一首什麼吧!”

“我彈不好。”

“不好也沒關系嘛。”

我把自己的吉他拿來,戰戰兢兢地彈瞭一首“屋頂上”。玲子趁那時稍微休息,抽抽煙喝喝酒。我彈完後,她鼓掌。

然後,玲子彈瞭改編為吉他由約拉維爾的“獻給公主的安魂曲”和德比西的“月光”,彈得細膩而優美。

“這兩首曲子是直子死去以後才彈得好的。”玲子說。“她喜歡音樂的地步,直到最後都脫離不瞭傷感的境地。”

按著她演奏瞭幾首巴卡拉殊的曲子:“靠近你”、“雨不斷滴在我頭上”、“圭在你身邊”和“結婚鐘聲的怨曲”。

三十首瞭。”我說。

“我好像是自動點唱機。”玲子開心地說。“音樂大學的老師看到這種場面,大概嚇昏瞭。”

她喝著葡萄酒,一邊抽煙,一邊一首接一首地彈。彈瞭十首巴薩洛華,包括羅傑.哈特及高素恩的曲子。以及鮑夥倫、雷查爾斯、凱勒克、海邊男孩、史提威汪達等人的音樂。“藍色天鵝絨”、“青青草原”,所有一切的曲子都彈瞭。偶爾閉起眼睛輕輕搖頭,配合旋律哼歌。

葡萄酒喝完瞭,我們改喝威士忌。我把院子裡的葡萄酒澆在石燈籠上,另外斟滿一杯威士忌。

“現在幾首瞭?”

“四十八首。”我說。

第四十九首,玲子彈瞭“伊莉娜”,第五十首又是“挪威的森林”。彈完五十首後,她停下來,喝瞭一口威士忌。

“彈瞭這麼多,應該夠瞭。”

“夠瞭。”我說。“瞭不起。”

“懂嗎?渡邊,把寂寞喪禮的事忘得一幹二凈吧!”玲子盯著我的眼睛說。“隻要記住這個喪禮就可以瞭。是不是很美妙?”

我點點頭。

“贈品。”玲子說。第五十首是她最愛彈的巴哈的賦格曲。

“渡邊,跟我做那個吧。”彈完後,玲子小小聲說。

“不可思議。”我說。“我也在想同樣的事。”

在拉上窗簾的黑暗房間裡,我和玲子極其理所當然似地相擁,互相需要對方的身體。我幫她脫下襯衫、長褲和內褲。

“我度過一段相當曲折的人生,做夢地想不到會被一個小我十九歲的男孩脫內褲。”玲子說。

“要不要自己來?”我說。

“沒關系,你來好瞭。”她說。“我滿身是皺紋,你別失望才好。”

“我喜歡你的皺紋。”

“我會哭的。”玲子輕聲說。

我吻遍她的全身,用舌頭甜她的皺紋。我的手按在她那宛如少女的小乳房上,溫柔地咬它的乳頭,手指伸進她那溫濕的陰道緩緩撫動。

“渡邊,不是那邊。”玲子在我耳畔說。“那隻是皺紋。”

“怎麼這個時候還會開玩笑?”我無奈說道。

“抱歉。”玲子說。“我害怕,因我太久沒做瞭。感覺上像一個十七歲少女跑去男生的宿舍玩,卻被脫光衣服似的。”

“我的感覺真的像在侵犯一個十七歲少女似的。”

我的手指伸進她的皺紋中,親吻她的脖子和耳垂。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喉嚨開始顫抖時,我把她的腿打開。慢慢進入裡面。

“沒問題吧,你不會使我懷孕吧。”玲子輕聲問我。“這把年紀懷孕很羞傢的。”

“沒事的。放心好瞭。”我說。

我進到深處,她顫抖著嘆息。我溫柔地撫摸她的背,用力抽動幾次,突然無預兆地射精瞭。我無法控制自己,隻能緊緊抱住她。

“對不起。我忍不住。”我說。

“傻瓜,何必這樣想嘛。”玲子拍拍我的屁股。“你跟女孩子做愛時都在想這種事?”

“也許吧。”

“跟我做的時候,不必想這個。忘瞭它。你愛幾時就幾時。怎樣?舒服嗎?”

“太舒服瞭,所以忍不住。”

“何必忍呢?這就好。我也覺得很棒。”

“玲子。”我說。

“什麼?”

“你應該再和人談戀愛,這樣子太可惜瞭。”

“我會考慮的。”玲子說。“不過,旭川的人會談戀愛嗎?”

過瞭一會,我又勃起。玲子屏住呼吸扭動身體。我們邊做邊聊天。在她裡面這樣子聊天的感覺很美妙。我一講笑話她就吃吃她笑,笑的震動傳到我那兒。我們這樣做瞭好久。

“這樣的感覺美極瞭。”玲子說。

“動一動也不壞。”我說

“試試看。”

我把她的腰抱起來,進入更深處,盡情品嘗銷魂的滋味。當晚我們親熱瞭四次。完事後玲子在我腕臂中閉起眼睛深嘆,身體不住地抖動。

“我以後不必再做愛瞭。”玲子說。“我把人生的全部都做完瞭,可以安心做其他事瞭。”

“誰知道明天如何?”我說。

我建議玲子搭飛機去,又快又舒適,但她堅持要搭火車。

“我喜歡青函聯絡船,不想坐飛機。”她說。於是我送她到上好車站。她提著吉他箱子,我抬著旅行箱,我們並肩坐在月臺的長椅上等火車。她跟來東京那一天一樣,穿著斜紋呢夾克和白長褲。

“旭川真的不錯?”玲子問。

“很好的城市。”我說。“過些時候,我會去看你。”

“真的?”

我點點頭。“我寫信給你。”

“我喜歡你的信。可是直子全都燒掉瞭。那麼好的信。”

“信隻是普通的紙。”我說。“縱使燒瞭,留在心中的東西依然會留下,不能留下的留著也沒用。”

“老實說,我好怕。一個人孤苦零丁的去旭川,好可怕呀。所以,記得寫信給我。看瞭你的信,我會覺得你就在我身邊。”

“你喜歡的話,我就天天寫給你。沒問題的。無論走到天涯海角,石田玲子都能活得很好。”

“我總覺得自己體內好像還有什麼東西堵住似的,難道是錯覺?”

“那是殘存的記憶。”我說著笑起來。玲子也笑瞭。

“不要忘瞭我。”她說。

“永遠不忘記你。”我說。

“也許以後沒機會再見到你瞭,不過,無論丟到那裡,我都會永遠記得你和直子。”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哭瞭。我禁不住吻瞭她。雖然周圍經過的人頻頻盯著我們看,但我已經不在意瞭。我們活著,隻須考慮怎樣活下去就夠瞭。

“祝你幸福。”分手之際,玲子對我說。“我能向你忠告的全都說完瞭,再也沒什麼好說的,隻能祝你幸福。讓我和直子那一份的幸福都給予你。”

我們握手告別。

我打電話給阿綠,說無論如何都要跟她談一談。我說我有很多話要說,必須對她說。在這個世界上,除她以外別無所求。我想見她,一切的一切從頭開始來過。

阿綠在電話的另一端,沉默瞭好久。仿佛全世界的細雨下在全世界的青草地上似的,沉默無聲。那段時間,我閉起眼睛,額頭一直壓在玻璃窗上,終於阿綠開口瞭。她用平靜的聲音說:“現在你在哪裡?”

我現在在哪裡?

我繼續握住聽筒抬起臉來,看著電話亭的四周。如今我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我猜不著。到底這裡是那裡?映入我眼簾的隻是不知何處去的人群,行色匆匆地從我身邊走過去。而我隻能站在那個不知名的地方,不停地呼喚阿綠的名字。

《挪威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