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茍存忠剛好把《打焦贊》的大場子給易青娥拉完。
戲的故事其實很簡單,就是楊宗保被大遼國的主帥韓延壽擄走,他父親楊延昭,派三關大將孟良回天波府搬救兵,誰知搬來瞭個燒火丫頭楊排風。同為三關大將的焦贊,很是瞧“小丫頭子”不起,就跟孟良打賭,要教訓一下這黑丫頭片子。結果,被楊排風打得落花流水,滿地找牙。焦贊也由此心服口服,甘願當瞭燒火丫頭的先行官。
燒火丫頭的兵器,就是一根燒火棍。在這以前,易青娥已練瞭好幾個月瞭。茍老師一直強調要有“活兒”。對於燒火丫頭楊排風來講,那“活兒”,就是對那根棍的自如把握。手上越有“活兒”,戲就越好排。茍老師對易青娥的吃苦精神,始終是滿意的。他說:“娃的棍技,已經夠排戲用瞭,隻是個繼續熟練和提高的問題。當練到手上看似有棍,眼中、心中已沒棍的時候,棍就算被你徹底拿住瞭。戲也才能演得有點戲味兒瞭。你知道啥叫角兒?角兒就是能把戲完全拿捏住的人。要拿捏住戲,你先得分析角色:楊排風,就是個天波府的燒火丫頭,跟你一樣,懂不懂?連天波府的燒火丫頭,武藝都這麼高強,那楊傢將還瞭得?意思聽明白瞭沒有?”
易青娥似懂非懂地點瞭點頭。
茍老師又說:“楊排風年齡不大。”
“有多大?”易青娥問。
這一問,還把茍老師給問住瞭。茍老師說:“這是演戲,沒必要問得針針到眼眼圓的,你就想著,就你這麼大吧。”
“老師,我還沒滿十五呢,能出征打仗嗎?”易青娥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茍老師就說:“人傢甘羅十二歲就拜相哩。古代人,你以為是今天這些沒出息的貨,快三十歲瞭,演戲還連圓場都跑不瞭。楊排風就你這麼大,老師就這樣定瞭。你就按這樣演,關鍵是要演活。你就是個碎娃娃,跟他焦贊比武,就要多耍碎娃娃的脾氣,越調皮搗蛋越好。打他幾棍,等他滿地找牙的時候,你就放開瞭手腳,玩你的棍花。玩得咋好看、咋自在,咋玩。關鍵是人物,你懂不懂人物?燒火的,碎碎的,頑皮的,把一切都不當一回事的。知道不?可武藝最高,隨便給他一燒火棍,他就得眼冒金星,丟盔卸甲,懂不懂?當然,焦贊是邊關大將,論年齡,給你當叔、當伯,可能當爺都行瞭。打是打,還得有禮數。一邊打,一邊賠禮。他不服,再打,打完還賠。娃娃始終要尊重老師,尊重長輩,懂不懂?要學會分析角色呢,懂不懂?”
茍老師一邊講劇情,一邊說角色,一邊還不停地示范著。易青娥沒想到,茍老師盡管快六十歲的人瞭,腿腳還那麼靈便,手還那麼活泛,腰還那麼柔軟的。尤其是學女孩兒傢,耍起賴來,又是飛眉眼,又是撮嘴,又是使鬼臉的。把她笑得先軟癱瞭下去。她還有一個不小的發現,發現茍老師的眉毛,最近突然剃掉瞭不少。過去茍老師看大門時,眉毛是像兩個死蠶一樣,橫臥在眉骨上的。最近卻一點點在變化。直到今天,完全變成兩條窄窄的柳葉瞭。尤其是把焦贊打到得意處,他眼睛滴溜溜一轉,眉毛好像要飄起來一樣。可剛飄起來,又耷拉下去瞭。她知道,那是茍老師臉上的皮膚,已經太松弛的緣故。她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得一屁股蹾在地上瞭。這次茍老師沒客氣,拿棍照她的瘦屁股,美美抽瞭兩棍,問她笑啥。她捂著嘴不敢說,還笑。茍老師就發脾氣瞭:“笑老師老瞭,走得不好看,是吧?就老師這幾下,你還得二三十年混哩。並且還得好好混。”嚇得她再不敢朝老師臉上細看瞭。
茍老師對易青娥學戲的感覺,給瞭九個字:能吃苦,理解差,進戲慢。但他又補瞭九個字:記得牢,練習勤,戲紮實。總體感覺,還給瞭三個字:乖、笨、實。他還專門解釋瞭一次,說:“乖,娃的確乖,乖得人心疼。笨,娃也的確笨,啥竅道都不會,就剩下悶練瞭。實,娃特別的實誠,沒任何渠渠道道的事。啥瞎瞎毛病都沒有,就一根筋的實誠。”
茍老師不僅給易青娥排著戲,也給大演員和訓練班的學生,同時排著幾個折子戲。
大演員的幾個旦角,是排的《遊龜山》裡《藏舟》一折。因為胡彩香和米蘭身上都沒多少功,沒辦法排武戲。茍老師說,好在她們悟性好一些,又會唱,就隻能排胡鳳蓮這折戲瞭。學員班也開瞭兩個旦角折子戲,一個是《遊西湖》裡的《鬼怨》《殺生》,六個旦角同時學習李慧娘。還有一個是《楊門女將》裡的《探谷》,也是六個武旦一起學穆桂英。茍老師見學生基礎普遍比較差,還不好好學,就老拿易青娥做例子。弄得好多同學一見她,風涼話還說得一坡一地的。楚嘉禾這次學的是李慧娘。用茍老師的話說,《鬼怨》《殺生》,就是培養角兒的“硬紮戲”。可楚嘉禾練“吹火”,嫌烤臉、燒眉毛;練在小生腿上、背上站樁,又嫌害怕;還嫌累死人。反正角色分下去都一個多月瞭,這些基本功,還練得沒半點眉眼。茍老師就給楚嘉禾也送瞭三個字:靚、靈、懶。靚,自是漂亮的意思;靈,就是靈醒,聰明,機巧;懶,不消解釋,誰都明白是啥意思瞭。茍老師老在楚嘉禾跟前說:“學戲,得下易青娥那樣的笨功夫哩。易青娥看著笨笨的,但學東西,一旦練下,就長在身上瞭。而你們呢,是今天教給你,明天又統統都給老師還回來瞭。要再不好好學,我就懶得教瞭。”在楚嘉禾她們心裡,茍存忠本來就是一個十分滑稽可笑的“門神老爺”。現在,他突然穿瞭彩褲、彩鞋,扯細瞭嗓子,還剃出兩道柳葉眉來,大傢幾乎都是公開瞧不起的。那些砸刮他的話,每天都能把功場笑爆幾回。他的要求,自然也多成耳旁風瞭。他要再多提易青娥,也就尤其多瞭大夥的笑料:“看大門的”給“燒火丫頭”排戲——真是癟鍋配癟鍋蓋的般配。
茍存忠為這事也不高興,但又毫無辦法。他就隻能把更多心思,都用在易青娥身上瞭。他要拿事實,狠狠教訓教訓這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那天,易青娥實在累得不行瞭,但茍老師還是不放手,又給她說瞭幾個眼神和細部動作,讓她回去關起門來繼續練。易青娥剛提著棍回到宿舍,就聽宋師來喊叫,說廖師要開會。她洗瞭一把臉就去瞭。
廖師那天是給頭上捆著條毛巾的,說是腦殼有些不舒服。他的腳已經消腫瞭,但還塗抹著老中醫給弄的黑膏子。兩根手指頭上結的黑痂,也快蛻完瞭。豬咬的印子,是紅赤赤地露在那裡。廖師一邊說話,還一邊在咧著嘴,把沒蛻完的黑痂,一點點地揭著、撕著。
廖師說:“最近夥房的工作,總體情況不錯,但問題還是很多。首先是飯菜質量問題,職工反映很大。不僅反映到我這裡瞭,而且還反映到黃主任老婆那兒去瞭。我們得引起註意呢。我大概還有三五天,才能下地走路。但我等不住瞭。明天早上,光祖,你就把我背到灶房去。給我弄把椅子,椅子前邊弄個獨凳,讓我把這隻腳端上去,血脈能回流就行。明兒個一天,咱們都改善夥食。早上吃肉臊子撈面。肉臊子裡加茄子丁,再加點韭黃。肉和茄子丁丁,都要切勻凈,不要大一疙瘩的小一疙瘩。要上新鮮油潑辣子。要上百貨公司買的正經醬油醋。還要給一人發兩瓣生蒜。最後,得讓每人都能喝上一碗釅釅的面湯。面湯裡面要放堿,喝起來香。下午吃大米飯,炒兩個菜,燒一個湯。炒一個洋蔥紅蘿卜片回鍋肉,多放點新鮮生薑。再炒一個蔥花木耳雞蛋。雞蛋少兌點水,炒得幹幹的,要能團成塊,不要稀化得筷子都挑不起來。湯,我想瞭幾個來回,還是燒個西紅柿湯,上面淋點蛋花,下點蝦皮,再漂上‘過江龍’。娥兒還不知道‘過江龍’是啥吧?就是一寸長的蔥段。勤學著點,把這些學好瞭,還不比你跟著老茍學翹那蘭花指強。記著,別把西紅柿切得太大,刀工要講究一點。吃菜、喝湯,舊社會在大戶人傢那裡,就是看個刀工哩。看還有啥,你們還可以抖抖情況,發發言。”
誰也沒說啥,他就像唱獨角戲一樣,又接著開。
會開完,大概都快晚上十一點瞭。宋師已經是哈欠連天瞭,說保證明早把椅子、凳子擺好,背他過去就是瞭。
易青娥要走,廖師說:“還得幫我到灶房弄點熱水,想把腳擦一下。”宋師說:“讓娃休息,我去弄。”可廖師不讓,說這活兒隻能讓娃娃幹,咋能勞宋師的大駕呢。易青娥也搶著要去弄,宋師就到外間房躺下瞭。
易青娥打水回來的時候,宋師已是呼哧大鼾瞭。
廖師說:“你聽聽,豬又吆上坡瞭。”
易青娥這回沒有笑,伺候廖師把腳擦完,就想起身走。可廖師一把拉住她,說讓把他的腿也擦一下。她又幫著把腿擦瞭擦。擦完腿,廖師突然說,一條腿有些發麻,想讓她幫忙捏一捏。她真不想捏,可還是捏瞭。捏著捏著,廖師渾身就有些不對瞭。說話也有些發顫。易青娥捏著他的膝蓋處,他卻硬拉著她的瘦手,朝自己兩條肥腿的交叉處塞。並且褲子都已脫瞭,兩條腿是用毯子包著的。易青娥狠命把手扯瞭出來,他又一把將易青娥的手死死捏住,拼命朝那個地方塞去。一邊塞,他嘴裡還一邊囁嚅著:“娥兒娥兒娥兒,我把一盒冰糖都給你,把一盒都給你……”說著,還跟一匹獨狼一樣,忽地撲起來,把易青娥扳倒在床上瞭。易青娥就像一條突然被扔在岸上的鯉魚一樣,一個挺身打起來,就要朝出跑。誰知廖耀輝這時腳也不痛瞭,手也不痛瞭,頭也不痛瞭,光著屁股就追下瞭床。易青娥大喊一聲:
“宋師宋師!”
宋師的鼾聲就像電線突然短路瞭一樣,噌地卡住殼,一骨碌爬起來,問咋瞭咋瞭。他進房一看,廖耀輝正精著屁股朝被窩裡鉆哩。宋師就知道是咋回事瞭。他順手操起一把椅子,端直就朝廖耀輝的光脊背砸瞭過去。隻聽廖耀輝大喊一聲:
“不敢哪,光祖!”
第二聲悶響,就已炸裂在廖耀輝的光屁股上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