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娥是跟劇團第一次下鄉。兩輛大卡車,每輛上面擺三排服裝、道具箱子,然後坐四排人。因為要演《逼上梁山》,人就特別多,東西也多。演員和樂隊是裁瞭又裁,東西也是減瞭再減,可還是擺不下、坐不下。最後總算擺下瞭,但夥房的東西,卻咋都放不上去。
夥房的東西還真不少呢,一早他們幾個就朝出搬,擺瞭一河灘。易青娥一直看著攤子。說要去的地方窮得要死,連口夠十幾個人吃飯的大鍋都找不見,還別說一去就六七十號人瞭。因此,團上帶瞭兩口大鍋。菜刀砧板,瓢盆篩籮,也是一應俱全。細末零碎,都用兩個大柳條筐裝著。最後,好不容易在一輛車的後邊,騰挪出一個地方來,但人擠來擠去的,長搟面杖和兩根小搟面棍,還有水瓢、舀菜勺,幾次都被擠瞭出來。易青娥把一個柳條筐護著。廖耀輝護著另一個。宋師和裘夥管,護著兩袋面,還有一些辣子、洋蔥、白菜啥的。兩口大鍋,是用籠佈包著。本來由宋師經管,結果廖耀輝硬要拉到他的面前,說宋師護著兩袋面,已經夠累瞭。有人看籠佈包著的大鍋能坐,就把屁股試著朝上挨。廖耀輝一搟面杖過去,那人朝前一折,就跪到人窩裡瞭。惹得一車人哄堂大笑起來。
雖然都在一輛卡車上坐著,但人還是分成瞭三六九等的。兩輛大卡車的駕駛室裡,一輛坐著敲鼓的郝大錘。郝大錘旁邊,坐的是演林沖的男主演。另一輛上,坐著朱繼儒副主任,旁邊挨著米蘭。黃主任沒有來,說是縣上要開啥子會。平常下鄉,一般也都是朱副主任帶隊的。黃主任要帶隊,除非是重大政治演出,或者到地區、省上會演,才會在大會上宣佈,領隊:黃正大。坐在駕駛室的人,自然是要被議論一番的。朱繼儒坐,沒啥說的,人傢是團領導。郝大錘坐,勉強些。照說司鼓也該搞點特殊化,但郝大錘實在敲得不怎麼樣,並且年齡也不算大,車上還有比他年齡大的人哩。不過坐瞭也就坐瞭,誰讓人傢手中掌握著鼓槌呢。演林沖的坐,大傢也沒啥意見,年齡大些,且又算得上是硬邦邦的主角。米蘭坐,意見就多瞭。都問業務股長,憑啥?就林沖娘子那點戲,還演得扯的、爛的、臭的,也配坐駕駛室?那充其量也就是個配角嘛。胡彩香老師先不服氣。胡老師是被安排在卡車上邊坐著的。在易青娥的印象中,胡老師坐的那個地方,就是那次槍斃人時站死刑犯的地方。照說也是個“顯要”位置。胡老師自打上車,就是氣呼呼的。說她雖然沒有演林沖娘子,可也主演著好幾個小戲的,論分量不比她誰差,憑啥別人坐瞭“司機樓”,要她坐上頭?有人知道她是跟米蘭“扯平子”呢,就說米蘭再比不成瞭,人傢找下有錢的主兒瞭,還在省城物資局呢。說米蘭這回下鄉都不想來瞭,還是朱副主任硬做工作才來的。大傢就又議論瞭一番物資局,說天底下再沒有比物資局更好的單位瞭,要啥有啥。連縣物資局的人,一個個都把自己的婆娘收拾得跟省城的女人一樣洋貨、俏扮瞭。
車開瞭。
一眼望過去,演員們都戴著奇形怪狀的帽子,圍著五顏六色的圍巾,是怕太陽把皮膚曬黑瞭,怕風把臉刮皴瞭。尤其是車一走一停的,公路上的灰塵,就跟剛放過炮的炮灰一樣,一蓬一蓬的。有時能把整輛卡車都吞進去。一些人幹脆脫下外衣,把整個頭都包瞭起來。易青娥過去沒有發現她的同學,竟然都有瞭這樣好的行頭。出瞭門,個個都換掉練功服,穿得、戴得跟大演員們也不差上下瞭。楚嘉禾甚至穿得比大演員們還好一些,尤其是那頂白帽子,周邊還有一圈紗網,戴在頭上,不僅好看,太陽曬不著,沙塵飛不進,而且還能看見外面的景色呢。而易青娥仍是那身練功服,頭臉沒啥遮擋,大灰一蓬,就用雙手捂一會兒。尤其讓她難堪的是,宋師和廖耀輝兩個人,一人給腦殼上搭一條白毛巾,然後戴上帽子,車一動,兩片毛巾在兩邊臉上呼扇著,就像電影《地道戰》裡那幾個偷地雷的日本鬼子。惹得一車人笑瞭一路,都讓快看夥房那幾個偷地雷的。她就隻好一直背對大傢坐著,守著柳條筐,也看著車廂最後邊的那道槽子。因為那裡邊,還放著一根《打焦贊》的“燒火棍”,她怕車廂縫子寬,把棍給溜下去瞭。
當卡車開到演出點的時候,她已成一個灰泥人瞭。隻有嘴和眼睛,還濕潤潤地蠕動著。一路上,她一直都有些暈車,但死忍著。直到從車上跳下去,才哇地吐瞭一茅草窩。
演員、樂隊下完車,就都到小學教室休息去瞭。而炊事班還得找地方支鍋、支案板。下午四點,大傢就要吃飯。五點化妝,晚上還有戲呢。
演出的地方,是一個回民鎮,與兩個縣都交界著。這裡有個集市,連前兩年“割尾巴”,也沒“割”斷過。現在,有人成操著,要恢復集市,就想到瞭縣劇團,要唱三天大戲,聚人氣哩。
在他們來以前,已經有人幫著盤瞭兩口大鍋的灶。雖然灶洞濕些,火不好燒,但易青娥還是很快把火燒著瞭。柴都是長柴,還沒剁短,易青娥就開始拿彎刀剁。廖耀輝看她剁得艱難,想幫忙,但易青娥故意用長柴一掃,就把他走近的雙腿掃得退瞭回去。自那次事後,廖耀輝一直都躲著易青娥,連正眼看都沒敢看一下。但這次下鄉,他又想給易青娥獻點殷勤,明顯是有賠罪的意思在裡邊。可易青娥堅決不給他任何機會。就連在卡車上,廖耀輝見沒人註意,偷偷給她遞瞭一方遮頭灰的手帕,她也是端直就扔到車底下去瞭。
不過廖耀輝對宋師的態度,的確是徹底改變瞭。就在快吃飯的時候,朱副主任來檢查夥食準備情況,廖耀輝還在給宋師爭取待遇,他說:“朱主任哪,我有個意見,不知當提不當提?”
“意見還有啥不能提的。難道我朱繼儒,也是讓你們遲早都活得害怕的人?”
廖耀輝急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誰不知道朱主任是厚道人哩。我的意思是說,團上以後考慮坐車、休息的地方,也得把夥房考慮一下。就說宋師,在部隊都是立過功的人。到瞭咱們這裡,還擔任著上百號人吃飯的大廚,要‘掌做’哩。車坐不好,來再休息不好,咋當大廚,咋‘掌做’哩嗎?演戲固然是大事,那吃飯就不是大事瞭?飯不吃好,哪能把戲唱好?主角、敲鼓的,都跟主任平起平坐瞭,在‘司機樓’裡享福哩,那好歹把我們的宋大廚,也安排到車廂前邊坐坐,總是可以的吧?每次都讓我們押車尾,車尾巴都快讓炊事班坐細、坐折瞭。你看我們一來,就上灶瞭,宋師忙得放屁都能砸瞭腳後跟。別人都住下瞭,連那些跑龍套的,臉洗瞭,身子抹瞭,床鋪好瞭,都下河弄鐵絲抽魚去瞭。咱們炊事班幾個人的鋪蓋卷子,還跟叫花子一樣,扔在那堆爛柴火上。我無所謂,我絕對不是給我爭啥哩。你就是讓我坐‘司機樓’,我也是不坐的,我知道我的半斤八兩,那就是給人傢宋師打下手的。可你們總不能讓光祖做瞭飯,累一天,晚上找幾根硬棒棒柴,把鋪蓋卷子一攤,就休息吧。大廚休息不好,明天咋工作?這幾天可是一天要開三頓飯哩。你沒見灶房的難場,這裡是要啥沒啥,搞不好,明後天還得煮我跟宋師的腿桿子吃哩。宋師是想方設法地在調劑呀,那不比唱林沖、唱林沖娘子的輕松啊!主角都照顧哩,這次演出,咱宋師還算不上個主角?恐怕比他哪個主角戲都重、都累吧?你主任無論如何,也得給他弄個像樣的窩啊!讓他好好休息一下,可憐可憐光祖同志吧!我是配角,心甘情願睡柴火垛子,咱個跑龍套的麼,也該睡。可光祖同志不能哪,他在我們這裡也是主角啊!是我們的林沖啊!都怪我多嘴瞭,還請主任原諒!我是怕炊事班,保證不瞭這次艱巨的工作任務啊!”
朱主任認真聽完廖耀輝的意見後說:“你說的都對著哩。以後下鄉,我坐上邊,讓光祖坐駕駛室。”
“哎哎哎主任大人,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呀。你大主任不坐,誰還能朝駕駛樓裡坐呀?你一個人坐兩個駕駛樓都是應該的。我的意思是說,廚房大廚,也是一種主角哩,好歹安排個好一點的地方,讓晚上好好睡一覺,也都是為瞭革命工作哩。”廖耀輝雙手攏在圍裙裡,一直把朱主任從灶棚裡追出來。
朱主任說:“不說瞭,今晚讓宋師跟我搭腳睡。”
“哎不敢不敢。主任,大概你還不知道哩,光祖晚上打鼾,能把房皮掀起來。”廖耀輝急忙說。
“不怕,房皮掀起來瞭,我明天給人傢蓋。”說完,朱主任就走瞭。
廖耀輝給宋師爭取這些待遇的時候,宋師一直在烙鍋盔。一個小鼓風機,把火鼓得呼呼呼地響,宋師大概啥也沒聽見。
晚上演完戲,吃完夜宵,宋師還是在舞臺上打瞭地鋪,朱主任咋都把他沒叫去。他說他喜歡睡舞臺,寬寬展展的。現在又是春夏之交,睡著舒坦。廖耀輝就說:“光祖這個人,階級覺悟和思想覺悟始終都高,沒辦法。”他也就在舞臺一側,打瞭個地鋪,躺下算瞭。
宋師要裘夥管把易青娥安排到女生宿舍去住,易青娥咋都不去,說也要在舞臺上住。宋師就讓她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打瞭地鋪。並且還拉瞭幾口箱子,給娃擋瞭擋。他看廖耀輝住在離娃很遠的地方,才放心地躺下瞭。快睡著的時候,他還給易青娥交代說:“娃,睡警醒些,有事你就潑住命地喊我。”易青娥點瞭點頭。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易青娥就被一群鳥兒叫醒瞭。她發現舞臺前後都還沒有人,燒火又有些早,就拿出棍,到舞臺前的平場子裡練瞭起來。誰知不一會兒,就聚攏來好多人。易青娥一動作,旁邊就有人鼓掌,喊好。易青娥平常都是在灶門口練,在別人沒起床時練,在劇場關起門來練,而在這麼多人面前練,還是頭一次。人都吆喝個不住,她也沒經見過這大的陣仗,就有些人來瘋。越是人來瘋,武藝就越發的好。練著練著,就聚起瞭小半場子人。
她沒想到的是,劇團來的那六七十號人,就住在小學的兩個教室裡,而教室的門窗,正對著舞臺前的平場子。場子裡一吆喝起來,大傢不知外面發生瞭什麼事,就都伸出頭來看。當發現易青娥竟然是這樣的身手,這樣的武藝,揮起棍來,簡直是如風、如電時,就有人爬起來看瞭。宋師和廖耀輝先起來看。接著,胡彩香和米蘭也來瞭。然後,又有好多學生爬瞭起來。再然後,好多大演員也走出瞭教室。看得大傢都有些傻眼:一個不起眼的燒火娃,竟然能玩出這樣“槍挑不入”“水潑不進”的棍花,寧州縣劇團算是出瞭奇事瞭。
關鍵的關鍵,是被當地拿事的人看見瞭,當下就要劇團安排娃的戲,並且就要娃耍棍的戲。
朱繼儒後來才給人暴露說,他當時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暗自高興說:
錐子尖總算從佈袋裡戳出來瞭。
他當時就讓裘存義悄悄把易青娥的《打焦贊》,給人傢透瞭風。地方拿事的,立馬就要這折戲瞭。可幾個老藝人沒來,戲還是演不成。拿事的當即拍板:進城接人,來回班車票他們全報銷。
這樣,易青娥的《打焦贊》,就在一個鄉村土臺子上,把相亮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