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娥自看見她舅與胡彩香這一幕後,心裡就特別不舒服,她甚至想吐。回到灶門口,她就緊緊閂起門,誰也不想見瞭。這天晚上,她也沒去排練。好幾個人來叫她,她也沒開門。直到快半夜的時候,她才被胡彩香三番五次地把門敲開。
她本來是不想見胡彩香的。可又覺得對不起胡彩香,人傢畢竟對自己一直是有恩的。這幾年她舅不在,一切都是靠人傢幫著的,並且不是一般的幫。在好多關鍵時候,一院子人都不敢說話,有的甚至還在說反話、壞話,唯有胡彩香,是敢在任何時候,都公開站出來幫她的人。她不能不給胡彩香開門。
胡彩香進來,臉上竟然沒有絲毫的羞恥感。她朝她床邊一坐,把她也拉到一旁坐下說:
“青娥,今天我和你舅的事,你都看見瞭。也沒啥好給你隱瞞的。我跟你舅,就是好,都好好多年瞭。團上沒有不知道的。你光榮叔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可沒辦法,他一年就隻能回來那麼一次。我說離婚,他又不願意。你舅一直對我好,從我十幾歲學戲起,就一直幫著我。但凡我演的戲,他都敲得特別賣力,特別好。那種默契,時間長瞭,不可能不產生感情。我無論嗓子、身架、扮相,在寧州團挑大梁,大傢都是公認的。可就因為跟你舅有瞭這層關系,黃主任來後不久,就讓我靠邊站瞭。你舅就仗著他技術過硬,在團上敲戲貢獻大,眼中就常常沒有領導。不僅沒有,有時還要想方設法地去捉弄這些人。尤其是人多廣眾場合,他總是要給這些外行領導出盡洋相,擺盡難看,所以,沒有幾個領導待見他的。不僅領導不待見,好多群眾也不待見他。因為他眼中就是技術,就是本事,就是‘活兒’,其他啥也不認。你舅的戲的確敲得好,沒有人內心不服的,他隻要誠心跟誰配合,就像拿長柄如意撓癢一樣,哪裡都能撓得到到的,撓得舒舒服服的。唱戲這行,有穿主角的,但絕大多數都是當配角、跑龍套的。人前叫得響,技術硬邦的,畢竟是少數。這樣,他就把多數人都得罪下瞭。為啥他一出事,總是有那麼多人要落井下石呢?包括對你的欺負,都是這個原因。其實你舅是個可憐人。一輩子盡吃瞭虧,並且是吃瞭大虧,可挨瞭棍子,從來也不記打。總是要搞出更多越格的事,讓別人哭笑不得,也讓自己路斷橋塌。戲裡常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你舅這稟性,就特別難移。我這個人,也是個愛認死理的人,喜歡你舅,就死跟著。你舅從崖上跳下去瞭,我也就跟著飛下去,快粉身碎骨瞭。黃正大看我把你舅貼得緊,你舅笑話他啥,我也跟著嘻嘻哈哈,大嘴亂諞,就把人傢徹底得罪瞭。他和他老婆,一手扶持起米蘭來,就是為瞭打壓我的。我承認,米蘭平常比我長得漂亮、標致,但化瞭妝,卻未必有我好看。她身架也有點涼,有時連銅器、音樂節奏都逮不住。尤其是嗓子,跟我就沒法比。可有啥辦法,人傢黃主任有權有勢,非要朝起促紅,黑的不也能抹成烏紅色嘛。我不後悔,真的,一點都不後悔。唱不唱主角無所謂。與其那樣謹小慎微地去看他黃正大的臉,去揣摩黃正大老婆的心思,去給她織毛衣,我還不如自由自在地去跑龍套,唱合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罵就罵呢。米蘭不是也走瞭嗎?黃正大到處說我生活作風有問題,思想覺悟低,不能成為尖子培養對象。硬樹起個米蘭來,這不,米蘭也在一夜之間,跟一個有錢的二婚男人睡瞭,走瞭?那生活作風就比我好瞭?思想覺悟就比我高瞭?見他的鬼去吧!我跟胡三元就是好,咋瞭,坐瞭監回來,我還跟他好,跟他睡,咋瞭?我要跟張光榮離,他不離麼,有啥辦法?不過你舅也不是個啥好東西,這些年真的把我害苦瞭。狗日的就是個喪門星,簡直把我弄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可有啥辦法?你看他被火藥燒成那個鬼樣子,從監獄放回來,我不待見,又有誰待見這號活鬼呢?今天的事,你都看見瞭。你還小,本來這事不該看的,可看瞭,也沒啥。人麼,隻要東西都全乎著,一輩子總是要看、要幹的,話醜理端。你舅怕你生氣,讓我來給你說說清楚,我想也沒啥好說的。你舅,還有我胡彩香,就這麼兩個爛人,你看值得叫舅、叫胡老師瞭,就繼續叫,要是不值得叫瞭,不叫拉倒完事。我們對你,該咋還咋,該幹啥還幹啥。你舅今天還跟我商量著,要我好好給你把唱腔再弄一弄,說唱戲唱戲,好角兒就憑的一口好唱呢。不僅要有好嗓子,更要有好味道呢。武戲固然重要,可從長遠看,還是唱念做打全才、文武不擋的好。我都滿口答應瞭,說要給你安排個課程表,長期朝下教呢。沒想到,讓你把這事撞見瞭,也不知你還瞧不瞧得起我這個老師。你是你舅的外甥女,我也一直是把你當親外甥女看待的。認不認,反正就這回事瞭。我也不給你多說瞭,學唱的事,我把課程表都弄好瞭,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胡彩香說完,從身上掏出瞭一張自己用圓珠筆打的課程表,放在瞭床上。
她都準備起身走瞭,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一塊紅佈來,說:“給,這是你舅給你從廟上求的一塊‘老爺紅’。說是你今天看瞭不該看的東西,怕你背時走黴運呢,讓你別在褲腰上,辟邪哩。”
說完,胡彩香就走瞭。
這天晚上,易青娥一會兒看看課程表,一會兒看看“老爺紅”,一夜都沒睡著。
第二天早上,按胡彩香課程表上的要求,五點就有一節課。易青娥都爬起來幾次瞭,卻又躺下瞭。
但最後,她到底還是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