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娥剛到劇團的時候,就聽人說過白娘子的故事。後來,她舅也說過,唱秦腔,要是沒唱過《白蛇傳》《遊西湖》,作為女角,就算不得唱過硬紮戲的人。因為這兩出戲,都要求主角是文武全才。在排《打焦贊》時,茍存忠老師就說:“等你把這個折子戲拿下瞭,我就給你排《楊排風》本戲。等《楊排風》拿下瞭,就可以考慮《白蛇傳》瞭。白娘子的戲很重,不僅要翻、要打、要唱,而且還要有很好的‘水袖’。表現白蛇的形體,‘水袖’是再好不過的功夫瞭。”果然,團上開始排白娘子瞭,她心裡也想著這個角兒,最後也的確落在瞭她頭上。
這大一本戲的主角,落在自己頭上,在寧州劇團又是搖瞭鈴的事。
易青娥知道,楚嘉禾也想這個角兒。自打聽說要排這個戲,楚嘉禾她媽就來找過朱團長好幾趟瞭。朱團長說,誰演啥,他做不瞭主,拿事的是導演。這個戲的導演還是古存孝、茍存忠、周存仁、裘存義四個老藝人。他們排戲的路數,跟其他導演不一樣。他們是由古存孝先把大場面拉出來,然後,由茍存忠說女角戲,周存仁說武戲,裘存義捯飭各類雜角兒,也就是規整群場。聽說楚嘉禾她媽還請四位老藝人去縣上最好的食堂吃瞭飯,喝瞭酒呢。可最終四個老藝人還是決定:由易青娥擔任白雲仙A角,楚嘉禾擔任B角。他們覺得,這大的戲,不敢冒險。楚嘉禾長得是出色,可渾身有些軟,功夫連易青娥的一半都不到。而易青娥,他們心裡是有底的。
朱團長希望這次戲,完全以新學員為主。扮許仙的男主角,也就定成封瀟瀟瞭。而扮青蛇的三號人物,分給瞭易青娥同宿舍的周玉枝和惠芳齡。她們一個A組,一個B組。兩人開始在一起,話還很多,後來相互就沒話瞭。兩個都長得很漂亮,幾年後有人說起寧州劇團的“四大美人”,其中第一個自然是易青娥瞭,第二個是楚嘉禾,而第三、第四,就說的是周玉枝和惠芳齡。還有“五朵金花”之說的,那裡面加進瞭胡彩香。也有說是米蘭的。
讓易青娥感到不舒服的是,楚嘉禾不僅因為分在白雲仙B組,老跟她打別扭,而且楚嘉禾還暗戀著封瀟瀟,這就更是讓她們之間的關系搞得十分難處瞭。無論對詞、排戲、練戲,隻要她跟封瀟瀟稍有親近,楚嘉禾不是扔瞭手頭的劇本,就是扔瞭道具。有一次,幹脆連自己喝水的罐頭瓶子都摔瞭。先是周玉枝給她說:“青娥,你都沒發現楚嘉禾對你的態度?”“沒有哇,咋瞭?”她還問周玉枝。周玉枝說:“她是見不得你跟封瀟瀟演愛情戲,知道不?楚嘉禾一直愛著封瀟瀟,你不知道?”“我不知道哇!”易青娥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自打從灶房回到學員班後,她才不斷地聽說,這個同學跟那個同學好瞭,那個同學跟這個同學談戀愛瞭。還有的幹脆說,誰誰在外面把“活兒”都做瞭。她也不知道是做瞭啥“活兒”,就問啥叫“做活兒”瞭。有人就笑她是真傻。
易青娥跟封瀟瀟接觸不多,但對封瀟瀟印象不錯。封瀟瀟長得好,是縣城人的那種“洋范兒”,瀟灑得很。他對鄉下人,還從不居高臨下。就在她燒火做飯的那些年,好多同學都瞧不起她瞭,但封瀟瀟始終沒有這種感覺,無論到灶門口找火種,還是到廚房打開水、吃飯、洗碗,每每遇見她,都還要微笑一下,打個招呼的。不像別的同學,有時還給她甩臉子呢。尤其是她排《楊排風》,周存仁老師要抽八個最好的“番將”跟她打“出手”,第一個自願來的就是封瀟瀟。這是連她都沒想到的事。因為封瀟瀟在這班同學裡,那就是“白馬王子”。據說好多女生,都是想著法子要與他親近的。沒想到,他能主動來給自己“供下手”,並且始終是供得最認真的一個。見她被“把子”踢傷,還給她買藥。尤其讓她感動的是,那次楚嘉禾把一碗滾燙的熱面潑在她身上時,他竟然挺身而出,堅決要楚嘉禾給她道歉。她腦子裡,越來越深刻地種下瞭這個人。很多次,她在心裡都是默默叫著他瀟瀟哥的。但絕對沒有其他意思,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自打那年在刑場,經見瞭被槍斃的流氓教幹後,她就覺得男女之間,一切似乎都是不潔的。包括看見胡彩香在床上“背”她舅,尤其是廖耀輝對她做出那些齷齪事後,讓她甚至有瞭一種決心:一輩子都是不能跟男人在一起的。
在《白蛇傳》開排以後,古存孝老師就說:“青娥,你咋不開竅呢?跟許仙是演愛情戲,眼睛裡得有東西。兩對兒‘燈’一碰上,就要見火花花呢。存忠,你得好好摳娃的感情戲瞭。娃一到感情戲,就冒傻氣麼。你看這個瓜娃喲!你看你看,是不是傻瞭?”
把易青娥羞得,一個勁拿手背擋住嘴傻笑。
茍存忠老師就把她和封瀟瀟叫到一邊,一個眼神一個眼神地細摳。別看茍老師老瞭,可一旦用起愛情的“燈”來,還是春情似火,裡面燃燒得連封瀟瀟都有些不敢正視。茍老師就批評他們說:“你們封建思想都太嚴重,這是排戲,是工作。你白雲仙就是到凡間找愛情來瞭,結果,看見瞭自己最滿意的風流小生許仙,又不敢使出含情脈脈的眼神來,那還演什麼戲?易青娥,老師老實給你說,別看演瞭個楊排風,你就覺得把戲演好瞭,那還差得遠著呢。楊排風就是個燒火丫頭,能打、能翻,可沒有愛情戲,總是缺瞭好多戲味兒的。過去老戲裡最好看的,還是‘公子落難後花園,小姐搭救得團圓’這些東西,讓人百看不厭的。為啥?愛情麼。人這個東西,就這一點最撩撥人瞭不是。傻子看見漂亮姑娘都知道攆一陣兒哩。看戲看啥,除瞭技巧、唱功,多數人那就是看這些玩意兒哩。咋看咋有意思不是。一輩子不會演這些戲,那你還算個演員?還能當主角嗎?你們都好好體驗去,人多的地方嫌不好意思瞭,就找沒人的地方練。反正得練出來,得把那點戲味兒琢磨透。要不然,給觀眾看啥呢。”
易青娥羞澀得一直低頭捂嘴笑著。她也不知道咋練,該到哪兒去練。倒是封瀟瀟有一天,突然對著她耳朵悄聲說:“我傢沒人,到我傢練,去不去?”她沒說去,也沒說不去,臉先羞紅完瞭。封瀟瀟就說:“我爸和我媽到省城逛去瞭。傢裡隻有我爺在,他耳朵聾,啥都聽不見。”她想瞭想,說她有事,去不瞭。她是不喜歡和任何男人單獨待在一起的。後來茍老師又批評,說愛情戲還是太差。古存孝導演甚至埋怨說,這戲恐怕要塌火在兩個娃不解風情上瞭。他還開茍老師玩笑說:“你老茍演一輩子旦角,不是在後花園勾引公子,就是在繡樓上窩藏相公。為愛情翻墻跳窗,要死要活的。八百裡秦川,誰不知道你茍存忠那一對‘騷燈’的厲害。咋就把倆娃調教不出來呢。看娃把白娘子都演成燒火丫頭瞭,蘿卜青菜給一鍋燴瞭。我的瓜娃喲,你真是瓜實心瞭!”茍老師就冷收拾他倆,嫌下來不好好練。其實易青娥一直練著,不過練的是“水袖”“把子”這些技巧。即使練對手戲,也是一個人偷偷在沒人的地方比畫著。越比畫,戲反倒越呆板。茍老師就喊叫說:“不行不行,這樣絕對不行,越排越不對勁瞭。你們不是在演愛情戲,而是在演路人戲。就像兩個過路的陌生人,相互打問路徑呢。絕對不行的。”他還對易青娥說,“你不要再練‘水袖’‘把子’瞭。白娘子的做工比技巧重要,趕快練做工戲去。”
沒辦法,封瀟瀟又提說瞭一次,她就跟著去他傢瞭。
封瀟瀟的傢,在縣城的西頭,是一個獨獨的院子。院子裡有七八間房,中間留出一個很大的天井來。所謂天井,就是院子正中的天空,是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漏洞。從這個故意留出來的漏洞裡,能看見藍天白雲。一院子房,也是靠這個天井來采光的。井下還有一口井,那是水井。水井旁邊有一棵石榴樹,正結著密密麻麻的紅石榴。易青娥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院子,一進來,就有些喜歡。封瀟瀟傢裡果然隻有他爺在,他爺的耳朵也果然背。瀟瀟領著易青娥回來,他爺問:
“誰?”
他大聲對著他爺的耳朵說:“同學。”
“吃過瞭。”他爺回答。
他爺又問:“這誰?”
封瀟瀟懶得跟他爺正經說地:“你不認識。”
“誰的媳婦?你的?”
易青娥的臉,一下就紅到瞭脖根。
封瀟瀟急忙說:“胡說呢,爺!”
他爺好像徹底聽明白瞭似的:“哦,爺不說,爺給娃關門去。”
易青娥很是難為情地看著封瀟瀟,有點想離開的意思。封瀟瀟就去把他爺關上的大門,又打開瞭。並且跟他爺指東說西地搗鼓瞭半天,他爺才去後院子收拾菜地去瞭。他傢還有一個後院子,院子裡種著好多綠菜。
他們就在前院子練起瞭戲。沒有瞭外人,這戲果然是放開瞭許多,眼睛也敢看瞭,動作也大方起來。
他們先練的是《遊湖》:
許 仙:(點頭施禮)哦,白小姐!
白雲仙:(還禮)許相公,敢問你傢住在哪裡呀?
許 仙:(唱)世代居住錢塘縣,
我的名字叫許仙。
白雲仙:不知作何生理?
許 仙:(唱)幼年也曾讀書卷,
改學生意因傢寒。
清波門外藥材店,
幫人經營忙不堪。
白雲仙:(唱)傢中二老可康健?
許 仙:(唱)父母雙亡十餘年。
白雲仙:(故作感觸地)噢!
(唱)可憐我高堂二老也把命斷——(看許仙的反應)
〔許仙極其同情地看著白娘子。
白雲仙:(接唱)隻落得黃花女兒孤身寒。
許 仙:小姐,你傢住哪裡?
白雲仙:(唱)祖居處州路遙遠,
舉目無親好慘然。
許 仙:到此何事呀?
白雲仙:(唱)千裡投親未相見,
遊湖又逢雨連天。
許 仙:(感動地)噢嗬嗬!
(唱)無親的人兒無人念,
你我同病實可憐。
〔白雲仙、許仙二人互相同情地戀看著。青兒留心地觀察白雲仙和許仙的言語、眼神。船夫也邊搖船邊註意。船身一晃,兩人情不自禁地牽瞭一下手,又急忙散開。
(合唱聲起)
同船共渡非偶然,
千裡姻緣一線牽。
西湖雨後風光鮮,
桃雨柳煙好春天。
遊湖人兒細賞玩,
你看那月老祠堂在眼前。
〔合唱聲中,二人以目傳情,愛意連連。站在一旁的青兒、船夫見狀,各自偷偷掩面而笑。
他們把這段戲,來瞭一遍又一遍,越走感覺越好。易青娥覺得,好像是把戲拿住瞭。茍老師一直講,演員得把戲拿住,可千萬別讓戲把演員給拿住瞭。易青娥一直覺得,排戲、練戲、演戲,都是很累的事情,可今天,竟然一點也不覺得累。練著練著,都練到白娘子懷孕那折戲瞭:
〔許仙穿上一身新綢緞衣服,在藥店內高高興興地忙碌著生意。
白雲仙:(唱)見官人喜眉笑臉多歡暢,
勤勞苦累他不嫌忙。
(叫許仙)我說官人!
許 仙:(聞聲起立)噢!(走出桌子)娘子!
白雲仙:這丸藥,我配制好瞭。
許 仙:娘子!我與你講得明白,制好丸藥,由我來取,怎麼老不聽話呢?
白雲仙:官人,我不累!
許 仙:(憐惜地)娘子,你怎能不累呀,整天熬藥膏、制丸藥,又要給我縫衣繡袍,歇息太少,小心病瞭。
白雲仙:噢,官人,我還沒有問你,我給你縫的這件綢衫,穿上可合適?
許 仙:哦,我的娘子啊!
(唱)穿上新衣我心高興,
遍體涼爽遍體輕。(高興地抖著綢衫)
長短合適針工整,(感激地看著白雲仙)
多謝你辛辛苦苦、一針一線、殷勤為我親手縫,
親手縫!(圍繞著白雲仙轉動起來)
白雲仙:隻要官人說好,為妻我就心滿意足瞭。
許 仙:好是好,可我有點不滿意。
白雲仙:官人,什麼地方不合適,待為妻改來。
許 仙:不是的,你看這件綢衫做得太細致瞭,我嫌它……累壞瞭我的娘子啊!(從後邊一下摟住白雲仙的肩膀)
白雲仙:我還以為……官人是嫌棄為妻的針工瞭呢。
許 仙:娘子,我的好娘子,許仙心疼都還來不及,哪來的嫌棄二字呀!
(轉身又一把將娘子攬在懷裡)
白雲仙:(有些羞澀地)待為妻上樓去,燉好蓮子羹,官人喝瞭,保養身體要緊。
許 仙:娘子,怎麼做飯之事,也要娘子動手?
白雲仙:我的好官人哪!
(唱)你我夫妻心相印,
多受勞累恩義深。
許 仙:(唱)但願得你我夫妻天長地久,
不羨他富貴人傢卿相王侯。
〔兩人緊緊相擁,許仙久久癡望著懷抱裡的白娘子。
這段戲,他們先後練瞭好幾遍。開始,封瀟瀟雙手搭在易青娥肩上的時候,好像也沒啥感覺,後來,越練這感覺就越不一樣瞭。易青娥覺得,首先是封瀟瀟眼裡,放射出的是一種無限愛憐的光芒。這種光芒,是她易青娥七年來最需要的東西。尤其是在她最可憐、最無助的時候,多麼需要這樣一雙眼睛哪!封瀟瀟給過,但不是今天這樣熱辣辣的,熱得她渾身已經很不自在。院子裡其實是很涼快的,但她不住地大汗淋漓。終於,在許仙將她緊緊抱入懷中的時候,她從戲裡遊離出去瞭。她首先聞到瞭封瀟瀟身上的汗味兒,是那樣美妙的一種味道,從海魂衫的圓領口裡飄出來,直接鉆進她的咽喉,讓她迅速窒息起來。她明確感受到,封瀟瀟是把她緊緊貼在胸前的。她甚至有瞭一種強有力的壓迫感。從去年開始,她發現自己的乳房,突然一天比一天膨脹起來,幾件衣服穿在身上,胸前的紐扣,扣起來還是有點困難瞭。她還正為這種突然隆起的難堪,尋找緊裹的辦法呢。今天,封瀟瀟的胸腔,就緊緊貼在這個敏感部位瞭。這並不是導演所要求的緊密程度。導演要求的是“意到”,沒有說身子非貼住不可。可她突然又覺得是那麼愉悅,甚至希望他貼得更緊些。就在他們胸腔貼得更加緊密的那一瞬間,一股電流,突然從她的心海深處嘩地沖向四周,整個身心迅速被擊癱瘓、擊麻木瞭。也就在那一刻,她立即清醒過來,一下推開封瀟瀟說:“今天就練到這裡吧。”說完,就要逃離。也不知何時,封瀟瀟他爺突然冒瞭出來,慢騰騰地說:
“許仙和白娘子不能這樣演,過去人跟現在人摟抱不一樣。”
易青娥羞得立即抓起道具,就跑出封傢院子瞭。
封瀟瀟追出來,說讓她吃瞭飯再走。她連頭也沒回地朝前跑去。
以後封瀟瀟再叫,她都沒有去過瞭。
不過,打那次練習後,易青娥像突然開竅瞭一樣,她的表演,就得到古存孝和茍老師的認可。但跟楚嘉禾,卻是越來越水火不相容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