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上部 第四十九章

寧州劇團第一次出門坐轎車,車上自是一片歡呼聲。大傢一下就把郝大錘燒一群老鼠,送演出團出行的不快,忘到一邊去瞭。有人還把朱團長抬起來,在車廂裡運來運去地狂歡瞭一陣。

朱團長說:“過去條件差,出門老坐大卡車,對演員的嗓子也不利。這次團上下瞭勢,掏瞭血本,非讓大傢坐轎車不可。好幾百裡路呢,大傢坐美,到地區把戲也給咱唱美。”

有人甚至還喊起瞭朱團萬歲。

兩輛轎車。樂隊、舞美隊坐一輛。演員坐一輛。演員這邊,團部還專門做瞭安排:第一排坐著四個老藝人。第二排,安排瞭朱團長和幾個中年主演。第三排,就是易青娥、封瀟瀟、惠芳齡,還有一個演法海的花臉。算是把《白蛇傳》的四個主演都安排瞭。易青娥是希望跟惠芳齡坐一起的。誰知惠芳齡偏把封瀟瀟推瞭一把,讓封瀟瀟坐在她身邊。惠芳齡跟“法海”坐在另一邊瞭。自打封瀟瀟坐到她身邊,她就渾身不自在起來,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她知道,身後幾十雙眼睛都會唰的一下,盯向她和瀟瀟的。從惠芳齡的嘴裡,吐露出許多她所不知道的“花邊”消息。全班大概有十三個女生,都對瀟瀟有意思。而這其中,公開表示愛封瀟瀟,並想阻止一切人再接近封瀟瀟的,就是楚嘉禾瞭。今天,楚嘉禾被安排坐在第五排。易青娥上車時,已經看見她很不友好的眼神瞭。這陣兒,封瀟瀟再朝她身邊一坐,楚嘉禾的眼睛隻怕是要放出血來瞭。她實在是不想跟封瀟瀟坐在一起。她不喜歡看人嫉恨的眼神。更不喜歡讓人在背後,把她說來說去的。她覺得她已經夠倒黴瞭,跟廖耀輝的破事,還有她舅與胡彩香的爛事,都把她糾結得快要發瘋瞭。再卷進來一個封瀟瀟,幹脆就別讓她活瞭。

易青娥坐在靠窗戶的位置,盡量把身子朝窗戶上貼著。可路途上,車身一直顛簸著。顛著簸著,就會讓她和封瀟瀟的身體碰撞到一起。尤其是盤山道,慣性會讓一個人完全倒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易青娥即使把前邊的靠背抓得再緊,還是幾次倒在瞭封瀟瀟懷裡。她能明顯感覺到,每當她倒進他懷裡時,他都是極力控制著慣性,幾乎用一切手段,在保護著她不受任何硬物碰撞的。也有幾次,封瀟瀟是隨著慣性倒在瞭她懷裡。封瀟瀟的臉,是端直撞在瞭她隆起的胸脯上。一股電流熱遍全身,她羞澀得都快要窒息瞭。好在,封瀟瀟會很快控制住自己,又把身子平衡到原來的位置。路實在凸凹不平,山梁也是一座接著一座。這樣相互碰撞的機會就很多。而在一次又一次的碰撞中,易青娥的內心,就又蕩漾起瞭對封瀟瀟抑制不住的好感。她想起瞭那天,封瀟瀟緊緊抱著她時的感覺,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美妙。雖然時間那麼短暫,但已經夠她一生回憶瞭。

在汽車行進到幾個小時以後,大傢都困乏地東倒西歪著睡著瞭。易青娥是雙手搭在前排靠背上,頭埋在胳膊彎裡休息的。很快,封瀟瀟也用這種方式,把頭埋進瞭胳膊裡。這樣,反倒在他們中間,搭起瞭一個封閉的空間。易青娥沒有想到,封瀟瀟會那麼大膽,竟然在這樣一個暗角裡,向她示起好來。他低聲問她:

“餓不,我拿的有核桃芝麻餅。我媽做的。可好吃瞭。”

易青娥低聲說:“不。”

封瀟瀟又沙啞著嗓子說:“你喝水不,我拿著熱水。”

易青娥說:“不。”

“你……你要累瞭,就……就靠在我身上。”封瀟瀟說這話時,明顯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堅持說出來瞭。

“不。”

封瀟瀟停瞭好半天,然後戰戰磕磕地說:“能……能讓我……拉拉你手嗎?”

“不。”

“我……我挺喜歡你的。”

“不。”

“為啥?”

“不為啥。”

“那咋不?”

“不就是不。”

“我拉瞭。”說著,封瀟瀟還真準備拉她的手瞭。

易青娥想把手拉開,但又沒有拉開。很多年後,她還在想,為啥當時想拉開,又把手沒有拉開呢?

封瀟瀟的手就窸窸窣窣地摸過來,把她的手緊緊地捏住瞭。在捏住她手的一剎那間,易青娥渾身幾乎是一個激靈,又突然把自己的手扯開瞭。

封瀟瀟再找她手時,她的手就從前排靠背上拿下來,塞到褲兜裡去瞭。她的心裡,就跟敲著鼓一樣,嗵嗵嗵地響。她感到,大概一車人都是能聽見的。她回頭把車上人掃瞭一眼,見大部分人都張著大嘴,睡得呼哧大鼾的。但也有人在朝前邊看著。尤其是楚嘉禾,當她與她的眼睛遇上時,她感到那幾乎是一把鋒利的匕首,都快插入她的心臟瞭。

這時,封瀟瀟也拿下雙手,還做瞭一個剛醒來的動作,伸瞭伸懶腰。

易青娥就把身子故意朝車窗外側瞭側。她在想,以前自己當燒火丫頭的時候,哪怕多看封瀟瀟一眼,也覺得是很奢侈的事。那時她就覺得,全班跟封瀟瀟最般配的,自然是楚嘉禾瞭。沒想到,幾年後竟然有人覺得,易青娥是封瀟瀟最般配的人瞭。惠芳齡甚至還說,隻有封瀟瀟配你易青娥才算“絕配”。在她心裡,卻並不這樣認為。人傢瀟瀟是縣城人,又是這班學生裡最挑梢、最有前途的男生。而自己雖然唱瞭《打焦贊》,唱瞭《楊排風》,唱瞭《白蛇傳》,但跟人傢還是有距離的。隻是在排瞭《白蛇傳》以後,她覺得他們之間的感情,是猛烈地拉近瞭。雖然他們隻單獨在一起待過幾小時,心貼心地擁抱瞭那麼十幾秒鐘。其餘時間,都是在人多廣眾場合下排練、工作,但他們內心的那種默契與理解,幾乎是不用任何語言,就能從相互的氣息與眼神中,溝通得很到位瞭。她能體味到,封瀟瀟對她,已經產生很難抗拒的感情瞭,並且一直想找機會表達。但她始終沒有給他機會,並且還在盡量打消他的念頭。她已經從別人說她被強奸的謠言,還有她舅的那一串濫故事中,看到瞭太多男女之事的醜陋與難堪。她不願意再陷在裡面,讓自己本來已傷疤摞傷疤的生命,再經歷不斷被抓破、撕咬、剜刮的攪擾和疼痛。

易青娥沒有想到,封瀟瀟今天用這樣一種方式向自己表白瞭。她很激動,也很難過。她的內心此時翻騰起的波浪,並不比窗外排排秋樹,遭狂風席卷時更加平靜。她在極力克制著自己。她甚至還把隨手拿著的一個小包,放在瞭他們中間,企圖制造一些距離。但很快,汽車又遇到瞭更加糟糕的路面,一車人幾乎都東顛西簸起來。有的喊叫碰破瞭鼻子。有的喊叫磕爛瞭膝蓋。有人甚至從後排顛到瞭前排。隻見坐在第一排的四個老藝人,全被從座位上甩瞭出去。茍存忠老師跌在車門的那個踏步上瞭。古存孝老師壓在瞭茍老師身上。周存仁老師又壓在古存孝的腰上。就聽古老師喊叫:“壓,壓,壓,把老身這老胳膊老腿,壓散夥瞭算球。可老身底下還壓著慧娘哩。”又聽茍老師在下邊,用旦腔開玩笑地喊:“裴郎啊,慧娘雖然不在人世瞭,可你這磨盤大的屁股,壓在奴的胸口上,讓奴傢做鬼也是難以起身瞭!”惹得大傢又是一陣狂笑起來。封瀟瀟還對易青娥說:“你師父還挺幽默的。”逗得她也是捂起嘴來笑。封瀟瀟還上前幫著朱團長一道,把幾個師父拉瞭起來。看來四個老藝人,今天也是很興奮的。有那特別愛制造熱鬧的,在汽車的又一陣跳躍中,幹脆站起來,手舞足蹈地唱起瞭歌。那是跟汽車顛簸節奏非常吻合的民歌《簸蕎麥》:

簸,簸,簸,

妹子在房前把蕎麥簸,

大路上來瞭哈傢夥(壞人)。

說十七八的妹子你慢點簸,

讓我從你傢門前過。

你大(父親)在沒,你簸?

你娘在沒,你簸?

你哥在沒,你簸?

都沒在你還這樣出力地簸?

喜歡瞭讓我坐一坐,

有心瞭給我一口水喝。

有意瞭咱進屋說一說,

情願瞭你就拉開熱被窩。

碎妹子是一個愣頭貨,

打瞭我一簸箕踢瞭我一腳,

蕎麥皮鉆滿瞭我頸脖,

拔腿跑她還在後邊吐唾沫。

我連滾帶爬把牙跌豁,

回頭看妹子還在那兒簸麥殼。

不醒事的妹子你瓜娃一個,

再簸你就簸成瞭老太婆……

把一車人笑得前仰後翻起來。車輪胎的跳躍,隨著《簸蕎麥》的歌聲,不斷起伏跌宕著。易青娥盡量控制著自己,但她的頭,她的肩膀,她的整個身體,還是要隨著汽車搖擺的慣性,一次次朝封瀟瀟身上倒去。每倒向他時,她都感到一種刺激、一種安全、一種保護,甚至一種愛憐。某個時刻,她甚至希望這趟車,就一直這樣開下去,一直這樣顛簸下去,顛簸得越厲害越瘋狂,每個人都無法控制住慣性才越好。可猛然間,當她感到背後的芒刺、匕首,是要將她剁成肉醬時,她又立即希望車快停下來,讓她趕緊下去,離封瀟瀟越遠越好瞭。

她就是這樣百般矛盾著,跟封瀟瀟顛簸完瞭二百多公裡路程的。那天,她記得她跟瀟瀟,幾乎有數百次身體碰撞、接觸。而一多半,都是她極其情願的。她也感到,幾乎有數十次,是封瀟瀟故意制造的。而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也是有所配合,才造成瞭不斷碰撞、接觸的。可當下車後,她立即就跟路人一樣,把封瀟瀟甩得遠遠的瞭。她不希望給那些銳利的眼睛,還有鋒利的嘴巴,制造更多傷害自己的話題。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