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西湖》是在市中心最好的劇場演出的。
在內部最後聯排時,封導就悄悄給單團長說:“戲成瞭!”
單團長也靜靜地坐下來看瞭好幾遍,認為封導的判斷沒錯,戲是成瞭。主要是憶秦娥把李慧娘立起來瞭。這娃要扮相有扮相,要嗓子有嗓子,要做工有做工,要技巧有技巧。這樣的好演員,尤其是在“文革”停演瞭十幾年老戲後的今天,已是鳳毛麟角瞭。關鍵是憶秦娥功底太紮實。加上她很謙虛,也很投入,咋看就是一個為戲而生的蟲子瞭。於戲以外,她還真是有點瓜不唧唧的感覺。房子燒瞭,也不見她再要房。單團長還讓後勤科再找找,看有沒有空處。後勤科說沒有,他也忙,沒顧上再問,竟然也就過去瞭。在內部彩排那天晚上,單團長還把幾個離退休老藝人請來,專門給《遊西湖》把脈呢。他們看後,對憶秦娥的表演是大加贊賞。說這個李慧娘,有省秦老幾代李慧娘的風范:俊美、飄逸、穩健、大氣。“是省秦扛大梁的料!”有人又用瞭“色藝俱佳”這個詞。一個老藝人甚至還當場批評他:“都啥年月瞭,還用這‘騷乎乎’的詞。”那人就翻瞭臉,說:“色藝俱佳咋瞭,那是對演員的最好褒獎。不僅戲美,而且人也美,有啥不好呢?一個扮相很差的演員,即使演得不錯,對你幾個老皮,又有多大吸引力呢?演員的色相很重要,不承認演員色藝俱佳瞭好,那就是虛偽。你幾個老皮,就是老偽君子:八十多歲的人瞭,在公園裡見瞭漂亮女人,還要冒著不惜扭斷脖子的危險,扭過身把人傢瞅半天,卻不承認演員色藝俱佳瞭好。你幾個就是老曹操,老董卓,老高俅,老賈似道。”幾個老漢互咬互掐著,把在場聽意見的人,全都惹笑瞭。
正式演出後,省秦的《遊西湖》就爆紅瞭。
那時西京幾乎沒有更多的文藝生活。一場好戲,就能把整個城市攪動起來。很快,由民間評價,就傳到上邊領導耳朵去瞭。單團長跟封導商量說,等多演幾場,戲磨合得更好一些,再請領導看不遲。誰知好幾個領導的秘書,已打電話來要票瞭。他們就趕緊把請柬發瞭出去。果然來瞭好多領導。並且西京方方面面的知名文藝傢,還有新聞媒體,也都蜂擁而至瞭。掌聲幾乎從第一場結束就開始,直拍到謝幕。尤其是憶秦娥的《鬼怨》《殺生》兩場戲,幾乎是一句唱一個好;一口火焰,一次掌聲。直拍到群鬼一齊出動,把殘害忠良、殺死無辜、橫行朝野的奸相賈似道,生生吹死在團團烈火中。謝幕的時候,憶秦娥三次出來深深鞠躬,觀眾仍然不走。其他一些文藝團體,甚至還抬著花籃上去獻花瞭。省上主管文化的領導接見演員後,一再說:“你們為振興秦腔開瞭個好頭!這樣好看的古裝戲,恐怕不愁沒人進劇場瞭。應該好好總結一下,振興秦腔,到底從什麼地方入手。我看這個戲,就是一個最好的突破口嘛!”講完話後,領導又一再問單仰平,演李慧娘這個演員,過去怎麼沒見過?單仰平說,這就是從寧州調來的那個娃。還說,這個娃要不是領導您親自打電話,縣上還不放呢。領導聽說這還是自己親自調來的人,自是興奮得瞭得,就久久拉著憶秦娥的手說:“人才難得,人才難得呀!大傢都想想,今晚要是沒有這個李慧娘,還有那麼多的掌聲嗎?”說得高興瞭,領導就問劇團還有什麼困難沒有。單仰平腦子嗡的一下,就湧上來瞭一大堆。可怎麼都得揀緊要的說瞭,他就先把住房問題拎瞭出來。並且還把憶秦娥住牛毛氈棚失火的事,也繪聲繪色地講瞭一遍。領導就對身邊人說:“這個事得考慮呀!像扮李慧娘這樣的好演員,還住在牛毛氈棚裡,並且一把火燒得連爛棚棚都沒瞭,那怎麼行呢?還能讓這好的演員住在撂天地裡不成?隻有安居,才能樂業嘛!娃連個住處都沒有,讓她怎麼唱戲?你們盡快打個報告上來。”領導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身邊還圍著團裡一大群人。很快,這個消息就跟風一樣刮遍瞭後臺。等單團長把人送走,來到後臺傳達精神時,這裡早已是一片歡騰瞭。
憶秦娥累得趴在化妝室的椅子背上,有一種要幹嘔的感覺。劉紅兵正在輕輕給她捶著背。單團長和封導走過來,問怎麼瞭。劉紅兵說:“累得來,昨晚累得回去吐瞭好多。”
憶秦娥急忙抬起頭說:“別聽他胡說,就是有點難受。沒事,一會兒就過去瞭。”說完,她還把劉紅兵瞪瞭一眼。
單團長說:“很成功啊,秦娥!剛才有些話,你也都聽見瞭,領導對你的評價很高,都答應給咱團蓋房瞭。這房要是能批下來,你可是立瞭頭功啊!”
“唉,也是拿命換哩。團座,還有封導,不是說呢,秦娥的確是把苦吃瞭,給她啥房都不虧……”
還沒等劉紅兵說完,憶秦娥又把話擋瞭:“誰讓你說話的嗎?你們可別聽他亂說瞭。”
“好好好,不說,我不說。”
封導接著說:“秦娥,今晚咱們省上文藝界的名流,幾乎都來瞭。看完戲給我說:這個娃不得瞭,演戲的感覺太好瞭!還都問是從哪兒弄來的呢。連省戲曲劇院的好多人都很羨慕哇!戲曲劇院那可是人才濟濟的地方。人傢四個團,角兒擠角兒的,還羨慕我們說,省秦是一鋤頭挖瞭個金娃娃回來呢。”
劉紅兵急著又插嘴道:“可不是。秦娥一走,連北山地委書記、專員都追究責任呢。問是誰把人放瞭的。”
“劉紅兵,你滾!”憶秦娥又有些惱瞭。
“好,不說瞭,絕對不說瞭。”
單團長就說:“你看,要是哪兒不舒服瞭,我們送你上醫院看看?”
“不用不用。”說著,憶秦娥就慢慢站起來,到水池子卸妝去瞭。
單團長就對劉紅兵說:“把人給我招呼好。”
劉紅兵啪地一個立正:“放心團座,就是把我日塌瞭,也不會讓你的角兒受吃虧。”
封導也拍瞭拍劉紅兵的肩頭說:“你小子也算是抱住瞭個金娃娃呀!記著,把娃娃抱好,秦娥可是屬於整個秦腔的!”
劉紅兵又是啪地一個立正:“放心封導,我一定給咱把娃抱好,讓組織放心!讓秦腔觀眾放心!”
單團長和封導就笑著走瞭。
憶秦娥卸完妝,後臺已走得隻剩下管化妝的瞭。可憶秦娥累得又一屁股在椅子上塌下來。她有些想嘔吐,管化妝的要來幫忙,劉紅兵說不用,讓她先走,管化妝的就也走瞭。劇場後臺管理人員催瞭幾次要關燈,憶秦娥才在劉紅兵攙扶下,慢慢站瞭起來。剛站起來,憶秦娥到底還是“哇”的一下吐瞭。一吐出來,反倒覺得輕松瞭許多。她要收拾地板,劉紅兵硬是搶著打掃瞭。然後,他們才離開瞭後臺。
出瞭後臺門,一股清風吹來,憶秦娥覺得舒服瞭許多。
連續幾場演出,憶秦娥謝完幕,首先就是一種反胃的感覺。她想起瞭師父茍存忠,每每排練《殺生》下來,也是要反胃。茍老師曾說,吹火最難受的,不在舞臺上吹那陣兒,而在吹完以後的“鬧騰”。這是真的,松香加鋸末灰,吹著吹著,有些就吞到肚子裡瞭。加上煙霧的吸入,一旦放松下來,整個胃裡就開始翻江倒海起來。演出時高度緊張,什麼感覺也沒有。演出一完,五臟六腑都有一種要從喉嚨裡飆出去的難受。就在領導接見的時候,她已抿緊瞭嘴唇,生怕胃裡的東西,會自己沖決而出。她覺得那個閘門,是快要關不住瞭,一旦決口,噴射物就正在領導的臉上。那可就把大亂子惹下瞭,她想。她盡量朝後退著,想把距離拉遠些。可領導講著講著,一激動,就不停地朝前移著碎步。她的心,就慌亂得敲起戰鼓來。她努力想著各種關得很緊的門的樣子。可在她的記憶中,好多門扇又都是破爛不堪的。從自己小時放羊的羊圈門,到傢裡的幾扇門,再到寧州劇團的大門,寧州劇團灶房的柴門,再到省秦的大門,還有失瞭火的那間偏廈門,以及劉紅兵租房的碰鎖門,都不是嚴絲合縫的好門。都能跑風漏氣。都是狠命一腳,就能踢出一個出路的爛門扇。好在自己的嘴,包括聲帶,都是閉合得很好的。但願能閉合得再好一些,再緊一些。終於,領導把話講完瞭,還不算太長。至於領導講些什麼,她真的連一句都沒聽進去。那陣兒,為不給領導難堪,她隻能把精力,全放在控制脾胃的暴亂上。
“你可真是給省秦立大功瞭!這回要是建瞭新房,給你分兩套都應該。”劉紅兵又開始說話瞭。
憶秦娥說:“你的嘴咋那麼多的?”
“我的嘴要是不多,蓋瞭房,興許還沒你的呢,你信不信?”
“我的事不要你管。”
“看你這傻不棱登的,我不管能行?”
“你又說我傻。”
“打嘴,打嘴,我說錯瞭。你不懂,現在蓋房的理由和分房的結果,完全是兩回事,你還沒經見過呢。我爸整天就給人斷這官司呢,我見得多瞭。在單位,你不能太傻。做瞭成績,吃瞭苦,一定要在領導跟前喊叫呢。哭得多的孩子,奶就吃得多,你懂不懂。不喊叫,就沒你的菜瞭,傻娃喲!”
“你還說我傻。”
“好好,不傻不傻。是我傻,得瞭吧。”
“哎,劉紅兵,你為啥這死皮的?叫你別到後臺來,你為啥偏要來?我說多少回瞭,你還來。”
“我不來,我不來你吐瞭,誰招呼呢?”
“你不來人傢自然有人招呼。就是見你來瞭太喪眼,人傢才都離開瞭的。我在寧州演出,每天晚上,都有好多同學招呼呢。”
“那是寧州,都是你的同學。在這裡可不一樣,這是省城,你懂不?你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你的親人就是我,是劉紅兵,懂不懂?”
“你憑啥是我的親人?”
“就憑我愛你,真心愛你,那就是你最親的親人瞭。”
“呸,別說愛我,我不喜歡聽。”
“唉,這麼漂亮一個娃,要是啥時能開竅就好瞭。”
“我咋不開竅瞭?”
“你啥竅都還堵著,就隻開瞭唱戲一竅。”
“滾滾滾!”
演出劇場離他們住的地方,有兩三站路。劉紅兵要打出租,憶秦娥死活不上,堅持要自己走回去。劉紅兵就隻好陪著她走。
一路走,劉紅兵又死皮賴臉地商量著,看晚上能不能住在一起。憶秦娥淡淡地說:“房是你的,你硬要住,那我就到旅館登記去瞭。”氣得劉紅兵毫無辦法,就一個勁地說:“你是不是有啥病呢?”憶秦娥說:“你媽才有病呢。”“好好好,我媽有病,我媽有病。”劉紅兵把人送到門口,又試瞭一次,他硬把一條腿朝門裡別。他剛別進去,憶秦娥就閃出來瞭。劉紅兵自覺沒趣地又退瞭出來。他退出門瞭還在嘟噥:“這娃真有病呢。”
劉紅兵走後,憶秦娥躺在床上,也半天睡不著。戲一下撂得這麼響,是她沒有想到的。說實話,直到彩排以前,她心裡還都咯噔著,怕自己是一個外縣來的演員,在省城舞臺站不住呢。排練時,這個說她這不行,那個說她那不行的,好像道白、唱腔都有很大問題。總之,她還不是省秦的“范兒”。尤其是沒跟西京城的觀眾見過面,她心裡還真沒一點底呢。可自打首場演出後,她的自信心就建立起來瞭。那是在她第一次出場時,內唱【二倒板】:“天朗氣清精神爽——”,李慧娘在丫鬟霞英的帶領下,輕移蓮步,上場一個亮相,底下的掌聲就潮水一般湧瞭上來。在下面的唱段中,她就感覺到瞭觀眾的接納與熱情。她已是在舞臺上見過不少觀眾的演員瞭。觀眾喜歡不喜歡,接受不接受,一出場,就能感知十之七八。在後邊的演出中,隨著劇情推進,對她接納的程度,也在步步攀升。當《鬼怨》《殺生》這兩折特別見演員功底,也特別討觀眾喜歡的戲演出來後,隨著觀眾的掌聲和歡呼聲,她就知道,自己在省城的舞臺上,是站住瞭。在以後的幾場演出中,她也越來越自信,演得也越來越放松。觀眾就更是到處在議論著憶秦娥這個似乎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的名字瞭。
戲的確是成功瞭。但她與劉紅兵的關系,也實在是越來越讓她感到頭疼。
就在排練的最後沖刺階段,其實一直是劉紅兵在關心著自己的生活。如果沒有劉紅兵,她排練完回到傢裡,幾乎連一口熱水都是喝不上的。可劉紅兵就那麼細心,每天變著花樣,到處給她買吃買喝的。有時他還親自做。用他的話說,在傢裡,他媽把飯做好,他有時連嘴都懶得張一下。可在這裡,他就是她的奴隸。並且是甘願為奴的。那段時間,她也真的是沒辦法,就那樣任由他去關心呵護自己瞭。但有一點她始終堅守著,那就是女人的最後一道防線。她覺得那是絕對不能突破的,一旦突破,就隻能做他的女人瞭。她始終覺得,這不是她要的那個男人。她想要的男人,似乎還是封瀟瀟那種默默相守的人。劉紅兵太張揚瞭,大小事,都要做得滿世界知道瞭才好。她不讓他到排練場去,他偏去;她不讓他跟劇團人過多說話,可他已經成滿劇團人的朋友瞭;連單團長他也不叫團長,而叫單團、叫團座瞭。到劇場演出,他更是上躥下跳,從觀眾池子到後臺,沒有他不鉆、不躥的地方。連看大門的都知道,這就是演李慧娘那個演員的男人瞭。氣得她就想拿化妝室的椅子,照他的脊背美美砸幾下。她再說,再罵,他還是一直纏繞在跟前,幾乎沒有遠離開一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她真的是拿他沒有任何辦法瞭。
劇團終於要進京瞭。憶秦娥就怕劉紅兵又死皮賴臉地跟瞭去。恰好那兩天,他不知吃啥東西,壞瞭肚子,拉得人都爬不起來瞭。憶秦娥就讓他在傢好好休息,說千萬別胡亂跑,尤其是不要到京城去。劉紅兵拉得滿臉蠟黃,兩腿走路,腳就跟踩在棉花包上一樣失重輕飄,自是滿口答應,隻在傢裡乖乖地等她凱旋瞭。
《遊西湖》劇組就進京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