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秦娥知道這消息時,還汗津津地平板支撐在臥室裡。她腦子裡依然在憤恨著野人石懷玉,竟然把那麼一幅見不得人的東西,公然展覽在瞭美術館裡。據說開館時,是有上千人看過這幅畫的,並且已在微信圈廣為傳播。雖然畫作名字,也並沒有提名叫響地寫著憶秦娥。並且她能看出,與當初畫的那幅,也是做瞭不少修改的:整個身子,過去是臥在葡萄架下。而現在,是深深淺淺地半掩半藏在爛漫的山花叢中瞭。臉部,也改得有點似是而非。可她這張臉,畢竟是有太多的人熟悉。加之他們又曾是那樣一種關系,人們就端直說這是畫的憶秦娥瞭。
她一邊平板支撐著,一邊還在回憶那幅讓她怒不可遏的畫。如果不是畫的她,那的確是一幅很吸引眼球的作品。能看得出來,作者是對所要畫的主體,飽含著無限愛憐與深情的。整個畫展的名稱,叫《大秦嶺之魂》。而這幅以她為模特兒的大畫,竟然就叫《秦魂》。她還聽人在議論說:“畫名似乎沒起好,一個裸體女人,與秦魂有什麼關系呢?”但有人立即回應道:“人是萬物之靈。憶秦娥是秦腔精靈中的精靈。作者肯定是有他用意的。你能明顯看出來,這幅畫,是這組大秦嶺畫卷中,最精致、最搶眼的一幅。”
當初畫出來時,最讓她震撼的是:就能那麼像她,真是太神奇瞭!但那種一絲不掛的裸露,又讓她感到羞恥。雖然在緊要處,是遮擋瞭枝葉與葡萄的。現在這幅,葡萄和枝葉都不見瞭,卻蓬勃著漫天山花,讓本不該暴露的地方,也若隱若現起來。過去人是靜臥在葡萄架下的。而眼前的畫,人是側臥在金黃色的陽光裡。那種生命的健康肌理,從臉部、脖頸、手臂、臀部,甚至夾著蒲公英的腳丫子上,都有一種能看進皮膚深層的透明。它與大自然中的花冠、花莖、草葉、清泉,形成瞭完全無法分辨的整體。憶秦娥畢竟是學過畫的。如果是欣賞另外一幅與自己無關的畫作,她是會愛不釋手,甚至對畫傢要肅然起敬的。可這個幾乎全裸著的女人,畫的竟是她,就讓她絕對不能饒恕寬容瞭。無論如何,這幅把她再一次在大庭廣眾場合,剝得一幹二凈的醜陋之作,是不能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並且要消失得越快越好。終於,她僅用瞭幾秒鐘時間,就把自始至終圍滿瞭拍照人群的巨幅畫作,徹底毀於一旦瞭。所有人都懵懂瞭。當有人清醒過來,搶下她手中的大瓶墨汁,甚至憤怒地抓住她,掀掉偽裝著的棒球帽、口罩、墨鏡,才發現是憶秦娥時,都驚詫得連同美術館的空氣一道,迅速凝固起來。
憶秦娥感到這幅畫作對她的人生羞辱,是空前的,是滅頂的。如果石懷玉在場,她是會跟他拼命的。可她沒有見到石懷玉,也就無從釋放這種切齒痛恨瞭。她知道,自己的這一舉動,一定會引來軒然大波,但已顧不瞭許多。剩下的,就是找狗日的石懷玉,與他算總夥食賬瞭。可讓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還沒等到她與石懷玉刀槍對決,他就自刎在美術館瞭。當她在平板支撐中,看到朋友微信圈發來的這個消息時,噗的一下,身子就放氣瞭。這是真的?這會是真的嗎?消息很快就得到瞭證實:石懷玉果然是自殺瞭。並且就自殺在她毀壞的那幅巨型畫作下。被人發現時,已血流成河。美術館工作人員送去搶救,其實人早咽氣瞭。
天哪,天底下還會出現這樣的事情,憶秦娥完全被這一幕嚇傻瞭。
當她在她弟和薛桂生的陪同下,趕到醫院時,石懷玉都在太平間擺著瞭。
憶秦娥已經嚇傻得不知如何是好瞭。她弟一直把她緊緊攙扶著。
美術館來瞭不少人,是薛桂生在與他們交談著石懷玉自殺的原因和過程。隻聽美術館人講,石懷玉這次展出的大秦嶺組畫,引起瞭很大反響。連許多專業畫傢,都震驚著這些作品,給人帶來的無與倫比的審美沖擊。尤其是他對大秦嶺魂魄的獨特視角,以及創新技法,都是具有很高認識價值的。而他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就是這幅《秦魂》。有業內人士以為,這幅作品,是代表瞭這個時代美術創作的某種高度的。還有人說,可惜瞭,石懷玉興許是可以寫進美術史的人物。據說在開展儀式上,石懷玉自己反復介紹說,《秦魂》是他人生最得意的作品。自第一次在終南山麓畫下初稿後,他又帶進深山,進行瞭無數次修改。他覺得這是他個人最偉大的作品。他還表示,此一生,不可能再畫出這樣的傑作瞭。他在用“偉大”與“傑作”這些詞匯時,幾乎毫無謙虛掩飾的意思和表情。也許正是這種滿意與自信,而讓他在面對“偉大傑作”的全然損毀時,竟然號啕大哭起來。直到晚上閉館時,工作人員才發現,石懷玉已經在《秦魂》下,刎頸自裁瞭。
在他血淋淋的屍體旁,留著一封遺書。美術館人先交給薛桂生看瞭一遍,然後薛桂生又交給瞭憶秦娥。遺書很簡單,到底是寫給誰的,主體也不清楚,就半頁紙:
我已活夠瞭,就是再活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瞭。我該完成的作品也已完成,我會帶著它,到另一個世界去展覽、懸掛的。
展出的作品共三百一十八幅。今天有人已定購十一幅,總金額五十五萬元。請將這些錢幫我分別交給相關人:一、給秦嶺雲臺道觀十五萬。我長期吃住在那裡,道長從不嫌棄,為我提供衣食住行。十五萬,恐怕是連十幾年的吃飯錢都不夠的。煩請轉告道長,我對不起他,本來我是答應要用我的畫,為他修個像樣的大殿的,可畫價現在如此低廉,也隻能等來世瞭。二、請給雲臺道觀山腳下的雲臺小學十萬元。那是有七個孩子的一所小學。校長不棄,一直讓我給孩子們代美術課。我是答應要幫他們維修一下校舍,並要給一個孩子買一套畫畫用具的。還答應要搭建一個在野外寫生的遮陽棚。三、剩餘的錢,請轉交給我老瞭的父母。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孝順的兒子,一跑就是幾十年,算個真正的野人。不孝兒子,是應該給他們回饋一點養育費的。可惜錢太少,不足以報恩於萬一。
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是我最愛的妻子憶秦娥。我的愛,都在那幅畫中瞭。秦嶺是我的生命腹地,自打見瞭憶秦娥,聽瞭憶秦娥的秦腔後,我才似乎突然抓住瞭秦嶺的精魂。覺得她就是這個巍峨山脈的魂中之魂瞭。我以為畫出這個精魂的陽光透明狀態,就是畫出瞭世界最美的東西。可在她眼中,卻是醜陋不堪的。也因此損害瞭她的名譽,我向我的至愛深深道歉!如果能原諒我,請在我的畫作中,挑出她最喜愛的,要多少,她可以挑多少。我的生命都是可以給她的,何況字畫。其餘的,全部交由美術館收藏。當然,決定權仍在憶秦娥,因為她至今還是我的合法妻子。
我該走瞭。
似乎也沒有什麼事再可以做瞭。
也沒有什麼畫再想畫瞭。
如果可能,如果憶秦娥能原諒我,請在火化我時,不要播放哀樂,就播一段她唱的《鬼怨》,以送我魂歸秦嶺吧……
再一次向我的愛妻深深致歉!是我害死瞭她的兒子,是我損壞瞭她的名譽,我當墮入地獄,萬劫不復……
憶秦娥終於號啕大哭起來。她長喊一聲:
“懷玉——!”
她一下撲在石懷玉的遺體上,深情吻別起瞭那顆白佈單覆蓋著的毛乎乎的頭顱。
幾個人連拖帶拽地把她拉出瞭太平間。
石懷玉的死,的確給憶秦娥的震動很大。沒有想到,這麼堅強、剛烈,甚至冥頑的一個人,在她心中,甚至完全是一個沒有馴化好的野人,有時粗暴得能像老虎、獅子、豹子、狼一樣隻剩下一身的獸性,卻有著這樣一顆脆弱的心靈。竟然因一幅畫被損毀,而毅然決然地結束瞭生命。她無法想象,在生命的最後幾小時,他是怎樣撕裂、疼痛、絕望,以至無法忍受、無從排解,而揮劍抹過瞭脖頸的大動脈。那血,竟然能讓數丈外的地方,都飛濺著沖決的痕跡。在自己的人生中,也是有過幾次欲死念頭的。但終於沒有那種勇氣,還是隱忍茍活瞭下來。可這個石懷玉,就為一幅《秦魂》,竟然決絕得山崩地裂、玉石俱焚瞭。忍受著來自方方面面的諸多譴責與壓力,倒並沒有讓她感到委屈、難過。她就是不能理解:石懷玉為什麼這樣輕而易舉地就自殺瞭。是因為畫?是因為她?還是因為有其他再無法活下去的理由?她有點不能承受這種生命之重。
她娘的觀點是:“肯定是混不下去瞭,跛子拜年——就地一歪。還把原因賴到你身上。那就是一個野人、逛山、玩意兒。過日子根本靠不住的。還給你畫個光屁股像掛到畫館裡,讓千人盯萬人看的。那是能盯能看的東西嗎?哪個男人願意讓別人看自己老婆的這些東西?我夏天晚上嫌熱,在老傢院子裡脫瞭上身,胸前還搭著一塊毛巾,都讓你爹把我臭罵一頓,生怕過路人看見瞭不該看的地方呢。他是你男人,卻把你畫得光屁股露肚子的,還掛到大庭廣眾讓人看、讓人照,這還算是你男人嗎?誰傢男人不是恨不得別人傢的女人露光露凈、一絲不掛,而要把自傢的女人捂得嚴絲合縫、不走光不露風的?隻有那些不是自己男人的野男人,才能幹出這等下賤的事體來。想起來我就來氣。還死都不會死。你過不下去瞭,割一根藤條,吊死到山裡邊不完結瞭?還硬要跑到城裡來死。真是死得稀奇瞭。你憶秦娥就算是八字硬,遇上禍害瘟瞭。”她讓娘少嘟囔些,娘還是要嘟囔。並且還要連著她孫子劉憶的死,一塊兒嘟囔。
這事讓她怎麼都排解不瞭,剛好遇見秦八娃老師和薛桂生來看她,她就問:“石懷玉的死,到底算咋回事?”秦八娃長籲瞭一口氣說:
“你有責任。”
她沒有說話。損毀瞭那幅畫,她的確有責任。但那就至於讓他不活瞭嗎?
秦八娃說:“石懷玉我不瞭解。但從石懷玉的舉動看,這是一個視藝術為生命的人。他隻為藝術而活著。碰見你,他也覺得是碰見瞭一件他一生最珍愛的藝術品。你毀瞭那幅畫,在他看來,既是毀畫的問題,更是毀人、毀心的問題。他能把這幅畫叫《秦魂》,你就能看到作品在他心中的分量。更能看到你在他心中的分量。以及大秦嶺之魂——秦腔人的分量。據說有人開價幾百萬,他說唯有這件作品是不賣的。多少錢都不賣。還說死也不賣的。而你卻毀瞭這幅作品。他是從毀畫中,看到瞭你對他的生命態度,他絕望瞭。他可能覺得那時他已一無所有,百無聊賴,也百無牽掛瞭。從他的死,可以看出,這個人活得十分單純。跳出正常人的思維看,石懷玉就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幼稚生靈。盡管他長著一身野人的毛發,卻稚嫩得像個人間嬰孩。他有點像動物界的大雁和天鵝,配偶死瞭,自己就會死守一旁,鬱鬱而亡。你想想,畫死瞭,那畫中人是你呀!你毀畫的舉動,本身也給他傳遞瞭你們感情死亡的信息,還有什麼能比這個讓他更絕望呢?他就隻能拿起那把鋒利的寶劍瞭……”
憶秦娥哭得用雙手砸起瞭床頭。
薛桂生說:“也不能全怪你。石懷玉我知道,就這麼個古怪性格。你不要想得太多,還得自己保重節哀。”
憶秦娥從來不相信什麼“八字硬”“克夫”這類鬼話,可今天,她似乎有點懷疑自己瞭。愛自己的男人,幾乎最後都是要死要活的:封瀟瀟成酒鬼瞭;劉紅兵成癱子瞭;石懷玉自殺瞭。除瞭封瀟瀟,隻用心做,而幾乎很少拿語言交流外,劉紅兵和石懷玉,都曾說過這樣的話:
你憶秦娥就是上天派下來的妖孽!一個專門謀害男人的活妖怪。讓我們受盡情感的折磨,卻又欲罷不能地要給你當牛做馬。
劉紅兵說:“我愛你,純粹是腦子進水瞭,但還想再進些水。”
石懷玉說:“我愛你,是腦子被門縫夾瞭,可還想朝死裡夾。”
他們都被她折磨得夠嗆:踢、踹、捶、捏、掐、抓、揪、罵,體罰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但他們還是都把她愛得死去活來。他們自己生命中隻要有一鬥,哪怕借,也是要給她挑來一石的。
在失去石懷玉後,她甚至突然想到瞭劉紅兵:這個男人實在是因為自己把自己折騰幹瞭。但見還有那麼一星半點的好處,他都是願意和盤給她托來的。此時,她特別念記起,在他已無能為力的時候,還借錢給兒子劉憶打生活費的事。
他現在實在是燈幹油凈瞭。
她突然覺得,已經失去瞭石懷玉,再不能讓劉紅兵給自己留下虧欠與遺憾瞭。在火化瞭石懷玉後,她又一次去探望瞭劉紅兵。
劉紅兵是眼淚汪汪地面對著她,不停地拿頭撞墻。那種悔恨,真是無以言表瞭。這讓她突然想起瞭在蓮花寺記下的一句經文:
如是一切諸孽障,悉皆消滅盡無餘。
離開時,她鄭重告訴伺候劉紅兵的那個男人說:
“我每月再給你加點錢,請你務必把他伺候好。你得讓他尊嚴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