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秦娥那幾天,有點失眠。甚至還請人開瞭安眠藥,讓自己晚上能勉強睡那麼幾個小時。一醒來,她就想著宋雨的首演。幾乎比自己演出還讓她上心。孩子畢竟是第一次上大戲,讓她擔驚受怕的事太多瞭。自己初上臺時,可是沒少出漏洞笑話:不是沒把頭包好,將滿頭金簪銀花,披散得臺上臺下到處都是;就是中途要上廁所,卻沒有任何時間,竟然尿在彩褲裡。反正能想到的,她都為女兒想到瞭,幾乎是一點一滴地在幫宋雨準備著。
正式演出那天,劇場的第一次鈴聲響起時,她甚至都緊張得雙腿突突打戰。但她還是在不停地拍著宋雨的肩膀,讓她別慌張。說這時一定要保持鎮定。演員既要做到心中有人,又要目中無人。隻有這樣,才能把演出水平,自自然然地發揮到極致。這是個半文半武的戲,對演員的體力也是很大的挑戰。她甚至在演出前,還給宋雨喝瞭溫熱的增強體能飲料。總之,凡過去忠、孝、仁、義四個老藝人,還有她舅、胡彩香和米蘭老師能為她想到的,她都想到瞭。連他們沒想到的,根據自己多年的經驗,也都想到瞭。她是要把閨女體體面面、漂漂亮亮地打扮“出嫁”瞭。
演出的轟動效應,是省秦,甚至包括西京秦腔界所有人都沒料到的,全喊叫“炸瞭鍋瞭”。“炸鍋”有兩種炸法:一種是瞎得炸瞭鍋瞭;一種是好得炸瞭鍋瞭。《梨花雨》自然是好得“炸瞭鍋瞭”。秦腔現在的演出,除瞭像憶秦娥這樣的名角出場,一個戲,一般也就隻能演那麼兩三場。而《梨花雨》的“演出月”,竟然到瞭場場爆滿、一票難求的地步。媒體的報道是:“美得時尚”“美得驚艷”“美得令人窒息”。有多傢媒體,已經在稱宋雨為“小憶秦娥”瞭。
可每當謝幕時,觀眾一浪一浪朝臺前擁去,並大聲呼喚著“小憶秦娥”時,站在最後一排的“老”憶秦娥,內心的失落感,又是難以言表的。盡管這個小憶秦娥就是她的女兒。
憶秦娥不斷聽到觀眾各種評價:
“省秦又有臺柱子瞭。這娃絕對沒麻達!”
“這個宋雨不比憶秦娥差。先年輕麼。現在講顏值哩。”
“憶秦娥已是年過半百的人瞭,那化妝出來就是沒有娃們好看麼。你看這戲多好看的,再看都不厭煩麼。”
有的幹脆說:“有瞭這幫娃們,憶秦娥恐怕就該慢慢退出歷史舞臺瞭。”
“如果秦腔都是這樣鮮活好看的臉面,那還愁沒有觀眾?我看比美國大片都過癮哩,這都看的是真人麼。”
就連裝臺名人刁順子都說:“有新把式瞭,看來憶秦娥這個老把式得退陣瞭。過去說,陣陣離不瞭穆桂英。我看這個宋雨,隻怕是要成省秦陣陣離不瞭的新穆桂英瞭。”
尤其讓薛桂生,更讓憶秦娥沒想到的是,春節後,已經定好的十幾個臺口,有好幾個都要換《梨花雨》。到底是沖好戲來的?還是沖“小憶秦娥”來的?還是沖“青春”“顏值”來的呢?
憶秦娥傻眼瞭,她第一次感到瞭生存危機。更感到瞭一種幾乎無法向人言說的羞辱感。
又一天,團裡開《梨花雨》座談會。她坐在秦八娃旁邊,一直看著秦八娃用鉛筆,在一個紙煙盒上寫著什麼。無意間,她睄到瞭《憶秦娥》的字樣,就拿過來要看。秦八娃說:“胡劃拉瞭幾句,還沒改呢,別看。”但她硬是拉過來看瞭:
憶秦娥·看小憶秦娥出道
西風薄,
夜搖碧樹紅花凋。
紅花凋,
枝頭又俏,
艷艷桃夭。
去年花旦鰲頭鰲,
鬥移星轉添新驕。
添新驕,
春來似早,
一地寂寥。
裡面有些字,已塗改得看不清瞭,但憶秦娥還是大致蒙出瞭一些意思。
秦八娃老師曾經為自己寫過兩首同樣的詞。而今天這首,已經不是在為她寫瞭。似乎也不是為宋雨寫的。而是為他自己的一種感覺和心情在寫。那句“春來似早,一地寂寥”,其實完全不是今天座談會的氛圍。座談會上,好多人已經把好詞給宋雨用盡瞭。用得幾乎都有些忽略她的存在瞭。好個“一地寂寥”,豈不是在說自己此時此刻的心境嗎?
但她還是在為自己的孩子高興著,甚至幾次都有點喜極而泣。
也就在這時,她娘說過多次的“宋雨的秘密”,徹底暴露出來瞭。
《梨花雨》公演幾場後,憶秦娥就發現,宋雨每晚演出完,回來都很晚。宋雨的解釋是,同學們想在一起高興高興。這種興奮,她是能理解的。隻要他們別玩得太晚就行。因為晚上休息不好,會影響嗓子。憶秦娥一輩子保證唱好戲的經驗,總結起來就兩個字:睡覺。隻要有演出,她都要雷打不動地睡覺。可宋雨一連好多晚上,越回來越晚,她就有些疑心,害怕女演員一出名,被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盯上。這些人,什麼手段都能使出來。演員一旦沒有定力,什麼事情也都會發生的。何況宋雨還不到十八歲。年齡太小,她必須緊盯著。可還沒等她發現問題,她娘已把事情的原原本本,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瞭。
自打正月初六第一場演出起,宋雨的婆,還有她弟,還有她的親生父母,就來劇場看戲瞭。戲演多少場,他們就看多少場。每晚看完戲,都要把宋雨叫回傢去,大團圓地哭一場。
一對已完全分離的夫妻,在各自的折騰中,又都先後解散瞭“二次混搭”。最終因宋雨這張“感情牌”,而在西京重合復婚。現在,房子也買下瞭;夫妻店式的羊肉泡饃館也開張瞭;兒子也從鄉下接來西京讀高中瞭。隻等有合適機會,哪怕請律師,打官司,也是要把親閨女正式朝回領瞭。
當娘把這一切告訴憶秦娥時,宋雨的婆,還有她媽、她爸,很快就提著厚禮,還有存折,到她傢來,要跟她談判瞭。
他們要認這個孩子。
當然,他們也承認憶秦娥是孩子的母親。
宋雨的婆,是搖晃著已年近九旬的帕金森綜合征的頭顱在說:“求求秦娥瞭,你是我們宋傢的大恩人!但宋傢既然有瞭團圓的這一天,還求你高抬貴手,讓娃認瞭自己的親生父母吧!”
說著,老太太竟然顫顫巍巍地要給憶秦娥下跪瞭。
憶秦娥被徹底擊潰在沙發上瞭……
〔這是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
〔西京城的燈火已經暗淡下來。夜已經很深很深瞭。
〔憶秦娥獨自徘徊在古城墻上。
〔低回的伴唱聲隱隱傳來:
夜沉沉,風嘯嘯,
漫天楊花作雪飄。
一城躁動終單調,
唯留春風當剪刀。
憶秦娥(唱苦音“二六板”):
誰將星月用雲罩?
誰讓今夜風呼號?
誰弄倩影城欲倒?
誰舞痛楚敗良宵?
〔轉苦音“二倒板”,接“慢板”:
五十年風雨如註一棵草;
五十年冷暖見慣無矜驕;
五十年生離死別知多少;
五十年真情常被一旦拋。
〔轉苦音“二六板”:
十一歲淚眼婆娑離山坳;
十二歲學戲皮肉遭藤條;
十三歲強逼燒火去幫灶;
十四歲魔掌險些使花凋;
十五歲柴房苦練待破曉;
十六歲一折焦贊打出梢;
十七歲白蛇仙子一角挑;
十八歲唱紅北山領風騷。
〔轉苦音“雙錘帶板”:
燒火丫頭突顯耀,
更易風傳近魔妖。
調進西京愈玄奧,
西湖一遊成風標。
譽滿古都似珍寶,
毀滿三秦多腥臊。
謹小慎微遭撕咬,
百般龜縮仍驚濤。
〔轉四分之一“散板”。唱“二六板”中的“二八板”“清板”“撂板”:
幾多次不想再上主角套,
為罷演結婚早孕朝後逃。
誰知道越逃角色越纏繞,
四十年本本折折難揀挑。
主角是聚光燈下一奇妙;
主角是滿臺平庸一階高;
主角是一語定下乾坤貌;
主角是手起刀落萬鬼銷;
主角是生命長河一孤島;
主角是舞臺生涯一浮漂;
主角是一路斜坡走陡峭;
主角是一生甘苦難號啕;
占盡瞭風頭聽盡瞭好,
捧夠瞭鮮花也觸盡礁。
〔轉快“二六板”:
一生追求奇絕巧,
日循舞臺繞三遭。
不懂世外咋喧鬧,
隻愁戲裡缺妙招。
唱戲讓我從羊腸小道走出山坳、走進堂廟,北方稱奇、南方誇妙,漂洋過海、妖嬈花俏,萬人傾倒、一路笑傲;
唱戲也讓我失去心愛的羊羔、苦水浸泡、淚水洗淘、血肉自殘、備受煎熬、成也撕咬、敗也擲矛、功也刮削、過也吐槽、身心疲憊似枯蒿。
〔轉歡音“二六板”花彩腔:
千般折磨抿嘴笑,
唯有登臺氣自豪。
誰知後浪沖天嘯,
百丈峰頭打航標。
〔轉苦音“雙錘帶板”。再轉“黃板”散唱:
嘔心瀝血備花轎,
嫁出去的閨女竟是已暗中修好的舊窠巢。
因愛收留一孤小,
是燒火丫頭的命運讓我寒霜惜冰雹。
既然命運已改道,
憶秦娥為何不能為人間真情架一橋?
〔伴唱聲再起:
夜沉沉,風嘯嘯,
殘月破曉掛城梢。
淒厲一聲板胡哮,
誰拉秦腔似哭號。
〔憶秦娥佇立在箭樓上,靜靜聽著那聲十分淒絕的板胡苦音。
〔似乎是從老城根下,傳來瞭一個秦腔黑頭的吼叫聲,酷似老腔:
人聚瞭,戲開瞭,
幾多把式唱來瞭。
人去瞭,戲散瞭,
悲歡離合都齊瞭。
上場瞭,下場瞭,
大幕開瞭又關瞭……
〔憶秦娥眼含淚水,慢慢向城外走去。
〔暗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