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老書記電話那晚,孫和平正在雅加達和華裔商人宋喜年談生意。宋喜年代理中國大陸各種商品,在當地商圈頗有人脈。孫和平指望他能吃下一批廠裡賣不出去的單缸發動機。宋喜年不是太起勁,卻也沒拒絕。孫和平心中揣測,這位宋老板感興趣的大概是老鼠藥吧?
當時北方機械廠的海外貿易公司不但賣自傢生產的各型柴油發動機,也賣老鼠藥。雖然有點不務正業,卻也是無奈之舉。廠裡的產品質量不是太過硬,在海外難以打開銷路——即使銷出去,一臺發動機的利潤也不抵一包老鼠藥的利潤,所以孫和平不能不賣老鼠藥。
那年的雅加達鼠患鬧得兇。鼠是馬來鼠,體形碩大,性情兇猛。它們成群結隊,大軍一般橫掃貧民窟,甚至出現在鬧市街頭。生長在中國北方的孫和平,從沒見過這麼大的老鼠,簡直是小貓啊!雅加達鼠患上瞭各報新聞頭版。政府發起滅鼠運動,明碼標價,打死一隻老鼠獎賞大約一美金左右的當地貨幣。這一來,雅加達大街小巷頓時湧現追捕老鼠的人群。即便如此,碩鼠依然堂而皇之出沒於各個角落。
孫和平的眼睛不會放過任何商機,這場鼠患為他公司帶來瞭新業務。中華民族幾千年歷史,少不瞭與鼠輩的戰鬥經驗,孫和平在山東訪得一位鼠王。鼠王為他表演絕技,找到一鼠洞,在不遠處放下一小堆鼠藥。幹瘦的鼠王掏出一支短笛,笛聲悠揚,老鼠排著隊從洞口出來,撲向鼠藥狼吞虎咽。毒性發作很快,沒一會兒工夫,老鼠們四腳朝天,氣絕身亡。鼠王倒也實在,承認吹笛引鼠是噱頭,主要是鼠藥拌入的餌料散發特殊香氣,老鼠聞香不能自禁。至於香氣如何產生,乃傢傳秘方,商業機密不可泄露。孫和平當場下單,訂購大批老鼠藥。
來到雅加達,他也裝模作樣吹笛子。可惜洋鼠不識笛音,竟未現排隊出洞的盛景。孫和平隻得弄瞭幾隻竹籠,抓一些碩鼠裝入。然後放好鼠藥,將竹籠推倒。老鼠狂吃之後也醉酒一般歪扭蹣跚,片刻一一倒地氣絕身亡,可見老鼠再大也是鼠輩。孫和平名聲大振,購買老鼠藥的大小商販絡繹不絕,北機雅加達辦事處難得如此人氣爆棚。
辦事處在一個廢棄的農貿市場旁邊,地上污水橫流,到處破磚爛瓦。雅加達碩鼠不時從黑暗處竄出,突兀駭人。市場旁邊有幾幢破舊樓房,被無傢可歸的流浪漢占據。這裡的供電早已中斷,辦事處使用自產柴油機發電,因為電壓不穩,門前屋內的燈泡總是忽明忽暗。這裡的空氣也相當糟糕,從早到晚總彌漫著一股來歷不明的咖喱味兒,熏得人頭暈。不遠處是個港口,探照燈光劃破夜空,像利劍在揮動。
那天,孫和平應宋喜年之邀,上門進行“三步倒”鼠藥表演——“三步倒”是孫和平給鼠藥起的商標名,改天準備到專利局註冊的。表演很成功,宋喜年開車送他回來時,就想獲得“三步倒”的代理權。孫和平及時地提出瞭搭售方案:你給我賣掉多少發動機,我就給你多少“三步倒”。孫和平意在拋售積壓的小型發動機,宋老板志在老鼠藥的地區代理權,雙方談得不是很愉快。說來也是倒黴,這時忽然發生瞭槍戰,一幫軍警和三個匪徒追逐而來。警笛警燈呼嘯閃爍,電視屏幕上常見的鏡頭真實再現。進屋躲藏已來不及,二人迅疾鉆入皮卡車底下。
匪徒奔入辦事處對面的一幢破樓,依窗與警察槍戰。軍警乒乒砰砰還擊,情景荒誕而恐怖,黑魆魆的夜色更渲染出一種地獄般的氛圍。
孫和平為省錢,把北機國際貿易公司辦事處設在這種地方,讓宋喜年不以為然。宋喜年說在這裡賣點小機器還可以,做“三步倒”神藥生意,就缺少點氣派瞭,說是改天幫他找一間有霓虹燈的像樣的寫字樓。孫和平覺得受瞭污辱:他是北機堂堂副廠長,主管國際貿易,主要職責就是在東南亞推銷北機產的柴油發動機,可這在宋老板眼裡竟不如賣老鼠藥!就算老鼠藥很賺錢,他也不能給老鼠藥這麼崇高的國際貿易地位。二人就在皮卡車下爭論著老鼠藥和機器,都有點忘我的樣子。
忽然一條流浪狗跑來,沖著皮卡車汪汪狂吠。糟糕,這若是引起警匪關註,槍彈可能隨之而來。宋喜年轟狗,口中噓噓有聲,卻無甚效果。那狗毛色暗淡,渾身骯臟,卻有一股子瘋勁,繞著皮卡越叫越猛,似乎認定他們倆是藏匿的匪徒。果然就有子彈往這邊招呼,恰巧射中車上竹籠裡的碩鼠,碩鼠流出的血,不少滴到瞭孫和平頭上……
正緊張得要命,手機鈴聲在頭頂響起來。孫和平發現裝手機的皮包放在瞭皮卡車廂,隻好鉆出車底,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瞭手機。
北方機械廠即將破產的消息就是在這種兇險環境中,由廠黨委書記兼廠長錢建國傳達給他的。許多年過去後,孫和平仍忘不瞭那個經典時刻:他一頭一臉老鼠血,在異國他鄉的槍聲中聽到瞭命運的敲門聲。在他開腔之前,雅加達街頭的槍聲率先傳入來電者的耳朵,錢建國書記驚異地問:哎,和平,你那裡怎麼回事?什麼聲音啊?孫和平搪塞道:哦,這個……隔壁鄰居娶親,正放炮仗呢!年輕時當過兵的錢建國深度懷疑,半夜三更的,娶啥親?我聽著怎麼像槍聲啊?孫和平這才實話實說:老書記,你耳朵就是好,街頭上演警匪槍戰瞭!
錢建國語調嚴肅,聲音變得悲愴,命令他立即回國。孫和平先還以為老書記是擔心他的安全,後來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老書記道是市裡準備讓北機試點破產,百年老廠怕要斷送在他們這屆班子手上瞭!這時,孫和平才恍惚記起,這“我們”中有他,他是副廠長,也是這屆班子的成員,心中不由得一陣悲哀:連續三年瞭,一個萬人大廠差不多賠掉瞭底,唯一還能賺點錢的也就他們這個海外貿易公司,現在到底撐不下去瞭,市裡的破產試點雖然在預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和平同志,接到破產試點的通知後,我們廠黨委會連夜開會,剛剛做出瞭一個決定,推薦你任新廠長,盡最後的努力挽救北機廠……
孫和平的第一反應就是不對頭,現班子裡的主兒哪個不想再進一步?副書記龍飛,坐等著接錢書記的班,常務副廠長田野,剛拿到工商碩士學位,是龍飛有力的競爭者,怎麼也不該是他。如果是他,那恐怕攤子已爛到無法收拾瞭。國內情況不明,他不想掉入陷阱,就讓老書記另找高人做廠長。高人是誰,卻也沒說,他才不想替龍飛和田野美言呢,這二人其實都不行。可拒絕的話一出口,孫和平卻又不免後悔:萬一事有可為呢?要知道北方機械廠可是個響當當的百年老廠!
錢建國似乎猜透瞭他的心思,和平同志啊,組織上決定找你!我和北機廠黨委認準你瞭,我和大傢相信,你一定能挽狂瀾於既倒!
孫和平心裡翻江倒海,渾身熱血奔湧,這是天降大任啊!然而他沒敢答應,隻是對著手機打哈哈,哎呀,哎呀,我的天,別狂瀾沒倒我先倒瞭,我今晚很可能犧牲在這兒!老書記你聽,槍聲又響瞭……
說罷,孫和平掛斷電話,假裝掉線。他現在需要冷靜,要好好琢磨這些信息。一個聲音在心中吶喊:抓住它,不能放過,你不是一直在等待機會嗎?這就是你的機會!另一個聲音說:北機已被市裡定為破產單位,你接手瞭也不過是個末代廠長,弄不好幹幾天就下臺,何必留下笑柄呢?前一個聲音說:危機危機,危中有機啊,沒有危機誰會給你孫某這麼個幹事的舞臺?另一個聲音卻又提醒:不要躁動,低調,低調!千萬不能猴急,這事一定要讓他們三顧茅廬再說……
那條流浪狗竟然湊過來,先用鼻尖聞他運動鞋,轉而變得親昵起來,用骯臟的身體在他新換的西裝褲上蹭來蹭去。孫和平這時心煩意亂,踢瞭狗一腳,狗“哇”一聲消失在黑暗中,又使他生出幾分歉意。
孫和平回到皮卡底下,宋老板繼續糾纏老鼠藥代理權問題。宋老板以眼前的亂局為例,證明雅加達不是久留之地。孫和平說:你的意思,我回國?把地盤讓給你?宋老板把臉湊近他,你們北機廠生產發動機,又不生產老鼠藥,這可以是你自己的生意嘛!孫和平見賣不出發動機,興趣全無,算瞭,不說瞭,宋老板,我們的談判結束瞭,你可以走人瞭!宋老板有點沮喪,我往哪走?想讓外面亂槍打死我啊?
手機的電話鈴又響起來。孫和平是交響樂發燒友,尤愛貝多芬的作品,手機音樂就設定《命運交響曲》開頭的樂章,砰砰砰,命運來敲門。這個夜晚,手機鈴不屈不撓地響著,命運也固執地一遍遍敲門。這似乎在暗示,他的人生從此將進入風雨交加的新階段。電話不可能不接,廠黨委的命令不可能不執行。最後孫和平隻得惴惴不安地在電話裡承諾:堅決執行錢建國書記的指示,連夜趕往機場,回國述職。是的,述職,不是就職,是不是就這個職,他得再看看,再想想。
這時,街頭槍戰也結束瞭,三個匪徒被擊斃。孫和平和宋喜年從皮卡車底鉆出來,都松瞭一口氣。宋喜年神秘兮兮地湊過來說:你們的事,我都聽見瞭!孫和平滿腹心事,很不耐煩,你都聽見啥瞭?宋喜年說:你們北機廠要破產瞭,對吧?你要回去瞭,今晚就走!孫和平說:這和你有關系嗎?宋喜年詭秘一笑,哎,我有車,不要我送你去機場啊?孫和平臉上這才有瞭笑容,哦,這可太好瞭!太感激瞭!
去機場的途中,宋喜年說:孫總,你也不用感激,我們都是龍的傳人嘛!再說,咱們的買賣也有可能成交。你們都破產瞭,雅加達地區代理權還不放手啊?孫和平說:有我在,破產就不可能發生。宋老板冷笑,你還挺自信呢,你不是不願當廠長嗎?孫和平受瞭刺激,聲音一下子提高八度,喲,這也讓你聽到瞭?告訴你,我改主意瞭,回去就上任!宋老板拍拍方向盤,那好,我不和你廢話瞭。請把車費付一下,二百塊人民幣!孫和平一怔,你這個奸商,一百塊足夠瞭!宋老板放慢車速,一百八十塊,要不你就在這兒下車!孫和平無奈,隻得掏錢,好,我認栽,以後我的“三步倒”老鼠藥也得漲漲價瞭……
到達候機廳門前,孫和平提著包從車上下來。宋喜年從車窗伸出那顆老冬瓜似的大頭,說是對北機廠一款新產品有興趣。就是船用發動機,印尼漁船多,有一定的需求,隻是不放心質量。孫和平立即答應,隻要有質量問題,全款退貨。當然,“三步倒”老鼠藥還是要的,宋老板沒放棄搭售條件。孫和平當即答應,且沒對老鼠藥臨時漲價。如此一來,孫和平很快樂,宋老板也很快樂,二人握手而別,氣氛相當的友好。隻是這一番交易又耽誤瞭些許時間,孫和平在飛機艙門關閉之前,才在英語廣播的呼喚聲中,最後一個登上瞭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