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愣愣的站在門口,隻見跟在史掌櫃身後走進來的這位客人,身穿一件嶄新的青色圓領袍,青色幞頭下是一張沉靜俊朗的臉,雖然看上去比記憶裡似乎要蒼白沉鬱一些,但琉璃對人臉向來記得清楚,一眼便認出他正是那天在大慈恩寺裡遇見的人之一,記得當時他給自己讓瞭路,好像是叫什麼守約的……她忍不住緊張的往他身後看瞭一眼,生怕那個小公爺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來人顯然也認出瞭琉璃,看見她目光警惕的掃向自己身後,嘴角微微揚瞭起來。
掌櫃看出琉璃神色不對,忙問道,“大娘認識這位客官?”
琉璃沒看見有別的人影,轉眼又看見那抹若有若無的笑容,心裡略有些尷尬,含糊道,“認錯人瞭。”卻見那人的笑容變得更深瞭些。
掌櫃忙把客人請入瞭雅間,三人分賓主坐下,掌櫃笑道,“這是本店的畫師庫狄大娘,不知這位客官如何稱呼?”
來人微笑著向琉璃點點頭,“裴某行九,叨擾瞭。”
裴九?琉璃突然想起那天那個小公爺似乎也是姓裴,莫非他們是親戚?不知道那個紈絝子弟後來醒過神來之後有沒有發怒記恨,若是如此……她忍不住又看瞭裴九一眼,卻見他悠然的坐在那裡,雖然言辭溫和,目光澄澈,整個人卻仿佛遠在天邊——有這種氣度的人,想來不至於去討好那種貴公子吧?琉璃的心情莫名的安定瞭下來。
隻聽那裴九道,“裴某在別處見過夾纈的屏風,甚是別致,正好今日路過貴店,也想訂一幅狩獵圖樣的夾纈來做屏風,卻不知貴店是否能做出合適的花樣來?屏風是傢師的壽禮,質地花樣一定要最好的,價錢好說。”
掌櫃陪笑道,“裴君或許不知,本行從來明碼標價,隻是裴君所雲以夾纈為屏風,一則不知尺寸大小,二則小店的確不曾做過,因此能否試上一試,還要畫師來拿個主意。”
裴九點頭沉吟,“尺寸倒是可以回去量,隻是貴店從未做過,若是沒有把握……”他本來想說,“裴某也可以去別處看看”。突然看見琉璃眼睛亮閃閃的看瞭過來,不由就停住瞭,隻聽她問道,“裴君所見屏風也是狩獵圖案?是幾扇屏風,每扇都是一樣的圖案麼?”
裴九仔細想瞭想,搖瞭搖頭,“是一副鹿山石的夾纈屏風,一共六扇,每扇圖案都不一樣。”
琉璃嘆瞭口氣,“此扇屏風必定出自染織坊。”除瞭染織坊這種官傢買賣,民間誰會瘋到為瞭一件屏風雕六套花板出來?
裴九不由微微一怔,“怎麼,隻有染織坊才能做出來?”
琉璃搖頭,“做出來不難,然則太過昂貴。”
裴九微笑起來,“裴某敢問其詳。”
琉璃看瞭他一眼,依稀記得上次見他的時候,他是幾個人裡面穿得最舊的,怎麼如今發財瞭麼?換瞭新衣不說,還要燒錢做夾纈屏風,索性微笑道,“六扇屏風一萬錢。”她當然是獅子大開口,此時木料人工都不算貴,六套花板成本加上絹底和染料,成本決計不到六千錢,但不說高一些,如何能嚇跑這個暴發戶?
裴九神色淡然的點頭,“好,一個月能出來麼?”
琉璃睜大瞭眼睛,他真的聽清楚價錢瞭?整整一萬錢,琉璃最近也仔細打聽過衣冠制度,看他的穿著,不過是個品級最低的九品官員,他一年的俸祿有一萬錢麼?有這錢他為什麼不打個純銀屏風送人?忍不住道,“一個半月,本店規矩,先付一半定金。”
裴九想瞭想道,“也好。今日卻是沒帶那麼多,明日午後裴某會送五千錢過來,隻一樣,屏風夾纈的圖樣是否能讓裴某先過目?若是……”
琉璃點頭道,“若讓裴君失望,本店自然分文不取。”史掌櫃在一邊早已聽傻瞭眼,萬萬想不到琉璃會如此抬高價錢,也萬萬料不到這個衣著不起眼的年輕人居然就這樣一口答應瞭下來……等他想插嘴,隻見這位裴九已長身而起,“裴某明日午後再過來,屏風圖樣就勞庫狄大娘費心瞭。”
琉璃也站瞭起來,大大方方的一笑,“必當盡力而為!”裴九微笑著拱瞭拱手,轉身離去,掌櫃忙送瞭出去,琉璃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揚起瞭頭:若是畫個圖樣還讓古人看不上,她前世十幾年的功夫難道全白瞎瞭?
待得史掌櫃回轉時,琉璃已經大步走回瞭自己的畫室,恨不得立刻拿起畫筆才好,一眼看見穆三郎坐在那裡,這才恍然驚覺自己還有一個客人。
琉璃的畫室和隔壁的雅間原本隻是用木板隔開,穆三郎早把那邊的對話聽瞭個一清二楚,心裡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自從那次在郊外見過琉璃,他一直擔心她過得不好,如今看來,竟是多慮瞭,她不但氣色鮮亮,而且幾句話就可以談下這樣的大生意……按說他應該放心才是,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有些空落落的。見琉璃進來,他慢慢站瞭起來,勉強笑瞭笑,“大娘且先忙著,三郎便不打擾瞭。”
琉璃忙道,“表兄為何不多坐一會兒?作畫的事卻是不急的。”
穆三郎搖頭道,“時辰也不早瞭,原本就該回傢瞭,以免阿母擔憂。”
琉璃不好再留,隻得將他送出大門,眼見他走遠才回轉,心裡微微有些納悶:這位三郎怎麼看起來不大高興,難道是自己怠慢他瞭?而且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大對頭,難道是跟以前的琉璃有什麼瓜葛?不過一回到畫室,開始揮筆構圖,這點疑惑立刻便被她拋到瞭九霄雲外。
她先動手畫瞭一張此時較為常見的團花狩獵圖案,看瞭一眼又丟到瞭一邊,腦中不由想起瞭裴九的音容笑貌:此人的氣度其實無論如何也不像個窮官兒或是暴發戶——也許他隻是偶然穿瞭一次舊衣服?她若記的不錯,“裴”是唐代人才最為鼎盛的大姓,不知有多少宰相將軍都是姓裴,最出色者如裴寂、裴矩、裴度、裴行儉等等。這個裴九說不定也是什麼高門子弟,不然,那天的幾個人裡,怎麼就他和那個一臉嚴肅的傢夥對什麼河東公世子不大買賬呢?這種人,既然丟出一萬錢眼睛都不帶眨的,自然不會看得上那種華麗俗艷的圖案,說不得這狩獵圖要走典雅古樸風瞭……
直到西市閉市,琉璃都在屋裡推敲四幅屏風夾纈的圖案設計,草稿畫瞭又扔,扔瞭再畫,回到安傢吃飯時也是恍恍惚惚。小檀早把下午的事情告訴瞭石氏,不多時大傢就都知道瞭,一方面固然有些驚奇,另一方面也看著琉璃神遊天外、比比畫畫的樣子覺得好笑,安六郎還特意跑到琉璃面前伸手晃瞭晃,卻見琉璃愣愣的瞪著自己,隻好嘆著氣又坐瞭回去。
食不知味的吃空瞭眼前的碗,琉璃便立刻告退回瞭自己房間——安傢如今又給琉璃收拾出來一間廂房,裡面也佈置瞭高案、筆墨紙硯等物,琉璃忙到半夜,心裡大致有瞭幾個底稿,才上床合瞭一會兒眼睛。第二日一大早又起床磨墨,這次卻是一氣呵成,六幅大樣兩個多時辰便都勾畫完畢。
安靜智與石氏聽說畫好瞭,忙過來看瞭一眼,卻見是一套四季狩獵圖,中間四幅是春獵白兔,夏獵猛虎,秋獵肥鹿,冬獵蒼狼,外面兩幅是山石樹木,圖案並不十分繁復,甚至略帶古拙,但人馬、草木、野獸都勾畫得十分簡潔傳神,圖案疏密有致、動靜得宜,不由又是感嘆,又有些迷惑,隻覺得和平日所見的圖樣都不大一樣——他們自然不清楚,這種圖樣其實已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染織圖案,而近似於真正的畫作,隻是囿於此時的印染技術,不及畫作精細而已。
待到西市開市的時間,琉璃興沖沖的捧著畫樣來到如意夾纈,進瞭自己的畫室,便將畫用漿糊貼在瞭墻上,左右端詳,心裡也頗有幾分得意:從這幾幅畫來看,自己這一世的水準似乎已比前世略微高瞭一些,起碼多瞭一份周密和沉穩。
正看得出神,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舒緩溫潤的聲音,“這就是你畫的六聯屏風狩獵圖?”琉璃回頭一看,正是裴九,也在目不轉睛的看著貼在墻上的圖樣。掌櫃在他身後笑著向琉璃點瞭點頭。
琉璃微笑道,“裴君以為如何?”
裴九的目光在琉璃的臉上停瞭停,又看向墻上的畫,長長的嘆瞭口氣,又搖瞭搖頭。琉璃不由有些緊張起來,忙問,“哪裡不好?”
裴九接著嘆瞭口氣,沉默片刻才道,“裴某回傢才發現,傢裡餘錢不多,原想找個借口來把這夾纈退瞭,可畫得這樣好,叫裴某借口都找不到,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愣瞭一愣,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不由有些惱火,抬頭想說什麼,卻見裴九正笑著看向自己,明顯上揚的嘴角劃出一個溫暖的弧度,微微瞇起的眼睛卻閃動著戲謔的明亮光芒。琉璃隻覺得心裡一跳,下意識的退後瞭一步,垂下瞭雙眸。史掌櫃也被嚇瞭一跳,聽到後面這話才算放下心來,趕上一步笑道,“裴君真會頑笑。”
裴九看瞭琉璃一眼,見她剛才還生動之極的臉已在轉瞬間收起瞭所有的情緒,不由笑著搖搖頭,回頭對今天跟來的仆人道,“阿成,去把車上的錢搬下來。”又對掌櫃道,“可需要寫個字據?”
掌櫃點頭道,“這是自然,剩下五千錢,便勞煩裴君一個半月後交貨時付,若是本店做壞瞭裴君的東西或是延誤瞭時間,亦是要賠償的。”說著便從袖子裡拿出瞭早已擬定好的一式兩份文書,裴九看瞭幾眼,點瞭點頭,“貴店倒是周密。”眼睛便看向高幾上的筆墨紙硯。琉璃隻得默然走到案幾邊倒水研墨。
裴九正要提筆簽下自己的名字,卻聽門外傳來一個略顯尖銳的女聲,“庫狄大娘是在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