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色袍子,依舊是一臉風輕雲淡的表情,琉璃一進畫室,便看見裴九負手站在案幾前,向自己點頭致意時,目光卻在她的額頭上停瞭一下。
琉璃此時滿心麻木,向他微微一福後便開門見山,“勞煩裴君久候,敢問有何見教?”
裴九並不說話,隻是看瞭琉璃身後的小檀一眼,神色依舊十分平靜,但連琉璃都突然覺得心裡一凜,回頭一看,小檀已忙不迭的低頭退瞭出去。
又沉默半響,裴九才開口道,“裴某隻想告知庫狄大娘,河東公世子裴如琢一直想找到你。”
那個紈絝子弟!琉璃眼前頓時浮現出一張自以為是的輕浮面孔,他一直想找到自己?他想做什麼?卻聽裴九接著道,“那天慈恩寺之事已經略有流傳,裴如琢最是心高氣傲,斷不能容忍此等事情。”
琉璃不由皺眉道,“那他想如何!”
裴九淡淡的道,“自然是找到你,納你為姬妾,如此,昔日的笑料便會成為一樁風流美談。”
琉璃縱然滿心悲憤,此時不由也目瞪口呆——這是什麼混賬邏輯?裴如琢這傢夥腦子被驢踢瞭麼?明明是他惹是生非在先,就算自己還擊瞭一下,怎麼就跟笑料啊姬妾啊扯上瞭關系?
裴九卻突然問,“子隆……裴二郎準備何時下聘?”
琉璃愣愣的看著他,完全不明白他怎麼又扯到瞭這裡,脫口道,“說是就這兩三日。”隨即省過神來,“你怎麼知道?”
裴九並不回答,隻是垂下眼瞼淡然道,“不知庫狄大娘是否已見過子隆,他人品持重,是難得的正人君子。你若無異議,便可請貴親盡快定下此事,以免夜長夢多。”
琉璃驚訝的看著他,卻見裴九不動聲色的看瞭畫室與雅間隔開的那面薄墻一眼,頓時明白過來:裴九那天一定聽到瞭姑母對自己說的話,而且早就知道姑母所說的二郎就是在慈恩寺遇到過的那位……是的,他沒有義務告訴自己這個事情,可他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她的確不想給那位紈絝子弟當姬妾,但同樣不想給這位正人君子當貴妾!難道在這些姓裴的看來,能當上某人的妾是她的榮幸嗎?上拱的怒火讓她的聲音不受控制的變得尖銳,“若有異議呢?”
裴九沉默片刻,神色卻沒有任何改變,“若是如此,裴如琢會在這兩三日便遣媒上門。”
琉璃隻覺得雷聲滾滾,經久不息,今天這位裴九的話一句接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足以把她劈得外焦裡嫩……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裴如琢為何會知道我在哪裡,你怎知他會派媒人過來?”
裴九抬起眸子,目光清明的看向琉璃,“因為我會告訴他。”
………………
安靜智這兩天的心情都很不好。
這天午初時分,當他照例在延康坊的明心繡坊檢查賬目,卻被妻子石氏身邊最得力的婢女明朱急忙忙的叫回傢去時,心情就越發的壞瞭。
走在旁邊的明朱偷偷看瞭安靜智一眼,心裡打鼓:有媒人,而且是官媒娘子,上門來給大娘說親,難道不是好事麼?為何自傢娘子會火燒眉毛般跳起來讓她來找阿郎?阿郎怎麼又是這樣一副臉色?她在娘子身邊服侍也有好些年瞭,還沒看見她這般失態過……卻聽安靜智問道,“你聽清楚瞭,的確是裴傢請來的官媒?娘子還說瞭什麼?”
明朱忙點頭,“官媒人還是婢子迎進去的,通報時說得清清楚楚是裴傢請的。娘子讓婢子出去倒些茶來,隻是不知怎麼地,婢子回去時,娘子滿臉都是著急,隻讓婢子趕緊找阿郎回傢去,卻沒說為何。”
安靜智緊緊的皺起瞭眉頭。說起來,自打前天琉璃的那位姑母得意洋洋的來安傢報瞭喜,他就覺得心裡憋瞭股火氣。此前他雖然也覺得琉璃的婚事難為,卻想著還有兩年時間可以慢慢設法,沒想過她會這麼快就被逼得去做妾!虧這孩子這兩天還天天去夾纈鋪做事……但是,那是裴傢,那是根深葉茂、大唐開國幾十年來就已經出瞭好些相爺公爺大將軍、朝廷上下無處不在的裴氏傢族,相比之下,他們安氏簡直就是一隻小小的螻蟻,他無論如何也沒這個膽量去橫插一手——認識到這一點,讓他尤其惱火。
隻是今天這算是怎麼回事?裴傢打發媒人來並不奇怪,奇怪的是怎麼找到瞭自己傢,娘子又在著哪門子急?
轉眼已經走到安傢門口,大門早已打開,小檀站在門口探頭,看見安靜智和明朱,拍著胸口長出瞭一口氣,壓低瞭聲音急促道,“阿郎可算回來瞭!”說完就跟明朱使瞭個眼色。
安靜智詫異的看瞭小檀一眼——官媒會找到自傢來就夠奇怪瞭,更奇怪的是,這兩個婢女也算是見過世面的,怎麼都是一副火燒火燎的鬼樣子?他心裡驚詫,腳下不由也加快瞭步伐。來到上房時,隻見一位身穿青色襖裙的官媒人正滿臉不耐煩的坐在西首坐榻上,一眼看過去,隻能看到她兩道黑眉毛幾乎沒耷拉到那圓鼓鼓的腮幫子上。石氏陪笑坐在對面。看見安靜智進來,兩個人同時霍地站瞭起來,安靜智差點退後一步——這位官媒娘子個子居然不比他矮!
隻見她先福瞭一福,“這位可就是安傢四郎?”
安靜智定瞭定神,微一拱手,“鄙人正是。”
官媒的大圓臉上擠瞭一絲笑容出來,“奴奉裴府之命,來貴府提親,欲納貴府庫狄大娘為妾,隻是尊夫人卻說無法做主,如今郎君回來,可否給個準音,奴還需去裴府交差。”
安靜智疑惑的看向石氏:裴傢要納大娘為妾,不是早就說好瞭麼?隻是這官媒為何會找到自己頭上來?隻見石氏滿臉急色,向自己殺雞抹脖子的使眼色,心裡不免疑惑,便向她擺瞭擺手,才對官媒笑道,“這位娘子有所不知,這庫狄大娘隻是安某的外甥女,此事安某雖知,卻還請夫人去庫狄府上提親才是。”卻見石氏這才松瞭口氣。
官媒微微皺起眉頭問,“庫狄大娘可是住在此處?”
安靜智點瞭點頭。官媒道,“這就是瞭,裴府交代過,庫狄大娘常住貴府,婚事由舅傢定下即可,不知安郎君在推脫什麼?莫不是不願意?想河東公府何等門楣,世子又是何等的身份,貴府大娘進去雖是妾室,卻遣瞭奴來說合,聘禮也由你們來提,卻還要如何?”
安靜智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回頭去看石氏,隻見她點瞭點頭,又搖瞭搖頭,一臉莫名其妙。安靜智這才道,“這位娘子,你說的是河東公府的裴世子?不是裴都尉傢的裴二郎?”
官媒那兩道描得又黑又長的眉毛頓時立瞭起來,“怎麼郎君也是這話?奴還當尊夫人是糊塗瞭,這裡難道還有什麼緣故?”
安靜智隻覺得頭都大瞭:怎麼又出來瞭一個河東公?即使在裴氏傢族裡,河東公府也是最顯貴的之一,比起裴都尉那支來又不知要難纏多少,隻怕打個噴嚏,就會讓他這樣的小人物頃刻間無處容身。他心下一轉,便打定主意絕不接這不知從哪裡飛來的燙手山芋,忙滿面堆笑道,“不瞞這位娘子,此事安某也不知首尾,亦不好過問,不如安某夫婦陪你去庫狄府一趟如何,娘子也好與大娘的父親當面說個明白。”
官媒何等見多識廣,一眼便看出安靜智是打定主意不做這個主瞭。她簡直想甩臉而去:一個小小的胡商,居然敢跟河東公拿大!但想到裴夫人許下的賞金,到底還是按瞭按心頭的火氣,點頭道,“也罷,就有勞二位瞭。”
石氏忙走過來,引著官媒往外走,到瞭外院,安靜智吩咐人去套瞭驢車來。不知怎地,驢車卻遲遲不見出來,媒人更是不耐煩起來,安氏夫婦一面著人去催,一面陪著笑臉,半天才見那車才終於被趕瞭過來。
片刻之後,在庫狄傢的門口,這位官媒的臉徹底的黑瞭下來,聲音都有些變瞭,“你傢阿郎不在?”
普伯苦瞭臉色,點頭道,“在下如何敢欺瞞郎君和兩位娘子?今日阿郎清早便出去辦事瞭,也未跟老奴交待何時歸來。”
官媒低頭想瞭想,轉頭冷冷道,“安傢郎君,請給句明示,庫狄大娘是否已經定瞭人傢,還是貴府不願讓大娘進河東公府?”
安靜智忙道,“安某的確不曾聽說大娘已經許人,隻是婚姻之事,自然是父母之言,安某做舅父,如何就敢定下?”
官媒又道,“那裴都尉府又是怎麼回事?”
安靜智滿臉誠懇的道,“安某隻知大娘的姑母是裴都尉傢的媵妾,似乎聽她提過一句,不敢妄加揣度。”——那個女人雖然打瞭包票,但畢竟隻是個妾的身份,裴都尉府的媒人一日未來,這事就一日難說得很,這種時候,他怎麼會拍著胸脯說裴都尉府如何如何,當然是越含糊越好。
官媒盯著安靜智,從他臉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哼瞭一聲,淡淡的道瞭句告辭,也不肯再坐安傢的驢車,便轉身匆匆而去。
眼見這位個頭胖大的官媒人扭動著腰肢消失在小路的拐彎處,安氏夫婦相視一眼,搖瞭搖頭,正想也上車離去,卻聽普伯壓低瞭嗓音道,“請留步,我傢阿郎請二位到上房說話。”安靜智詫異的回過頭來,卻見庫狄傢的大門又打開瞭一些,自傢婢女明朱滿臉警惕的探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