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起眼的牙色素面短衫,不起眼的鎏金珠釵,眼前的這位鐘夫人大約五十許歲,相貌普通,笑容謙和,略有些隨意的坐在雅間的客席上,看起來半分架子也無,隻是那條紫色團花六幅羅裙,無聲而又明確的揭示瞭她的高官女眷身份。身後兩個婢女更是屏息靜氣而站,琉璃進來時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琉璃聽說有貴人點名找她,心裡便打起瞭十二分的精神,進雅室內後眼光隻是略微一掃,便恭敬的行瞭一個福禮,“琉璃見過鐘夫人。”
鐘夫人笑道:“這位可是庫狄大娘,果然是好人才,不必多禮。”
琉璃微笑著站直瞭身子,鐘夫人上下打量著她,笑容雖然可親,眼神裡卻流露出琉璃並不陌生的掂量之意。琉璃垂下眼睛,心裡已有幾分明白她的來意——十有八九,是楊老太的佈置起瞭作用,來得好快!
果然那鐘夫人便笑道:“說起來應是我要勞煩大娘才是。前日我無意中見到一條牡丹夾纈的披帛,著實艷麗,因此特地的打聽瞭地方,想勞煩大娘為我也做一條那樣的披帛出來,最好是蓮花圖案,不知大娘可有時間?”
琉璃抬起頭,微笑著輕聲道:“小店一定不負夫人所托。”
鐘夫人的臉上頓時露出瞭一絲驚詫之色,隨即便追問道:“大娘何時畫這花樣?”
琉璃笑道:“琉璃尚有委托在身,小店另有畫師,技藝比琉璃高出十倍,定然不會讓夫人失望。”
鐘夫人的臉重新舒展開來,笑得越發和煦,“大娘太過謙遜,那牡丹夾纈是我親眼所見,若說有人比你技藝高出十倍,我是不信的。卻不知是誰委托瞭大娘,需要多長時間?我且等著就是。”
琉璃心裡越發警惕瞭,以楊老夫人的身份,武昭儀的地位,有人願意湊上去為之效勞並不奇怪,但這位夫人也未免太過熱心瞭,難道非要自己說出柳夫人擱下的話?隻能笑道:“夫人明鑒,琉璃目前確無閑暇,一則魏國夫人曾命琉璃給她做四色花卉夾纈,如今還未得;二則,琉璃又應瞭賀蘭府的武夫人為她畫一幅畫,雖是私人之托,與小店生意無幹,亦需忠人之命,因此上這些日子琉璃隻怕都是分身無術,無法再為夫人效命瞭,望夫人體諒。”
鐘夫人似未料到她會把武夫人也牽瞭進來,笑意雖然如舊,看著琉璃的眼神卻變得有些深,半響才“哎呀”一聲想起瞭什麼似的笑道:“說到魏國夫人和武夫人,我倒是剛想起來,聽武夫人說,她上次來這店裡時,正遇見魏國夫人也到瞭此處,不止是讓你做花卉夾纈,當場還說過不許你再為別傢畫花樣,可有此事?”
琉璃心中微沉,這位居然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瞭,有些話看來已經躲不過去,她隻能點瞭點頭,“當時是有這一說。大約是琉璃在貴人面前應答失儀,惹惱瞭魏國夫人也未可知。”
鐘夫人瞅著琉璃,又笑瞭起來,“你倒是個謹慎的,卻不知是如何失儀瞭?”
琉璃嘆息瞭一聲,“琉璃也不甚明瞭。隻是見魏國夫人走時不大高興,胡亂猜測而已。”
鐘夫人點瞭點頭,“魏國夫人原是個規矩大的,既然她已發瞭話,我也不難為你瞭,日後有機緣再說。”說完竟是幹凈利落的起身便往外走,琉璃不由有些茫然,恭敬的跟在後面,將她送出瞭夾纈店。隻見門口停著一輛馬車,鎏金花鳥的廂板,重錦車簾,竟是極其華麗。待到上車之前,鐘夫人又突然回頭和藹的一笑,“既然大娘還要與武夫人作畫,記得見到她時,幫我帶聲好。”
琉璃心裡這才一松,恭順的點頭笑道:“夫人所托,必不敢忘。”待目送著這位鐘夫人的馬車走遠,回頭便問史掌櫃,“掌櫃可曾打聽出來這位鐘夫人的來歷?”
史掌櫃皺眉道:“我也在納悶,適才便讓小錢去與那車夫攀談瞭幾句,說是什麼許大學士府的,看那馬車當是極富貴的人傢,我想瞭半日也沒想起曾與這府裡打過交道,也不知這位夫人為何會知道大娘你的名字。”
許學士?難道是武則天麾下的第一個大臣許敬宗?若這鐘夫人真是他的夫人,以今天的情形看來,倒不是武則天收服瞭他,而是他絞盡腦汁貼上瞭武傢才是!所以她最後才會提那麼一句:她真正所圖的並不是要自己說出什麼來,而是要讓楊老夫人看到,她是第一個聽明白瞭她話中的含義,又付諸行動的人!權力富貴,果然是這世上最誘人的東西,隻要撒下餌,就不怕沒人上勾。
琉璃站在院裡,靜默良久,終於隻是嘆瞭口氣,回頭對小檀道:“我們回去。”
此後幾天,琉璃都沒有再來西市,卻讓小檀每日去打探一回消息,期間果然有兩三位官傢夫人來打聽過她,不過並沒有流露出太過在意的樣子,倒是對店裡出售的牡丹夾纈沒有銀色閃光頗有意見。琉璃這才放心,想來如今武則天雖然得寵,但朝廷裡依然是長孫無忌的天下,王皇後的地位也依舊穩固,除瞭許敬宗這種不甚得志又與武傢有舊的人,誰會把寶押在一個侍奉過先皇的大齡妃子身上?
如此一想,琉璃倒是更能安心作畫瞭。那《春江花月夜》的圖,她用紙張練習瞭兩遍之後,到瞭第三日上才鋪開從書畫店裡精挑細選的淡赭色熟絹,提筆揮墨,花瞭兩三日的功夫,才終於告成。
這幅畫雖然不是工筆重彩,她卻畫得甚為細致,畫面下方是幾叢盛放的牡丹,透過牡丹的花葉看去,隻見大江靜流,水天相接,圓月高升,月華如暈,波光之中,一葉扁舟靜靜的停在江中,一位戴巾的士子面向圓月負手而立。瘦削的背影裡,自有一股寂寥之意撲面而來。
琉璃看瞭半響,舒瞭口氣,其實這幅畫與她當年臨摹的已頗有些不同,但好在改動之後效果依然不錯,尤其是那位士子的背影,以前臨摹時,導師總說她的畫是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若是能讓導師看到這一幅,他大概就不會有那樣的不滿瞭吧?琉璃怔怔的看著自己的畫,剛開始的那絲得意,漸漸變成瞭壓在心頭無法出口的一聲長嘆。
因想著後天就是四月初八佛誕日,正是大唐的法定節假日之一,裴行儉這位公務員說不定也會得閑。琉璃收起畫卷,轉頭便召來瞭小檀,讓她找個男仆第二天去長興坊的裴行儉傢送信。小檀想瞭想卻道:“長興坊倒是不遠,大娘明日若是無事,不如讓婢子去一趟,省的那些人笨口笨舌的說不清楚,反而耽誤瞭事。”
琉璃看著她眨啊眨的眼睛,怎麼不明白這妮子是聽說過天煞孤星的大名,此刻好奇心發作,隻得笑著點頭,“也好。”
第二日一早,小檀興沖沖的出瞭門,不到午時回瞭傢,進門就滿臉神秘的對琉璃道:“今日小檀可是將那位裴九郎傢轉瞭個遍!果然有些稀奇。”
原來她找到裴行儉的院子,裴行儉卻去瞭左屯衛當差,她便說有口信要當面轉告,門房的老蒼頭將她帶到瞭廳房裡,又叫來一位小童上茶陪客。那小童不過十來歲年紀,幾下便被小檀套出話來:這裴傢不但沒有女主人,連婢女也沒有一個,除瞭這看門的老蒼頭和平日在書房伺候小童外,隻有兩個世仆平日跟著裴行儉進出,外加一個廚娘做飯,一個仆婦打掃涮洗。裴行儉性子又十分隨意,一應事務都不大講究,看門的老蒼頭跟他的時間最久,居然便是半個管傢。
小檀打聽完消息,又特意找瞭個借口到那院子裡轉瞭轉,“院子不小,隻是無人收拾,也就是勉強還算幹凈,真真是可惜瞭。倒是院子裡那棵棗樹生得十分不錯,聽說果子也甜……”
琉璃本來還怔怔的聽著,聽她一路扯下去竟是越來越不得要領,忍不住問,“口信你可帶到沒有?”
小檀笑道:“我看完瞭,自然留下口信便回來瞭,難道還留在他傢吃飯麼?”
琉璃哭笑不得。因想著裴行儉大概這兩日便會過來,她次日便帶上畫去瞭西市的畫室,誰知一連等瞭三天,裴行儉蹤影皆無,卻等到瞭柳夫人的最新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