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又吃瞭一口水煉犢,琉璃可憐巴巴的看向於氏,“阿母,琉璃真是一口也用不下瞭。”
於氏遺憾的嘆瞭口氣,“前兩次宴席上,我就見你就用得少,還以為是講究禮數,原來平日也是這般,怪道瘦得可憐以後可要多用些才是。”
琉璃老老實實的點頭稱是,見於氏終於放下瞭給自己夾菜的竹箸,心頭松瞭口氣,卻聽於氏吩咐道,“去把駝蹄羹上瞭,給大娘多盛些。”
琉璃頓時差點趴在瞭面前的桌子上。於氏詫異的看著她,“這駝蹄羹最是美味不過,就是駝蹄難得,平日咱們傢也輕易不做的。”
琉璃鼓足勇氣點瞭點頭,看著眼前滿滿一桌子的菜,在心裡哀嘆瞭一聲。蘇傢吃飯的方式與安傢類似,也是高桌寬凳,於氏解釋說,還是這胡人的食案方便。琉璃點頭不迭:以他傢這日常吃頓晚飯也要上十來道大菜的習慣,還是大桌子來得方便啊大唐皇宮裡,可不也是大桌子吃飯的隻是即便是武則天的級別,似乎一般也就是九道菜。
羅氏同情的看瞭琉璃一眼,對於自傢婆婆這種把看得順眼的人往死裡填的作風,她也是花瞭很久才習慣的,嗯,當年那位可憐的裴守約也被這麼填過,可惜後來正有些出神,一名婢女走瞭上來,在於氏耳邊笑著輕聲說瞭句話。於氏怔瞭怔,皺眉道,“也罷,琉璃,你先隨她去取樣東西,這駝蹄羹回頭再喝,灶上會幫你熱著。”
琉璃如聞綸音,忙站瞭起來應瞭聲,轉身便跟著那位婢女出去瞭。出瞭門才有點回過神來去取樣東西下意識的回頭看瞭一眼,才想起阿霓早已被於氏打發下去用飯,心裡頓時松瞭口氣。
從蘇傢上房往後,便是內書房的所在,此刻書房裡燈火通明,婢女把琉璃領到門口,笑著挑起瞭簾子。琉璃看著從門內灑出那片柔和的光線,定瞭定神,向她點頭一笑,走瞭進去。
書案前,燭光中,微笑著走過來的,正是裴行儉。
他穿著一件傢常的赭色圓領袍,蠟燭暖暖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更加柔和溫暖起來。
琉璃看著他,第一次意識到,眼前這個令她覺得如此熟悉的人,其實真的沒有見過幾次,每次也沒有說過太多話,說話最多的一次不過是指尖一顫,她不由自主的移開瞭目光。
裴行儉在離她一步的地方停瞭下來,輕聲道,“我遣人去找你,沒有太晚吧”
太晚琉璃有些困惑,抬頭看見他帶著笑意的眼睛,才突然醒悟過來,心裡一熱,“還好,最後一道羹還沒有上。不然,隻怕沒一刻鐘,我是怎麼也走不過來瞭。難不成你也被這樣的款待過”
裴行儉點瞭點頭,臉上居然露出瞭一絲心有餘悸的表情,“記得十年前,我第一次到恩師傢用飯,就是過瞭小半個時辰才敢往外走的。後來學瞭乖,每次還沒吃到一半就開始說飽,這樣到瞭八九分飽師母也就高抬貴手瞭。”
琉璃想到剛才於氏眉飛色舞的介紹、周到備至的添菜、殷殷期待的目光,隻覺得一陣後怕,“好主意”
裴行儉笑道,“我原本想著早些過來告訴你,恩師卻拉著我一起喝酒,剛剛才脫瞭身。他一直沒口子的誇贊你,說你如何有勇有謀,要是男兒,定要收你為弟子。”他看向琉璃眼神變得更加柔和,“琉璃,你能如此,我也就放心瞭。”
琉璃一怔,突然想到蘇定方下午回來時繪聲繪色的一通學:那位裴安石先是如何氣勢洶洶的興師問罪,後來卻又是如何拍著胸脯保證全族人都會尊重自己這個胡女,就差沒對天賭誓她以為自己搬出大唐國母這面大旗來就夠狠瞭,沒想到裴行儉居然隻輕描淡寫說瞭兩句話,居然能把那位族叔逼得如此狼狽,自己的道行果然比他還差得遠,忍不住笑瞭起來,“哪裡用得上擔心族人的事情,你不是一勞永逸全解決瞭麼”
裴行儉輕輕搖頭,“琉璃,若不是師母轉告瞭我你說的那番話,有些事情,我雖然知道該如何去做,卻總是過不瞭心裡那個關隘,竟是自作自受瞭這些年你說得對,這世上原本就是禍福相依,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有些事情”他突然住口不言,靜靜的看著琉璃,長長的出瞭口氣,“以後我再告訴你。不管怎樣,都是舊事瞭,都與你我無幹,你放心,我也不會讓河東公府的那些人來煩擾你”
琉璃看著他突然像放下瞭什麼重負似的表情,臉色雖然平靜,卻有一種讓人不能質疑的冷靜堅定,心裡對“有些事情”雖然有些疑惑,但更多的還是歡喜,點頭道,“我信你。”
裴行儉隻是看著她笑,半響才道,“你為何會信我我經常在想,我裴守約何德何能,身無長物”
琉璃愣瞭愣,頓時想起這是自己曾經問過他的問題,不由大窘,瞪瞭他一眼,“你胡說什麼”
裴行儉輕輕的一笑,“怎麼會是胡說這問題我那時常要思量幾遍,卻不曾想過你會來反過來問我。琉璃,我從見過比你更聰慧明凈的女子,也從不曾聽說有人會和我一樣,不要財富名聲,隻願能活得自在,我從不曾遇到過有人像你這般信我,雖然說偶然也會小看我一兩次,說到底還是為瞭我好。”
琉璃還是第一次聽他當面這樣說自己,先是臉上發燒,聽到後面一句,卻又點哭笑不得誰說他心胸寬大來著,明明很記仇好不好卻聽他接著道,“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
琉璃不由抬頭看著他,最要緊的是什麼裴行儉的眼裡閃過戲謔的亮光,“你若答應上元節和我一道去看花燈,我便告訴你最要緊的是什麼。”
琉璃心裡一甜,這是約會麼斜睨瞭他一眼,“你當我很稀罕知道麼”
裴行儉滿臉認真的點瞭點頭,“裴某竊以為,你還是稀罕的。再說,你便是不答應,隻要你出來觀燈,我定能找到你。”
琉璃萬料不到他這般皮厚,想瞪他一眼,自己忍不住先笑瞭起來,“有你這般疲賴的麼”
裴行儉嘆息道,“其實,認識你之前,我是再謙謹不過的一個人,可是,認識瞭你,我說什麼你都信,做什麼你都說好,日漸的便有些自高自大起來,你以後隻怕還是要改改才好,不然我這樣下去,倒會教人認作登徒浪子瞭。”
琉璃脫口道,“你以為你不是”說完才覺得這話不妥,指尖一熱,隨即耳朵根都燒瞭起來,扭頭不去看他。半響卻聽不見他說話,忍不住回過頭來,隻見裴行儉依然在低頭凝視著自己,右手卻背到瞭身後似乎,以前什麼時候,他也曾這樣突然背住瞭手突然間,琉璃明白瞭他的克制,心口被某種甜蜜到幾乎疼痛的情緒漲得滿滿的,隻能仰起頭來靜靜的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濃密睫毛下幽深的眸子,漸漸的什麼都想不起來瞭。
不知過瞭多久,還是裴行儉突然開口道,“琉璃,明年我們找一個最近的日子就成親好不好”
琉璃不假思索的點頭,“好。”
裴行儉慢慢的笑瞭起來,“明日好不好”
琉璃已回過神來,瞪他一眼沒說話,明日他當是私奔呢
裴行儉遺憾的嘆瞭口氣,“原來,也不是我說什麼你都說好的”
琉璃看著他那若有所失的模樣,撐不住笑瞭起來,屋裡原來微妙而略帶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
裴行儉看著眼前的這張笑臉,也說不上心裡是松瞭口氣還是有些空落,琉璃平日雖然也總是微笑,但那笑容裡總一點讓人有些觸摸不到的疏遠,但此刻的笑容卻明麗得驚人,一縷頭發從她的鬢角滑落下來,落在雪白的臉頰上,隨著她的笑容而跳動,他突然隻覺得自己很想很想變成這縷頭發
蓮花底座青瓷蟠龍燭臺裡的雪蠟已經燃瞭一半,本來微黃的燭光被碧透的越瓷一映,也變得有些冷瞭。燭臺邊,楊老夫人低著頭,目光落在手頭拿著的一本文選上,卻半晌都沒有翻一頁。
細碎的腳步聲從室外傳來,隨即傳來阿霓低低的聲音,“老夫人。”
楊老夫人精神微振,揚聲道,“進來吧。”
阿霓恭恭敬敬的走到瞭楊老夫人的坐著的席前,柔聲回稟,“大娘已經歇下瞭。”
楊老夫人點點頭,“這兩日,她去本傢和蘇傢諸事可還順利”
阿霓並不遲疑,把兩日來發生的大小事情逐一回稟瞭一遍,說到琉璃給下人分發素絹,又給瞭那老蒼頭許諾,楊老夫人感興趣的挑起瞭眉毛,待聽到琉璃三言兩語打發瞭那鄭氏夫人,忍不住笑瞭起來,“這妮子愈發長進瞭”又嘆道,“那於傢娘子倒是個面冷心熱的,竟這般向著她。說來這大娘也是個有造化的。”
她看著青瓷燭臺默默出神,不由又想起瞭今早出宮前聽說的那個消息聖上和媚娘昨日趁著冬至節去瞭長孫太尉府上,又是賞瞭他十車的金銀,又是封瞭他三個沒出身的庶子五品勛官,賠盡瞭小心。可一提要廢瞭那無子無德的王氏,立媚娘為後的事情,長孫無忌便不接話,他到底是怎麼想的,竟是一頓飯吃完也一點都沒有露出來媚娘若是有琉璃這般運氣,能得長輩助力,何必還要這般辛苦說來這些年,她過得實在太不易瞭
一陣風透進窗欞,燭火猛的一搖,楊氏回過神來,阿霓忙走上一步,拿起剪子將蠟心剪去一截,便聽見楊老夫人問道,“後來可還有別的事情”
阿霓用剪子小心的將燒黑的蠟心移瞭出來,昨夜於氏說她平日辛苦,立逼著蘇府的婢女帶她下去用飯,結果吃過豐盛的晚飯,又被拉著聊瞭半天,待她回去時,大娘居然還在上房喝駝蹄羹。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起這兩天晚上,大娘不知為何多瞭用手指繞著一縷頭發對著蠟燭發呆的毛病,心裡動瞭一動,到底隻是搖瞭搖頭,“蘇傢倒是講究飲食的,昨夜喝的是駝蹄羹。”
楊老夫人臉上露出些許驚訝,隨即沉吟半晌,“阿霓,若是大娘日後嫁入裴傢,你可願意隨她過去”
阿霓吃瞭一驚,忙道,“老夫人,阿霓若是做錯瞭什麼,您教訓阿霓就是,阿霓再不敢瞭。”
楊老夫人笑道,“正是你做得好,才讓你過去,她手邊如今一個得用的人也沒有,你過去自然是她的臂膀,那裴守約如今雖然才六品,我倒聽昭儀說轉年就要升瞭的,大娘日後自然有一番富貴,不比跟著老身要強”
阿霓忙道,“老夫人替阿霓著想,阿霓感激不盡,隻是阿霓打小便是跟著老夫人的,爺娘也都在府裡,著實舍不得出去,老夫人還是讓阿霓留下來吧,阿霓定然全心全意伺候老夫人。”
楊老夫人呵呵的笑瞭起來,“你跟著大娘,好好伺候她,便也是伺候我。”說著又和顏悅色的道,“你放心,你的文書也會一並過到裴府去,不會教大娘當你是外人,隻是日後大娘若有為難的事情,你記得打發人告訴我一身就是,也不枉大娘在這府裡住瞭一場。”
阿霓心裡雪亮,這才是老夫人的應有之意,按理說,庫狄大娘性子溫和,出手大方,卻又不似武夫人那麼軟弱迷糊,那裴舍人聽說也是傢裡人口少的,正是個好去處。但做這種事情,若是大娘似今日般一直靠著武傢還好,萬一有瞭不好的那一天,她兩頭不落好,卻是難為看著老夫人看著帶笑卻不容拒絕的眼神,她也隻能俯身道,“老夫人對阿霓恩重如山,阿霓永世都不會忘。”
楊老夫人這才滿意的點瞭點頭,“我就知道你是個忠心明白事理的,大娘也不是糊塗人,聽她這兩日說話處事便知,日後絕不會在人下,你好好跟著她辦事,千萬莫丟瞭這府裡的體面。”
阿霓自然隻能點頭應瞭,心裡也說不上是憂是喜,卻聽老夫人又道,“你先回去,明日記得讓大娘早些兒過來。”
看著阿霓的背影,楊氏輕輕的嘆瞭口氣,明日她要遞帖子給太尉府,上個月楊十六娘來做過客,如今她也該回一次瞭,順便拜訪一下太尉夫人,長孫無忌想來會明白自己的來意原本她是該帶順娘去的,如今看來,倒不如帶上這庫狄琉璃。
也許有些事情,她更能幫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