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興坊蘇將軍府裡一處小院裡,兩株頗有點年頭的臘梅正凌雪怒放,分外有一種年節的喜慶。上房朝南的直欞窗下,隨著銀剪的細微轉動,小小的紫色帛片中,一個頭戴雙髻花冠、雙手上揚、裊裊婷婷的美人兒已經漸漸露出瞭輪廓,隻是剪到最後一角衣裙時,握著銀剪的那隻芊芊素手不知怎麼的一抖,飄飛的裙裾頓時被斷成瞭兩截。
正低頭看著的羅氏不由頓足嘆道,“可惜瞭”。
琉璃抬起頭來,嘆瞭口氣,隨手便想把帛人扔掉,羅氏忙搶到手裡,“不過是衣角略短瞭些,用來粘屏卻還是不錯的。”
琉璃不由笑瞭起來,“嫂嫂便對琉璃這般沒信心”
於夫人也抬眼一笑,“知道你是個巧的,隻是這美人兒已是活靈活現,丟瞭到底可惜。”說著也把自己剪好的帛人拿起來端詳瞭兩遍,長長的嘆瞭口氣,“我原覺得自己剪的也不錯,和你剪的這美人兒放在一起,卻隻好幫她掃地牽馬瞭”
琉璃和羅氏看著她手裡那個身材粗壯、圓頭圓腦的帛人,忍不住都笑瞭起來。
這還是琉璃第一次剪“人勝”。故老傳言,女媧造人之時,初一造瞭雞,初二是狗,初三是豬,初四是羊,初五是牛,初六是馬,而到瞭第七日,才造出瞭人來,因此正月初七便是人勝節。明日長安城裡,人人的帽子發髻上,傢傢的屏風上,自然都是這用五彩絹帛或金銀紙箔剪成的人形花飾“人勝”。
琉璃以前雖沒剪過人勝,但她手穩心細,練瞭半個時辰便剪得有模有樣。眼見羅氏把她剪壞瞭衣角的帛人和於氏剪的那個都粘在瞭屏風上,忙集中精神又剪瞭幾個,放下剪刀時,才覺出胳膊手指都有些僵瞭。
於氏早剪得不耐煩,見琉璃放下剪刀,忙把剪刀也一扔,“有這麼些盡夠瞭,你的可以用來飾發,我和阿羅剪的粘屏上,意思到瞭就好,我還是去廚下看看明日的煎餅和長命面準備得如何,不然你那義父又該有說瞭。”說著就像生怕琉璃要拉住她一般忙忙的走出門去。
琉璃和羅氏相視一眼,不由都大笑起來。琉璃站起身子,甩瞭甩胳膊,又活動瞭一下手指,酸疼的感覺愈發明顯,隻是看著蘇傢給自己準備的這間遠遠談不上奢華的房間,嘴角還是忍不住翹瞭起來。
她從沒有想到過,這個年節,自己居然可以過得如此快活。
十二月十八那日,楊老夫人接到消息就火急火燎的趕往瞭行宮,她自然不可能追去,在武傢住著又尷尬,好在第二日於夫人便打發人來接她。琉璃原想著也就是小住幾天,沒料想武則天的身子似乎不好,楊老夫人索性守在瞭那邊,說是小皇子滿月之後才會出宮。
琉璃一面一日兩遍的打發阿霓回去探問消息,一面卻忍不住歡欣鼓舞起來在蘇傢住瞭三日之後她便發現,自己隻要扛得住於夫人的勸吃神功,旁的真是萬事不憂心。於夫人開朗直爽,羅氏聰明隨和,兩人都是愛說愛玩的性子,每日裡不是搗鼓各種為年節準備的各種吃食和玩意兒,就是帶著琉璃出門四處采購拜訪,加上羅氏的那對寶貝兒子蘇槿蘇桐正是調皮的年紀,雖然蘇定方與蘇慶節都隨帝謁陵,日子卻半點也不冷清。半個月下來,琉璃倒是認識瞭好些武官傢眷,和陸瑾娘也見瞭兩面。
到瞭初三下午,蘇氏父子終於伴駕回城,蘇傢越發的熱鬧起來,這三日傢裡已經招待瞭五六撥女客,又抽空出去轉瞭兩傢親朋,隻是琉璃心裡總有些空落:隔壁那個孤傢寡人,下瞭衙之後是守著那空落落的房子,還是日日跟那些面和心不合的族人周旋每每想起,心頭免不瞭一陣發堵或許就是因為自己在這邊,他連這府裡都不方便過來瞭。
眼見天色欲晚,琉璃又剪瞭十幾個各種質地顏色的人勝和若幹花花草草出來,想瞭一想,還是選瞭兩對人勝出來拿在手裡,低聲對羅氏道,“嫂嫂”
羅氏怔瞭一下,立時便明白過來,笑著接到手裡,又找瞭個七八歲的小丫頭過來,“去把這些送給隔壁的裴九郎,讓他珍惜著些。”
小丫頭奇怪的眨瞭眨眼睛,還是清脆的應瞭一聲便跑瞭,琉璃臉上發熱,隻好低頭接著剪絹帛,羅氏上來拉住瞭她的手,“好妹妹,你再剪下去,明日手該疼瞭,阿傢還饒得瞭我咱們一起出去看看,看這時辰,隻怕晚飯也該好瞭。”
琉璃隻得丟瞭剪子,跟她到瞭上房裡,果然大食案上已經擺瞭五六個大碗,扣著蓋子,七副碗筷也都已設好,蘇槿蘇桐在屋裡跳來跳去,滿屋子都是熱鬧,心裡忍不住嘆瞭口氣,耳邊仿佛又響瞭裴行儉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人陪我用過飯瞭。”
蘇定方走進來時,卻若有所思上下打量瞭琉璃幾眼,見琉璃抬頭看她,向她點頭一笑,琉璃隻覺得他的笑容似乎有些古怪,仔細看時又沒瞭那種感覺。好容易吃過晚飯,羅氏出去瞭一圈,回頭便拉著琉璃到瞭自己房中,笑著拿起兩個人勝往她手裡一放,“來而不往非禮也。”
琉璃看著手頭那兩個小小的金箔人勝,不由呆住瞭,看得出是一男一女兩個抓髻娃娃,輪廓雖然簡單,卻自有一種古拙雅致的韻味就像他的字一樣。他居然會剪人勝而且剪得這麼好琉璃愣瞭好半晌,忍不住扶額苦笑起來。
第二日的人日,蘇傢自然又是一番熱鬧,吃紅豆、喝七樣羹、煮長生面、送煎餅,這一番禮尚往來直鬧瞭一日方休。而人日過後,便迎來瞭長安城一年中氣氛最是悶騷的幾天:傢傢戶戶都要挖空心思的做花燈,年輕男女要挖空心思的準備奇裝異服,主婦們自然是挖空心思的準備各種應節的吃食。
於夫人提前一日便開始做最應景的“焦糙”,琉璃多少有些好奇,忍不住也到廚下去看瞭一回。卻見蘇傢的廚子用麻油調好瞭一盆面,準備好一盆餡,再煮上一鍋水、一鍋油。真正做起“糙子”時,先隨手抓瞭團餡料到油面裡團瞭團,手上一捏,再拿篦子略略一刮,便成瞭一個中間包著餡料的圓溜溜的面團兒,把它丟到水裡煮熟,又瀝瞭水丟到油鍋裡炸上兩遍,一個個放到盤中還滴溜溜滾動的金色小球便出現瞭眼前。
琉璃頓時恍然大悟:這不就是炸湯圓麼她在庫狄傢原也吃過幾回,賣相實在差得有點遠,以至於她都沒有發現,所謂“焦糙”不過是將湯圓換瞭種吃法
當日下午,羅氏卻又拿出瞭好幾盞花燈,說是“孩兒燈”,要送給那些傢裡希望添丁的親朋好友,琉璃聽得明白,忙調瞭朱砂出來,每盞燈上都畫瞭一副簡單喜慶的嬰戲圖,於夫人和羅氏自然都拍手叫好,送燈的下人回來時也各個喜笑顏開:拿著燈的這一路上便出瞭不少風頭,到瞭親友傢中更是得瞭格外厚的一個封賞。
到瞭十四這日,吃過早飯,琉璃便對阿霓笑道,“這個年節倒是讓你這邊陪瞭我十幾日,傢裡也不得團聚,這兩日你便回去,過瞭十六再回來就是。”阿霓自然道是不必,到底擰不過琉璃,領瞭賞倒也是暗自歡喜的回去瞭。琉璃松瞭口氣,想到那日裴行儉說的,“你隻要出來觀燈,我自然能找到你”,臉上不由又熱瞭起來。
待她到瞭上房時,卻見羅氏正讓幾個婢女擦洗幾疊面具,隻見都是做得極精巧的木制面具,有做成獸面獠牙的,有做成金剛怒目的,也有做成豁牙醜角的,造型誇張,各不相同。最多的卻是一種白須胡老的面具,足有五六個,琉璃試著一戴,倒也貼合輕巧,雙眼口鼻處都留有空洞,視物說話均是無礙。
蘇槿蘇桐也一人搶瞭一個,奈何臉兒都太小,這些面具都沒法戴,琉璃忙找瞭兩張硬紙,用剪刀裁出兩張小面具,按照兩人的五官剪出眼睛嘴巴,又磨瞭墨,調瞭朱砂和雌黃,將面具畫成瞭兩個誇張的小虎頭,在耳上打孔,用紅繩將紙面具系在瞭兩人雙耳上。一屋子人無不拍手叫好,蘇槿蘇桐戴上面具更是高興得滿屋子亂躥。
眼見天色將黑,於夫人忙把裝備好的焦糙、粉果、面繭都物都端瞭上來,那粉果也是帶著甜餡的小圓面點,面繭則是做成梭子狀的面果子,每個人都取瞭一個,蘇桐吃得最快,呸的一聲吐瞭個小木片出來,上面畫著小小的元寶,眾人頓時一陣大笑。蘇定方卻是吃出瞭一個畫金印的木片,羅氏便笑道,“阿翁今年莫不是要掛帥出征”蘇定方呵呵一笑而已。琉璃知道瞭這裡面的機關,吃到中間時小心翼翼的咬瞭一口,果然咬到一個硬物,忙拿出來一看,木片上畫的卻是一頂花冠,於夫人與羅氏頓時拍手大笑起來,“這個應景”
一頓飯胡亂吃完,琉璃忙回去換瞭身出門的衣衫,找出一支光潔的銀簪將那對金縷人勝穿在簪頭之上,插在瞭發髻中,心裡忍不住已有些撲騰,再回到上房一看,不由呆住瞭:屋裡站著四個身量苗條的婢女,人人臉上戴著一樣的白須胡老面具,一眼看去宛如四胞胎,羅氏見琉璃進來,不由分說也給她戴上瞭一個,又拿瞭五件一樣的白色披風給她們都披在瞭身上,站開幾步端詳瞭幾眼,拍手笑道,“這下再也分不出來瞭”
琉璃頓時有些茫然。卻見門簾一挑,蘇定方也踱瞭進來,上下仔細打量著幾個人,點頭不語,突然看見琉璃的頭上的人勝,眼睛一亮,臉上露出瞭古怪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