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六年,正月十九日,皇帝頒發冊書昭告天下:立皇子李弘為代王,皇子李賢為潞王。其時,李弘三歲,李賢剛剛滿月。
消息傳到應國公府時,前日剛從宮裡回來的楊老夫人臉上並沒有露出太多的喜色,這冊書在她出宮前就已經發往門下省,此時隻是走完過場正式公佈瞭而已。皇子封王,原不是什麼稀罕事,對於媚娘來說,更多隻是一個補償就是因為這個性急的孩子,她不能陪謁皇陵,錯過瞭這樣一次大好的機會
倒是聽到前來拜訪的於夫人說,琉璃的親事已定下是四月十七,她卻從未管過傢時,楊老夫人忍不住嘆瞭口氣,“說來倒是我疏忽瞭,這些日子雖也帶著她經歷瞭些人情往來,柴米油鹽之事卻沒想著要讓她也跟著經手,還是阿於你想得周到,好在琉璃是個聰敏的,有兩個月,大體上總能學得差不多,別的卻要以後慢慢自己琢磨。”又回頭問琉璃,“你可會算賬”
琉璃想瞭想答道,“不會用籌算,若是平日計算錢糧出入,琉璃倒會一些胡人的算法。”
楊老夫人點瞭點頭,“老身這邊原也無事,媚娘身子還是有些不大爽利,隻怕還要經常入宮,你去於夫人那邊安心住著就是。”
此事琉璃早已知曉,三年連生三個孩子,而且生產時都有波折,武則天就算是鐵打的身子,隻怕也要好好調養一番瞭。於夫人卻是第一次聽說,忙詢問瞭一遍。聽說隻是有些虛弱,點頭感嘆瞭一番。
兩下正說著話,外面有婢女來報,“葛夫人已經到瞭。”
楊老夫人笑道,“快些請進來。”回頭便對於夫人笑道,“是袁禦史的夫人,昨日就遞瞭帖子的,她跟阿華素來交厚,你倒是沒見過的。”
於夫人倒也罷瞭,琉璃心裡卻是一動,這位袁禦史的夫人她在武府和那位華夫人的酒席上見過兩面,印象無法不深刻,因為第一回見面時,她不時用挑剔的目光把琉璃從頭看到腳,而第二回再見面時,她看琉璃的眼神卻好像壓根是看著一個透明人當時琉璃心裡便好生納悶瞭一番,此時聽說她又來瞭,倒有些好奇,不知此次這位葛夫人又是何種態度。
她習慣性的便想站起來幫楊老夫人迎客,楊老夫人忙道,“還不坐下。”琉璃一怔,笑著坐瞭下來,以前她在這府裡地位原有些尷尬,半客半主,因武夫人不愛應酬,以往按禮應由她做的一些禮數上的事情,便落在瞭琉璃身上,自打定瞭親,琉璃身份卻是定瞭下來,就是楊老夫人請到府上小住的女客,哪有客人去迎客人的道理
不大會兒,有管事娘子引領著那位葛夫人上瞭臺階,楊老夫人笑著在門口相迎,四人相互見禮之後落座,彼此寒暄瞭幾句,葛夫人便看著琉璃笑道,“大娘幾日不見,竟又出落瞭幾分,於夫人當真好福氣。”
琉璃對著她那張圓白面孔上洋溢的熱情笑容,隻覺得手臂上幾乎是一層寒栗,她所遇之人不少,挑剔、漠視、熱情者自然都不乏其人,但三者集於一身又轉換得毫無痕跡的,卻唯有面前這位葛夫人,心下之莫名其妙,簡直難以言表。
於夫人自然不知究竟,呵呵一笑,“小孩子傢的,哪當得夫人如此誇獎。”
楊老夫人心裡卻是有幾分明白:這葛氏第一次見琉璃時,琉璃和裴守約的親事還未擺上明面,阿華隱約透露過一句,這位禦史夫人的次子因跛足入仕無望,按理又不能繼承傢業,婚事上頗有些為難,便想找個門庭略低、美貌聰慧的女子。楊老夫人雖知此事並無可能,卻也隻含糊瞭幾句,沒想到這葛氏來赴宴時卻當真是把琉璃看瞭幾十遍。第二次在華夫人的宴席上,蘇將軍已去提親,她自然也就把這事告訴瞭阿華,不知怎的這葛夫人倒像太過意外,一時竟有些惱瞭的模樣。這次自己一回府這位就前來拜訪,顯然是特意來挽回一二的。
以楊老夫人的年紀閱歷,她怎麼會把這種小事掛在心上,當下也滿面笑容跟這葛夫人談說起來。
葛夫人放下瞭幾分心思,笑得更加放松。隻是眼角看見琉璃雖然不大開口,但嘴角含笑,容色中自有艷光流轉,心底還是冷哼瞭一聲:聽說裴行儉立馬就要任正五品的長安令瞭他才多大自己的夫君袁公瑜何嘗不是名門才子,在大理寺熬瞭多少年才進的五品怪道裴行儉連門庭都不顧瞭,要娶這種狐媚子為妻,卻是有如此好事在等著他自傢到底還是下手晚瞭,倒是讓自己在傢裡沒臉瞭一回,但楊老夫人這邊如今卻一定要籠絡好才是。
當下葛氏更是打起瞭精神,就著新出的冊書,好生奉承瞭楊老夫人一番,於夫人在一邊聽著這滿口的諛詞,忍不住就有些皺眉,好容易等到葛氏的話告一段落,趕忙找瞭個借口起身告辭,楊老夫人又囑咐瞭琉璃幾句,這才讓她跟著於夫人回瞭蘇府。
第二日早間,琉璃剛用過早飯,於氏便把她帶到瞭外面的廳裡,隻見廳中的高高的案幾上擺著厚厚的一疊的賬本。於氏選瞭兩本對琉璃道,“今日你也不用學別的,先從這賬本看起,若是能把他們的每年的俸祿算個明白,便算是完工。”
琉璃看著那疊賬本正在犯暈,聽瞭這話點頭笑瞭笑,心裡松瞭口氣:自己數學固然不大好,但要弄明白蘇氏父子的一年俸祿的俸祿有多少,這樣簡單的加法乘法總不會做不明白吧隻是當她翻開瞭賬簿,一眼看去,卻頓時傻瞭眼,仔細再看瞭幾行,又聽於夫人分解瞭幾句,她的一個頭已經變得有三個大
原來這時的官員壓根就沒有俸錢這一說,而是分割成瞭若幹項,每項又有若幹實物。以蘇定方為例,他的俸祿便包括:祿米每年三百石,因配備防閣三十二人,每日又要發常食料八盤,每盤包括細米二升二合,粳米八合,面二升四合,酒一升半,羊肉四分,醬四合,醋四合,瓜三顆,鹽、豉、蔥、薑、葵、韭、炭、木橦各若幹;此外還有職田六百畝,每年也能收幾百石的糧食,至於每年年底還有若幹彩帛、金銀器之類的賞賜,就更不用提。各種實物收入足足有二十多項,或按年發,或按日論,各有不同,而每季如木炭數目也有分別,唯一沒有看到的就是錢琉璃簡直欲哭無淚,這是發俸祿麼這分明就是玩人
原先在安傢時,琉璃也見過過石氏處理傢務,但或許因為是胡商,往來都是以錢帛計算,琉璃倒也沒覺得有何難處,此時突然面對瞭這走實物交易路線的大唐官方風格,簡直是茫然無措。
好容易半天下來,琉璃才把各種東西收入算清楚瞭,也學會瞭看那復雜無比的賬本,自覺頭大如鬥。卻不知於夫人心裡已嘖嘖稱奇:她說一天算清,原是已是在難為琉璃,讓她更知艱難,還特意拿瞭一袋算籌過來,準備花上幾天工夫教會琉璃籌算,沒想到琉璃卻拿瞭支筆,塗塗抹抹瞭一些古怪的符號,有時算得居然比她這個用老瞭算籌的人還快一些
到瞭第二日,於氏便一項一項告訴琉璃,每一樣東西以蘇府上下七十口人,大約每月要支出多少,有盈餘的該如何處理,若不夠瞭又要從哪一項裡折合瞭去補,例如栗米一石可換五升鹽或五升醋,或是換一匹絹帛琉璃聽到後來,頭昏眼花,忙磨瞭墨一項一項的先囫圇記下,回頭再琢磨。好在此時除瞭傢用,奴仆們的支出不過是管吃管住管做幾身衣裳,倒也算是經濟實惠。難怪就是蘇府也養瞭六十多位奴仆。
饒是不用給下人發工錢,蘇府靠著蘇氏父子的俸祿卻還是不夠用的,蘇定方在傢鄉始平有兩處莊子,而於夫人也有陪嫁的田地,這才能收支平衡。想到以蘇府這樣除瞭吃之外萬事不講究的人傢都要田產貼補,琉璃更是明白,為何河東公府會死死攥著裴行儉傢裡在洛陽的產業不放手瞭。
待把收支之事基本能算得清楚,於氏便又帶著她處理日常傢務,什麼傢務安排、人情來往、采購事宜、宴請待客等等諸多事務都是當著琉璃的面處理,又仔仔細細告知她為何要如此。
這些事情無不是細碎繁瑣,卻又不能出錯,例如宴請時座次的安排,在廳堂和亭閣裡宴請時尊位便全然不同,若是錯瞭,輕者是鬧笑話,重者就是結怨瞭琉璃性子雖然還算細致,但生平最怕的就是這些,偏偏又知道避無可避,她不是大傢閨秀,身邊沒有著忠心耿耿的婢女奶娘可以分憂,統共就一個阿霓,還是武傢的傢生奴婢。日後就算能買些識文斷字會算賬的奴仆,沒有一兩年的考驗,她又怎麼敢把這些事情交給他們此時也隻能在牢記之外處處留心,反復琢磨。
如此奮發拼搏瞭近一個月,琉璃才對傢中的賬面出入終於能做到心中有數,親友來往禮數也能大致照顧周到,就是春社日幫著於夫人出面招待親眷,除瞭忙昏頭時說錯過一句話之外,別的都做得妥妥當當,隻是整個人卻眼看著就瘦瞭一圈,於氏欣慰之餘不免有些心疼,便想著二十日正是蘇傢父子休沐,又是春暖花開的好日子,全傢需好好出去玩上一趟才是。
到瞭二月十九這日,於夫人又拉著琉璃,讓她看自己如何分配車馬奴婢,準備吃食酒水,別的也就罷瞭,這蘇傢光從庫房拉出來的高案寬凳、帷幕等物就裝瞭一車,到瞭晚間準備酒水吃食還要一車這邊廂剛剛一切準備停當,有婢女卻急匆匆的奔瞭過來,“夫人,阿郎有事讓夫人趕緊回去。”
於夫人與琉璃相視一眼,都有些納罕,忙丟下這些一起往上房去,卻見平素笑容可掬的蘇定方臉色嚴正,在屋裡大步走來走去,蘇慶節神色激動的跟羅氏低聲說著什麼,羅氏卻低頭沉默不語。
琉璃心中吃驚,蘇定方抬頭看見於夫人,腳下頓瞭一頓,才沉聲道,“今日朝廷收到急報,高麗與百濟合兵侵犯新羅,已連取三十三城,新羅王的求援的使者已到我朝,聖上決定,讓我協助程名振程都督發兵高麗,解新羅之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