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時還有的些許陽光,此刻已被烏雲遮瞭個嚴實,不時從車簾間刮進的風中竟似有些許涼意。
琉璃點瞭點頭,過瞭一會兒才猛然抬起頭來,“七娘麼我竟是忘瞭,原該找兩樣禮出來讓你帶過去才是,她過幾個月也要嫁瞭。”臉上不由露出瞭懊惱的神色。
小檀忙笑道,“那就等娘子找瞭禮出來婢子再去,也省得跑兩趟瞭。”心頭卻頗有些納悶,大娘自打昨天午後開始,說話便似乎容易走神,難道是因為昨日那會兒阿郎跟娘子說瞭些什麼或是去裴氏兩傢拜親時不順待會兒回去後,若是阿霓也從武府回來瞭,定要好好問問她,昨日是她跟著大娘的
車子微微一震,小檀往外看瞭一眼,忙出去打起瞭簾子。琉璃從車上下來時,裴行儉也下馬到瞭門口,自然而然的伸手接瞭她一把,隻覺得她的手比平日似乎要涼上幾分,看瞭看陰霾的天色,忍不住道,“你要不要加件衣裳”
琉璃微笑著搖瞭搖頭,“都快五月瞭,涼也有限,哪裡就那般嬌貴瞭”
裴行儉仔細看瞭看她的臉色,低聲道,“你身子弱,莫逞能。”
琉璃淡淡的一笑,“我身子便不曾弱過。”這五年來,她除瞭剛來時的那場大病,之後連感冒都很少得,想來身為野草,自然會有一副頑強的體質。
裴行儉還想說點什麼,普伯已笑容滿面的迎瞭上來,“大娘和九郎來得真早”
琉璃笑著點瞭點頭,“普伯。”
剛剛走到院子,阿葉聽到動靜,也不用人吩咐,便走到門口殷勤的打起瞭簾子。上房裡,庫狄延忠忙坐瞭下來,又整瞭整衣襟。一旁的曹氏心裡冷哼瞭一聲,眼睛往門口一掃,就見琉璃與一個挺拔清俊的男子並肩走瞭進來,心裡又是一刺:這天煞孤星還真如那些人說的一般,生的竟是一副好模樣
琉璃和裴行儉走到屋中,按規矩跪倒行瞭大禮,庫狄延忠滿臉都是笑,“好,好,快些起來”待兩人坐下,又一疊聲讓人趕緊把新制的酪漿端上來。
庫狄延忠原本不善言辭,曹氏看著琉璃被緋色泥銀衫子稱得唇紅齒白的臉,心裡膈應,更是一言不發,場面頓時就冷清瞭下來,倒是裴行儉喝瞭一口酪漿,清清淡淡的笑道,“聽聞丈人極愛虞學士的字,不知丈人喜歡的是行書還是楷書”
庫狄延忠平日的確愛寫幾筆,對此時最受推崇的虞世南自然不會陌生,笑道,“自然是楷書,學士的楷書秀潤勁朗,當真是千金難易”
兩人一來一往的說起瞭書法,屋裡的氣氛慢慢熱絡起來,庫狄延忠說得高興,轉身把傢中珍藏瞭多年的幾幅前人墨書也找瞭出來,品鑒瞭一番才罷。琉璃心裡有事,見庫狄延忠返身去收字畫,便笑道,“阿爺若是無事,女兒想帶守約到院子裡轉轉。”
庫狄延忠心情正佳,揮手便說瞭個“好”字。
庫狄傢的院子長寬都不過數丈,琉璃帶著裴行儉隨意轉瞭一圈,回頭輕聲問,“你想不想看看我原先住過的屋子”裴行儉立刻饒有興致的點瞭點頭。
琉璃微微一笑,一直走到瞭西廂最邊角那間小屋子的門口,屋子並沒上鎖,挑簾推門而入,一股灰塵的味道頓時撲面而來。屋中光線昏暗,琉璃站瞭一會兒,才能看清裡面的陳設,她用過的舊榻等物還在,隻是又塞進瞭好些雜物,本來就狹小陰暗的房間更顯得臟亂瞭幾分。看著這熟悉的一切,在這裡度過的日夜不由再一次浮現在心頭。
裴行儉怔怔的站在門口,看著眼前這間屋子,怎麼也不敢相信,琉璃作為傢中的嫡長女,她的閨房竟是這樣一間比柴房也好不瞭多少的屋子看見琉璃站在屋子中間,那身影竟比平日多瞭好幾分落寞,忍不住上前一步,緊緊的握住瞭她的手。
琉璃的心情慢慢平靜瞭下來,回頭對裴行儉笑瞭笑,指著那張舊得已經辯不出本來顏色的榻道,“守約,記得我跟你說過,五年前我曾得過一場大病,把前事都忘瞭。因此我記得的最早的事,便是睜開眼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這張榻上,口中渴得要命,卻沒力氣爬起來,我等瞭許久都不曾有人來看我。後來終於有人進來給瞭我一碗藥,那藥極苦,可我實在渴得受不瞭,一口氣便全喝瞭,結果喝得太急,又全吐瞭出來。”
“那時我連話都說不出來,也聽不懂別人的話,隻能比劃著要喝水,好幾個人進來看著我,卻自顧自的說來說去,沒人理我,又過瞭半日,才終於有人拿瞭一碗冷水進來,我用盡力氣才能捧在手裡,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完瞭那碗水,我這輩子,再也不曾喝過那般甘甜的水。”
“我記得最早有時也會有人進來,似乎是特意來看我,可是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經常嚇得哭,我一哭他們便走瞭,後來再沒有人進來和我說話,隻是有時有人會給我一碗藥,有時有人會給我一碗粥,可我居然慢慢的也能下地走動瞭。”
“身子好瞭之後,我便總覺得吃不飽,飯菜總是冷的剩的,而且一餐有一餐無,那個曾給我水喝的婦人偶然會偷偷給我一個半個胡餅,可惜沒多久就再也沒見過她。他們不讓我出去,我隻能一日一日在這屋裡呆著,聽他們在外面說話。很久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個偶然會出現一次,嘆一口氣就走掉的人,原來是我的父親,那個經常進來笑著用手指戳我、打翻我食案的人,原來是我的妹子,那個不許下人進這屋子、隻許他們給我殘羹剩飯的人,原來是我的庶母。有一年的時間,我經常在想,自己大概遲早會死在這間屋子裡”
身上突然一暖,琉璃被一雙臂膀緊緊的摟在瞭懷裡,裴行儉的心跳聲又急又響,好半晌,頭頂上才傳來他微微發緊的聲音,“你怎麼不早些跟我說”
琉璃淡淡的笑瞭一下,“也沒什麼,都過去瞭,現在回到這屋子,覺得那些事就如做夢一般,雖然有些可怕,到底還是醒過來瞭。”
裴行儉隻覺得胸口激蕩,他知道她的傢人待她不好,知道他們隻是把她當成搖錢樹,卻怎麼想不到,她竟然被這樣虐待欺凌過,想不到她曾這樣孤苦無依、忍饑挨餓過,曾幾乎真的就死在瞭這樣骯臟黑暗的小屋子裡他們真該死
一言不發的緊擁著琉璃,他的臉上慢慢的沒有瞭表情。
隻是到瞭午間一起用飯的時候,裴行儉的笑容卻比平日更和煦瞭一些,話雖不多,談笑間卻是滿座春風,連曹氏看著都忍不住暗暗嘆氣:這樣一個男人,怎麼便宜瞭琉璃那賤人看著琉璃的眼光,不由更是憤恨瞭幾分,轉頭卻看見裴行儉笑微微的看瞭自己一眼。
珊瑚本來冷著一張臉,輕蔑的瞥瞭琉璃一眼便低頭用飯,沒多久也繃不住瞭,不時偷偷打量裴行儉一眼:裴傢的男子是不是都這般出色又和氣
待到吃過飯,裴行儉便對庫狄延忠笑道,“聽聞再過得兩個月,便是兵部考評之期,不知丈人可有打算”
庫狄延忠也聽說過此事,忙問,“正是有這傳言,守約你可知具體如何”
裴行儉笑著看瞭曹氏一眼,庫狄延忠會意,回頭對曹氏道,“珊瑚也快出門瞭,你這做母親再去看看東西是否齊備,莫讓人看瞭笑話去。”
曹氏和珊瑚都是一愣,有些不大情願的站起走瞭出去,裴行儉這才微笑道,“小婿也曾跟兵部原先的同僚打聽過,丈人做事是極穩重妥當的,隻是與同僚交往實在少瞭些,倒是常有人說丈人性子有些孤僻。”
庫狄延忠忍不住嘆瞭口氣,“不瞞你說,我這性子是不大會與人應酬的,隻知聽人吩咐,低頭做事,同僚們一起喝酒時我也曾去過,卻無話可說,尷尬得緊,這才不好再去瞭,如此竟然也是不成麼”
裴行儉搖頭嘆瞭一聲,“丈人有所不知,這為官原不比其他,做人比做事還要緊些丈人若想再走一步,隻怕還是要有些同僚的助力才好,不然人人都說丈人不好,長官便是有心想提拔丈人,總不好違瞭眾意。”
庫狄延忠此時做官的一顆心正是火熱,如何不想再往上去聽瞭這話,一顆心頓時有些發涼,“這卻如何是好要不從明日起,我便多請同僚們出去兩回隻是我這嘴著實有些笨,隻怕沒讓大夥兒高興,反而更添瞭尷尬。”
裴行儉微笑道,“其實也未必要丈人出面,丈人在兵部多時,想也認得那蘇主簿,正是蘇將軍的遠房侄兒,他便是極不愛說話的性子,但兵部誰不與他交好”
庫狄延忠想瞭一想,果然是有這樣一號人物,忙點頭,“這又是為何”
裴行儉笑道,“丈人自也知曉,同一司中,不但同僚常聚,夫人們也是常來常往的。那蘇主簿便有一位極能幹的夫人,時常招待各位同僚,與同僚夫人們又關系處得極好,因此上,蘇主簿再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也無人說他半個不字,反而隻道他是誠懇踏實。說來這女眷間打交道,原是比男子更是易得親熱。”
庫狄延忠不由默然,他自然知道,同僚的夫人間原是有交情的,平日誰傢娶瞭親,誰傢孫子滿月,都是各位夫人出面應酬,而他卻隻能找各種借口推脫掉,因為去那種場合,他不但無人能帶去,便是有人問起,都不好回
裴行儉輕描淡寫的接著道,“按說此事不該小婿過問,隻是丈人若想坐穩瞭這位置,乃至有所進益,隻怕還是要思慮一番府上的中饋之事才好,不然,妾室當傢,終究是不大妥當,更莫說是以妾為妻,此事一旦被人得知又說將出去,便是恩師在長安,隻怕也保不瞭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