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八月中旬,出瞭西州地界,天氣便迅速變得涼爽起來,隻是走在毫無遮攔的碎石戈壁上,正午的烈日依然顯得酷熱難當。上百輛大車組成的隊伍像一條長龍,緩慢而沉悶的迤邐在荒漠之中。
隊伍的最前面,麴崇裕無精打采的坐在他的玉獅子上,笠帽下的米色抹額已被汗水浸得半透,背上的綾袍也軟趴趴的粘著肌膚,他抹瞭把汗,忍不住低聲的咒罵瞭一句,“該死”
這該死的忽冷忽熱的天氣這該死的慢吞吞的糧車他寧可在寒風裡穿越十次大海道,也不想在烈日下像葡萄幹似的曬上這麼十天,每日都一身臭烘烘的讓人惡心
仿佛是要在他被烤得焦躁的心口上再添一把火,隨著馬蹄聲響,麴崇裕的身後傳來瞭一個從容清朗的聲音,“世子,前面便是山道,先讓糧車先歇一歇”
麴崇裕冷冷的轉頭看瞭裴行儉一眼,“不是說再走十幾裡便是軍倉何必多此一舉”
裴行儉穿著一身染成竹青色的細白疊圓領袍,皮膚明顯曬黑瞭一些,臉上身上也有薄薄的沙塵,整個人卻顯得神清氣爽,聞言隻是一笑,“世子何必心急,欲速則不達。”說著舉起馬鞭揚聲道,“歇息一刻鐘”
“長史有命,歇息一刻鐘”
裴行儉的命令一聲接一聲的被傳瞭下去。被曬得有些發蔫的府兵和車夫們紛紛下車下馬,躲在馬車的陰影裡喝水鬥嘴,或是活動腿腳。整個車隊頓時多瞭幾分閑適歡愉的氣息。隻有那些在車隊四周巡視的快馬,依然在提醒大夥兒,就在離這裡一百裡的鷹娑川,三萬唐軍和兩萬突厥精兵激戰正酣。
麴崇裕沉著臉跳下馬背,從馬鞍邊解下水囊喝瞭幾口,那被日頭曬得有些發熱的清水似乎緩解不瞭多少嗓子裡的幹灼。他狠狠的把水囊又掛瞭回去。
一騎快馬從前方的山路上飛馳而來,離著麴崇裕大約七八步便驀然停住,騎者翻身下馬,快步走瞭過來,“啟稟長史,前面十二裡便是軍倉,蘇將軍已在等候長史和世子。”
麴崇裕的眼裡飛出瞭兩把利刃,將這名西州府兵戳得低下瞭頭。裴行儉的聲音依舊舒緩,“知道瞭,再探,將軍若是問起,說糧車兩個時辰後到。”
十二裡地,走兩個時辰他裴行儉是想走兩裡歇一回麼麴崇裕皺起眉頭,剛想開口,裴行儉已悠然道,“最後這十二裡山路,糧車隻怕不好行。”
麴崇裕往前看瞭一眼,沉默不語。他心裡縱有再多不滿,卻也不得不承認,裴行儉的確心思細密,安排周詳,從西州到這裡足足有六百多裡,十天來偌大一支車隊在他的指揮下卻是行止有度,安排之周全精確,仿佛他已在這條路上走過無數回。跟著車隊的三百多名府兵沒幾日便習慣瞭遵從他的調度就如剛才那位
一刻鐘後,車隊重新出發,入瞭這片丘陵,道路果然變得崎嶇起來,大車的速度明顯降瞭下來,待到眼前的山道上終於出現瞭柵欄和戰馬的身影,日頭果然已開始西斜。
幾匹高頭大馬立在山道邊,裴行儉離得老遠便翻身下馬,快步迎上。麴崇裕也打起精神,下馬走瞭過去。
戰馬上,當先一人正是麴崇裕在西州城外便見過一面的蘇定方。與身量高大、氣勢悍然的蘇海政相比,這一位蘇將軍看上去沉默內斂,並不引人註目,但想到他是裴行儉的老師,當時麴崇裕的大半註意力還是放在瞭他的身上,可到最後也沒看出他有何特別之處。此刻,在馬上受瞭裴行儉一禮才笑著下馬的蘇定方,看起來幾乎是慈眉善目。麴崇裕心裡一面嘀咕,一面抱手行瞭一禮,“蘇將軍”
蘇定方笑吟吟的點頭,“麴世子,一路辛苦。請上馬隨我來。”
山道最窄處是一道沉重的柵欄門,兩旁堆滿瞭尖銳的拒馬,待門口的軍士打開柵欄,眼前出現瞭一大片夾在群山之間的平緩坡地,四面借著山勢修建瞭簡易的防禦工事,營寨則隻用空糧車和木欄簡單佈置瞭一番,從柵欄門到營寨,看不見一個兵士的身影。而在空蕩蕩的營寨中間,那一個個糧倉看起來就像一大盤熱騰騰的玉面尖,幾乎是唾手可得。
麴崇裕驚訝的四下看瞭好幾眼,實在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就是糧倉重地,忍不住轉頭問道,“蘇將軍,這軍倉有多少守兵。”
蘇定方笑得有些漫不經心,“一千。”
麴崇裕又看瞭一眼,搖瞭搖頭,“倒是看不出來。”
蘇定方淡淡的道,“還有五百精兵駐紮在另一處。”
麴崇裕不由挑起瞭眉頭,“蘇將軍為何如此安置若是遇到敵軍來襲,這些人手又如何守得住糧倉”
蘇定方呵呵一笑,“為何要守住這裡人手雖是不多,便是千軍萬馬來襲,也足以撐到一把火燒瞭糧倉。”
麴崇裕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原來這位將軍看守糧倉的佈置,就是把精兵放到一邊好隨時逃跑,萬一出現敵情,留下的幾百人則自己先放一把火把糧倉先燒瞭,這般作為當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沒多久,一行人已到瞭坡地上的營寨門口,大門開處,看去有些木訥的守衛們默然行禮退下,麴崇裕幾乎已懶得多看一眼,隻是到瞭中軍大帳前,見到那些守衛的親兵竟然也是一副懶散的模樣,見到蘇定方才一個個挺直瞭腰桿,他還是忍不住皺起瞭眉頭:若不是親眼見過蘇海政那軍容整肅的營帳,他真會有些懷疑,當年的高昌國居然就是覆滅在這樣一支軍隊手中
蘇定方顯然渾不在意,將麴崇裕帶入大帳,讓人上瞭一些酒水酪漿,隨口吩咐瞭身邊的親兵一句,沒多久,一個穿著尋常胡服的大漢快步走瞭進來,一見麴崇裕,便笑嘻嘻的抱手,“小的給世子請安,多日不見,世子愈發風采過人。”又對蘇定方恭恭敬敬的行瞭一禮,“見過蘇將軍。”
麴崇裕愕然看著眼前這張滿是橫肉的笑臉,停瞭片刻才道,“米大”
米大郎笑得眼睛都瞇瞭起來,“世子還記得小的上回送給世子的貨色,不知世子可還滿意,回頭待某尋到更好的,第一個便與世子送去”
麴崇裕一時幾乎不知如何接口,胡亂點瞭點頭,低頭喝瞭一口酪漿,才壓下瞭幾乎沖口而出的一聲冷哼:這位蘇定方到底是打仗的,還是來做買賣物色美人的居然隨軍還帶瞭這樣一位惡名在外的女奴販子
被麴崇裕一口叫出名字後,米大郎卻顯然興奮得有些過瞭頭,站在麴崇裕身邊,滿面放光的贊美麴崇裕開設的工坊生意如何興隆,挑選清秀少年的目光又是如何精準,眼見就要誇贊他選擇婢女品味如何奇特,麴崇裕終於忍無可忍,冷冷的打斷瞭他,“米大,你是何時到瞭蘇將軍營中”
米大郎一愣,隨即滿臉笑容,“這還要多虧瞭裴長史引薦,蘇將軍正月在長安發兵時,小的便追隨將軍左右瞭。”
他從長安就跟隨蘇定方瞭麴崇裕意外的轉頭看瞭一眼蘇定方。蘇定方笑道,“都雲西州多壯士,米大郎頗有奇才,若能在軍前建功,也能搏一個前程。”
米大郎自豪的一挺胸脯,“多虧將軍教導,米大才曉得,好男兒當在軍前效力,搏個封妻蔭子”
封妻蔭子就這貨麴崇裕面無表情的看瞭看米大郎努力挺得老高卻依然比肚子低瞭一大截的胸脯,默默的放下瞭手中的酪漿杯。
在米大郎有一句沒一句的廢話中,門簾再次挑起,裴行儉大步走瞭進來。蘇定方笑道,“糧車都安置好瞭”
裴行儉點頭一笑,“既然明日便要啟程,今日不必卸車,自是不甚費事。”
米大郎忙又上前給裴行儉見禮,蘇定方則笑著看瞭麴崇裕一眼,“世子明日”
麴崇裕聲音微冷,“在下會與裴長史一道押送糧草到鷹娑川”
蘇定方和米大郎都有些意外的看向麴崇裕,裴行儉微笑道,“守約有新豐桃花酒一壺,醇美清冽,須以沙場烽煙佐之,世子雅士,願與守約共酌。”
蘇定方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世子也有如此豪情”
麴崇裕勉強扯瞭扯嘴角,豪情冤情還差不離他早就知道,輸給裴行儉的這頓酒不好喝,卻也沒想到他會刁鉆到這種程度,非要拉他來吃這一路的風沙難不成裴行儉還怕他離瞭西州,自己會和賀魯聯手反瞭不成想到從這到鷹娑川還有將近一百裡地,自己至少還要在毒辣的日頭下跟著幾百輛糧車磨嘰兩日,麴崇裕隻覺得臉上的笑容越發重逾千鈞。
米大郎看瞭看從容微笑裴行儉,又看瞭看滿臉別扭的麴崇裕,眼中精光四射,嘴角幾乎沒咧到耳根,“世子與長史果然是一見如故”裴長史真神人也
麴崇裕冰冷如刀鋒的目光立時落在瞭他的臉上,米大郎幾乎沒倒退一步,帶著幾分猥瑣的笑臉慢慢的變得僵硬。
裴行儉低頭咳瞭一聲,“米大郎,明日你也須隨軍,不妨先去收拾收拾。”
米大郎忙不迭的點頭應瞭,低頭退瞭出去,出瞭帳篷,背上的汗被黃昏時節的涼風一吹,不由哆嗦瞭一下。他心有餘悸的拍瞭拍胸脯,又回頭看瞭一眼,感嘆一聲,搖頭晃腦的走回瞭自己的帳篷。
麴崇裕隻覺得胸口就如悶瞭一大團白疊,沉默片刻也站瞭起來,“蘇將軍,裴長史,麴某還有些瑣事,先告退瞭。”
蘇定方疑惑的看著他的背影,待簾子落下許久才看向裴行儉,“守約,米大郎曾雲自己為麴世子效勞過幾次,如今看來,世子竟像十分不喜見他,你可知究竟是怎麼回事”
裴行儉握拳抵住嘴唇,又咳瞭兩聲,抬頭淡然道,“今日秋陽甚烈,麴世子大約是中瞭些暑氣。”
秋日的清晨,風中已頗有幾分寒意,麴崇裕從帳篷中走出來時,營寨和帳篷之間的大片空地,已被兩三百輛糧車擠得滿滿當當。
看著這顯然更長瞭的糧車隊伍,麴崇裕皺起瞭眉頭,隨即便看見指揮著糧隊的裴行儉身邊,那位跑前跑後、咋咋呼呼的米大郎,他的眼睛不由一瞇,隨即便松開瞭下意識按在腰刀上的手,緊瞭緊身上的銀色披風。
車夫與府兵們做起事來都已是輕車熟路,營寨的大門一開,便井然有序的跟隨在蘇定方、麴崇裕等人的戰馬後出瞭大營。山間的柵欄門外再次打開,麴崇裕抬眼一看,不由微微吃瞭一驚:在山道兩旁,不知何時出現瞭列隊而立的數百匹高頭大馬,戰馬邊肅立著的騎兵,沉默得像一片黑色的石柱,直到見到蘇定方,才整齊的行瞭一禮。
蘇定方淡淡的一揮手,“上馬”
數百人一言不發的翻身上馬,在糧車邊迅速拉開隊形,麴崇裕驀然明白過來,這便是蘇定方安置在營地外的五百精兵,看瞭半晌,隻覺得這些騎兵行動還算利索,隻是略顯沉悶,若論氣勢,隻怕比西州府兵中的精銳都要差些。他心裡說不上是放松還是失望,抬頭看瞭看薄雲遮日的天空,長長的出瞭一口氣。
這一日,午後不久,糧車的大隊也不過行瞭二十多裡,便停瞭下來,糧車在外,兵營在內,斥騎四出,竟像是要安營紮寨的架勢。麴崇裕不由吃瞭一驚,忙找到蘇定方,“今日天色尚早,為何便要安營”
蘇定方笑道,“明日要走一段三十多裡的山道,地勢不平,今日早歇,明日早起,如此日落前便可出山。”
麴崇裕怔瞭怔,他雖未曾帶兵上陣,卻也熟讀兵法,大軍行進,的確寧可耽誤一日,也強過在山間小路上紮營,隻得悶頭走瞭回來,冷眼看著這五百名唐軍的動作,隻覺他們紮營安車、埋鍋造飯倒是動作規整、速度奇快,心中不由嗤笑瞭一聲,五百精兵,原來是精在此處
一夜無話,第二日天色剛亮,大隊人馬再度出發,果然沒過多久,道路兩邊山丘便越來越多,到瞭後來,車隊幾乎是在一個又一個的山谷間穿行,山道兩旁,雖不是懸崖峭壁的天險之處,卻也多有密林險石。
唐軍派出的斥候比昨日更多瞭一倍,每入山谷更是加倍謹慎,麴崇裕心裡暗暗點頭,隻是目光掃到行進在糧車前後的那幾百名悶頭趕路的唐軍,還是忍不住對蘇定方道,“若是真遇突厥伏兵,不知將軍當如何處置”
蘇定方遊目四望,淡淡的道,“要看情勢如何,隨機應變,總要教他們有來無回”
麴崇裕木著臉點瞭點頭,心道,我倒想真遇到一次,看看這支在紮營造飯上訓練有素的精兵們,怎樣讓來去如風的突厥人有來無回
隻是,不到一刻鐘之後,當一匹快馬急馳而來,從斥候嘴裡聽到那一句話後,麴崇裕便徹底的呆在瞭那裡,隻覺生平之心想事成,莫過於此。
“啟稟將軍,東北方位約二十裡,出現大隊突厥人馬”
蘇定方坐在馬上,臉色絲毫未變,整個人卻突然多瞭一種淵渟嶽峙的沉穩氣度,“詳細報來”
斥候的聲音也穩瞭下來,“人數當在一萬以上,未見步兵,至少有數百車輜重,行軍方向自東北往西南而去。”
裴行儉此時已從車隊旁催馬過來,靜靜的聽完斥候的回報,輕聲道,“是賀魯的援軍。”
麴崇裕握著馬韁的手心不由有些打滑,一萬多突厥騎兵,自己車隊裡的五百“精兵”加上三百尋常府兵,還不夠他們塞牙縫而糧車行進速度緩慢,一旦被發現,絕無可能逃過騎兵追殺。幸虧對方是直奔是鷹娑川而去的援軍,並未發現糧隊,若是小心隱蔽,大約還躲得過去。
蘇定方沉聲道,“帶足人手,再探千萬小心”
斥候一聲得令,上馬離去,蘇定方和裴行儉翻身下馬,在路邊的一塊大石上展開輿圖,不久之後,一匹匹快馬便不斷把敵軍消息和前方地形一一傳瞭回來:突厥軍的旗號是鼠尼施部,正是追隨阿史那賀魯的一部人馬,人數大約在兩萬上下,雖有不少輜重,行軍速度卻並不緩慢,雙方隊伍都是向鷹娑川方向而去,若是糧隊繼續前行,一個多時辰之後,便很可能在山道中與突厥人狹路相逢。
糧車的隊伍此時早已停瞭下來,後隊雖然並不知曉前方的訊息,卻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氣氛彌漫開來,西州府兵下意識的漸漸靠攏,唯有那五百騎兵卻仿佛無知無覺,依然保持著原先的隊形。
略顯壓抑的沉靜中,飛奔而來的米大郎聲音便顯得格外刺耳,“鼠尼施部這便是一群狼崽子部中精兵不下一萬,既然是來援賀魯,十有八九都會出來,這部人馬性子最是貪狠,打仗似狼,搶起糧草男女來更似餓狼,要想從他們手裡弄出婦人來,比登天還難,想當年某花瞭多少氣力呃,嗯”
“這條山路某走過幾回前面還有幾處山谷,地勢都與此處差不多,出去之後,便是一馬平川將軍,咱們趕緊往後撤吧,咱們適才經過的那片山坡便有片好林,盡遮得住這些車馬,若讓鼠尼施部那群餓狼盯住,隻怕一輛糧車都保不住。”
好容易米大郎的唾沫星子不再四下亂飛,老老實實的退瞭下去,麴崇裕才慢慢走近輿圖,想開口詢問一聲,蘇定方與裴行儉低聲交談瞭幾句後,卻都一言不發的盯著輿圖。良久之後,蘇定方突然屈指敲瞭敲輿圖,“米大郎說得好,此林甚佳”
裴行儉點瞭點頭,“這三百府兵頗聽弟子號令,弟子願留下帶領車隊繼續前行,斥候也交給弟子調度。”
蘇定方沉吟片刻,“你千萬小心,掐好時辰,方能事半功倍。”轉頭又向麴崇裕笑瞭笑,“世子,待會兒請隨我來。”
麴崇裕不由一呆,“將軍要去何處”
蘇定方輕描淡寫的道,“我要帶上五百騎兵先行離開一步,由守約帶著車隊慢慢前行。”
麴崇裕瞪大瞭眼睛,“前面有突厥人”
裴行儉抬起頭來淡淡的一笑,“麴世子,正因為前有兩萬突厥騎兵,這幾百輛糧車,咱們無論如何也無法平平安安送到軍中,唯今之計,隻有先送給突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