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長柄羊脂玉鍋軸的來回研磨,小小的茶餅很快便在鎏金茶碾子裡變成瞭茶末;將茶末倒入小屜櫃般的銀茶羅,層層篩過,底下的銀盤上堆積的茶粉便變得又細又勻。張敏娘這才打開龜形茶盒,倒入茶末,留待煎煮。
這一套磨茶的功夫,琉璃已見裴行儉和阿燕做過無數次,隻是此刻由張敏娘做來,那份風流婉轉,卻是此前不曾領略的。眼前的秀發絲絲如雲,十指芊芊如玉,原本便已如畫,更兼一舉一動都帶著清歌般的韻律,端的是令人屏息。
茶末剛剛磨好,另一邊,圈足銀風爐上的茶釜已發出瞭輕微的沸騰之聲,張敏娘輕輕放下茶盒,轉身取鹽入水。待到二沸之時,她持勺取水,皓腕輕揚,正要將備好的茶沫撒入水中,院門口卻傳來瞭一聲清脆的笑聲,“我說前面怎麼靜悄悄的,原來你們竟是一大早的便要喝這煮苦葉子的咸水”
張敏娘的手不由一顫,原該灑入釜心的茶末,頓時悉數灑到瞭釜沿之上。
琉璃本來正看得入神,聽到這一聲,頭也不回的笑道,“雲伊,你便少說些怪話罷敏娘的茶湯也快煎好瞭,你也快來喝上兩杯,說不定還能坐得住些。”
雲伊幾步蹦瞭過來,抱著手笑嘻嘻的道,“姊姊冤枉我,我這些天怎麼沒坐住瞭”又上下看瞭張敏娘兩眼,語氣冷淡瞭一些,“張娘子今日來得好早。”
張敏娘慢慢的抬起瞭眼睛,平靜的微笑欠身,“倒是許久不曾見到雲娘瞭。”
比起琉璃漫不經心的打扮,雲伊今日倒是穿瞭一件簇新的百蝶穿花大紅交領襖,配著黛色細紋的白綾小口褲,腰帶上鑲著的明珠美玉熠熠生光,臉上也細細的妝點過一遍,愈發顯得眸明唇艷,整個人亮麗得近乎囂張。
琉璃頓時有些想笑,瞅著她點瞭點頭,“你倒是來得比平日晚瞭一些,待會兒要罰你多彈兩曲。”
一旁的小米也笑道,“正是,正是雲娘子明明彈得最好,偏愛躲懶,娘子今日不能饒瞭她。”
雲伊把臉伸到小米跟前,惡狠狠的齜瞭齜牙,“小米你也敢欺負我,看我待會兒怎麼把你的小骨頭一根一根的拆瞭”
小米立刻滿臉都堆上瞭驚恐表情,拍著胸口,“娘子救命,雲娘子要拆瞭婢子的骨頭呢”
琉璃驚奇的挑起瞭眉頭,“你有骨頭麼”
小米年紀本來便小,原先又是被當做舞姬教養的,跳起舞來全身輕盈,手臂腰肢更是柔若無骨,琉璃此言一出,一院子人都繃不住大笑起來。那茶湯沸騰、長勺擊水的優雅聲響頓時被淹沒得幹幹凈凈。
還是隨著敏娘過來的那名婢女適時開瞭口,“茶湯好瞭,兩位娘子可要嘗一嘗”
她的聲音又甜又脆,立時便將大夥兒的註意力都拉瞭回來。果然茶釜之內湯花已育得細密豐盈,張敏娘也抬眸看向雲伊,目光中帶著點疑問。
雲伊擺手不迭,“我不喝我才不要喝這個”
張敏娘微微一笑,也不做聲,移開茶釜,仔細的分瞭兩鐘,親手端起一鐘放到琉璃身前的案幾上。
琉璃笑著拿起杯子啜飲瞭一口,點頭道,“多謝敏娘煎的好茶”雖然在裴行儉的培養下喝瞭這麼多年的茶,但她現在的進步也就是大致能分得出茶湯的老幼,茶葉的好壞,紫芝去挑的茶餅自然是上好的,張敏娘煎茶的技術更不必說,看那綿厚的沫餑便能知一二,說聲好茶想來保險得很。
張敏娘也低頭喝瞭兩口,抬眸靜靜的看著琉璃,輕聲道,“這可是湖州的紫筍果然是含香悠遠,回味綿長。”
琉璃不大在意的挑瞭挑眉,“是麼我也不大懂。橫豎長史有時間煎茶,我便喝上幾杯,他若是忙瞭,我也不會來擺弄這些物件,敏娘若是喜歡,這種茶餅大約還有一些,待會兒我讓人都包起來。”
張敏娘怔瞭一下才低聲笑道,“不必勞煩阿嫂瞭。”眼裡的光芒卻黯淡瞭下來。
琉璃依然是一臉隨意,“既然叫我一聲阿嫂,又何必客氣”
張敏娘身後的婢子忙笑道,“啟稟夫人,我傢娘子平日是喝慣瞭石花的。”
蒙頂石花,茶中號稱第一的絕品琉璃眨瞭眨眼睛,回頭看向紫芝,“這石花什麼的,傢裡可有。”
紫芝想瞭半刻,臉上才露出恍然的神色,欠身在琉璃耳邊回道,“啟稟娘子,婢子想起來瞭,咱傢原是有的,可阿郎說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後來就沒讓安傢郎君們從長安再帶過來。”她的聲音明明壓得很低,但一字字說得清晰舒緩,眾人都聽瞭個清清楚楚。張敏娘身後的婢子臉色頓時有些發僵,張敏娘手上也是一頓,垂下眸子默默的喝瞭一口茶。
琉璃抱歉的笑瞭笑,“傢中沒有此等好茶,我便不獻醜瞭。”
張敏娘放下茶杯,臉上的笑容更優雅瞭三分,“阿嫂休要聽那賤婢胡言,做妹子的頭回上門,豈能偏瞭阿嫂的好東西去說來敏娘倒是給嫂嫂備瞭一份小小的薄禮,不成敬意得很。”
琉璃早已註意到瞭張敏娘的婢女手裡拿的那個小小的長盒,待她揭開剔紅雕花的盒蓋,才見裡面竟是一支烏沉沉泛著紫色光澤的六孔洞簫。看得出材質極佳,打磨得也精細,琉璃拿在手裡把玩瞭一會兒,便放瞭回去,“這支紫竹笛倒是極好的。”可惜自己和小米幾個都不長於笛簫,傢裡吹得好的大約隻有裴行儉,卻是多年不見他碰這個瞭。
張敏娘微微一笑,“是敏娘做著玩兒的。我自幼便愛撫琴弄笛,可在西州,竹笛頗易皸裂,我索性便托人從江南帶瞭上好的紫竹,自己也問瞭些人,慢慢琢磨著做瞭出來,雖然粗糙,倒比旁處過來的笛子經用一些,阿嫂莫要嫌棄。”
原來不但是精於琴簫,還是心靈手巧的,這樣說來還真是巧瞭琉璃點頭笑瞭起來,“原來如此,真真是難得我這當阿嫂的也不好拿那些俗物推搪你瞭,不知敏娘這些日子可忙不忙。”
張敏娘怔瞭一下,心中念頭急轉,笑道,“我能有什麼事不過是手頭不過有兩支給傢中姊姊做的笛子還未完工不知阿嫂有何吩咐”
琉璃臉上露出瞭滿意的神色,“無妨敏娘稍候片刻,自然知曉。”轉頭便吩咐道,“把架子搬出來罷,今日便能得瞭”
小米歡呼一聲,帶著兩個灑掃的小婢女便奔進瞭房子,紫芝則帶著人搬出瞭月牙凳、琵琶等物,雲伊早已等得不耐煩瞭,卻又不願意插話進來,此時更是滿臉笑容,眼睛都亮瞭三分。惟有張敏娘和自己的婢子相視一眼,都有些茫然。
沒過片刻,小米幾個便小心翼翼的抬著一個怪模怪樣的木架從裡屋走瞭出來,那架子大約一人多高,前面兩條木腳之間放著一塊薄薄的木板,木板背後有木條支撐,木條上又有一支木腳向後撐地,看去甚是穩當。待得三人把木架抬到瞭院子正中,木板的另一面轉瞭過來,張敏娘這才真正的吃瞭一驚:木板上繃著一張米色的絹帛,上面畫著分明正是阿史那雲伊,身著紅衣,手持琵琶,肌膚的紋理、衣襟的褶皺,都畫得細致入微,整個人竟似直接能從畫上走下來一般。
眼見琉璃將些許胭脂色的顏料化入清水,又調一些淡墨,分別用狼毫小筆蘸瞭,在看著已是畫得極好的畫面上重新勾勒起來,偶然退後一步看一看畫,又看一看雲伊;雲伊則是畫架前方的月牙凳上坐瞭下來,滿臉怡然的隨手彈起瞭曲調悠揚的涼州曲,清越的聲音幾乎連飛鳥都會為之起舞;小米已忍不住跟著琵琶曲調哼唱起來,準備顏料清水的動作裡都帶上幾分手舞足蹈的味道;另外幾個婢女也舍不得走,遠遠的站在畫架背後,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整個院子裡一片歡歌笑語。
張敏娘看瞭看微笑著撥弄琵琶的雲伊,又看瞭看在畫架後挽起袖子勾勾點點的琉璃,心頭一時竟是說不出什麼滋味。她原本做好瞭所有準備,為的就是讓這位將後院把持得風雨不透的庫狄氏,看清楚自己的容貌才華,讓她擔心,讓她出手,自己才能有一線的機會,沒想到被震住的,好像竟是自己
大約過瞭半個時辰,琉璃復勒完所有的衣紋,側頭看瞭片刻,把筆往青瓷筆洗一放,笑瞭起來,“好瞭雲伊你自己過來看看。”那原本便十分清晰明麗的畫面,在重新勾勒過線條後,果然愈發顯得筆觸流利,層次分明。
雲伊跳瞭起來,連琵琶都來不及放下,便幾步躥瞭過來,上上下下的看著那幅畫兒,笑得眼睛瞇成瞭月牙,“姊姊畫得真好”
張敏娘往前走瞭幾步,臉上露出瞭最得體的笑容,“阿敏也曾聽聞妙手丹青、形神兼備得語,今日才知道什麼是形神皆備,阿嫂的一支妙筆,當真令人嘆服。”
琉璃轉頭笑道,“這也不難,隻是要多花上些時辰而已,阿敏若是願意,我也幫你畫上這麼一張如何”
張敏娘雖然略有些猜測,真聽到這一句,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忙道,“這如何使得”
琉璃笑道,“如何使不得我還想著要多畫幾個美人兒才好。敏娘這般容色,能入畫久存,方才不會被歲月辜負。”
容色久存張敏娘一個“不”字頓時再也說不出口,雲伊的笑容卻立刻僵住瞭,回頭看瞭張敏娘一眼,目光裡已帶上瞭無法掩飾的不喜,又皺著眉頭不情不願的看向瞭琉璃。
張敏娘心裡不由一動,支吾道,“此事,此事也太過煩擾阿嫂瞭。”
琉璃笑著搖頭,“我倒是慣瞭,隻是畫這種畫,你要坐得住些才好,雲伊便是嚷瞭好些日子的無聊。”
雲伊“哼”瞭一聲,冷冷的道,“坐著不許動彈,自然無聊,張娘子忙得很,哪有這些時間”
張敏娘溫柔的一笑,“雲娘說笑瞭,我一個人住著,怎麼會沒有時間”
雲伊眼睛一瞪,正要說話,琉璃已笑道,“那便說好瞭,待明日過瞭節,從後日起,隻要不是休沐之日,天氣又晴好,你便巳初之前過來,後日是第一日,你記得穿上一件平日最喜歡的衣裳。”
雲伊的臉色驀然沉瞭下去,張敏娘心頭最後一絲狐疑頓時煙消雲散,忙屈瞭屈膝,“多謝阿嫂。”笑容幾乎從心底裡溢到瞭嘴角。
雲伊的嘴角已是不自覺的耷拉瞭下來,看瞭看自己的那幅畫像,又看瞭看滿面笑容張敏娘,簡直恨不得下一刻她便一跤跌破頭再也笑不出來。隻是裴宅的院子平整,門檻也不高,直到張敏娘吃過午膳走出門去,竟是安安穩穩的步子都不曾踉蹌一下。
雲伊回頭便拉住瞭琉璃,嘴唇高高的嘟瞭起來,“姊姊你偏心的很她真的生得有那般好”
琉璃笑而不語,待進瞭屋子才道,“我自然偏心得很,你畫這幅畫,每日坐上半個時辰,我畫上十來日,便能得瞭,這位張敏娘生得這般好,自然要每日坐上兩個時辰,畫上一個月,才能畫得妥當”
雲伊“啊”瞭一聲,想瞭想不由大笑起來,“正是正是”轉念想到張敏娘也會有一幅那麼好看的畫像,又忍不住道,“姊姊還是太便宜她瞭”
琉璃目光看向瞭簾外,淡淡的道,“無妨,些須小事,原是不必太過計較。”想瞭想又道,“你若不願見她,午後再來便是。”
雲伊會意的點瞭點頭。
西州秋日的天氣最寧靜晴好,幾乎日日都是作畫的好日子。裴宅日日午前閉門謝客,又時時有琴聲傳出。不出半個月,張傢那位久負盛名的美人兒,天天都要去裴宅讓長史夫人為她畫像的消息,便傳遍瞭整個西州城。與琉璃有些交情的婦人們自是想看看熱鬧,看到那幅日漸成型的美人撫琴像,免不瞭感嘆艷羨一番,“這張娘子好大的造化”
她有造化麼想到如今每日端端正正坐在院子裡,又要彈琴又要時刻保持著頭部位置,每日離開時都幾乎邁不動步的張敏娘,小米不由認真的點瞭點頭,“她的造化當真是不小”阿史那娘子除瞭最後一天興致太高,其實以前大部分時辰都不過抱著琵琶做個樣子,有時坐得無聊瞭,還要自己彈琵琶跳舞給她解悶,這位張娘子麼她彈得那般認真,大夥兒自然不好提醒於她。
好容易到瞭九月中旬,這幅畫像才算大功告成。琉璃精心的裝裱好瞭,送到瞭張敏娘的手裡,張敏娘縱然定力過人,一時忍不住也是熱淚盈眶。琉璃憋笑憋到幾乎內傷,到瞭晚間便與裴行儉笑道,“看她的模樣,隻怕我日後下帖子請她過來,她也未必肯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日後張娘子隻怕的確不會過來瞭。”
琉璃一怔,隻覺得他的笑容裡別有深意,忙問,“怎麼,又出瞭什麼事情”
裴行儉輕描淡寫的道,“前幾日有敕書馬上飛遞到西州,令安西大都護蘇海政領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與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討伐龜茲叛黨餘孽。”
琉璃心裡頓時一凜,皺眉道,“那西州呢,你可是又要押送糧草瞭”
裴行儉微笑道,“蘇大都護甚是敬業,今日發兵的軍令便已到達西州,令麴都督總領輜重,要籌集糧草二十萬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