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從西州城出發的這支糧車隊伍迤邐著經過疏勒城,一直向西而去,用大半日的工夫穿過瞭疏勒北面的大片平野。到瞭十二日的清晨,便又進入瞭一條狹長的河谷。冬日的河面上結著厚厚的冰層,大約是兩邊高高的河岸擋住瞭寒風,河灘的道上的積雪倒還松軟,馬車的速度頓時快瞭許多。
裴行儉騎在馬上,默然眺望著遠處,伊州邊軍的一位旅正撥馬跟瞭上來,隨著他的視線看瞭幾眼,笑道,“此地我也來過兩回,再走十餘裡,便是一片沙地,這時節倒是比旁的地方更好走些,說來,突厥人也快來瞭吧”
自打除夕的午間離開西州,糧隊已在路上走瞭整整十二天。頭三日裡,車夫們大約是駕馭新車漸漸順手,一日比一日走得快,初三那日竟走瞭將近百裡,隻是當夜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雪,讓道路變得分外難行,原本再走三四日便能到的路程,如今走瞭七八天還未到。伊州的幾位軍官的棍傷早已好利索,他們對蘇南瑾多少有些怨氣,加上裴行儉一路上對他們又極為照顧,如今倒是整日與他混在一處,這位旅正姓袁,恰恰是河東人士,與裴行儉有同鄉之誼,更是稱兄道弟起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自昨日午後,蘇公子派出的斥候便多瞭兩三倍,想來是已發現突厥人的蹤跡瞭。此次領兵的阿史那都支,是興昔亡可汗的心腹,我曾見過兩次,此人有野心而無膽略,又十分多疑,咱們的糧隊來得突兀,他不探看明白,不會貿然下手。如今大約也已偵查明白糧車是否裝有貨物,糧隊有無大軍尾隨。此地離庭州不足六十裡,突厥人要來,也不過是一兩個時辰的事。你讓伊州的同袍們都集中到糧車中部來,待會兒點火回撤,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袁旅正一聲冷笑,“我省得蘇公子如今問個斥候都要遠遠的拉到一邊,看咱們的眼神倒像防賊,難不成還能指望他來照應咱們”忍不住又嘆道,“可惜瞭長史這般妙計,卻叫他立瞭頭功”
此次西州一千多人馬,兵分三路,一路去匐延放火燒糧,令其無糧草過冬,一路來庭州擾敵,令其無法克城,但最關鍵的卻是這一隊裝著草料糧米的馬車。今秋的軍糧上繳數目巨大,庭州城裡的糧草儲備不會太多,突厥人無論是否已攻下庭州,一旦得知後方被襲、糧草被燒的消息,定然會棄城前來奪糧草,隻要他們一離開,那幾百援兵便可乘機進城,這邊再一把火燒掉所有糧草,棄車而走,撤入疏勒城,突厥人兩頭無著,千裡奔襲庭州,不但占不到任何便宜,還會元氣大傷。隻是這樣的連環妙計,以蘇氏父子的性子,少不得要算在自己名下瞭袁旅正越想越是生氣,忍不住低聲嘀咕道,“長史也太心寬瞭。”
裴行儉微微搖頭,“若是與來刺史相比,些許小事,又算什麼”
袁旅正頓時有些說不出話,抬頭望著庭州的方向,深深的嘆瞭口氣。那位刺史真真是條漢子,便是他這般的粗人聽到西州白騎尉派人送來的消息,心裡都是百感交集,也難怪裴長史這幾日來都是不大愛說話。他想瞭片刻才道,“來刺史如此勇烈之舉,子孫必有福報。”
裴行儉點瞭點頭,聲音裡帶上瞭幾分鏗鏘,“蒼天有眼,自當如此”
兩人的身後突然響起瞭一聲嗤笑,“什麼蒼天有眼”卻是蘇南瑾沿著糧車巡視瞭一圈,正從後面走到此處。自打聽說庭州不曾失守,他的心情便一日好過一日,此時更是滿面笑容。
裴行儉眉頭微皺,並不接話,袁旅正回頭看著蘇南瑾的笑臉,心裡也是一陣別扭,到底還是應瞭一句,“下官正在與長史議論來刺史。”
蘇南瑾“哈”的一聲笑瞭出來,“原來是他此人運道真真不錯,當年的宰相裡獨他一個還活著也罷瞭,居然還乘機撈到瞭一個以身殉國,隻怕還能得些封賞,說來這些突厥人,斬瞭那麼多唐兵首級當石頭砸,倒是把他的屍身保存得好好的,也不知是發瞭什麼失心瘋”
裴行儉握著馬韁的手一緊,突然轉過頭來,淡淡的看瞭蘇南瑾一眼,一言不發的提馬便走。
蘇南瑾被他的目光一掃,心裡不知為何一寒,笑容不由僵在瞭臉上,半晌才回過神,看著裴行儉的背影嘿嘿的冷笑起來,“真是奇事,看他這臉色,知情的會說兔死狐悲,這不知情的人,還隻道死的是他傢什麼人”說完又冷冷瞅著袁旅正,“你說呢”
袁旅正心裡早已將蘇傢女眷問候瞭個遍,聞言更是氣往上沖,好容易才能開口說話,語氣也變得僵硬起來,“來刺史以身殉國,下官也佩服得很。”
蘇南瑾上上下下的看瞭袁旅正幾眼,點頭笑瞭起來,“好,旅正一片忠心,難得得很,難得得很”說完一聲冷笑,撇開袁旅正向前而去。
袁旅正瞪瞭他的背影好幾眼,忍著氣自去招呼幾位同袍,眼下糧隊離庭州越來越近,的確是要好好準備一番,回頭去疏勒城,還有八九十裡路程要走。
隨著日頭越升越高,糧隊又走瞭三四裡地,河道一轉,兩邊河岸收窄,幾乎成瞭一道狹長的山澗,眼見最末一輛糧車都已進瞭澗底,突然糧隊前方傳來一聲呼哨,蘇南瑾的聲音遠遠的傳瞭過來,“停車立即停車”
糧隊的馬車亂紛紛的停瞭下來,早已收拾好行囊與裴行儉等人一道走在糧隊正中的伊州軍官們,頓時有些緊張的看向瞭前方。卻見原本守著糧車頭尾的那兩百親兵隊型一變,向著糧車中部圍攏過來。
袁旅正心頭略覺奇怪,忍不住高聲問道,“蘇公子,可是突厥人那邊已是有瞭動靜。”
在親兵們擁簇之中,蘇南瑾提馬不急不患的走近諸人,笑容古怪,眼神閃亮,“袁旅正料得不錯,斥候有報,庭州城外的突厥人似乎已有瞭拔營之舉,若是來得快,兩個時辰便能到此。”
至少還有兩個時辰袁旅正的眉頭不由一皺,“公子,此刻點火隻怕早瞭些,萬一被對方探知,豈不是功虧一簣不如再等等橫豎咱們的馬不比突厥人差,車夫們也特意挑的是善於馭馬的青壯,待相距十裡時再點火回撤,也盡走得脫。”
蘇南瑾哈哈大笑起來,“誰說我此刻要點火”
袁旅正吃瞭一驚,抬頭看瞭看天色,“午間還早,此地形勢險惡,不是休憩之所。”從西州到庭州,一路多山崖河谷,這樣的險地雖然不算少見,糧車卻每次都是盡快通過,絕不會多加停留。
蘇南瑾看瞭看依然一臉平淡無波的裴行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裴長史,袁旅正,方圓二十裡內,再無比此地更適宜的休憩之所,正是諸位此生就此休憩的絕妙所在”
袁旅正和幾位伊州軍官的臉色頓時變瞭,目光忙往兩邊一掃,隻見糧車首尾都各有三四十親兵騎馬把守,封死瞭山澗兩端的通道,這架勢竟然是袁旅正忍不住又驚又怒,“蘇公子,你這是要做什麼”
蘇南瑾笑嘻嘻的瞅著裴行儉,“裴守約,你不是算無遺策麼,你倒說說看,蘇某人這是要做什麼”
裴行儉淡淡的看著他,聲音也是淡淡的,“蘇公子可是要公報私仇,以突厥人之名屠滅糧隊”
蘇南瑾點頭笑道,“裴長史果然一語中的,裴長史這圍魏救趙、引蛇出洞之計自是絕妙,可惜卻是百密一疏”
他的笑容變得陰冷起來,“裴行儉,當日涼州一晤,你故意引我上書,欲置我父子於死地這幾年裡,我們父子提心吊膽,沒過一日安生日子,多虧聖上明察秋毫,不但沒有處置傢父,反而委以重任,如此深仇大恨,我蘇南瑾焉有不報之理上一回教你逃脫,是我思慮不周,慮事不詳,沒料到你會與突厥人勾結起來,讓我六百健兒,一朝之內身首異處,你和那麴崇裕居然還帶著人頭去大都護府耀武揚威,這等羞辱,我蘇南瑾豈敢一日或忘”
“此番傢父原打算先殺彌射賊子,再平西州麴氏,誰知西州人不知死活,你傢那位胡婦胡攪蠻纏,竟又是被壞瞭局面好在天從人願,突厥兵犯庭州,你和麴崇裕卻爭相尋死,蘇某若不成全瞭你倆,豈不是辜負老天的美意裴行儉,你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當日你自己說出糧隊押送之人二三百人足矣時,便註定今日會命喪此處吧你等適才不還在說來刺史以身殉國,會有福報麼放心,今日你等都會以身殉國可惜是中瞭突厥人的埋伏,導致軍糧落入賊手,自己也兵敗身死,還連累瞭我等將士傷亡慘重”
“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你一心隻想著算計別人,卻沒想到自己也會被算計進去,今日到底還是落在瞭我蘇南瑾的手裡,這才真真是蒼天有眼”
他越說越是滿臉放光,咬牙笑著一揮手,一百多名蘇氏親兵拔刀出鞘,呼啦啦催馬圍攏過來,那些車夫這才如夢初醒,驚叫著逃開瞭,有人甚至一骨碌縮到瞭馬車下面,也有人忙亂的伸手去解車上套馬的繩索,翻身上馬左顧右盼,卻呆在那裡。蘇氏親兵們此時也懶得去管,這些手無寸鐵的民夫雖多,在他們眼裡也不過豬羊一般。隻要收拾完裴行儉一行人,回頭殺光他們,隻怕用不上一頓飯工夫。
裴行儉身邊的人裡有些人還算鎮定,拔刀在手,專心戒備,有一些卻不過是尋常的差役,此時也是一個個臉色大變,手足無措,嘴唇都哆嗦起來。
幾位伊州軍官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瞭憤怒和恐懼,有人厲聲道,“且慢蘇公子,你與裴長史有私仇,我等不管,但今日你這般行事,難不成就不怕事情泄露,滿門抄斬”
蘇南瑾一怔,仰天大笑起來,“滿門抄斬這大唐立國以來,有哪位大將不謀反而被處斬”他斜睨著這幾個人,搖頭“嘖嘖”兩聲,“何況今日之事,隻要你等皆以身殉國,又如何會泄露出半分說起來,你等的確與我無冤無仇,我原本也不想濫開殺戒,可惜你們不合領瞭這位裴長史的人情,圖一時之安逸,斷送瞭自傢性命。若是當初你們便能一心一意跟著我,又如何會有今日的橫禍既然目光不準,也怨不得我蘇某手下不能留情,各位到瞭九泉之下,倒是不妨與裴長史好好算一算這筆賬”
幾位伊州軍官臉色越發難看,各自“嗆”的一聲拔出腰刀,默然逼視著眼前越來越近的蘇氏親兵,此時此刻,再說什麼化作厲鬼也不放過你已是廢話,還不如留些氣力多殺一個夠本。
蘇南瑾心頭大快,帶著馬一步步逼瞭上去,眼見裴行儉身邊這三十多人一步步退後,臉孔或漲得通紅,或變得慘白,隻覺得生平快意,無過於此。隻是看著裴行儉依然平靜無波的面孔,忍不住還是冷笑一聲,“裴長史果然心如鐵石眼見這幾百人都要因你而喪命,也是不動聲色你放心,過兩個時辰,待到突厥兵大隊趕到,自會拿到麴崇裕回程的路線,想來以他們對世子這把大火的怒氣,定會傾盡全力送他來與長史相會還有你傢那位胡婦,待得你上瞭黃泉路,她少不得也要因為傷心過度,自縊身亡,你們夫妻同生共死,豈不也是一樁美談”
裴行儉的目光驟然一冷,落在蘇南瑾的臉上,帶著一種如有實質的壓力,蘇南瑾下意識便想後退一步,猛然醒過神來不由大怒,笑容也變得猙獰起來,“你放心,今日我絕不會讓你死得太過容易,總要教你嘗嘗我蘇某人的手段再過一會兒,待你身邊之人死盡死絕,你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你若還能這般精神,我蘇南瑾便服瞭你”
裴行儉淡淡的點瞭點頭,“好,裴某拭目以待,請你也莫再用這些廢話浪費裴某的時間”
蘇南瑾一愣,怒氣直沖頭頂,揮刀一指,“殺瞭他們,一個不留,隻是要把裴行儉留給我慢慢磨刀”
裴行儉也突然提高瞭聲音,“各位,這便動手罷”
蘇南瑾哈哈大笑起來,“死到臨頭你還要唬誰,這方圓二十裡內,我早已打探清楚,根本便沒有伏兵”
話猶未瞭,卻見裴行儉身邊的那些人都看向自己的身後,臉上露出瞭極為奇怪的神色,似乎是不敢置信,又似乎是欣喜若狂,他剛想回頭,便聽見身後傳來瞭一個冰冷的聲音,“一息之內,不丟下手中刀刃者,殺無赦”
他忙回過頭去,卻見不知何時,那些滿谷亂跑的幾百名車夫或騎馬,或步行,在自己那一百多名親兵身後已圍成瞭一圈,手中赫然都端著一把勁弩,箭尖直指每個人的後背,而這些人的目光卻比這些閃著寒光的箭尖更鋒銳,眸子帶著毫不掩飾的冰冷殺意,死死的釘在每個人的臉上,令人無法懷疑,他們隻要稍一猶豫,下一刻這些激射而出的弩箭便會將他們直接釘死在這片冰天雪地之中。
蘇南瑾腦子一片空白,手已是下意識的一松,“嗆啷”一聲腰刀落地,隨即“嗆啷”之聲便響成瞭一片,也有人身子一動想藏到馬下,隻是身形剛動,幾支弩箭便同時怒射出來,巨大的沖擊力將他直接撞到馬下,慘呼之聲在山澗回蕩不絕。
蘇南瑾呆呆的看著這些馬夫,慘叫聲中,他們站在那裡的身形,搭在弩箭上的手指,依然都穩如石刻,眼中的冷酷殺意也不減半分,這定力,這氣勢他忍不住轉頭瞪著裴行儉,“這些人,這些車夫”
裴行儉面帶微笑看著他,“這些車夫都是麴氏部曲,趕車雖然生疏瞭些,殺人倒還算熟練,讓公子見笑瞭。”
蘇南瑾的嘴唇不由哆嗦起來,“裴行儉,你這是,你是一早便佈下瞭這個圈套。”
裴行儉輕輕點頭,“蘇公子果然一語中的,此次要解庭州之圍,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苦心經營。天羅地網,專為君設,多謝蘇公子不曾教裴某失望。”
蘇南瑾的臉色頓時一片灰敗。
原本守著糧車首尾的那些親兵見勢不對,提馬要沖將過來,在離他們最近的糧車下面卻突然冒出瞭幾十個人影,手中弩箭齊發,沖在前面的那些人頓時便在令人膽寒的嗖嗖聲中一聲不響或慘叫著跌下馬來,後面的人有的心膽已寒,撥馬便逃,背後又是一輪箭雨,隻有幾個身影狼狽的沖瞭出去,那些馬夫卻也沒有追趕。
蘇南瑾本來已是一片死灰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絲生氣,厲聲道,“裴行儉,你今日若敢動我,我父親日後定然不會放過你”
裴行儉看著他的目光中露出瞭幾分憐憫,“我今日若不敢動你,蘇大都護日後難不成便會放過我既然橫豎都是不會放過,裴某自然是要請蘇公子先行一步,免得我日後悔恨。”
蘇南瑾怔瞭怔,聲音卻越發尖銳起來,“我縱然有罪,卻也不是你能以私自動刑的,你今日殺我,又置朝廷於何地”
裴行儉略帶詫異的看著他,“蘇公子此言差矣,裴某怎麼會自己動手殺你如今突厥大軍大約已在路上,公子想來比行儉更明白何謂自作孽不可活,以突厥人對令尊的尊敬惦念,想必也會對公子多加禮遇。行儉曾聞,突厥部落為報血仇,常剝仇人之皮囊為鼓,削敵傢之頭骨點燈,想來再過幾日,公子的頭顱肌膚便會化做興昔亡可汗靈前的油燈皮鼓,以消突厥之怨氣,還西疆以安寧,公子這才真正是以身殉國,裴某佩服,佩服。”
蘇南瑾臉上已經沒有半分人色,全身都哆嗦起來,裴行儉卻盯著他的眼睛一笑,“公子請聽,遠處馬蹄震動,大約是突厥人來瞭”
山澗裡的確有馬蹄聲在回蕩,這聲音傳入蘇南瑾的耳中,無疑就如五雷轟頂,他由心膽俱裂,再也坐不穩馬鞍,“咕咚”一聲摔到瞭馬下。
兩位麴氏部曲走上前來,毫不客氣的把已軟做一堆的蘇南瑾拖瞭出去,走瞭幾步,卻松手把他往地上一摔,嫌棄的皺起瞭眉頭。
一股惡臭從他的身上飄蕩起來,這一次,連蘇氏親兵們的臉上也露出瞭嫌惡羞愧的神色。
裴行儉的目光慢慢在他們身上掠過,聲音裡依然不帶一絲火氣,“諸位,你們是想去庭州去長安做個人證,還是想隨你們公子去興昔亡可汗的靈前做隻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