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孫敬之與素素靜對無言。
孫敬之回到府中還沒來得及將姚廣孝一事稟告父親,就看到梨花帶雨、滿臉悲傷之色的妻子,她傷心欲絕地說:“女兒醒瞭,隻是她不認得我們瞭!”
孫敬之將妻子攬到懷中:“素素,你可會怪我?”
素素面露驚愕:“夫君為何有此一問?”
孫敬之露出一絲苦笑:“本該帶著你歸隱鄉間,遠遠地離開這些紛擾,隻是傢中上有老父,又有宗親事俗纏身,一直未能如願。”
“相公,可是有何麻煩?”素素繡口錦心,一點即透,立即聯想到心底那塵封已久的往事。
“沒有。”孫敬之考慮再三,決定依舊緘口,不再提及。
而在相鄰院子中,小小的若微手托香腮,怔怔地愣著神:“我是誰?我怎麼來到這兒啦?”剛剛在沖動之餘,對著那個一臉關切的小小少年,自己問瞭一大串心中的疑問。
他哽咽著回道:“妹妹,你是若微呀!都是哥哥不好,不該帶你去湖邊玩,如果你不落水,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瞭。”
於是從他的口中,若微得知,現在是大明永樂六年,自己是永城主簿孫敬之的獨女,孫若微,剛滿六歲。
“若微,你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瞭嗎?”繼宗一臉的緊張,盯著若微忐忑地問道。
“嗯。”若微點瞭點頭,隨即一雙靈動的眼眸微轉,片刻間即有瞭主意:“你是我堂兄?”
“是!”繼宗連連點頭。
“那你一定知道我的事情,你講給我聽就是瞭!”若微心裡高興得很,不過她很是小心地掩藏瞭這種暗自竊喜的情緒,還好自己這個身體隻有六歲,六歲的小孩不會有太多的經歷,一切都可以想辦法彌補,不是嗎?
隻是接下來,孫繼宗的敘述讓她大吃一驚,暗暗叫苦不迭,原來孫傢不止是書香世傢,而若微的娘更是遠近皆知的十全才女,所以自小就受到瞭嚴格的訓練與熏陶,琴棋書畫詩詞典章無所不能,其美名更是早已在小小的鄒平被傳誦一時,津津樂道。
若微聽後,向後一仰,重重地躺在床上,閉上瞭眼睛。
繼宗連忙關切地問著:“妹妹,你怎麼瞭?可是又哪裡不舒服瞭?”
若微隻是悶聲悶氣地說瞭一句:“別吵,讓我安靜一會兒。”
繼宗聽話地閉上瞭嘴,靜靜坐在床邊,看著若微,他心裡又喜又怕,喜的是從小一起長大、萬般呵護與疼愛的妹妹終於醒過來瞭,怕的是妹妹如今真的像變瞭一個人似的,以前的她嬌嬌俏俏的,雖然有些頑皮,但是對自己很是依賴,而現在的她,說不清是什麼地方不一樣瞭,好像一夜之間長大瞭,有一種說不清的威儀,讓自己莫敢不從。
而躺在床上的若微此時想的是,完瞭完瞭,才女呀!那十全之技能,自己可怎麼辦呢?
大明都城應天府東宮西所佛堂內,太子妃張妍對著佛龕虔誠叩拜,從殿外入內的彭城伯夫人暗示宮女噤聲,自己也小心翼翼地站在女兒身後,悄悄跪下。
太子妃張妍心中默念佛號,禮畢起身看到母親,展顏一笑:“母親來瞭?”
彭城伯夫人點瞭點頭,滿目慈愛,然而究竟是禮不能廢,伏身相拜,被太子妃扶瞭起來:“佛堂內,母親就免瞭吧!”
“娘娘!”彭城伯夫人笑顏不改,握住女兒的手,“園子裡的花開得正好,不如出去走走?”
太子妃點瞭點頭,母女二人相攜走出殿外,園裡奇石佳木遍佈、榆柳古槐碧波,微風來襲,甚感舒適:“母親今日進宮,可是有事?”太子妃張妍輕啟朱唇,慢移繡履,面上是幾分怡然與些許的慵懶之色。
彭城伯夫人笑瞭,仿佛不經意地環視瞭一下四周,看到宮女們都不緊不慢地在身後跟著,但是仿佛又隔瞭一段距離,這才說道:“過幾日就要隨你兄長回鄉祭祀,這一去一回,也要不少日子才能見到娘娘,心裡實在有些不安,所以臨行前特來與娘娘告別!”
“我在這裡一向都好!”太子妃臉上淡淡的。
彭城伯夫人略顯尷尬:“娘娘還在怪當初……”
“娘!”太子妃停下步子,定定地註視著母親,“當初怎樣都不重要瞭,太子殿下仁厚溫良,對我很好,如今又有基兒、墉兒相伴,我已再無所求!”
彭城伯夫人臉上神色變瞭又變,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憐憫之色在她面上呈現。她最終點瞭點頭:“如此,甚好!”
彭城伯夫人從宮中出來,在宮門口乘上馬車,回到府中。
在府外正遇下馬回府的長子,錦衣衛指揮使張昶:“母親進宮去瞭?”
“昶兒。”彭城伯夫人眼簾一垂,點瞭點頭。
“娘娘還好?”張昶心中已然明白。
“還好!”彭城伯夫人向府內走去,張昶緊隨其後。
入得室內,正巧次子張升也在,彭城伯夫人坐在正中,接過丫頭奉上的熱茶,喝瞭一口,抬眼看著兩個兒子:“你們如今都在朝中任職,雖然我們張傢父子三人均在朝為官,憑的是各自的功勛,用生死換來的,可多多少少也是受惠於妍兒,當初若非她嫁入宮中,我們張府也不會有今日的榮耀與安定,昔日跟隨聖上自燕京起事的功臣如今也沒剩下幾個,你們兩個可要處處小心,如今不僅是為瞭咱們張傢,這事事都連著妍兒和太子,大意不得。”
“是!”張昶點頭稱是。
張升聽聞此言,則面露怒氣,不由憤憤道:“當初妹妹心中早已有瞭良人,可是父親和娘偏要將她送入宮中,太子那般容貌,怎麼配得上妹妹?”
“升兒!”彭城伯張麒自屋外進來,聽到此語,立即怒道,“這樣的渾話豈能亂講?”
“是呀,二弟。”張昶也出言相勸,“太子殿下雖然長相不秀,但是為人仁厚,素有賢明,這樣的太子實則大明之幸,此話,以後你莫要再提瞭!”
張升搖瞭搖頭:“太子身材肥胖,走路亦需要左右相攙,這樣的人在閨房之中,妍兒,該多麼委屈。”
此話正中要害,不僅張昶,彭城伯夫婦二人也微微嘆息。
大明永樂八年
綠草依依,若微在樹下懷抱琵琶,輕揮玉指,弦音驟起,一時間清澈明亮的曲子傳至院內各個角落,在屋內正在逗弄幼子繼明的素素與孫敬之相視一笑。敬之說道:“看,你的女兒究竟是青出於藍,當初你急得什麼似的,就怕她失憶之後忘卻一切,如今在我看來,比過去不知強瞭多少?”
素素以帕掩唇而笑:“是呀,若微經此一劫,如同變瞭一個人,你說她忘記瞭幼時的事情,一切從頭來過,可是詩詞典章、琴棋歌賦,不足兩年,全部拾起,比之過去更強瞭許多,隻是美中不足……”素素微微一頓,終是有些遺憾。
“你是說女紅針織?”孫敬之一揚柳眉,微微笑道,“那是若微無心在此,否則以她的聰慧,怎麼會被小小的銀針難到?針灸與藥理都學得那麼入迷,不畏其苦,親嘗百草,這些不比繡花更難?”
素素似嘖非嘖,有意怪道:“都是你慣的,偏說女兒大難不死,一切由她,若是你狠下心,鐵著臉命她學,我看她敢不從!”
“呵呵,又是我的不是?”孫敬之從素素手中接過繼明,求子得子,老天何其厚待自己,看來玉皇廟果真靈驗,上次敬香許願回來以後,不僅女兒得以轉危為安,又給自己送來一位公子,過些日子真應該帶著傢人再去還願才是。
剛想開口,隻聽素素對身邊的丫頭吩咐著:“去把這碗冰糖蓮子羹給小姐端過去。”說罷沖著孫敬之無可奈何地笑道,“瞧,剛彈瞭一會兒,又停手瞭,她呀,要是能專心點,這造詣早就該超過我瞭!”
孫敬之笑而不語,不多時隻見丫頭端著羹湯又返回屋內:“回少奶奶,小姐不在院裡,也不在房中。”
“什麼?”夫妻二人均是一驚,素素不由變色:“這丫頭,可是又偷跑出去瞭?”
“去,去前院看看繼宗在不在?”孫敬之心中有數,依女兒的性情,讓她在這樣的大好春日靠彈奏琵琶或是臨帖打發時光,那簡直是一種折磨,此時定是拉著繼宗出去玩瞭。
孫府後門,十三歲的繼宗與八歲的若微,悄悄溜出門來。若微手撫胸口:“謝天謝地,沒被發現,繼宗,我們今兒去哪兒玩去?”
繼宗憨憨一笑,以手撓頭:“能去哪兒呢?這小小的鄒平你都走遍瞭。”
若微伸出手在繼宗頭上敲瞭一下:“真是的,不早早想好,我的時間何其寶貴,現在好不容易溜出來,卻又不知去哪兒,真是惱人!”
一張粉面似怒非怒,靈動的眼睛轉眸閃爍,忽然有瞭主意:“算瞭,今天時候尚早,咱們先去雲門山看雲窟,然後回來時去徐傢鋪子吃油炸螺絲糕。”她一邊說著,一邊雙手拍掌,為自己的建議雀躍不已,繼宗見她如此開心,也甚是高興,連連附和道:“好,走吧!”
註:
太子妃張妍,父張麒,永城人,為兵馬副指揮。
其兄昶於永樂年間封為錦衣衛指揮使,有戰功,為成祖喜。
次兄升,成祖起兵起,以舍人守北京有功,授千戶,歷官府軍衛指揮僉事。